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青的穿著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對於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於她自己,是得用;於眾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對於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裏極少“玩味人間”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子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同時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褶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麵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紅。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這:“我想……紐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裏,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麵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的靜靜立著,端詳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裏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隻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裏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裏,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們說,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麵,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地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隻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在一起很開心。”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裏。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接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麵,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於是她說;“沒有愛。”微笑的眼睛裏有種藐視的風情。但是她的諷刺並不徹底,因為她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到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討好的。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歎息,雲裏霧裏,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喜劇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諷刺)現實。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幹淨,諷刺是必須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有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因為滿眼看到的隻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到獸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是被逼著念《聖經》,有一節,記不清了,仿佛是說,上帝的奴仆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述了錢,還責罰他。當時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在這裏多解釋兩句,也害怕說不清楚。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於好了。我一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裏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青,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裏,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道,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裏去的好。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危難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掛。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於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罷?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裏麵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是那種安定的感情。要一個人為她製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確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難當然是難找。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裏的“花樣年華”,不是已經有遲幕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盡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好人。《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顏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裏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普通的確是如此。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難起來,她是隻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魔的黑暗裏。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裏念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多遇見患難,於她隻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於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裏麵提到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裏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裏,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於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我們看楊妃梅妃爭寵的經過,楊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裏的故事,與曆史官闈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裏麵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嘩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仆,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麵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淒淒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裏去取暖,擁上前來,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從來沒這麼冷過!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舍的。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於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係,但我也實在是遲鈍。我抱歉地笑著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隻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隨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的。”她說:“是的。我知道…能夠完全懂得的。不過,女朋友至多隻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她這一類的雋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

常常她有精彩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著,張愛玲說可以寫,大約不至於觸犯了非禮勿視的人們,因為,隔不了多少天,這一節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裏出現了。這我覺得很榮幸。

她看到這篇文章,指出幾節來說:“這句話說得有道理。”我笑起來了:“是你自己說的呀——當然你覺得有道理了!”關於進取心,她說:“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朧,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我說:“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歎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印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煙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層巒迭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人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隻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一麵聽,一麵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

蘇青與張愛玲

20世紀40年代,人們稱蘇青、張愛玲為上海灘女作家中的“雙璧”。她倆畢竟是有瑕疵的玉,滄桑幾度,塵封入土。直至“三十年河西”,“考古隊員”柯靈的一篇《遙寄張愛玲》,使張愛玲複活。俄頃,張愛玲的大小雜著像零珠碎玉,奪目於書肆坊間。猶如一枚紀念章的背麵,好似一部書的封底的蘇青,也隨之躍入人們的視野。

張、蘇,這兩株“孤島時期荒蕪文壇上並列的奇葩,”緣觀點、旨趣趨同成為至交。若就當年影響說,蘇青不在張愛玲之下,故時稱“蘇張”。蘇青的《結婚十年》、《浣錦集》較張愛玲的《傳奇》、《流言》還要暢銷。僅《結婚十年》截至1948年,重版就達36次之多!《雜誌》(1945年第14期16卷)推出的《蘇青張愛玲對談記》,編者謂她們是“當前上海文壇上最負盛譽的女作家”,把她們的盛名推到了極致。

這對文壇姐妹,相互欣賞,相互支持,沒有同行相嫉,同性相妒的惡習。無論私下或台上不時互為捧場。蘇青當著媒體的麵聲言:“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隻看張愛玲的文章。”“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看下去不可。……它的鮮明色彩,又如一幅圖畫,對於顏色的渲染,就連最好的圖畫也趕不上,也許人間本無此顏色,而張女士真可以是一個‘仙才’了,我最敬佩她,並不是瞎捧。”張愛玲評說蘇青也不諱言:“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你唱我和,愉己悅人。

