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看見了兩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臘剛亡的兩個表弟妹。祖母很和藹地在微笑著抱住我親吻,弟妹則牽著我的衣要求我講《紅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覺傷心,歎了一聲深長的冷氣。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開眼睛,滿眼春色,於是我又忘掉了剛才的夢。

然而當我斜倚石欄,傾聽楓聲,睨視流水,回憶過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時,不覺又是“清淚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風吹幹了淚痕,散發罩住麵龐的時候,我又抬起頭來望著行雲和流水,青山和飛鳥微微地苦笑了一聲。

唉!

我願以我這死灰,黯淡,枯燥,無聊的人生,換條欣欣向榮,生氣蓬勃的新生命。

我願以我這煩悶而急躁的心靈,變成和月姊那樣恬淡,那樣幽閑。

我願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的淚珠,都付之流水!

我願將滿腔的憂憤,訴之於春風!

我願將淒切的悲歌,給與林間鳴鳥!

我願以綿綿的情絲,掛之於樹梢!

我願以熱烈的一顆赤心,浮之於太空!

我願我所有的一切,都化歸烏有,化歸烏有嗬!

淡淡的陽光,穿過叢密的樹林,穿過天頂,漸漸地往西邊的角上移去,歸鴉掠過我的頭頂,嗚呀嗚呀地叫了幾聲;蟬聲也嘈雜起來,流水的聲音似乎也洪大了,林間的晚風也開始了它們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個寒噤,覺得有些涼意了,站起來整理了衣裙,低頭望望我坐著的青草,已被我蹂躪得烘熱而稀軟了。

“春風吹來,露珠潤了之後,它該能恢複原狀吧?”我很悲傷地歎息著說。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來,一個正在鋤土的農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轉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直到我拐彎之後,他才收了視線。

【人物介紹】

謝冰瑩(1906-2000),出生於湖南省懷化縣,就讀於湖南省立第一女校,未畢業即投筆從戎,於1926年考入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黃埔軍校前身),曾赴汀泗橋北伐前線,並寫《從軍日記》,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女兵作家。後在上海藝大、北平女師大學習。1931年赴日留學,曾因反對溥儀訪日,被日本特務逮捕,受盡折磨,堅貞不屈,“七?七”事變後,組織“戰地婦女服務團”,開赴前線救助傷員,並寫下《抗戰日記》。抗戰後任北平女師大、華北文學院、台灣省立師範教授。其一生出版小說、散文、遊記、書信2000多萬字,代表作還有:《偉大的女性》(短篇小說集)、《一個女兵的自傳》(小說)、《軍中隨筆》(散文集)、《一個女性的奮鬥》(散文集)等。

細品精讀

把自然染上情緒的色彩

本文是一篇抒情散文,作者或借景抒情,或直抒胸臆,用以表露內心情緒和感受。

作者以自己的情緒變化軌跡來結構全文,情與景都緊隨著她的情緒的變化而變化,整篇散文顯得起伏跌宕、錯落有致。情緒的變化是始而哭笑歌唱,繼而酣睡,轉而又歎息悲痛,在這番變化之中,自然的景觀也隨之染上情緒的色彩。作者寄情於描景狀物之中,抒發的是一種帶著淡淡憂傷、悲憤的情感。

何以作者的情感會是這般的憂傷、悲憤?這與當時的時代環境與作者的親身經曆有關,作者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進步的青年知識分子,她積極探索著周圍的相關的一切,諸如關於社會、關於祖國、關於人民、關於人生、關於自我,並懷著一種獻身的精神,狂熱地向往追求著光明的未來。然而當時的現狀卻是不盡如人意的、黯淡的,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使她即使麵對著美妙的春色,也難以擺脫憂傷與悲憤的心情。篇末的“我願以我這死灰,黯淡,枯燥,無聊的人生,換條欣欣向榮,生氣蓬勃的新生命,我願以我……”是作者情緒的淋漓抒發,也是散文內涵深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