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窮困的陸軍檢閱使(3 / 3)

忙亂,數以百計。那個煩囂雜遝的情形,我想他的老人家亦必煩躁而感不安,哪裏顧到孝道!有一次瑞福祥請吃春酒,也是唱戲,請著數十桌客人,那種鋪張的場麵,我這個窮小子也總看不慣。我想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把這些錢捐給孤兒院,或是捐給圖書館,定要如此浪費掉才覺得痛快呢?

敬輿先生的生活在當時原算是最儉約的,但因周旋於各部長及國會議員們之間,有些方麵也就不免習於奢靡而不自覺。比如接待客人所用的三炮台煙,問他每天須消費多少,他說每天約須二十筒上下。我又打聽他的賬房,也是說多至三十七筒,少亦十餘筒。這個數目使我很覺得驚奇。若是每筒以一元計算,那麼,僅僅香煙一項每天便需四十元,每月便需一千餘元。人們每以為這是小事,不加重視,其實不然。據我所知,民國八年時的估計,全國香煙消耗每天達六萬萬二千萬餘支。到民國十七年,別家煙公司的不算,隻英美公司每日就可銷售八十二萬萬五千萬支。以此折算錢數,還不夠驚人嗎?外國人以不解饑渴的煙草來,換取了我們大量的金錢。他們把這些金錢運回去,造成飛機炮艦, 把此落後的民族威壓得俯首帖耳,一任他們宰割,這果然可以視為小事嗎!

和北京當政的大人先生們往還久了,使人更進一層地認識了他們的麵目。他們三個五個聚會一塊,多無一言涉及國計民生。大家嘻嘻哈哈,興高采烈地談著的,不是昨晚打牌輸贏了多少,明晚梅蘭芳的什麼戲牌,便是某某女戲子怎樣風騷,誰家姨太太怎樣標致,再不,就是商議著如何賣官地、典公物以及拆城牆、賣磚瓦一類的勾當。使人隻見目前漆黑一團,簡直悶得透不過氣來。

為一國元首的大總統黎元洪氏,是個不肯負責、圓滑苟且的人物。每逢星期六日中午,他照例總要邀請在京的各首長在居仁堂會餐。被邀的不外國務總理、各部部長、衛戍總司令、步軍統領、警察總監、陸軍檢閱使等十四五個人,吃的常是西餐。每次大家坐下,吃著談著,總要引起黎總統的牢騷來,這時他就訴苦道:

“唉!總統真不是人當的,這一個月我又賠了三萬多。這樣計算,我每年就要賠上三十六萬。長此下去,我實在不能支持了。唉,你們看!這個月,我的煤礦股票和鹽票的利息,差不多都賠貼光了。東也捐款,西也募錢,叫人無法應付。每月進個十萬八萬,僅隻捐款一項,就不夠開銷! ”

在座的人的答話各樣都有,但都是敷衍奉承。有的說他忠厚仁慈,有的說他大仁大義,也有人代他出主意,說往後可以少捐,或者募捐者找了來,一概不予接見。一次我卻納悶不住,瞪著眼睛,脫口而出地說道:

“總統是當旅長出身,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錢呢?”

“存的呀! ”他局促地說。

“旅長的餉每月不過幾百兩銀子,怎麼會存那麼多呢?”我這樣魯莽地追根到底,自然使他發窘。但總統總有總統的襟懷和雅量,他對這些無可置答的閑話隻以嗬嗬一笑了之,臉上紅也沒紅。到底他心裏是怎樣地懷恨我,我就摸不清楚了。

我每見到總統府華麗的陳設和總統個人的豪奢生活,便想到全國大眾的顛連苦痛的現狀。數十年來帝國主義的經濟勢力已如天羅地網,使中國農村一天天入於破產的厄運,而無可避免的連年的水旱兵燹,尤使全國民眾都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之中。大量的農民,徘徊在饑餓線上,流亡到魔窟似的都市中。多少貧苦無告的老弱,無法掙紮,終於做了道路上的餓殍!百姓的情形如此,狼心狗肺的軍閥們,仍是野心勃勃,計劃著殺人奪地的戰爭。一般腦滿腸肥的官僚政客們,仍在醉生夢死,恣意淫樂。而我們身為一國元首的總統,日居富麗輝煌的府第中,一食百金,一衣千金,還訴告著自己不能賺錢!什麼是民生疾苦!什麼是建國大計! 姨太太是他的性命,女戲子窯姐兒是他的安琪兒;國家人民的事誰有工夫去理會呢?

