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梁 實 秋

梁實秋傳略

梁實秋(1903—1987),號均默,原名梁治華,字實秋,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著名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祖籍浙江杭州,出生於北京。

1915年秋考入清華學校。在該校高等科求學期間開始寫作。第一篇翻譯小說《藥商的妻》1920年9月發表於《清華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詩《荷水池畔》發表於1921年5月28日《晨報》第7版。

1923年8月畢業後赴美留學。1926年回國任教於南京東南大學。1930年,楊振聲邀請他到山東大學任外文係主任兼圖書館長。1932年到天津編《益世報》副刊《文學周刊》。1934年應聘任北京大學研究教授兼外文係主任。1935年秋創辦《自由評論》,先後主編過《世界日報》副刊《學文》和《北平晨報》副刊《文藝》。

七七事變後,離家獨身到後方。在重慶主持《中央日報?平明副刊》。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民政府教育部小學教科書組主任,國立編譯館翻譯委員會主任委員。抗戰後回任北平師大教授。

1949年到台灣,任台灣師範學院(後改師範大學)英語係教授,後兼係主任,再後又兼文學院長。1961年起專任師大英語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曾攜妻子遊美,在美台兩地輪流居住,其妻辭世後重返台灣。1987年11月3日病逝於台北。

梁實秋40歲以後著力較多的是散文和翻譯。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從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輯。30年代開始翻譯莎士比亞作品,持續40載,到1970年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計劇本37冊,詩3冊。晚年用7年時間完成百萬言著作《英國文學史》。

懷念梁實秋先生

聶華苓

我認識梁實秋先生,正值我一生最黯淡的時候。在60年代初,生活宛如孤島。我在台灣大學和東海大學兩校教創作,在台大校園和大廈山上和學生們在一起,是我枯寂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再就是和海音、孟瑤一同於周末去梁先生家。

梁先生家一片春風,甚至他家幫傭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綢。那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名字之一,至今難忘。梁先生、梁師母都是美食家。我們去他們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師母將給我們吃什麼:餃子呀,薄餅呀,炸醬麵呀,全是梁先生喜歡吃的食物。他那時已有糖尿病,隻有望食興歎,淺嚐即止。我們可樂了,不但吃得好,還可聽梁先生講笑話,還可看梁先生故作饞相扮小醜——他是很好的演員。他妙語如珠,睿智之中透著孩子般無奈的天真,仿佛是報複我們那幾個白吃:你們不準我吃,好!我就講笑話,笑得你們噴菜,笑得你們流淚,笑得你們告饒。海音和我都愛笑,孟瑤也笑。梁先生的妙語,我們的笑聲,巡回不已,皆大歡喜。梁先生用笑話代替炸醬麵,才不致“饞”得很痛苦。記得他給我們講過一個單身漢的故事。

某君從美國學成歸國,找不著女朋友。他長得不錯,隻是個頭太矮。他認為隻要有錢,就可以找到女朋友。於是他將由美國帶回的四百美金視若生命。他買了個特製的夾層皮帶,將美金塞在兩層之間,用拉鏈封好,日夜綁在身上。他外出購物,拿不出錢,就進廁所,解開皮帶取錢。因此,他需要錢的時候,必上廁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鬼使神差,他睡覺前把褲子連皮帶一起順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來,褲子不見了。他到處尋找,在院子裏找到褲子,皮帶不見了,四百美金不見了。他從此發奮賺錢,身兼數職,非常節省,吃飯用魚內髒下飯(我們正吃梁師母親手做的鮮肉餃子)。他存了許多錢,還買了四棟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磚頭。但是,他還是找不著女朋友。因為他太矮了吧。他便訂做了雙高底鞋。在人多的場合,他必站在高處顯眼的地方。他還是找不著女朋友。還有什麼毛病呢?單眼皮,他去醫院動手術割眼皮。醫生得從他手臂上割下一塊皮,粘在眼皮上,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能將手臂放下。一連好幾天,他舉起手臂貼在眼皮上。眼睛成了雙眼皮,仍然找不著女朋友。

梁先生說那是真人真事。我們逼著問:是誰?是誰?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講笑話時就是那副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講的真人真事。那簡真就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嘛!

