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豫東大戰
我從徐州回到河南,武漢方麵的清黨運動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我到鄭州的時候,接到汪精衛從廬山來的電報,通知我鮑羅庭即將由漢口經過鄭州回俄,請我把他扣留並殺之。我心裏想說,你要殺他,你自己何不在武漢下手?他顯然學的是曹操的做法,想殺禰衡,自己卻不下手,把禰衡送給劉表,劉表又借手於黃祖而殺之。可是我決不是黃祖。等鮑羅庭到了鄭州,我特去接他,留住幾天,談話數次,而後派了張允榮和李連山二位具辦了一點禮品直把他由潼關經蘭州而送至庫倫,使他平平安安地回返蘇俄。昨天同在一個桌子會議,今日無緣無故就要翻臉相害,這等事我是萬萬做不到的。和鮑羅庭同車到鄭州的,還有鄧演達先生,想必也是聽見什麼謠言,對我懷了疑忌之心,竟扮作鮑羅庭的汽車夫,以為我們就不認識。我覺得這也是不認識我的地方,大可不必如此。我何至聽從汪精衛的話,來加害於他們!
在河南以及在我們二集團軍中的共產黨人員,用一軍車向武漢送走,劉伯堅等許多位半途就下車他去。顧問烏斯馬諾夫我也送他回俄。原先他曾向我說:“聽說你也讚成分共,你的意思怎樣?”我就把鄭州會議時,聽徐季龍、孫哲生以及何雲樵諸位先生所談的事告訴他,我自己所親曆親見的許多情形也一一和他細談。他說這都是幼稚病,是革命的過程中所免不了的。我說蘇聯
是我們最忠誠的好朋友,這回我返國參加革命,幫助我許多槍械,派來幫助我們革命的朋友至誠至懇地努力,犧牲性命的也有,我等豈有不感激之理。但是就事論事,許是由於對中國情形隔膜,第三國際的許多辦法,實在也有不妥當的地方。我把一些主觀的意見都約略吐談。他亦不能置答。
有一位朋友浦化人牧師,是我為陝西督軍時認識的,為人富於熱情,堅毅果敢,同我共處甚久。在張家口辦一學校,亦頗有成績。五原誓師時,我派鹿鍾麟到蘇俄考察,他亦隨鹿同去。他到莫斯科後,竟以一聖公會牧師而加入了共產黨,成為一個忠實活動的共產黨黨員。可是我並不知道。不久他隨鹿等回國,鹿任河南代理主席,我即發給他三千元,派他和另一位名董賢武的朋友,負責辦理鐵路工人的福利事業。一天他忽留一字條給我,悄悄離開鄭州,所領款項亦不報銷。我不相信他會做攜款潛逃的事,派人查問,才知道他把錢這個三十那個四十地散給了窮苦工人,他自己並未取用分文。他的出走,也是為分共的問題對我誤會而然。民國十七年在南京的時候,他的老太太托人來見我,說願變賣家中田產,以清償此款。我說:“那錢他都散給了勞苦的工人們,並無一文入了他的私囊。這還要賣田賠償做什麼?”民國二十年我到上海,曾與浦先生見麵,那時他為商務印書館編輯。二十五年我在南京,他由獄中寫信給我,請我替他設法保釋。我即拿著他的信去見蔣先生,把他的出身為人以及一切實在情形一一詳告, 蔣先生說查一查,沒什麼事即可釋放。後來終由憲兵司令部審查數次,交請鹿瑞伯保釋出獄。
我從徐州回來,先到開封,派薛子良為代理主席,負責一切政治事宜,而後即到鄭州,致力於軍事的調度。此時寧漢正鬧著意見,革命陣線為之動搖,大江一帶甚至有爆發戰爭的醞釀。奉直魯軍閥時刻眈眈而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一個大規模的襲擊。我為了鞏固河南,乃集中部隊,由鞏縣渡河,對立足未穩的奉軍施行襲擊。萬福林等不支,被孫良誠、吉鴻昌等部如風卷殘雲一般,一直打向新鄉潰退。彰德、衛輝、懷慶,所謂河北三府的人民亦群起對奉軍截擊,斬獲無算,各該重鎮均次第為我克複。經此大捷,河南局勢暫告穩定。但我深知軍閥必不甘休,未來的大戰將緊隨而至,乃積極整頓內部,將若幹動搖的部隊予以收編,借以應付即在目前的暴風雨的襲來。
劉鎮華自從陝州及新安潰敗,退到禹州一帶,勢窮力蹙,屢次派人前來輸誠。我為免得他們再和張作霖等勾結,即予收編,給以第八方麵軍番號,令負由曹州推進濟寧的任務。他們的部隊多蔡老八、王老五之數的烏合之眾,無所謂紀律,無所謂訓練,接奉命令後懈懈遝遝,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慢慢開拔完竣。後來從他的駐區中訪察,知道此時他們仍和軍閥方麵不斷接頭,並沒有放棄投機取巧的企圖。
一天,劉鎮華為領餉項及委令事到鄭州來見我,我和他暢談革命的意義和愛民為國、努力訓練部隊等等問題。那天我們同吃飯,飯很簡單。水餃而外有鹹菜一盤,沒想到他便不勝感想,問我道:
“你何必這樣自苦?這樣的飯,怎麼吃得來呢?”
