“你平常教官佐家的女子和男子同樣的入學讀書,到結婚時候為什麼又要女的學習織布呢?”
我回答說:“這是二而一的事情,並不矛盾。婚前學些做人的知識,婚後學習謀生的技能,都是要女子不依賴男子,能夠卓然獨立。各人的境遇不同,資秉互異,不是每個人都能繼續升學,取得那大學文憑。何況她們縱然能夠受得高等教育,研究高深的學問,但是婚後學得一點實用的技能,也是應該的,並不就是辱沒了她。我以今日中國中上階層的女子,多半不事生產,在社會上是個消費者,在家庭中,則為男子的附屬者;因此女子的地位無法提高。同時,男子也因為生活上有妻子的累贅,以致對於職業上往往患得患失,屈己辱節,亦無奈何。我在她們結婚時送一架織布機,便是希望她們能夠學習切實的生活技能,在經濟上可以獨立,不做男子的寄生者,在社會上能夠參加生產,提高自己的地位。同時,也可不為丈夫之累,兩下都可不相牽掛,各做各的事業,各做一個有益國家社會的鐵錚錚英豪! ”
官佐中凡有婚喪一類的事,我們的規矩是隻許上級官對下級送禮,下級官以及一般士兵都不得備禮贈送。這一點,在當時的軍隊中是絕無僅有的事,因此不免引起一般人的驚異。我有一位第八師的朋友,在我營中住了幾天,看見這個現象,和我說:
“我在軍隊中看見的慣例,是隻有下級對上級送禮,連長送營長,營長送旅長,旅長送師長,誰的禮品辦得貴重,長官就喜歡誰,到後說話就特別有效,官也升得更快。所以大家都要在送禮上麵用心、努力。送一次禮,典賣借貸,都在所不惜。因為這是下的本錢,升官之後即可一本萬利的。下級官對上級官送禮,有這番講究。你們這個規矩卻是為什麼呢?”
他認為我們這些辦法,就是我招人嫌忌,惹人罵我為活妖怪的原因。
我在南苑辦的培德學校,在通州設立分校,專為教育官佐的眷屬。派蘇欽文為校長,對校務勤勤懇懇,成績斐然可觀。學校中的課目除讀書外,就是做工藝,以糾正一般家庭婦女坐請吃穿的積習。另外辦有附屬小學和幼稚園,以教育官佐的小孩。他們的子弟年齡較大的,則送入我在北京辦的育德中學讀書,育中校長派餘心清任之。餘為美國留學生,專攻教育,辦事甚認真,極小之事亦不放過,故當時曾造就出不少的有為青年。我現在記得的軍需武子健的孩子,即由育德學校畢業,後來考入交通大學,畢業後曾在天津總站服務,頗有能力。還有一位姓李的學生亦以成績特優、做事認真,後來甚有貢獻於國家社會。可惜這個育德中學沒能夠辦得長久,即以政局影響而致停頓。
在此時間,對於退伍及殘廢士兵的安插,仍是仿照過去辦法辦理。即是退伍後送入營中所辦的工廠學習工藝,軍中遍貼非工不食的標語,每個士兵都一定要學得一種技能,以維持生活。這時工廠廠長以石友三任之,辦理頗努力,對傷病兵照顧得尤其細心。後來石友三入高教團,改任許長林為廠長。
地方的公益事業,也如往常一樣,在能力之內,令部隊踴躍參加。那年永定河在豐台西南決口,一時北京永定門和平則門外的居民驚惶異常。我知道以後,即命鹿鍾麟等督率著兩旅人馳赴當地,星夜搶救,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把決口處堵住。熊秉三先生和地方士紳看見我們官兵不分日夜、浸在泥水中勇猛搶救的精神,都誇獎不已。
這永定河,就是古代所謂無定河,但是年湮代遠,河流業已改道多次,不複是舊日的河道了。我同熊秉三先生商量,要把這常常釀成災變的永定河予以根本的治理。當時計劃疏浚舊河床,並且加寬加深:擬開三十丈闊,一丈深,先開個三百丈遠程,必須在春天以前完工,等到水漲,永定河的水即可歸入舊道。計劃確定,我們隊伍即著手挖掘。那工程真是困苦,一團一團地開上前去,五天一換班,在那風狂沙暴的天氣裏工作著,連鼻子耳朵也塞滿沙土,一直做了幾個月,始告完工。熊秉三先生以及北京附近的人民所以對國民軍感情很好,決不是沒有緣由的。