她們的交情始於《天地》。它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名副其實的由女性創辦的媒體。

1943年蘇青創辦《天地》時,張愛玲已在文壇嶄露頭角。蘇青親函張愛玲“叨於同性,希望賜稿”。張愛玲欣然應允,將《公寓生活記趣》、《談女人》、《私語》、《我看蘇青》和《封鎖》等佳作發在《天地》上,一段時間,《天地》期期都有張的文章。張愛玲為《天地》增光添彩,蘇青自然投桃報李,在編者按上對張其人其文大加褒揚,還登張的玉照。胡蘭成正是先讀張的小說《封鎖》後睹其玉照而一見鍾情的,由蘇青搭橋而使他們出演了傳奇的“亂世之戀”。

張愛玲也坦言她與蘇青的異同:“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不同在張愛玲習“雅”,孤芳自賞,處世不免做作、拘泥,有時不近人情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蘇青,從平民生活泥塘中滾爬出來的小女子,從“俗”,熱情率真、大氣自然。閱曆上較張愛玲博雜,充任家庭婦女、作家、社會活動家和出版人多種角色。

我?的?手

蘇?青

晚飯後,我拿出一隻幹淨玻璃杯,濃濃的泡上一林綠茶。我一麵啜著茶,一麵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見自己端著茶杯的手,纖白的指頭,與綠的茶葉輝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細長的象牙。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於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接在膝上,自己仔細端詳著:長長的指頭,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沒有看上去實在有些怕人。

我想,這是左手,右手也許好一些吧。於是把右手放在膝上,這麼一比,那麼一比,看看差不多,實在說不出什麼不同來。就隻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藍墨水跡一瓣,那可是寫稿時偶然不當心把它玷汙的,隻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幹幹淨淨的了。

真是一雙蒼白瘦削的手嗬!我不願再看它們,隻默然捧起茶杯,輕輕呷著茶。心裏想,她們是應該休息休息了,再不然,憑這種沒血色的手,怎能寫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據說有許多西洋大文豪,他們在寫作的時候,是用不著自己動手的。他們隻要閑適地靠坐在沙發上,隻銜雪茄,一麵噴煙一麵念,旁邊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記下來。這樣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們比較起來相去不知幾千萬裏,隻好當作神話想想,想過之後還得辛苦自己的手,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過稿紙來寫。

寫呀,寫呀,我的手寫得麻木了,指頭僵硬了。見了它們,我就把腦中準備好的快樂語句一齊忘掉,剩下來隻有無限辛酸,不能用字表達出來,不能用句表達出來,對著空白的稿紙,我隻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紙上,右手拿鉛筆依著它畫去,不多時,一隻瘦削的手的輪廓,就清楚地留在紙上了。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決不是這樣:十根粗粗的指頭,指甲修得很短;手掌又肥又厚,顏色是紅潤的。

以幼小的時候,它們整天援泥丸,捉炸據,給媽媽技小雞革在學校裏,它們忙著抄筆記,打網球,還能夠把鋼琴敲得叮當作響……

後來,他來了,把鑽戒套在我的無名指上,吻著它,說道:“多能幹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們做了許多事情……

油垢,灰塵,一齊嵌進了我的手心裏,刷不盡,洗不掉,我的手終於變得齷齪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並不怪我自己的手,因為它工作著,能夠使別人快樂與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龜裂了。但是我仍舊忍住痛,在燈下管孩子們縫花緩的棉施。

粗糙的手觸著花緞,毅奉有聲。

孩子們都奇怪起來,問我道:“媽媽,你的手怎麼會有聲響?”

我笑了:瞧瞧他的臉,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皺著眉頭,用憎厭的口吻對我說道:“瞧你這隻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寶貴的鑽戒?”