吃喝談笑之中,偶爾也談文壇舊事。我們巴巴地問到徐誌摩、陸小曼、冰心、老舍、沈從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們,那時他們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對那些身為作家的“人”,遠比任何文壇事件有興趣。例如,我們會問:“冰心是什麼樣兒?”梁先生笑笑,想起了他的秋郎時代吧?“長得不錯。”他沒多說。從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輕時清麗的模樣。

梁先生那時還沒從師範大學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對外界的事也似乎沒興趣。我和海音、孟瑤似乎也為他們夫婦倆的生活添了點兒樂趣,每過一陣子,他們就邀我們去玩。隻有文薔一家從美國回去看兩老的時候,他們就不理我們了。那時我覺得梁先生挺寂寞的。

1964年,我由台灣來美國之前,去看梁先生和梁師母。

“你沒有路費吧?”梁先生在談話中突然問我這麼一句話。

“您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我到美國的路費,就是梁先生借給我的。我到美國後申請到一筆研究金,才還給了在西雅圖的文薔。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雖不多,但一紙短箋,寥寥數語,卻給我這海外遊子無限鼓勵和溫暖,我也對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點認識。

1972年,我和安格爾去西雅圖,正值梁先生和梁師母在文薔那兒。楊牧(那時候他還叫葉珊。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是躺在我愛荷華家中地板上,手指自己鼻尖說:“我,葉珊,二十五。”)已從麻州大學轉到華盛頓大學去教書。他邀我們和梁先生夫婦相聚。我們一起開車去文薔家接兩老去一中國餐館。八年不見,相見特歡。梁先生和安格爾一見如故。我隱約感覺到兩老都有些異國飄零的心情。他們非常鍾愛女兒,也非常享受兒孫的繞膝之樂,但他們似乎不知如何安頓自己。他們說,女兒女婿太忙,忙得他們心疼,要幫忙吧,又插不進手,而且,女兒女婿也不要兩老動手。父母的慈愛,兒女的孝心,在美國全無法表達,宛如交響樂中的鋼琴、小提琴,各自美則美矣,卻無法合奏起來。

從那次見麵以後,就沒再見到梁先生、梁師母了。那已是16年前的事了。我們仍然偶爾彼此寫封短簡,就是我到國外去,也告訴梁先生一聲。1974年春,我和安格爾在亞洲七八個國家旅行了三個月,也到了台灣,梁先生梁師母仍在西雅圖。六月回到愛荷華,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寫給我的惟一一封英文信,為的是要安格爾也立刻看到,不必經我翻譯。他迫不及待地要我們知道他喪妻的悲痛。梁師母在去超級市場途中遭梯子擊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寫的,正是為梁師母悼祭的日子。讀著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掙紮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擔心他如何打發以後的日子,因為我知道他如何依賴梁師母。

幾個月之後,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從西雅圖來的信,告訴我他在台灣認識了韓菁清女士,並已結不解之緣。“我的友好幾乎都持反對或懷疑我的態度……”我將信譯給安格爾聽。我倆立刻各自給梁先生寫了信,告訴他我們十分高興他又找到幸福,不必為外間閑言閑語所擾。我們也告訴他,年齡的差別不是幸福的障礙,甚至文化的區別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了解、尊重、體諒、寬容和忠誠。我和安格爾就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和諧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來了信,又是迫不及待地,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個戀愛中的慘淡少年,需要支持,需要保證,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給人支持、給人保證、給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沒料到他在愛情麵前也會如此脆弱。就因為這點兒“脆弱”,梁先生才更可愛、可敬、可佩!

梁先生返台以後,我們通信漸少。知道他在台生活很好,也就心安了。據馬逢華先生來信說,梁先生去西雅圖還問起我近況,馬先生說很好,大概他也心安了吧。他在馬先生那兒看到我的一本書:《愛荷華劄記——三十年後》,馬先生說他“愛不釋手”,帶回台灣了。1978年,我回祖國大陸探望我的哥哥和妹妹,安格爾和兩個女兒薇薇、藍藍也同行。30年後又飲長江水,心情激動,回到愛荷華,在百忙中,一口氣寫出了《愛荷華劄記》。1986年,我和弟弟華桐專程回去“尋根”,姐弟倆從重慶坐船,經三峽沿江而下,回到每一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戰亂的苦難,家庭的變故,兒時“不知愁滋味”的嬉戲,我們重新又“活”了一遍。每到一地,見到親朋故舊,真個是“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應該回內地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那年我見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和梁先生有不尋常友誼的冰心。她是我想象中的模樣:一座非常典雅的象牙小雕像。年代久了,象牙雕像變色了,但還是細致得逗人喜愛。她愛說:“是嗎?”尾音往上一揚,眼角、嘴角輕輕一翹。她說話很好聽,一個個字珠圓玉潤地溜出來。她談到文革以後第一次文聯大會:“我去了,見到好多老朋友。有的人殘廢了;有的人身體很弱;有的人拄著拐杖上台去講文革受迫害的情形。台上哭,台下也哭。”