我在南苑期間,與北京社會亦多接觸。北京那時為中國的首都所在,各國都有外交人員駐節於此。那時蘇聯公使為加拉罕,因王正廷與徐季龍兩先生介紹而相識,常相過從,談談蘇俄革命後各方麵的情形,使我得到許多新的認識,覺得他們國家實有偉大的前途。時俄國正有旱災,我國人士亦頗關切,曾努力賑濟。一日加拉罕開一會招待北京政界人士,以表謝意。我認識了使館中一位武官,全副武裝,胸口掛滿勳章,仔細一看,全有列寧的像。與之談話,懇切而多智慧,實是很有能力的人物。又有一次在西山開會,到夜間才散,我和加拉罕同坐一車,他自己司機,開得又快又穩,非常熟練。我很驚異,問他身為大使,何以也會開汽車。他說他是工人出身,這在他們是極平常的事,就如我們會走路一樣。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回來也學著自己開車,可惜沒有長久時間的練習,學得究不到家。
一次,高級教導團宴會,專請有十多個日本人。收拾會場時,例懸掛萬國旗以為點綴。我叫把萬國旗中的日本旗全都撕下。客人到齊,有一位日本人注意到此點,即問何故不見日旗。我告訴他說,這旗是從街上買來的,我們辦事的人跑遍了全街,也找不著帶有日本旗的萬國旗,真是奇怪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貴國對我國提二十一條的事,使百姓的惡感深刻不磨。另有幾位也說:“一定是百姓幹的,這些地方正是表現出中國人民的意思。”我請小幡公使不要以為此是小事而漠視之,應當打個電報報告他們政府,俾能知所考慮與反省。
又在五月七日黎明,令西苑、南苑我們的軍隊大放地雷,以紀念國恥,警勉同胞。是日又令部隊遊行示威,各持一紀念五·七國恥的小旗,喊著口號,唱著國恥歌,整齊而又嚴肅地走過大街。第二天《順天時報》上即刊載新聞,說馮玉祥惡作劇,鬧得北京市民都不能睡覺。
英美各國公使亦不時有酬酢之事。有一次美國公使請我們吃飯,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和一位美國朋友格裏君同去。那時天還未黑,車到東郊民巷口,一個中國巡捕忽攔住車子,用手中棍子一陣敲打。我問他什麼意思,回答道:“你們沒有燈,車子不讓走! ”我叫點了燈,又說點得太晚,仍是不許走。我說,若是違犯了章程,或是罰錢,或是扣人,都可以,怎麼就胡亂打車子?究竟是為什麼緣故?他說:“沒有緣故,就是不讓走,你忘記你是中國人! ”我看他不可理喻,立刻奪過他手中的棍子,還敬他一頓打,把他推倒一旁,令車子開了過去,直到公使館赴宴。散席以後,公使對我談及崗兵被打的事,說他們巡捕要報複。我把全部事實都告訴了他,並請格裏君作證,我說:“主人請客,客照約定的時間赴宴,你們雇的巡捕不許通過,而且無理打車,出言不遜,豈非有意侮辱!我想他一定喝醉了酒,否則我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公使明白了真相,很是抱歉。
此外以基督教關係,常有幾位美國朋友往來。有一美教友叫做戴牧師,事母至孝。他母親已八十五歲,新從美國來,辦有一個聖經必帶會,刊印一種小本《聖經》,贈送友人。那天來看我,汽車一停,戴牧師就下來,背著他的老母親走入室中。老太太精神很好,說話也還清楚,和我說:“快要死了,特意來看看您,並且贈你這書。”那時戴牧師年過五十,猶未結婚。問他為何不娶,回說若娶了親,必須與母親分離,就不能照應母親了。但不打算抱獨身主義,將來母親過世,再說婚姻的事。我看他語真意直,與中國人在禮教下所講的孝道又有不同。我以為孝親之道,出於人情與天性,古今中外都有此一個至情至理。我國新文化運動初起,曾有人主張非孝,那不過是對禮教的一種反響,實在不免矯枉過正。戴牧師生長在個人主義風靡全國的美國,而不為社會累沒至性,我始而以為稀罕,繼而不能不佩服其人格之偉大。他請有一護士照應他的老母,自己也朝夕不離左右。