我笑道:“我也讚成吃好的、穿好的,享樂生活,不然的話,還要革命做什麼?可是有一點我要說明白,我說讚成享樂,可不是指個人享樂而言,我是指民族社會普遍的享樂,人民大眾個個都過自由幸福的生活。你看看現在百姓吃的什麼?士兵吃的什麼?我們自命為革命軍人,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們縱有珍饈羅前,可以下咽嗎?”
他說道:“您說這個話,我倒要勸勸您。你老是百姓如何,士兵如何,難道百姓是人,我們就不是人嗎?我們隻應該想著百姓和士兵的利益,就不能為自己的利益設想設想嗎?”
我告訴他說,社會的構成,主要的是人民大眾,不是軍人或政客。我們不應當把自己視為特殊的人物。整個的社會是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工人為社會建造生產,農人為社會供應糧食,我們軍人的責任就是為社會剪去賊民肥己的強盜,打倒出賣國家為害民族的軍閥官僚。於是他又跟著提出一個問題,說是我們性命隻有一條,若是為人民為國家犧牲了,豈不就完結了嗎?我就說,我認為個人生命小,社會的生命大,犧牲個人的生命而保全社會的生命;犧牲少數的生命,保全大多數的生命,就叫做成仁取義。這是人生最崇高的意義和目的。即使就個人言,亦可為自己留下英名,傳之萬代而不朽,則其人肉體雖死,精神永生。俗語說:“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也就是這個意思。他遲疑了半晌說道:
“一個人死就死了,還管什麼名不名做什麼?就是死了遺臭萬年,他本人反正是不知道了,有什麼痛癢?”我吃驚他會說出這種話。我說:“你有這個見解,那就太高明了!人死了失去知覺,後世的唾罵,固然與他本人無關;但盡管如此,一個活著的人,除非他喪心病狂,總是愛惜名譽,想往好裏做,誰也不會甘心願意地要做一個受人鄙視、遭人唾罵的敗類及惡徒。比如一個姓嶽的和姓秦的在一起,彼此問起先世,姓嶽的總願意說自己是嶽武穆之後,可是姓秦的卻決不肯承認自己是秦檜的子孫,他寧願說是秦叔寶的後裔。嶽飛和秦檜都早已死了,但他們留給後人的印象卻如此不同。我們活著的人還不該知所警惕嗎?”
這一天我和他談得很久,最後我問他部下現有多少人,他說有八萬多人。我說:“你尚有這許多人是值得高興的事,將來開上去與張、吳等軍閥作戰,即是很大的一分力量。但有一點不可不注意,就是必須是八萬能同生共死的弟兄才好,若是八萬個自己的仇家就糟了。什麼是仇家?你不好好訓練他們愛護他們,就變成你的仇家了。”他很注意我這番話說:“我一定本著總司令的意思盡力去做。我一定要做一個為社會謀幸福、為國家爭光榮的好軍人。”說完之後他就回到考城他的部隊中去了。
我從潼關出陝的時候,靳雲鶚派了代表與我接洽,表示願意歸我指揮。我和靳雲鶚相識,是在民國九年我在信陽駐防的時候。那時他任第八混成旅旅長,駐鄭州,一次他來信陽,我約請他參觀我們部隊的體操和各項特殊訓練。他很是讚美。不久我以餉源問題與趙倜動武,他亦對我表示同情。那時期我們過從很密,他也有許多地方對吳佩孚不滿。末後我由豫赴陝,臨別時他十分誠懇地規勸我說:
“你們部隊,紀律嚴明,處處能獲得人民的愛護和好感,隻是所駐之地,總要破除迷信,把泥塑菩薩毀去,把廟宇改做學校或工廠。這在你原是好意,可是百姓不了解,往往以此類事引起人們的不快,我知道你是主張信教自由的,我覺得還是讓百姓自由信教好些。”