我也見到梁先生的朋友沈從文先生,那是1980年,在一個作家宴會上。年輕人已不知沈從文是何許人也。一個年輕人帶著姓名地址去接沈先生來參加宴會。字條上“沈從文”三個字寫得模糊不清。年輕人挨門挨戶找“沈從文”,總算給她找到了。沈先生聽人喚他“沈從文”,大概隻有苦笑吧!我在多年前曾將《從文自傳》的片斷譯給安格爾看。他十分佩服沈先生。宴會上有一位紅光滿麵、微笑不語的老人。我要安格爾猜他是誰。安格爾猜不出來。我對他耳語。

“啊,沈從文!”他大叫,熱烈握他手。

我發現沈先生很少吃菜。他說平時隻吃麵條,吃很多糖。

我問:“為什麼吃那麼多糖呢?對您身體不好呀!”

沈先生笑眯眯地說:“因為以前我愛上一個糖坊的姑娘,沒有成,從此我就愛吃糖。”

梁先生,這些都是您想聽的話。我還有許多話要對您講,滿以為見麵時可以告訴您。但您已經先走了,又是迫不及待地,走得那麼匆匆。

【作者簡介】

聶華苓,1925年出生於大陸,1949年抵台灣定居並從事創作。1964年,由於《自由中國》停刊事件,離開台灣,應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於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創辦“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前往愛荷華大學進修創作。

自五十年代起,創作了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中篇小說《葛藤》,短篇小說集《翡翠貓》、《一朵小白花》、《聶華苓短篇小說集》、《王大年的幾件喜事》、《台灣軼事》及散文評論集《夢穀集》、《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三十年後——歸人劄記》與《沈從文評傳》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國語文發表,其代表作品為《桑青與桃紅》,被列入亞洲小說一百強之中。著有回憶錄《三生三世》。

梁實秋與聞一多

聞一多與梁實秋一生中有過三次相處較多的機會。

第一次是在北平清華學校。聞一多比梁實秋年長三歲,早於梁實秋進清華讀書,可是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卻將他們連接在一起。在五四運動中他們都是積極分子,聞一多被選為出席全國學聯的清華學校代表,而梁實秋則被推舉為學生參與學校管理的評議會的評議員。他們在學生運動中建立了聯係,但是他們個人的友誼,還是從“小說研究社”開始的。

五四運動後,這夥青年學子產生了一種對社會發言的衝動。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梁實秋對文學發生了興趣,就與顧一樵、翟毅夫、齊學啟等六個同學,在1920年創辦了“小說研究社”。他們找了間沒人住的學生宿舍,定期開展活動。聞一多得知這個社團的消息,就申請加入。隨後又吸收朱湘、孫大雨、饒孟侃等人參加,壯大了力量。第二年,“小說研究社”接受聞一多的建議更名為“清華文學社”,並推舉聞一多為書記,梁實秋任幹事。使他們成為好朋友的因素,還有一個是他們對新文學的觀點一致。對於當時出現的新詩,他們認為既然是“詩”,就應該講究“詩的藝術、詩的想象、詩的情感”,而不能寫得俗如白話。為了闡明自己的觀點,聞一多寫了《冬夜評論》,梁實秋寫了《草兒評論》。可是這兩篇長文投寄出去,卻一直沒有回音。這兩個火氣方剛的大學生耿耿於懷,激憤於沒有對社會發言的機會。不久梁實秋的父親梁鹹熙知道了他們的苦衷,就讚助100元錢,將這兩篇評論長文出版了。隨後,他們分頭開始了詩歌創作,旨在用詩的實踐來體現自己的詩的美學觀。聞一多將自己的新詩編為《紅燭》,梁實秋將自己的新詩編為《荷花池畔》,還請聞一多為這本詩集設計了封麵。聞一多本想將這兩本新詩集一並推出,不料梁實秋中途變卦,被聞一多譽為“東方之義山,西方之濟慈”的梁實秋,也就沒有在現代新詩畫廊上留下自己的芳名。