美以美會還有一位名叫劉海蘭的牧師,即是北平彙文學校的創辦人,他和他太太結婚五十年,此時已八十多歲,還很健實。循照歐西風俗,結婚五十年,謂之金婚紀念,是個盛典。我特意贈送一隻花籃,親去賀喜。看見主人隻在桌上辦置了幾盤點心,客人來了,親熱地拉一拉手,願意吃的,吃一塊點心,即走。簡便而又懇摯,什麼繁文縟節也沒有。金婚過後沒幾年,劉牧師即死,不到九十歲。送葬在西城外一個教會墳地中。發喪的時候,我也親去送殯。到的朋友很多,喪儀簡單,但極其哀痛。想到我們中國的出殯,叫花子雇他數百名,行列綿延十數裏,一點哀痛之情也沒有,時間金錢消費於無用,無非擺擺排場,顯顯闊綽而已,那真是敗家子的辦法。從這種禮俗對比上,顯得我國社會實在腐敗,人家的社會實在是向上進步的。
在此時間,國民黨中的朋友亦往還頗密。一次孔庸之(祥熙)先生來看我,帶有一份中山先生手書的建國大綱給我,說總理把他手寫的這書送給你,問你有何意見,有何需要增減之處。當時談了幾句,匆匆即走。他說日後再來看我。我把那份手書的建國大綱細細讀了兩遍,覺得太好了,太完全了,心裏湧起了一種興奮欽慕之情,無從筆述。過了一年,再和孔先生見麵,他問我看了那個寫本感覺如何?我說這是我們中國唯一的對症藥方,必定照著這樣辦,中國才能夠成為自主的現代國家,卓然獨立於世界。自從讀了這個,我完全成為中山先生的信徒了。後來民國十四年孔先生到張家口看我,告訴我這寫本原是贈送宋慶齡先生的,那次借來送給了我,打算另寫一份歸還宋先生,不想中山先生未能重寫,即已故去。現在這寫本已是一女許配兩家,歸了我,宋先生就沒有了。我說我雖把寫本視為珍寶,但我絕不能將孫夫人的紀念物奪為己有,當時翻箱倒籠,好容易才找了出來,即請孔先生攜歸孫夫人。他要我在上麵寫一小跋,記述此段因緣,以留紀念。但以人事倥惚,一直未得寫成。倒是後來到了南京,替孫哲生先生留的那一份上寫了一個小跋。
又有一位劉盥訓先生和一位郭維一先生為了山西的事來看我,談山西人民的苦痛,談山西的種種假做法,話說得很多。我聽之後,亦未加思索,就歎息一聲,衝口而出地和他們說:“我有一句俗話要奉告兩位:是有老王時恨老王,沒老王時想老王。其實看看山西的完整,今天哪一省可以比得上?”我的話剛剛說完,郭維一先生即紅著臉把腳一跺,扭過頭來就走。追上去請他不要生氣,他說:“你既這樣說,我和你就沒有話說了。”當時情形至今我還記得。
北京的官長,我自來不肯隨和周旋。我的種種不合事宜的幹法,除去少數有知識、有良心的人尚能同情而外,一般官場社會都譏我孤雁出群,罵我為活妖怪,把我當著眼中釘看待。我此次初到北京,有人對我上條陳,說我在河南失敗,在北京領餉無著,領械領彈無門,所遇種種困難與打擊,都是因為我太不隨和,太不講應酬的緣故。我覺得也有相當道理。在可能的範圍之內,我也勉強和各方應酬應酬。那時的北京上層社會,總而言之,是官僚惡習太深。隻拿請客一事來說,請柬上明明寫著六時到席,可是到八點鍾客還不齊。我老是前五分鍾或準時赴宴,至則闃無一人,連主人也沒來。等得我無可奈何,隻好自己叫一盤包子或一碗麵條,吃完,留一張明片謝謝主人即走,多少次多是如此。他們把我看做怪物,我把他們看做更怪的怪物。而且請客並不預先約定,總是臨時下請帖,往往同日同時收三四份亦或四五份請帖,到時隻好在這邊坐三分鍾,吃一點湯;又到那邊坐五分鍾,吃兩粒瓜子,一餐飯要吃數處。東城跑到西城,地方相距又遠,汽車也來不及。大家都是這樣,結果十人一桌的席,不過剩個三兩個坐著,主人費了許多金錢辦起來的豐盛珍貴菜肴,幾乎沒一人下箸。這樣的宴會,金錢上、時間上都成浪費,既不能吃,又不能談,隻是擺官僚排場而已。我想為什麼不能預先約定時間,家常做四五樣簡單的菜,大家聚一聚,又好吃,又好暢談呢?官場中固是如此,其他紳商大老,也無不要擺官僚場麵。記得一位周姓銀行老板為其尊翁做壽,叫了戲子彩排唱戲,請了數百男女客人,仆役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