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首都革命(1 / 3)

第三十一章 首都革命

吳佩孚自第一次奉直戰爭獲勝,即目空一切,又和段祺瑞一樣,做起了武力統一的迷夢。賄選告竣,曹仲三被捧上台,他更是意氣驕盈,一手遮天,處心積慮地進行著他的狂妄的企圖。此時他以黃河流域為根據地,攫取直魯豫巡閱使之職,複伸張勢力於長江一帶,指使蕭耀南占據湖北,齊燮元占據蘇皖贛,孫傳芳占據福建,更唆使川黔軍攻掠四川,勾結陳炯明、沈鴻英牽製廣東,駐兵山海關、喜峰口以阻禦奉軍。這種種的布置,都是他實施窮兵黷武政策的初步。

但是在他咄咄逼人的布置之中,已經埋藏了將來失敗的因素。原來此時直係的內部,也因吳之飛揚跋扈而各懷異心,隱然分成津、保、洛三派。津保派彼此結合,在擁曹抑吳的謀算之下,暗中活動,處處予吳掣肘,使吳難以施展。同時直係以外的各方,在曹、吳的壓迫之下,也在積極地應付與對抗。關外的奉張銳意整軍經武,想著卷土重來;皖係殘餘的浙盧,處於重重包圍之中,亟謀找一條出路,以圖自存;而國民革命的領導者中山先生,也正在奮力邁進,進行著倒直的運動。這些,又都予洛吳以致命打擊,使其迷夢不能實現。

那時粵浙奉實行聯合,三公子在奉天會議,反直陣線的三角同盟即告成功。吳佩孚想著迅速地予以各個擊破,首先買令陳炯明等攻擊廣州,並勾結外國勢力唆使廣州商團嘩變,以牽製出發韶關北伐之師。接著又指使蘇齊、閩孫合攻浙盧,於這年九月三日爆發了蘇浙之戰。“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都是第二次奉直戰爭的前奏曲。

蘇浙戰爭的結果,是盧永祥敗退淞滬。這使得吳之武力統一野心愈熾。我素來主張和平,對曹錕的賄選竊位既深為疾惡,於吳之窮兵黷武尤痛恨已極。目擊國勢日非,環境險惡,而自顧力量單薄,孤掌難鳴,心裏有難言的苦痛。這多年以來,不斷地和國民黨朋友往還,中山先生把他手寫的建國大綱命孔庸之先生送給我,使我看了,對革命建國的憧憬,益加具體化,而信心益加堅強。其間徐季龍先生奉中山先生之命,常常住在我們軍中,教育總長黃膺白先生及其他國民黨友人亦過從至密,他們都多次和我商洽反直大計。這時眼看著第二次的奉直戰爭的爆發一天天接近了,我一麵由於內發要求的驅使,一麵為了各位朋友的有形與無形的鼓勵,誓必相機推倒曹、吳,縮短這一禍國殃民的戰爭。 因此除加緊訓練部隊外,尤時時注意同誌的結合。

在這裏,我要提出孫嶽這個人,介紹於讀者。他是河北高陽人,字禹行,為明末名將孫承宗之後,是一位老革命黨,和王勵齋、張溥泉諸先生為好友。我們曾共謀灤州起義,自那時訂交,多年來往來無間,不但私人交誼深厚,在革命主張上亦誌同道合。讀者當還記得我停兵武穴時,他奉了曹仲三之命,來說我開向湘西的一段。現在我再補敘一下他的身世。他為人慷慨義氣,豪邁倜儻。光緒二十八年,他在保定考秀才,得識一落戶河北易縣之滿洲人,相交數日,無話不談。談到當時政治的腐敗,那人道:“我來應考是萬不得已。我是滿人,我若參加革命,誰也不肯信任我。你何苦也來弄這個?”孫聞這話,如當頭一個晴天霹靂。這回榜發,得了案首。益發覺得功名之事,毫無一點意味,從此常在茶樓酒館飲酒作樂,徜徉自得。知交好友有勸他重理舊業進取功名的,他回答道:“我是大明宰相孫承宗之後。我們祖先被清家所殺,