第二次是在美國。聞一多於1922年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西洋繪畫,而在第二年梁實秋則到了美國的科羅拉多泉大學。聞一多得知梁實秋到科羅拉多泉大學讀書的消息,就馬上辦理了轉學手續,來到“科泉”與梁實秋一起開始了同窗生涯。梁實秋攻讀英文和文學理論,選修美術;聞一多學習西方繪畫,選修文學。共同的愛好和興趣,將他們連接得更為親密。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兩間房,在房東家包夥食,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共同鑽研詩文和藝術,度過了近兩年的“西窗剪燭、杯酒論文”的愜意生活。1924年暑假,聞一多要去紐約繼續深造繪畫,梁實秋要去波士頓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西方文化和文學理論。他們結伴東行,在芝加哥依依惜別。

第三次是在青島。聞一多和梁實秋先後於1925年和1926年回國,分別在南京的大學教書。1927年,他們來到上海,參與了與徐誌摩一起創辦新月書店和《新月》期刊的工作。此後,楊振聲受命籌建青島大學,前來上海邀請聞一多和梁實秋到青島大學分別主持國文係和外文係,他們就一同來到青島。

在青島他們住得相距不遠,經常相約而行。青島大學的校長楊振聲喜歡飲酒,經常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和方令孺在一起飲酒,被稱作“酒中八仙”。他們每逢周末,就到學校附近的順興樓飯莊一起飲酒,往往是30斤一壇的紹興花雕,不喝得見底決不罷休。有一次胡適到青島,楊振聲做東,邀請其他“酒仙”作陪。胡適見他們豁拳豪飲的架勢,連忙將他太太給他的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宣布內人有囑,要求免戰。

一次,聞一多和梁實秋在一個教室裏看到一幅漫畫,畫的是龜兔賽跑,題為《聞一多與梁實秋》。聞一多問梁實秋說:“你是哪一個?”梁實秋說:“你選剩下的就是我。”後來,楊振聲辭職後,聞一多也離開了青島大學。梁實秋是在1934年7月才離開青島,回到北平的。

梁實秋與老舍

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文協”)在漢口宣布成立,老舍當選為常務理事和總務部主任。隨著武漢的淪陷,“文協”遷往重慶。

有一天,在國立編譯館任職的梁實秋到“文協”去看望朋友,聽說老舍也在這裏。他便在樓梯拐角處的小屋裏找到老舍。他們異地邂逅,分外欣喜。交談中得知,他們都住在北碚,相距不遠,既然都是“天涯淪落”的老北京,又是誌同道合者,自然很親近,彼此的聯係也很多。

他們的交往中,最為膾炙人口的是他們說相聲的一段逸事。當年,由國立編譯館牽頭,邀請駐在北碚的各機關團體,發起募款勞軍,在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的大禮堂舉行晚會。這個晚會共舉辦兩場。演出的主軸戲是京劇《刺虎》,由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與編譯館的薑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為了吸引更多的觀眾,在演出主軸戲之前,需要演出個“帽戲”。可是沒有這類節目,老舍就自報奮勇,來個相聲小段來“墊一墊”,並且要梁實秋給他做搭檔。老舍是在北平的平民家長大的,喜歡曲藝,對相聲很有研究。梁實秋雖說也是北平人,也聽過北平相聲名角兒焦德海、草上飛的相聲,可是畢竟不如老舍熟悉。他本不想出演,老舍卻說,你不上台,我一個人怎麼演?為了勞軍,梁實秋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他們商定這兩場的演出,頭一晚老舍“逗哏”,梁實秋“捧哏”,第二晚進行互換。在排練時,老舍告訴他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副冷麵孔,永遠不許笑,而且要控製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幹淨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截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喝彩聲,哄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梁實秋聽了,覺得心裏沒有底,老舍就鼓勵他說:“不要緊,咱們練著瞧。”他們說的相聲段子是老相聲《新洪羊洞》和《一家六口》。手頭沒有本子,老舍就憑著記憶寫出本子。