我悄然無語,第二天,便把寶貴的鑽戒還了他。

但是法律,經濟,都不允許我攜帶孩子:我是什麼也沒有,隻憑著龜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謀生活。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們把尿換屎,搞鼻涕了,隻整天到晚左手端著茶杯,右手寫,寫,寫……

濃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麵緩著,一麵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麼字,什麼句,才能表達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達出來,又將希望哪個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那張畫著手的稿紙寄給我的孩子們去吧,讓他們知道:我的手——瘦了。

蘇青作品精選

論夫妻吵架

近來常為朋友夫妻吵架,忙著做和事佬。照例先是女方氣憤憤的跑來告訴,一麵擦著眼淚:“你瞧,昨天早晨他又來同我吵嘴了,說是為什麼沒把襪跟上一個破洞補好。其實那洞子是極小極小,穿上皮鞋再也看不出什麼的。我知道他實是為了清早給孩子吵醒欠睡的暢快,沒好氣才找我來尋事的。可是我不也一樣的沒睡得舒服嗎?誰叫他每趟半夜三更才回來的呢?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真的,”她擦幹眼淚堅決地說,“還是大家離了婚好!”

我聽了暫不置答,先抬眼向她全身打量一下:頭發是否剛刷過油?脂粉濃淡是否恰好?手帕提篋之類是否依舊帶得應有盡有?……假如這類答案都是正麵的話,那我就有對付辦法。對付一個正在十分氣恨的人隻能裝出嚴肅態度,同情地靜靜傾聽她的訴說,自己除時而微微點頭以外最好始終默不作聲,勸解的話也推情度理免開尊口。然而要對付這類隻有七分氣惱的人呢?就可用插科打諢辦法,指著她腕上手表之類,絮絮盤問這個可是他新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走得快慢如何?哪國出品?長短針有沒有互相軋住過?接著再討論討論女人手表的式樣究竟是長方美觀呢,還是圓形式橢圓形的時髦等等。她起初當然沒心思答白,可是我既然問了這麼一大串,總也不好意思不敷衍著回答一二。漸漸地她想起了這手表的驚人高價,臉上不期而然的露出得意顏色,問我可要照樣買上一隻。他有個表兄是鍾表公司副手,叫他去買是斷斷不會吃虧的。這樣從買表的事再講到買表的人,把昨晨吵架的經過不免又複述一遍。不過這次卻沒有了那顫著的聲音。眼睛雖有時仍舊擦擦,帕上也並無什麼淚漬,隻擦掉了一些胭脂。而剛才所說的他責她為什麼不把襪子破洞補上這句話呢,就陸續加上不少句注解,大意是:雖然你自己不必動手做,也得關照陳媽一聲,你是主婦,這個吩咐的責任總逃不脫的吧,這自然我明白她的身份,她可不是幹補襪子這類賤役的人,她丈夫也決不敢以此相詰責的。至於她丈夫又怎麼可以屈就那雙破襪子呢。雖說洞子極小極小。因此她的“注解二”就是:“你知道昨天早晨不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嗎?她怕那雙美國貨麂皮鞋靠不住會漏水,所以忙著把薄羊毛襪脫下來換隻紗襪子穿。但他的上好紗襪早經陳媽紮好放進大櫥子裏去了,這雙有破洞的放在外麵,是存心送給陳媽的兄弟穿的……”她在後悔氣頭上告訴過我的種種了,我也赴緊拿別的話來岔了開去,大家胡亂談上一陣。最後我問她:“那末昨天晚上他回來得早不早呢?”

這又提醒了她的記憶,原來還有一樁事情沒告訴我,她當時吵了一場便抱著孩子到娘家去了,所以他以後怎樣便不知道。在我提出這句問話以後,她的神情顯然不安起來,她在擔心自己跑出以後,他或者真會出去狂舞達旦呢。於是我就知道討論具體辦法的時機到了,先代他辯護解釋一番,再派她幾個小小不是,最後才表示自己的意見:“就不怕他急壞,為了孩子,也得回家去哩。”那時她口中雖還勉強咕噥著,看神色似乎早已讚成我所說回去的原則了,隻不過回去的方式怎樣呢?總不成自己跑了出來,過一天又自己跑上門去?她顯然有些煩惱。“我決定還是不回去了,”她重複地喃喃說著:“我決定還是不回去了。”