我和清家仇比海深,誓不兩立。我此生再也不應清家的科舉了!”一天回家,於途遇一須發皓白的老者,穿一身破衣,拿著缽子行乞,但細看神情風度又不似窮苦人。因問道:“看您樣子不像個要飯的,卻為何至此?”老者見問,下淚,自說是蠡縣人民,原是富有之家,因有同村一個地痞,是個天主教徒,忌其家財,誣告他為義和團,致傾家蕩產,弄到今日地步。孫二哥聽說,大起義憤。請老者住到他家,好好款待。派人到蠡縣打聽是實,那教徒倚仗教勢,魚肉鄉民,無惡不作。次日孫二哥打好包袱,拿一把鋼刀,磨得雪亮,和老者說道:“走!我和你同去,我為你一報此仇! ”老者畏縮不前,道:“你是一個讀書人,如何做得這事?而且闖出事來,誰個擔當得起!這可萬萬辦不得的呀! ”孫二哥頓時惱怒起來,把手裏鋼刀向著老者亂晃,叱道:“你有仇不敢報,空頂著一個人名,還不如宰了你完事! ”老者為勢所逼,隻得回到蠡縣,找到仇家住所。當夜孫叫老者在外等候,自己躍身跳過院牆,一會兒工夫,即提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跳出牆來,把那人頭揚著,問老者殺的這人對是不對。老者嚇得渾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孫說:“我做的事,我自己擔當,決不牽涉到你。”因寫一信給當地知縣,詳述事情始末,嚴責其縱奸害良,若再不悔改,必有以報之。信末詳具自己姓名籍貫,連同人頭掛到城門頭上,使全城百姓知曉。自此他即出亡外鄉,投入陸軍學校讀書,畢業後任為排長,又升入陸軍大學,繼為第三鎮參謀官,加入民黨,努力從事推翻清室的革命工作。民國既立,曹仲三把他看做洪水猛獸,百般 排擠,使之不能立足。他乃脫離第三鎮。心想江南為革命勢力所在之地,或許可以相容。哪知民元到了南京,許多朋友同誌,又懷疑他是袁世凱的探子,對他十分歧視。他住在一位朋友家裏,一天,有人告訴他,說一二日將有人前來行刺,請他小心提防。 是夜大雨,聽到有人敲門,門開,即聞槍聲。他在急亂中由窗戶跳上屋頂,連過幾個屋頭,終得逃脫,穿著隨身單衣單褂,在金陵大學後麵的稻田中躲到天亮。恰巧有一金大學生出來深呼 吸,見他形狀狼狽,以為是賊;孫二哥向他略述經過,請他把竹布長衫給他一穿。那學生非常同情,即脫與他長衫,衣袋中隻有一元錢,亦一並送給他以為盤纏。他出至外麵,打算雇洋車到留守府,車夫見他兩腿汙泥,穿一件不合身的長衫,心裏覺得蹊蹺,不肯拉他。說了多少好話,並答允給以一元車價,始至留守府找著黃克強先生。當時數道:“若覺得我有何罪嫌,為什麼不明著辦我,而竟出此暗殺手段! ”黃為之解釋誤會,留他安心住。孫不肯,由此逃往江西。到了南昌,見了李協和先生,相見不勝欷歔,李乃贈以四萬元,放他廬山墾牧督辦之職( 協和先生慷慨義氣,後來孫到北方,到處宣揚,以為有眼結識如此好友,為十分自幸之事)。從此他即弄寒了心,以為世界上無所謂真是非,因為人們並不能辨別。其所以由革命的誌士一變而為頹廢主義者,即因為有這番緣由。

這個時候,他正任第十五混成旅旅長,兼大名鎮守使之職。

且說這年一民國十三年一九月十日,我在南苑建築昭忠祠,舉行落成典禮。那天軍政各方都派有人員前來致祭。孫二哥先是派了代表來參加。過了數日,天上落著小雨,他又親自坐了汽車來。相見之後。我說:

“好久不見您了。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說:“上次您這兒昭忠祠落成,我恰好有事,不曾親來致祭,今天我要來補祭一下。

我領他致祭完了,走出祠來,陪著他在後麵義地中看看。一邊走著,一邊歎息憑吊。他說:

“喝!這樣多!民國成立不過十多年,這裏已經躺下這許多戰士了! ”

我說:“長安戰死的,河南戰死的,各方麵的都已經設法遷了過來。他們為國捐軀,落得一忠字,也算不朽了! ”

“都是忠義好漢啊!都是精魂忠骨啊!”

我和孫二哥多年相契,已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此時即笑著和他打趣道:

“他們死了,能得忠骨之稱;孫二哥,將來您百年之後,人當如何稱您?”

“那不用問,”他笑著答道,“像目前這樣的幹法,一個不折不扣的軍閥走狗罷了!”

“您統兵數千,坐鎮一方,為什麼甘心做人家走狗?”

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住腳,說道:“我算什麼?還有那帶著三四萬人的,不也是做著軍閥走狗,莫可如何嗎?”

