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聽了這話,就鑽出來了。我們用一團布塞住發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厲害,被她爸爸聽出不對勁來。
一人一把剪刀剪開了,發生的汗水流了一地,頭發也沒剪光。
我們繼續剪,春生在旁邊把剪下來的頭發裝到麻袋裏,裝滿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媽媽在下邊接著。
後來,發生不流汗了,開始從每個毛孔裏流出血來。
“她要死了。”我趕緊鬆開她的嘴。
“別停。”發生呻吟著說,“剪!”
“你流血了。”我說。
“沒事,剪!隻要沒頭發了,死都願意。”她說。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臉,又剪了幾刀,最後她完全變成了血人,頭發也沒減少。我扔下剪刀,從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著我走了,我們沒想殺人。
隻有春生還在不停地剪著。
這晚發生死了,誰都不知道她怎麼死的,我們也沒說,春生家把發生的頭發拿去賣了,也賺了一棟房子。春生給我們一人買了個隨身聽,我沒要。
發生死了以後,按規矩本來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頭發還在繼續長,比活著的時候還長得更快,發生爸把這事跟村長一說,大家一致同意讓發生土葬。
【4】
追悼會的時候,全村人都去了,發生被白被單蒙住,放在靈堂後,用塊白布簾子遮著。追悼會進行到一半,白布簾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來,仿佛有很多人在簾子後朝外擠,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狀。大家嚇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時,有個人看到了簾子底下伸出來的東西。那東西黑糊糊的,水一樣遍地流著,一眼就看出來是頭發。
發現是頭發之後,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開簾子,掀開了白被單。發生臉上的血已經被擦幹淨了,全身都被瘋長的頭發包住了。隻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頭發已經鋪滿了靈堂的地麵和四壁,到處漆黑一片。發生爸爸說不用怕,吩咐一人拿著把剪刀,大家哢嚓哢嚓開剪,頭發紛紛落地。不過這次發生沒有再發出慘叫了。
頭發總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鐵鍁鑿上去都留不下一個印,發生剛躺進去沒一會兒,還沒起靈,棺材就被頭發撐爆了,頭發像蛇一般蜿蜒生長著。送葬的隊伍前所未有地長,不是為了紀念發生,而是必須得有這麼多人跟在後邊,才能把頭發及時剪斷。前邊的人抬著發生的遺體,匆忙上了山,挖了個深坑埋了。
發生的頭發很快從地裏冒了出來,黑油油的,漸漸覆蓋了漫山遍野。人們找到了一條發財的好路,成群結隊地上山割頭發,然後拿去賣給村外禿頭的人。發生的爸爸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辦法,發生已經死了,頭發就不再隻歸他們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發生的頭發換來的。
頭發越長越多,漸漸地將其他的植物都擠死了,最後全村隻剩下了頭發,一走進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麵上飄拂。
春天的時候,那些頭發上長了些白花,變成蒲公英般的絮,風一吹就四處飄。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些白花是什麼東西,隨它們飄,反正眼睛看慣了黑色,來點白色也是不錯的。
後來,這白花越來越多,到處都鋪滿了白花,連我們吃飯的碗裏,喝水的杯裏,都滿是這種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開。
過了一陣,很多人開始覺得身體發癢,癢得鑽心,去醫院看了皮膚科,什麼毛病也沒發現。
“癢死了。”春生說。她不斷用指甲摳著自己的身體,我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看到,隻看到她自己摳出來的血印子。
春生摳著摳著,忽然從嘴裏噴出一把黑色的東西來。
那些東西雖然濕答答的粘在一起,還是能看出來是人的頭發。她伸手連忙去拽,剛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著,更多的頭發湧了出來。
從她的眼睛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的鼻孔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的耳朵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裏,都長出了頭發。
春生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發球,完全看不到一點別的顏色,她在地上打滾嚎叫著,我遠遠跑開了。
一路上,很多這樣黑色的發球發出淒慘的叫聲。
我想跑回家,卻認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裏。地上的頭發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來,有人從頭發中伸出手來,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後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村子了,隻望見一隻巨大的黑繭一樣的東西,把村子和村子裏的人,把活著的春生和死了的發生,一起包了起來。
和我一起跑出來的還有幾十個人,我們後來都隻聯係過一次。
每過一陣子,就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我們中的一個人身體開始發癢,到醫院裏透視,發現他的內髒和血管裏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長成了漆黑的頭發,把他們團團包裹起來。
他們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覺得身體開始發癢了。
但我已經沒有打電話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隻能對著鏡子說:“你也開始長頭發了。”
鏡子裏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東西在飄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