我知道這句話兒的後文,那該是:“除非他親自到母親那裏來陪我。”於是我擔保他是十二萬分願意的。

這樣,在她走後,我就打個電話去邀她男人。我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請他過來的原因,他也沒有問我,大家肚裏該是雪亮的。我開始計算時間,從打電話到他到我家的時間距離上麵,我可以測知他急於求和的心理。我告訴他剛才他的太太來過。他裝出滿不關心的樣子。我問他這事待怎樣解決,他說這根本無所謂解決不解決,她高興來就來,不高興來就拉倒,家庭原是毫無意義的東西。“況且當時我又不曾叫她走過,”他重複地說,“現在她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是根本無所謂的。”

在這種場合之下,我知道一切已經水到渠成了,遂也不再討論下去,大家談些別的東西,約定本星期日到他家去找他。我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要找他的理由,他也沒有問我,大家肚裏仍舊雪亮的。到了約定那天,我邀集三五個友人同往,大家逼著他快去嶽家恭迎太太,事情便完了。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完全的是我輩和事佬的責任,至於他倆是否就能和好如初,那卻要看有無第三者再來阻礙而定了。夫妻爭吵頂怕有個第三者夾在中間;不要說夾在中間,就站在麵前也是使事態擴大的主要原因。許多夫妻吵架在上半場或許還是為所爭事物的本身而鬧,下半場卻大抵都是因有第三人在場,大家為爭回麵子而不得不繼續胡鬧下去,希望搶此最後一句作為光榮勝利的表誌。

從前我曾替表兄家薦去一個很勤敏的女傭,但不到兩個月他們就把她辭歇出來了,表兄為了這事很覺抱歉,特地過來向我解釋:“那女傭做事很合吾意,你表嫂也著實歡喜她。但卻有一件事不好,就是自她來上工後,你表嫂生怕她會把我們偶爾吵嘴的情形出來告訴給你們大家聽,因此每當我稍有指摘便大哭大鬧,說是有意削她麵子給娘姨外麵笑話去了,非叫我當著娘姨的麵給她講好話不可。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麻煩,她自己也覺得多花精神冤枉,因此我們決定辭歇了她,另到薦頭店裏喊去,這樣你表嫂就偶爾讓我一句,也不怕有人笑話到親戚耳中去了。”我相信表兄說的是實話,一個妻子往往隻肯在房間裏悄悄給丈夫擦背,不肯在眾人麵前替暑天剛回家來,累得滿頭是汗的男人絞一把手巾。這是新式女子的麵子觀念,做丈夫的能體諒她,家中就得太平無事。而且進一步還可以利用她這種心理,在兩口子私下爭吵時以高聲嚷起來人家都聽見為要挾,那時你太太怕失麵子,盛怒自會降作嬌嗔的。女人們最愛在人前逞強,她可以為怕第三者聽見而委屈忍耐,也可以因第三者在場而倔強到底。

至於男人方麵呢?大抵總是火性一冒,程咬金三斧頭厲害。隻要太太們能夠牢記“好漢勿吃眼前虧”這句老話,沉著應付,在開頭時暫且虛身一閃,躲過了這鋒頭,以後便可拿出你的殺手來了。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論,來勢愈猛的人掛免戰牌也愈快,做太太的應該認清這點,麵子全在後頭,可用智取而不宜力敵。若一聞惡聲便立刻怒形於色,掄起板斧不問青紅皂白的殺回過去,那種黑旋風式的愚蠢戰略,女將軍們是要不得的。不過,要是她真個靦腆若處子,一聲獅吼便喪魂落魄呢,那就這樣也無傷大雅。總之,夫妻之間若有東風壓倒了西風,或者西風壓倒了東風的現象的話,吵架這個階段總是難以避免的。而吵架時期的孰勝孰敗,卻要看哪個更能“知己知彼”了。