到了上演的那一天,他們穿著長衫,走到台前,泥塑木雕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他們每說一句就抖落一個包袱,觀眾更是笑聲不斷。當表演到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一時激動忘形,竟然忘記了假打的行規,舉起折扇就朝著梁實秋的頭頂打來。梁實秋急忙躲閃,折扇打在梁實秋的眼鏡上。幸好梁實秋反映敏捷,用手接住了眼鏡。這個動作更贏得了觀眾的喝彩。在輪到表演梁實秋用折扇敲打老舍時,老舍擔心梁實秋報複他,就有意站得遠一些。梁實秋想真打他卻沒有打成。大家對他們說的相聲很有興趣,要求再演一次,他們答應等到抗戰勝利的時候再演,遺憾的是,抗戰勝利後,大家急於返回故地,沒有機會演出。

後來,老舍與梁實秋天各一方,可是他們的友誼是非常真摯的。當梁實秋聽說“文革”期間老舍自沉湖底的消息,非常悲傷,一連寫了三篇悼念亡友老舍的文章。

梁實秋作品精選

吃相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遊西南某地的時候,偶於餐館進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聯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餘,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 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內各地普遍的風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麵,而且當場若無壁板設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達,此種盛況即不易發生。

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生的可能。

《禮記》有“毋齧骨”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內。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聯帶著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對於在桌麵上進膳的人而言,齧骨應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風俗習慣。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肮髒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我不知道像咖喱雞飯一類粘糊糊兒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裏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隻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著鼓槌,歪著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於想象中得之。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從十一世紀到十五世紀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隨身攜帶,這種作風一直延至十八世紀還偶爾可見,據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裏,市塵道旁隨處都有販賣通心粉(與不通心粉)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裏,幹淨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禮記:“共飯不澤手。”呂氏注曰:“不澤手者,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澤,人將惡之而難言。”飯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噲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楯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願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頍。細細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運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的約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撿瘦的在盤碗裏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裏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裏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裏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吮吸出聲是外國規矩,我想這規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像都是狐狸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嘴裏去就可以不至於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人所難?

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關,隔著一堵牆,牆那邊經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裏進膳,我可以清晰的聽到“呼嚕,呼嚕,呼——嚕”的聲響,然後是“哢嚓!”一聲。他們是在吃炸醬麵,於猛吸麵條之後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維持那種姿式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並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後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羹送到嘴裏麵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於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麼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爛咽,或風卷殘雲,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後抹抹嘴鼓腹而遊,像這樣的樂事並不常見。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裏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係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框台上一拍:“掌櫃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膈。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裏麵是半尺來長的醱麵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裏麵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麵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麵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後進水果一般。上麵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裏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老年

時間走得很停勻,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宴會中總是有人簇擁著你登上座,你自然明白這是離入祠堂之日已不太遠。上下台階的時候常有人在你肘腋處狠狠的攙扶一把,這是提醒你,你已到達了杖鄉杖國的高齡,怕你一跤跌下去,摔成好幾截。黃口小兒一晃的功夫就竄高好多,在你眼前跌跌蹠蹠的跑來跑去,喊著阿公阿婆,這顯然是在催你老。

其實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照鏡子,也就應該心裏有數。烏溜溜毛毿毿的頭發哪裏去了?由黑而黃,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像一隻禿鷲。瓠犀一般的牙齒哪裏去了?不是熏得焦黃,就是裂著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臉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還平添無數雀斑,有時排列有序如星座,這個像大熊,那個像天蠍。下巴頦兒底下的垂肉變成了空口袋,捏著一揪,兩層鬆皮久久不能恢複原狀。兩道濃眉之間有毫毛秀出,像是麥芒,又像是兔須。眼睛無端淌淚,有時眼角上還會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膠凝聚在那裏。總之,老與醜是不可分的。爾雅:“黃發、齯齒、鮐背、耈老,壽也。”壽自管壽,醜還是醜。

老的徵象還多的是。還沒有喝完川水,就先善忘。文字過目不旋踵就飛到九霄雲外,再翻尋有如海底撈針。老友幾年不見,覿麵說不出他的姓名,隻覺得他好生麵熟。要辦事超過三件以上,需要結繩,又怕忘了哪一個結代表哪一樁事,如果筆之於書,又可能忘記備忘錄放在何處。大概是腦髓用得太久,難免漫漶,印象當然模糊。目視茫茫,眼鏡整天價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兩耳聾聵,無以與乎鍾敲之聲,倒也罷了,最難堪是人家說東你說西。