說著話,已走到墳地中間一座草亭跟前,即同進去坐下。我於是正式說道:

“目前鬧到這個局麵,我想稍有熱血良心的人,沒有不切齒痛恨的。我所轄的雖然名叫一師三混成旅,但實際還不到三萬支槍。處此境地,未可莽撞。但我們必須努力,把這一批禍國殃民的混賬東西一股腦兒推翻,不然的話,如何對得起自己?如何對得起我們創造民國的先烈! ”

“煥章老弟!”孫二哥十分懇摯地和我說,“您若是決定這樣幹,我必竭盡力量相助。此外還有胡笠僧、嶽西峰他們,也定然願意和我們合作的。我可以負責去接洽。”

我故意說道:“您提胡、嶽他們!他們如今有了祿位,有了金錢,怕不見得肯和我們幹了吧?”

“這個大大不然,我知道他們,比您清楚得多。他們現在河南,實際上是鬱鬱不得誌,對曹、吳的做法,早已深惡痛絕。何況他們都是老革命黨人,更何況他們和你我有如此交誼。橫豎直奉馬上就要幹了,我們有的是好機會。我們先布置一個頭緒,待機行事,必有把握。”

當夜詳商良久,說定由他去和胡笠僧他們接洽,待胡那邊來了人,再商討第二步辦法。談著話,我的隨員在旁邊給我們照了一張像,作為籌議事情的一個紀念。孫二哥即於當天歡天喜地地走了。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胡笠僧那邊派了嶽西峰來。我在旃檀寺兵營會見他。我們已經熟識多年,此番相見,更覺得歡慰。坐下來,寒暄數句,他即低聲要我屏退左右,並起立把門關上。我知道孫二哥接洽之事已有頭緒,卻看他如何說法。兩人坐定,他即開口道:

“有幾句話,今天要和您細細一談。您是一位創造民國的革命者,尤其在陝西河南的時候,我們在您的領導指揮之下,為國家效力。我們曾多年生死患難,想您一定能夠推心置腹,完全相信我們。我們今天就說革命黨的話,開門見山地說,您說好不好?”

西峰是個熱血赤心的朋友,說到這裏,把眼睛望著我,十分懇摯地繼續說道:“今天見了您,我心裏是說不出的興奮。我常常想,我們在家裏,不短吃的,不短喝的,出來做事,就為的獻身革命,救民救國。可是而今事實卻大大相反,我們不但不能造福人民國家,反倒做了禍國殃民者的走狗,唉!唉!我們太喪了良心,太喪了良心! ”說著淚如雨下,嗚咽不止。

我一時也非常激動,因說道:“您這幾句話是心窩裏掏出來的,說得太好了,太好了。我還有什麼話說,您來的時候笠僧弟說了些什麼呢?”

“笠僧的意思是完全聽您的命令。隻要您肯帶著我們打倒這般禍國殃民的東西,你說怎辦,我們就怎樣辦。原先笠僧對您這邊的情形還有些不了解,這回孫二哥去了之後,我們才完全了解了。現在笠僧特意派我來接洽一切,隻有一句話:就是絕對聽您的,毫無半點含糊。”

我說:“西峰弟,您既如此說,我們公是公,私是私,我也有幾點意思,要和您開門見山地談一談:第一,吳佩孚為要打倒異己,為所欲為。對奉戰事目前已至一觸即發的地步,這種戰事,我們誓死反對。吳若有命令給您們那邊,您們萬萬不可接受。第二,我們須利用形勢,相機而動。將來我們若果成功,必須迎請中山先生北來,主持一切。他是中國唯一的革命領袖,我們應當竭誠擁護。否則我們就是爭權奪利,不是真正的革命。他的建國大綱您讀過沒有?把這個細細讀一讀,才知道真正的民國是怎麼回事,真正的革命是怎麼回事。第三,紀律是軍隊的命脈,有之則生,無之則死。我們既拿定了決心,此後即當嚴整軍紀,真正做到不 擾民、不害民、幫助民眾的地步,否則我們決不能成功! ”

我鄭重地把話說完,他都一一答允,說回去就完全照辦。並且要求派送人員到南苑來進我們的教導團。後來一共選送了一百數十名學生前來入學,國民軍第一軍中有第二軍學生者即是此故。

過了幾天,胡笠僧本人也來見一次麵。預先約好了時間,在晚上九點鍾,他秘密地來了。他說:

“您叫西峰說的那三條意思我們都完全依從,尤其請中山先生主持大計的一條,是再好沒有。不過我們隊伍的素質,您是清楚的,在火線上拚命,還可以亂七八糟地拚一氣;若是派令進城,必定不能謹守紀律。那時若出了事,我怎樣對得起人民,我隻有自殺一條路。至於打仗拚命,您不要顧忌,看著哪裏險,您就派我上哪裏去。您隻管給我命令,我們願意赴湯蹈火! ”

我說:“老弟!你有這幾句話就夠了! ”

經過這幾次接洽,以後經常奔走兩方者,在胡笠僧方麵,有劉允丞先生等;在孫二哥方麵則有王勵齋先生,隨時不斷地往來,聯絡日臻密切。這時教育總長黃膺白先生常來南苑為我們講話,前已言之。有時講演完畢,就請他同坐,閑談時事。黃為人有膽有識、熱血忠誠,日子一久,越談越是親密,甚至無話不說。一次談到賄選和曹、吳的禍心,相對欷歔。他把大腿一拍,說道:

“隻要你有辦法,我一定跟著你幹! ”

於是我說:“請您嚴守秘密,我們不久將有大作為。那時請中山先生北來主持,您等著吧!不久的將來定要請你幫忙的。”

他聽說此話,歡喜極了。

這時我駐在南苑,除勤練部隊而外,仍按照我的本色,做些禪益地方的事情。其中最使我發生濃厚興趣的,就是栽種樹木。將南苑隙地,劃成若幹區,分配各營種樹。所種樹類不一,一區專種桃樹,一區專種李樹,一區專種梅樹,等等。技術方麵,請了一位韓安擔任指導,樹苗下土,澆上馬糞,後來都長到八九尺高,蔚然成林。尤其是孫連仲所種的一區核桃樹,大約由於培植得法,到第二年四月間顯得特殊繁茂,一片青蔥翠綠,好不美觀。自南苑經大紅門以至永定門大路兩旁的地方。我派由第二十五旅旅長宋哲元負責栽樹,所買樹種皆八尺高,二寸粗,入土二尺半,每棵隻價八大枚。頭年冬三九天氣栽植下土,次年春天即發芽,比春天時栽植更要好些。現在這些樹都已成林,每棵至少可值百元錢了。栽種樹木,必須有專家指導,否則難有成績。在北平,六月天氣移栽六七尺高一二寸粗的大樹,也照樣能活。我在南苑租住李星閣的屋子為寓所,院中沒一棵樹,遷入時已是四、五月,大家都以為不宜於栽樹了。我不管這一套,買來八棵槐樹,每棵三元,栽了下去,結果七棵全活,隻死了一棵;這一棵怕也不是因為時令關係死的。六月間栽植葡萄,亦可活,我也嚐試過的。我所領教的所謂專家,隻是不識字的粗人,並無科學的訓練,不過經驗豐富而已。

戰爭的發動,一天天緊迫了,但我們隊伍因被歧視,器械還未配備齊全。那時政府由意大利辦來比土尼步槍,還有大炮和子彈,都是大量的。我派總參議蔣鴻遇去見陸軍總長陸錦,接洽領械。蔣回來報告說,在陸錦那裏等了足足四個鍾頭,陸總長隻是不見。陸總長在幹什麼呢?他在和田維勤躺著煙燈,談今說古,沒有完結。田維勤本是民十一我在陝西時開調出去的一個團長(屬井嶽秀部),此時已升為旅長,為人口齒伶俐,善於巴結,在抽大煙一點上,又是陸總長的同好者。這回必定又是他從陝西帶來上好煙土奉獻,所以陸總長才那麼歡喜。我身居陸軍檢閱使之職,派人接洽要事,陸總長竟拒而不見,而和一個旅長無所事事,笑談終日!幹部決定一切,曹錕的倒黴,大半因為他的幹部過於荒唐之故。

蔣鴻遇既白去一趟,我隻有再上請領的公事。幸蒙曹仲三批準,令發三千支步槍,十八門陸炮和幾百萬發子彈。那條子是曹錕親手批的。我以為有了這個,便不愁領不到器械了,哪知一次二次地去領,照舊領不到手。誰也想不到有此情形,使我心裏發煩。一天我召集全體幕僚會談,有的堵著口不開,有的談別的事。我問蔣鴻遇說:

“器械領不下來,究竟是怎麼回事?眼看著就要打仗了,我們怎麼辦?”

“先前我怕您生氣,所以不曾對您說。現在您既然問我,我不能不說了。這個您還不明白嗎?”他用手比了個圓圈說道,“症結所在,就是因為缺少這個!現在軍械都歸李六掌管,不送上錢去,說什麼也是領不出東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