他這種坦白的忠告,使我非常地感激。民十一我們在鄭州同打趙倜,又共了一次患難,彼此之間的感情顯得更進一步。不過因為那次沒有償他當河南督軍的心願,不免常常不高興。同時又因其胞兄勒雲鵬身為國務總理,他竟驕盈得意,一天天地向官僚腐化的路上走去。最出名的就是懶惰,由於煙癮太大,早上總起不來,常常有約會,到時卻不起身,弄得副官在臥房門口跺腳,他還是不動。這次他派人對我如此表示,我以為曾共過患難的老朋友,而今能站在一條線上來是很可喜慰的,故即接受了他的誠意。此時他為河南保安司令,駐郾城。一天到鄭州來見我,談起防務的事,我和他說:“這時候你最好能帶你的部隊去進攻山東方麵,你若需用什麼東西我可以設法接濟。”
看他的意思,不願意擔負這個任務。他一開口便向我要一百萬元的開拔費。我們那時艱苦萬狀,我到哪兒弄這一大筆款子去? 他返防後即無音信,令其進兵山東,總不理會,隻顧今日向我要三十萬,明日要五十萬地強索,得不到手乃背後亂罵。張聯升一次要來見我,他勸止他不要來,說馮某人天天叫窮,簡直六親不認,“我到他那裏,連一餐像樣的酒席也沒有,隻教我吃青菜饃饃,我是死也不到他那裏去。”這是張聯升來見我的時候告訴我的。大約他想著他來了,我應當請他吃大餐、打麻將、設煙燈,弄些窯姐兒來給他胡纏,結果沒有這一些,他就恨了我。
寧漢兩方愈鬧愈僵,訴諸戰爭的空氣已愈益濃厚。這時,龐炳勳從湖北來,他原是國民三軍的將領,又是多年老朋友,我便
直接問他:
“你到這裏來怎麼個意思呢?”
他說:“武漢的軍隊馬上就要打南京,我鬧不清他們鬧些什麼,我決不參加他們的戰爭。我願聽總司令的指揮,請你答允我。”
我就很高興地說:“這好極了,你快把部隊開過來吧。”他回去之後,便把部隊一列車一列車地運了過來,我令其開往歸德歸鹿鍾麟指揮。
楊虎城亦由陝西來電,要求出關殺敵。我說,這很好,可是餉項彈藥目前不能接濟,隻好你自己設法。他回電說,什麼都不需要,隻需要出關的作戰命令,死也死在前方,決不能老在後方待著。我乃撥車把他及其部隊接了出來,亦交鹿鍾麟指揮。此外呂秀文、王金鈺及趙倜舊部常好仁等部亦予改編。張聯升、秦建斌及閻得勝等部,也從豫南開來,我即把他們分別撥歸韓複榘、石友三、孫連仲指揮。
我在鄭州住著專辦以下幾件事:第一是製造軍械,一方麵令鞏縣及開封兵工廠日夜加工,盡量趕造機關槍、迫擊炮並修理曆次戰役所俘獲的軍械,派王某、陳某和吳老西、尚得勝等數位負責;一方麵令河南各縣趕造各項鐵器,分發各部以濟彈藥之窮,令吳樹榮等數位負責。第二補充兵員,著手須在河南各縣招募新兵,申令負責者注意兩點:一須多派宣傳人員向人民宣傳三民主義,二辦事者謹慎自愛,與地方接觸時萬不可到縣府受款,或做些占人便宜的事。同時派人嚴查追究。這次韓複榘、石友三、孫良誠各部都補充到二萬四千人左右,總計第二集團軍所轄各部約有二十四萬人。第三除槍械而外,被服糧秣則派賈玉璋、傅正舜、魏宗晉等負責,亦都準備停當,使無匱乏。第四編印多種小冊,有的關於主義的宣傳,有的關於教條的說明,由參謀處、秘書處及政治部人員如曹浩森、秦德純、簡又文、黃少穀、孟憲章等分配辦理,並令各部加緊政治訓練。第五各路防務重作調度,令鹿鍾麟部開到豫東,孫連仲等開到豫北,孫良誠、馬鴻逵等部則集中開封、鄭州以為諸路策應。