齒牙動搖,咀嚼的時候像反芻,而且有時候還需要戴圍嘴。至於登高腿軟,久坐腰酸,睡一夜渾身關節滯澀,而且睜著大眼睛等天亮,種種現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歎,更不必諱。花有開有謝,樹有榮有枯。桓溫看到他“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桓公是一個豪邁的人,似乎不該如此。人吃到老,活到老,經過多少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還能雙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間,應該算是幸事。榮啟期說,“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繈褓者”,所以他行年九十,認為是人生一樂,歎也無用,樂也無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諱言老,算起歲數來齗齗計較按外國算法還是按中國算法,好像從中可以討到一年便宜。更有人老不歇心,怕以皤皤華首見人,偏要染成黑頭。半老徐娘,駐顏無術,乃乞靈於整容郎中化妝師,隆鼻隼,抽脂肪,掃青黛眉,眼睚塗成兩個黑窟窿。“物老為妖,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罷了,何苦成精?老年人該做老年事,冬行春令實是不祥。西塞羅說,“人無論怎樣老,總是以為自己還可以再活一年。”是的,這願望不算太奢。種種方麵的人情欠人,正好及時做個了結。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各有各的算盤,大主意自己拿。最低限度,別自尋煩惱,別礙人事,別討人嫌。“有人問莎孚克利斯,年老之後還有沒有戀愛的事,他回答得好,‘上天不準!我好容易逃開了那種事,如逃開凶惡的主人一般。’”這是說,老年人不再追求那花前月下的旖旎風光,並不是說老年人就一定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枯寂。人生如遊山。年輕的男男女女攜著手兒陟彼高岡,沿途有無限的賞心樂事,興會淋漓,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沮,歧路徬徨,不過等到日雲暮矣,互相扶持著走下山岡,卻正別有一番情趣。白居易睡覺詩:“老眠早覺常殘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銷諸念息,世間無境可勾牽。”話是很灑脫,未免淒涼一些。五欲指財、色、名、飲食、睡眠。五欲全銷,並非易事,人生總還有可留戀的在。

江州司馬淚濕青衫之後,不是也還未能忘情於詩酒麼?

憶?朱?湘

朱 湘 傳 略

朱湘(1904—1933),現代詩人,字子沅,安徽太湖縣,出生於湖南省沅陵縣,時父親在湖南沅陵做官。自幼天資聰穎,6歲開始讀書,7歲學作文,11歲入小學,13歲就讀於南京第四師範附屬小學。1919年入南京工業學校預科學習一年,受《新青年》的影響,開始讚同新文化運動。1920年入清華大學,參加清華文學社活動。1922年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新詩,並加入文學研究會。此後專心於詩歌創作和翻譯。1927年9月赴美國留學,先後在威斯康辛州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俄亥俄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為家庭生活計,他學業未完,便於1929年8月回國,應聘到安慶安徽大學任英國文學係主任。1932年夏天去職,飄泊輾轉於北平、上海、長沙等地,以寫詩賣文為生。終因生活窘困,憤懣失望,於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開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殺。

朱湘1921年在清華學習期間開始新詩創作。初期作品多收在詩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風格纖細清麗,技巧還較為幼稚。1925年以後,自覺追求新詩音韻格律的整飭,曾於1926年參與聞一多徐誌摩創辦的《晨報副刊?詩鐫》的工作,提倡格律詩的運動,並發表“我的讀詩會”廣告,努力實踐詩歌音樂美的主張。他的第二部詩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調柔婉,風格清麗,《搖籃歌》、《采蓮曲》節奏清緩、動聽,他的著名長詩《王嬌》,注意融彙中國古代詞曲及民間鼓書彈詞的長處。這個詩集標誌他詩歌創作的日趨成熟。朱湘出國前後的創作較多接受外國詩歌的影響,對西方多種詩體進行了嚐試。在後期,他多用西洋的詩體和格律來傾吐人生的感歎,其中《石門集》(1934)所收的70餘首十四行體詩,被稱為是他詩集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柳無忌《朱湘的十四行詩》)。其外在他其他作品中,還包含了有回環調,巴俚曲,商籟體,散文詩,詩劇等等,這些都是外來形式,和前期詩歌的格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朱湘的詩重格律形式,詩句精煉有力,莊肅嚴峻,富有人生哲學的觀念,字少意遠。其中,他的代表作《有憶》更是做到了聞一多所提出的“三美”主張——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