還有一點謹請太太們注意:三十六著,走為下策,逃回娘家是萬萬使不得的!在如今盛行小家庭製度時代,惡婆婆與刁鑽姑娘等壓力是再不能加在新婦頭上了,代之而起的卻是嶽母大人潛勢襲擊姑爺,雖說男人們度量較大,有時候也會狺狺起來。尤其是嶽母寡居而妻係獨女,滿月回門那番千憐萬舍不得的樣子,會使你看了怪不舒服。“兒呀,多嚼幾口潤潤喉嚨吧,那是你哥哥新近帶來的上好四川銀耳呀,吃了會滋陰的。你們兩口子如今在外頭隻租一間樓麵,統共雇了一個娘姨,煮飯燒水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替你料理些補品呢。你的身子又單薄——姑爺,你怎麼也呆著一動不動呀?大家多喝幾口吧!”不管你心中暗罵:“老太婆既然舍不得女兒,幹嗎不一世藏在家裏享福,嫁我這樣窮光蛋作啥呀?”丈母娘隻管嘮叨下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真一些風兒也舍不得她吹一下的呢。如今雖說福氣上頭欠缺一些,幸虧家裏不愁吃著,我每年照樣也將她喂得胖胖的。她哥嫂都萬般看重她,在家裏真是飯來開口,茶來伸手,什麼都是現成,連欠一欠身子還怕她累了呢!如今自已在外麵租房子,什麼都得自己料理,雖說有個娘姨——”妻聽了這些以後似乎益發嬌慣起來了,索性嗔著銀耳太甜不好吃,要吃—些鹹的點心。她母親偏著頭想了半天,這樣不好,那樣又不好,看得你滿心不耐煩隻想走,而嶽母大人又在留吃晚飯了。“我看你們新派人又沒有什麼別的規矩,公婆都是另外住的,誰人敢來說說閑話?兒呀,你們兩口子吃過晚飯索性就在這裏過夜吧,東廂房床鋪剛收拾過——”那時任憑怎樣好性兒,也忍不住賭起氣來,沉著麵孔對愛妻道:“既然嶽母堅留,你就在這裏多住幾天吧,我明天要上寫字間,晚上不能再擔擱了。”

“上寫字間有什麼打緊,明天一早我叫阿四拉你前去便是了。況且你們房間裏又沒裝爐子,晚上回去也冷清清的……”她說這話雖也自以為滿心出於關顧,而你聽起來仿佛句句都在嘲笑窮措的樣子,於是你憤然站起來抓帽子了,妻又待嗔不嗔的阻她母親:“媽,他要去就讓他自去也罷,寫字間寫字間像煞有介事的。九點鍾上寫字間還得……哼!”假如你不忍過拂愛妻之意,你得放下自己帽子,默默地坐到原位上去,聽她母女倆閑話家常,那些都是你所不懂的,也沒有興趣,可是隻好忍受,忍受到夜深人靜,嗬欠連連始得被送進東廂房裏睡去。不少個女婿都把嶽母恨之刺骨,假如做妻子的一吵架便跳上電車回娘家去了,男子們就會立刻想起嶽母平日的教唆嫌疑,甚至疑心這次吵嘴也是她們母女倆預先定好的陰謀呢。

那時萬一嶽母大人仍不知就裏,非但不能善避嫌疑,反而根據愛女一麵之詞,集合子侄輩大興問罪之師起來,事情就鬧僵了。須知一個男人要是一經嶽家詰責便懾伏了,這種懦弱之輩隻太太獨自也馭之有餘,根本無須勞師動眾。否則,稍知自尊的男人雖可屈膝於太太嬌嗔之下,卻萬不能俯首帖耳於泰山泰水小舅子諸人之前。夫妻爭吵若鬧到這個地步,他們間內心裂痕是永遠難以彌縫的了。