“中國不亡,是無天理!”我每想到這句話,便不禁感到心頭刺痛。

政局是處處演著明爭暗鬥的醜劇。張敬輿先生等看著吳、曹胡鬧,早知事情不好,故竭力擁護黎為總統,吳、曹便做出一個吳大頭吳景濂時時與以掣肘。可是到後來黎總統和張國務總理之間也是意見不合,無法協和一致。黎是那樣地圓滑,張有許多好辦法,黎都不敢施用。張說在目前環境下,必得有些實力為後盾,對局麵始有辦法。黎不肯采納。張要改組衛戍總部,並收警察總監等機關而隸屬之,命令寫好,黎卻不肯蓋印,說:若總統幹不成,洗手回家亦是好的。黎既如此隻顧個人,不想做事,議會裏又有位吳大頭蓄意與張搗亂,故張縱有良好辦法,亦無可措施。

北京政府雖然堂哉皇哉地稱為中央政府,實則一切大權均操於遙鎮洛陽的吳佩孚之手,非吳者逐,異吳者去,這已是公認的事實。一些不肯與吳苟合、不為吳所喜的部隊,便都不免於糧匱餉乏。這時的財政部長是張弧。一天,我找他商談領餉的事,他很沉痛地對我說:

“部裏哪有錢開支餉項呢?別的不說,譬如拿錢不做事的顧問、參議、諮議就有幾百個,這些大人先生一個也不敢更動,稍有鬆縮,他們馬上便到國會造謠搗亂。額外還有所謂特別顧問,現在就有十七個:七個是女戲子,其餘都是走紅的姨太太。她們月薪都在四百元以上,每月必得二十六七就送錢去,不然,我這個財政部長的飯碗就捧不住。部裏的開支都是類此,人們猶正嫌其拮據,不能暢所欲為,您想軍隊的餉項等等,誰肯理會!這部長我是不能幹,也不打算幹了,這樣糊糊塗塗地幹下去,實在良心上說不過去! ”

這是財政部長良心發現的說話。中國政治黑暗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實攬大權的吳佩孚,究作何解釋。

那時駐守北京的部隊,不僅我們這一部沒有糧餉,衛戍司令部、警察總監、步兵統領等部分,也是餉項缺乏,奔告無門。有一次我和王衛戍司令、薛警察總監及聶提督幾個人,趁著國務院開國務會議的時候,跑去催索。等到各部長、次長到齊,張敬輿先生就領導開會,把各處來的電報報告完畢後,以荒唐鬼著稱的財政部長劉恩遠(這時張弧已經下台)就大發牢騷說:

“財政部長簡直不能幹,一天到晚東也要錢,西也要錢,誰也沒本事應付。譬如胡笠僧這種土匪,也是再三再四來要錢,國家拿錢養土匪,真是從哪裏說起! ”

因這一番話,我看見了一幕喜劇。劉部長講完了以後,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正要進行討論別的議案時,農商部次長劉定五先生忽然站起來說道:

“我們今天要先討論財政部長的話。他既說胡笠僧是土匪,實在,國家為什麼要養土匪?我們該請總理把這土匪拿辦。若是胡笠僧不是土匪,那我們也該有個說法,不能任便人家血口噴人,不問事實。”

財政部長聽了這話,紅了臉,不能答複。大家也都靜默著,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話說,空氣變得異常緊張。停了約有十幾分鍾,張總理才說:

“我們還是先討論別的問題吧! ”“不行?”劉定五先生倔強地說,“我們今天要一定先根究

胡笠僧是不是土匪的問題,這是關係國法的大問題! ”停了又有幾分鍾,劉恩遠才勉強地笑著說:“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一句玩話,您何必這樣認真! ”劉先生板著臉,嚴肅地說道:“這是國務會議,不是隨便說

玩笑的場合。這件事隻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你通電,承認你說的話如同放屁;再一個就是下令討伐胡笠僧!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看著是非僵局不可了,但出人意外地

是劉恩遠竟跑到劉先生跟前,行了個三鞠躬禮,並且連聲說:“你算是祖宗,我的話算是放屁,請您饒恕了我,好不好?”一場僵局就這樣喜劇似的結束了。劉恩遠在當時是權勢煊赫、

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劉定五先生竟能持正不苟,當眾撕破其醜麵皮,實在令人非常痛快,非常佩服。

王懷慶在民元時是殺革命黨最多的一個屠手,灤州起義的一般朋友都是慘遭他的毒手,可是這時他卻在首都當著衛戍司令。他雖是個武人,但做官的伎倆卻十分高妙。他為討好黎總統,就把黎氏左右侍役以至老媽子都買通了,每個人月送二十元、三十元、四十元不等,叫他們專為他報告黎的動靜,比如黎每天會的什麼客,說的什麼話等極小的事,他都打聽知道。一有機會,他就可借以取悅取信於黎。徐世昌為總統時,他也是運用的這一套手段。徐看的哪幾本書的哪幾頁,他知道了,連忙看那幾本書的哪幾頁。及至與徐晤談,徐一開口,他便應對得恰合其意。因此徐常誇獎他博學多能,的確是個人才。其實他那種人才說穿了原是聽差和老媽子造就出來的呢!

他此時在北京拿著衛戍司令在手裏,卻想盡鑽營搜刮的門路。他和薛總監、聶提督三個人合起夥來,先是偷拆北京城牆的磚,拿去出賣;接著原為旗人所有的坐落在西山的土地、落魄的清室遺族的府第大宅,他們都設法以賤價買來,以高價賣出,從中攫取大利。天壇、社稷壇等公地的樹木,他們也設法偷著變賣。後來南苑大紅門內一塊大空地,他們也私下賣給了外國人做跑馬場。南苑是個軍事重地,如何能夠聽從他把這兒的空地賣給外國人?他連這種事也膽敢做,還有什麼不敢做呢?

王懷慶之流為何膽敢如此無法無天、無所顧忌?就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當時直係專權,整個直係的軍閥與政客就正在寡廉鮮恥、為所欲為的情形下,醞釀著賄選運動。

賄選的第一步手段,就是對原任總統黎元洪氏加以驅逐。他們先收買了幾家報紙,利用之以對黎作種種的攻擊,更進而收買了大批豬仔議員,使之對黎作種種的非難,最後,更唆使直係的師旅長們群起向黎索餉項。黎本是膽小怕事的人,看著環境險惡,知道勢已不能戀戰,便怏怏然一走去職。

黎氏既然讓出了總統的缺,豬仔們便捧出曹錕。選舉的運動是每票五千元,替他直接活動的政客們,所得的報酬,當然不止此數。如此一來,一幕貽笑世界、觸怒全民的醜劇就完全登場了。

但是一手掩不了天下耳目,金錢也畢竟買不了人心。賄選的醜劇演出不久,邵飄萍、林白水等一般有骨氣有熱血的新聞記者,便把此事底細全盤揭露,甚至買票的收條也照相刊出。恬不知恥的曹錕在輿論鼎沸、萬眾怒吼的場麵中,仍然一不做、二不休,裝模作樣地上台,做了總統。後為總統府秘書長的某功狗說道:

“他們說我們賄選,這是古已有之的。曆史上唐堯禪舜,就是賄選。史家為要說得好聽,有意編出揖讓的故事。其實哪有的事! 將來我們也可以編曆史的,我們編得比他們的更要好聽些! ”

竟有此一段荒唐無恥的說話!嗚呼!真正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