朱湘還寫過不少散文隨筆、詩歌批評,翻譯介紹了不少外國名詩。他曾用“天用”的筆名在1924年《文學周報》上開辟“桌話欄”,發表了關於《呐喊》、《紅燭》等的書評。他的著作還有:詩集《永言集》(1936),散文和評論《中書集》(1934)、《文學閑談》(1934),書信《海外寄霓君》(1934)、《朱湘書信集》(1936),譯作《路曼尼亞民歌一斑》(1924)、《英國近代小說集》(1929)、《芭樂集》(1936)。

我所見於詩人朱湘者

蘇雪林

聽說一切詩人的性情總是奇奇怪怪,不可捉摸的,詩人朱湘所給於我的印象也始終是神秘兩個字。天才是瘋癲,我想這話並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記得民國十九年我到安徽大學教書,開始認識這位《草莽集》的作者。一個常常穿著西服頎長清瘦神情傲慢見人不大招呼的人。那時安大教授多知名之士,舊派有桐城泰鬥姚永樸;新派有何魯,陸侃如,馮沅君,饒孟侃,但似乎誰也沒有詩人架子大。聽見學生談起他,我才知道他住在教會舊培媛女校裏,有一個美麗太太作伴,架上書籍很多;又聽見說他正計劃著寫這個寫那個。鬥大的安慶城隻有百花亭聖公會有點西洋風味,綠陰一派,猩紅萬點,襯托出一座座白石玲瓏的洋樓。詩人住在這樣理想的讀書與寫作的環境中間,身邊還有添香的紅袖,清才濃福,兼而有之,這生活我覺得很值人羨慕。

但是,沒有過得幾時,我便發見詩人性情的乖僻了。他對於我們女同事好像抱有一種輕視的態度。每逢學校聚會,總要無端投我們以幾句不輕不重的諷嘲。記得有一次學校想派教職員四名到省政府請求撥發積欠經費。已經舉出了兩個人,有人偶然提到馮沅君和我的名字,忽然我聽見同席上有人嘻笑著大聲說:

——請女同事去當代表,我極讚成。這樣經費一定下來得快些。

這人便是詩人朱湘。沅君和我氣得麵麵相覷。我想起來質問他這話怎樣解說,但生來口才笨拙的我終於沒有立起來的勇氣。後來我問沅君為什麼也不響,她說這人是個瘋子,我們犯不著同他去嘔氣。

二十一年十月間我在武大。有一天接到一封朱詩人由漢口某旅社寄來的信,信裏說他要赴長沙不幸途中被竊,旅費無著,想問我通融數十元。這信突如其來,頗覺不近情理;況且武大裏也有他清華舊同學,何以偏偏尋著我?但轉念一想,詩人的思想與行動本不可以尋常尺度相衡,他既不以世俗人待我,我又何必以世俗人自居呢?那天我恰有事要到漢口,便帶了他所需要的錢數尋到他的寓所。那旅館靠近一碼頭,湫隘不堪,不像中上階級落腳之所,粉牌上標著“朱子沅”。茶房一聽說我是武大來的,便立刻帶著我向他房間裏走。他說姓朱的客人問武大有沒有人來訪已有幾次了。他真落了難麼?我心裏想,看他望救如此之切,幸而我沒有怕嫌疑而不來,不然,豈不害他擱淺在這裏。上了樓,在一間黑暗狹小的邊房裏會見了詩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見憔悴得多了,身上一件赭黃格子嗶嘰的洋服,滿是皺紋,好像長久沒有熨過,皮鞋上也積滿塵土。寒暄之下,才知道他久已離開安大。路費交去之後,他說還不夠,因為他還要在漢口贖取什麼。我約他明日自到武大來拿,順便引他參觀珞珈全景。問他近來做詩沒有?他從小桌上拿起一疊詩稿,約有十來首光景。我隨意接著看了一下:他的作風近來似乎改變了,很晦澀,有點像聞一多先生的《死水》。而且詩人說話老是吞吞吐吐,有頭沒尾的,同他的詩一樣不容易了解,一樣充滿了神秘性。我悶得發慌,沒有談得三句話便辭別了他回山了。