年青的夫妻們,請不要看輕那一場小小的爭吵吧,卻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為什麼他們這些家庭齟齬,不先不後卻發生在初冬之際,經數次實地考察結果,始恍然大悟其症結所在,在於太太專心打絨線衫。我知道除極少數以外,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回家以後,有個太太陪他坐坐談談。太太對他的一切應多多關切,至少在言態上,漠然的樣子是要不得的。但是十個女子九愛絨線,一天到晚四枚編針滴滴答答忙個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長襪,一件織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舊的趕快拆掉重結,弄得家中書架上是絨線團,床毯上是絨線團,一眼望去到處卻是滾來滾去的絨線團子,這個已經夠使男人們看見心煩了,更何況太太的眼呀手呀統統都為絨線而忙:你對他講彙票縮了,待理不理;告訴她新書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數她一針,二針,幾十針,幾百針。這樣一來,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準得尋件事來大吵大鬧一場了。

還有一點容易增加吵架危機的,便是男人們於當年擇偶之際,往往喜歡揀個天真活潑的女子,而到了結縭之後,卻又後悔天真無用,原來赤子之心,就是這樣任性胡行,隻知有己,不知為人的,尤其是值茲生活艱難之際,妻也天隻,不諒人隻,一個不解事不體貼的妻子給與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實是遠在其他一切物質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貴乎慎始。

過年

過年了,王媽特別起勁。她的手背又紅又腫,有些地方凍瘡已潰爛了,熱血淋漓,可是她還咬緊牙齒洗被單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樂乎。我說:“大冷天氣,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過年啦,總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頭像給她戳了一針般,刺痛得難受。過年,我也曉得要過年啦,然而,今年的過年於我有什麼意思?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冷冷清清的房間裏,沒有母親,沒有孩子,沒有丈夫。

我說:“王媽,我今年不過年了,你自己回去幾天,同家人們團聚團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時射出快樂的光輝來,但依舊裝出關切的樣子問:“那末你的飯呢?”

“上館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頭,你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吃;過年了,索性到館子裏去吃幾頓,倒也……”說著,她的眼珠轉動著快要笑出來了。雖然臉孔還裝得一本正經,像在替我打算。我望著她笑笑,她也笑笑。驟然間,她的心事上來了,眼睛中快樂的光輝全失,憂鬱地凝望著我,半晌,才用堅決的聲調低低說道:“我當然在這裏過年呐,哪裏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棄年節的節賞。

於是我告訴她願意留在這裏也好,隻是從此不許再提起“過年”兩字。

我莫名其妙的應聲“哦”。

第二天,我剛在吃早點的時候,她踉蹌地進來了,劈頭便向我說:“過年了,郵差……”

我勃然大怒道:“郵差幹我屁事?我不許你說過年過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氣壯的回答;“過年過年不是我要說的呀,那是郵差叫我說的,他說過年了,要酒錢。”我擲了兩塊錢給她,趕緊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從外麵回來,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說道:“掃弄堂的——剛才——剛才也來過了,他說——他說——過——過——”我連忙搖手止住她說話,一麵從皮夾裏取出了五元錢來,一麵端起茶杯。

她望著鈔票卻不伸手來接,隻結結巴巴地說下去:“這次過年別人家都給十…十元呢……”拍的一聲,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濺在她的鞋上,襪上,褲腳上。她哭喪著臉說道:“我又說順了嘴呀,記性真不好。”

從此她便再不說過年了,隻是我的活錢還得付。每次她哭喪著臉站在我麵前,我就掏出兩塊錢來;她望著鈔票不伸手來接,我就換了張五元的;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我拿起十元鈔票向桌上一摔,掉轉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親戚,朋友,都來邀我吃年夜飯,我統統答應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飯就睡起來,假裝生病,不論電催,差人催,親自來催,都加以謝絕。王媽躡手躡腳的收拾這樣,收拾那樣,我賭氣閉了眼睛不去看她。過了一會,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黃昏時候方才蘇醒。睜眼一看,天那,王媽把我的房間已經收拾得多整齊,多漂亮,一派新年氣象。