這時候我們的處境很是危險,黃河北岸到大名一帶皆奉軍勢力。自歸德等地為我們占領,一般人民受反動宣傳,信了什麼共產共妻的謠言,以致紅槍會四起襲擊車站。在那邊任政治工作者為簡又文,一次在彰德工作,紅槍會忽起,嚇得躲入一店的錢櫃中,幾乎遇害。簡先生完全學者,光明正直,熱誠不苟,而不知機巧 ,故遇此變。於此足見宣傳之重要,若於部隊未到以前做一次普遍深入的宣傳,當不致有此等的亂子。在東麵,徐州外圍以及碭山、曹川一帶,都是張宗昌、褚玉璞和孫傳芳軍隊環繞著。在我們內部,劉鎮華不奉命令,遲延不動,袖手旁觀。勒雲鶚對我不滿,暗中和孫傳芳、張宗昌及當地紅槍會勾結,企圖趁機攫取河南以償夙願。張聯升及於學忠則在鄂北豫南亦對河南瞪著眼,不知道打些什麼主意。樊鍾秀因上次請援事對我誤會,一直沒有消釋。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東路敵人動了,直魯聯軍徐源泉、王棟、褚玉璞、袁家驥、方永昌等部約十餘萬人大規模進犯歸德,鹿鍾麟率楊虎城、龐炳勳、王金韜、常好仁、呂秀文等約五萬人在楊集與馬牧集一帶與之對抗,戰爭極其激烈。我方軍力顯得單薄,有些人便說:“這是緊要關頭,馮總司令為什麼不把基本隊伍調上去?”他們隻知道空口說白話,可不曾想到我們此時不隻東路一麵受敵。劉鎮華等給我的後顧之憂,亦必須顧到,孫良誠等部隊萬萬不能開赴前方的。我的謀算並未落空,不久劉鎮華部薑明玉等,趁前方緊張的時候,相繼叛變,與敵軍劉誌陸、潘鴻鈞等部會合,將柳河李霸集等處占領,切斷我們前方部隊的歸路。這一下使我打了雙料兒的敗仗。鹿鍾麟急忙向太康柘城一帶撤退,剛剛退回,鐵路即已斷絕。當他過馬牧集時,幾乎被潘鴻鈞所俘。潘太聰明,每占一城,與各方麵勾結,今日勾劉,明日勾孫,此次即乘人之危,心懷叵測。龐炳勳、楊虎城不能支持,退向安徽穎亳。他們受人煽惑,總想著馮某人不派嫡係部隊打前鋒,“是
每心要犧牲我們雜牌部隊”。故龐、楊皆在那邊和第一集團軍接洽。結果,隻楊虎城接洽成功。我的老朋友鄭金聲,時為劉鎮華第八方麵軍副總指揮,駐劉部薑明玉處,此次竟被薑明玉等擄劫而去, 解送張宗昌處獻功。
在同一時候,孫傳芳進攻徐州,第一集團軍不能支持,亦向後大退,徐州重複失陷。李組紳先生從鄭州來見了我,痛哭流涕說我何不救援徐州,以致一敗如此,恐怕馬上就會蹈太平天國的覆轍了。李雖為商人,但與政治頗密切,為人厚道穩重,熱心有為,隻是不免有點神經過敏。我就安慰他說,我們處境如此,稍有疏忽即有被消滅之虞,事實上是自顧不暇,哪有力量進援徐州呢?但我們當勝不驕敗不餒,隻要再接再厲,勇往直前,沒有不成功的,俗語說:“話是開心鎖”,至此,他方了解我們的苦衷,轉憂為喜。
此時孫連仲、馮治安、韓德元等部駐信陽,監視勒雲鶚的行動。乃再由黃河北岸調回孫良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靳雲鶚猛烈夾擊,一戰大敗之,把他驅出郾城。靳率殘部向項城上蔡一帶退去。當我們東路部隊紛紛退卻的時候,我正在信陽檢閱駐軍。蔣先生此時派駐我處的代表方聲濤( 字韻鬆) 先生為一大軍事學家,亦約請他同檢閱。方先生為革命曾多次受傷,臉上亦有許多創疤,後來數次任軍長總司令之職,身體吃了大虧,但精神依然充足。這次檢閱在野外舉行,我怕他不宜於步行太遠,要替他雇轎子,他堅決不肯,走得滿臉大汗。我將部隊細加檢閱,最後檢驗擔架隊,我自己坐了抬子,試驗木床和繩子是否牢靠。事後方先生向我談他對於此次檢閱的感想,誇許我雖臨危境,而頭緒毫不慌亂,猶能從容自在地處處留心,同時說我們部隊精神振發,個個如鐵打的一般,無半點頹喪氣象。故相信我必能給敵人吃一次大虧,很快地挽回困局,轉敗為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