第二天詩人到了珞珈山,仍舊那副憔悴的容顏,那套敝舊的衣服,而且外套也沒有,帽子也不戴。我引他參觀了文學院,又引他參觀圖書館,走過閱覽室時,我指著裝新文學參考書的玻璃櫃對他說:——您的大作也在這裏麵,但隻有《夏天》和《草莽集》兩種。您還有新出版的著作麼?告訴我,讓我好叫圖書館去購置。詩人忽然若有所感似的在櫃邊立住了腳,臉上露出悲涼的表情,本來淒黯的眼光更加淒黯了,答道:“這兩本詩是我出國前寫的,我自己也很不滿意。新著詩稿數種現在長沙我妻子的身邊,還沒有接洽到出版處呢?”

他說著又微微一笑。我不知這笑是輕蔑,還是感慨,隻覺得這笑裏蘊藏著千古才人懷才不遇的辛酸與悲憤,直到於今隻須眼睛一閉,這笑容還在我麵前蕩漾著。我們行到理學院,恰遇著王撫五先生迎麵而來。我因為他們曾在安大共事,便介紹相見。詩人神情之落寞,與談話之所答非所問使得撫五先生也覺得驚疑。

詩人去了的第四天,忽有投朱霓君名片來訪我者。相見似甚麵善,問之才知就是朱湘夫人。據朱夫人說,她接丈夫的信說在漢口失竊被旅館扣留,她今日從長沙早車趕來,則他已於先一天走了。臨走時告訴茶房說他到珞珈山訪蘇某人,所以趕到我這裏來。茶房又說詩人落到旅館裏時,僅有一床薄薄的氈子,一隻小小手提箱,每天除起來吃兩碗麵之外隻擁著氈子睡覺,他們都說這是個僅見的行蹤詭秘的客人。我將一切經過報告朱夫人,並說他此刻大約已返長沙,回去一定可以尋著。和朱夫人一番談話之後,才知道他們夫婦感情從前極好,現在則已破裂,這些時正在鬧著離婚。朱夫人又說他丈夫在安大頗得學生敬仰,他要是好好幹下去,他那外國文學係主任的位置,一輩子也不得動搖,無奈他性情過於狂傲,屢因細故與學校當局衝突,結果被辭退了。失業以後,南北飄流,行蹤靡定,家庭贍養,絕對置之不問。朱夫人說到這裏伸出她的一雙手,說:“蘇先生,你看,我現在帶著兩個小孩寄居母家,自己做工維持生活,弄得十個指頭這樣粗糙,我境況之痛苦,可想而知,而他一概不管,這也是有良心的男人幹的事麼?”我勸她道;“大凡詩人的性情,總有些隨隨便便,否則也不成其為詩人了,我勸您還是擔待些他吧。”朱夫人又訴說她丈夫種種古怪脾氣和行徑,我愈覺得詩人不是尋常的人,至少也有點神經變態。朱夫人說當她和丈夫同住在安慶時,有一次她因事歸寧,寓中兒女托丈夫管理。某兒大病新愈,他每日強迫他吃香蕉一枚,孩子吃不下也要填鴨子似的填下去,不到幾天這斷乳未久的嬰兒竟得了消化不良的病而夭亡了。安慶城裏沒有自流井,人家用的水都由大江挑來。某年夏季,朱夫人覺得挑水夫太辛苦,每桶多給工資數十文,詩人就同她大吵,說她這樣優待挑水夫,一定同他有什麼關係。他領到學校薪俸,便盡數供給他那閑住北平的哥嫂。他自幼沒有父母,由哥哥撫養大,所以怕哥哥比父親還甚,哥哥有一天打得他滿屋亂鑽,躲到夫人繡房裏,哥哥還追進來揍了他十幾拳,他竟不敢還一下手,但對夫人卻很暴戾,動不動以聲色相加,所以家庭空氣很不平靜。我才知道從前以為他們是一對神仙伴侶,這猜測竟錯了。天下事外麵看來如花似錦,裏麵一團糟的,往往而有,這就是一個好例吧。朱夫人回長沙後,詩人陸續寄了許多詩來,好像他有了新作品總要抄一份給我看似的。信上地址與朱夫人留下的不同,我才知道他回去並非住在丈人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