我想,這時該沒有人來打擾了,披衣預備下床。忽然聽得樓梯頭有談話聲,接著有人輕步上來,屏住氣息在房門外聽,我知道這是王媽。於是我在裏麵也屏住了氣息。不去理她。王媽聽了許久,見我沒有動靜,又自輕步下樓去了,我索性脫掉衣服重新鑽進被裏。隻聽得砰的一聲,是後門關上的聲音,我知道來人已去,不禁深深鬆了一口氣。

於是,萬籟俱寂。

我的心裏很平靜,平靜得像無風時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開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開始希望有人來,來邀我吃年夜飯,甚至來討酒錢也好。

但是,這時候,討酒錢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飯了。看,外麵已是萬家燈火,在這點點燈光之下,他們都是父子夫妻團聚著,團聚著。

我的房間黑黝黝地,隻有幾縷從外麵射進來的淡黃色的燈光,照著窗前一帶陳設,床以後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見什麼了。房間收拾得太整齊,瞧起來便顯得空虛而且冷靜。但是更空虛更冷靜的卻還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凍結著,幾乎快要到發抖地步。我想,這時候我可是需要有人來同我談談了,談談家常——我平日認為頂無聊的家常呀!

於是,我想到了王媽。我想王媽這時候也許正在房門口悄悄地聽著吧,聽見我醒了,她便會踉蹌地進來的。

我撚著電燈開關,室中驟然明亮了,可是王媽並沒有進來。我有些失望,隻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幾聲,王媽仍舊沒有進來。那時我的心裏忽然恐慌起來!萬一連王媽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團聚了,我可怎麼辦呢?

於是我直跳下床來,也來不及穿襪子,拖著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門,在樓梯頭拚命喊:“王媽!王媽!”

王媽果然沒有答應。

我心裏一酸,腿便軟軟的,險些兒跌下樓梯。喉嚨也有些作怪,像給什麼東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來。真的這個房間裏就隻有我一個人,這幢房子裏就隻有我一個人,這個世界上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嗎?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過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著拖鞋跑回房裏,坐在床沿上,預備哭個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淚卻不肯下來,這可把我真弄得沒有辦法了。

幸而,房門開處,有人托著盤子進來了。進來的人是王媽。我高興得直跳起來。那時眼淚也湊趣,淌了下來,像斷串的珠子。我來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媽背後,扳住她的肩膀連連喊:“王媽!王媽!”

王媽慌忙放下盤子,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我剛才打個瞌睡,來得遲……遲了。”

“不,不,”我拍著她的肩膀解釋:“你來得正好,來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著我的臉。我忽然記起自己的眼淚尚未拭幹,搭訕著伸手向盤中抓起塊雞肉,直向嘴邊送,一麵咀嚼,一麵去拿毛巾揩嘴,順便拭掉眼淚。

王媽告訴我說道雞肉是姑母差人送來的,送來的時候我正睡著,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點點頭。

王媽說順了嘴,便道:“還有湯團呢,過年了……”說到這裏,她馬上記起我的命令,趕緊縮住了,哭喪著臉。

我拍拍她的肩膀,沒發怒,她便大起膽子問我可要把湯團燒熟來吃。我想了想說:好的,並叮囑她再帶一副筷子上來。

不多時,她就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團來了,放在我麵前。但那副帶來的筷子仍舊握在她的一隻手裏,正沒放處,我便對她說道:“王媽,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陽,你來陪我吃著。還有,”我拿出張百元的鈔票來塞在她的另一隻手裏,說道:“這是我給你的過年貨錢。”

她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手握著筷子,一手握著鈔票,微微有些發抖。

我說:“王媽,吃湯團呀,我們大家談談過年。”

她的眼睛中霎時射出快樂的光輝來,但仍舊越趄著不敢坐下。驟然問,她瞥見我赤腳吸著拖鞋便踉蹌過去把襪子找來遞給我道:“你得先穿上襪子呀,當心受涼過……年。”

她拖長聲調說出這“過年”兩字,臉上再沒有哭喪顏色了,我也覺得房間裏不再濕得空虛而冷靜,於是我們談談笑笑的過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