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惋惜的是,知道他離開了我們會遇到種種危險:如惡劣的氣候,蠻荒的
異鄉,凶悍的土著等。如果沒有迫切和絕對的需要,就把這些事告訴勞娜,
那未免直率得不近人情了吧?
信被燒了!他告別的信,可能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隻在爐邊上留下
了一點黑色灰燼。這就是那個悲哀故事的結束嗎?哦,不是結束——肯定,
肯定它不會就這樣結束了!
二十九日——婚禮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裁縫已來聽候她的吩咐。對所
有與婦女終身大事有關的這些問題,勞娜都顯得絕對地漠不關心、毫不在意。
她把一切都交給了我和裁縫去辦。如果是可憐的哈特賴特當上了從男爵,做
了她父親給她選定的未婚夫,那她的情景就會和現在完全兩樣啦!她就會變
得遇事挑剔,而且是主意不定,即使手藝最巧的裁縫也很難使她滿意啊!
三十日——我們每天都收到珀西瓦爾爵士的來信。最後的一條消息是,
他府邸裏的裝修工程需要四個月到半年的時候才能大致結束。如果油漆匠、
裱糊匠和家具商不但能把屋子裝飾得華麗,而且能使生活過得幸福,那我一
定會關心他們在勞娜未來住宅中的工作進展情形。但既然事實並非如此,所
以,在珀西瓦爾爵士最後一封信中,隻有新婚旅行一事使我不再像以前那樣
對他的一切籌劃漠不關心。他說,因為勞娜身體嬌弱,今年冬天又可能非常
寒冷,所以要陪她一同去羅馬,準備在意大利待到明年初夏。如果我們不同
意這個辦法,他就準備到倫敦去過冬,雖然那裏沒有自己的公館,但他將盡
力想辦法找到設備最合適的寓所。
既然不考慮到我本人的感情(這是我應盡的責任,而且,我已盡了這項
責任),我當然認為在這兩個提議中應該采取第一個。但無論用哪一個辦法,
我跟勞娜勢必分離。如果他們是出國,而不是留在倫敦,那分離的時間就要
更久一些——這樣雖然對我們不便,但對勞娜卻很有益,因為她可以在氣候
溫暖的地方過冬,而且,她生平第一次去世界上最有趣的國家旅行,單是新
奇的見聞和興奮的情緒,就可以大大地幫助她振作起精神,適應她的新生活。
她是生性不喜歡在倫敦尋找那些世俗的誤樂和刺激的,那些活動隻能加重這
次不幸的婚事已經帶給他的痛苦。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如何為她的新生活
的開始憂心忡忡;但是,如果她不是留在家裏,而是出外旅行,那我多少還
可以為她抱一些希望。
十二月一日——一個悲傷的,非常悲傷的日子;這一天裏我再也沒有心
思去多寫日記了。今天早晨我必須告訴她珀西瓦爾爵士有關新婚旅行的建
議,由於沒有勇氣,我暫時擱下了這件事情。
可憐的孩子(她在許多方麵仍舊是一個孩子),她滿以為無論走到哪裏
都有我在一起,想到要去看佛羅倫薩、羅馬和那不勒斯的奇景,幾乎是興高
采烈。所以現在必須使她打破幻想,麵對無情的現實時,我的一顆心差點兒
碎了。我不得不對她說明,一個做丈夫的,不管以後如何,至少在剛結婚時
是不能容忍另一個人(哪怕那是一個女人)爭奪他妻子的愛情的。我不得不
警告她:我以後能否永遠住在她家,那完全要看我以一個嚴守他妻子的秘密
的人的身份,在他們新婚時置身於他們之間,能否不引起珀西瓦爾爵士的妒
忌和猜疑。我把那些世俗經驗中的痛苦點點滴滴灌輸到那天真純潔的心靈
中,同時我思想中那些美好的成分正在這件痛苦的任務前減退。現在一切都
完了。她吸取了痛苦的、必然要受到的教訓。她童年中的天真幻想已經消失,
那是我親手將它們打破的。由我來打破,這總要比讓他打破更好——我隻能
這樣自寬自解——由我來打破,這總要比讓他打破更好啊。
於是我們采納了第一個建議。新婚夫婦將去意大利;我將在珀西瓦爾爵
士的允許下,等他們回到英國,安排如何和他們住在一起。換一句話說,有
生以來第一次,我必須請求一個人照顧,而這人又是我最不願意領他情的人。
管它呢!為了勞娜,即使比這更難堪的事我也要做。
二日——重新翻看前麵的日記,我發現,以前每提到珀西瓦爾爵士,我
總要用一些輕蔑的詞語。現在既然形勢已經改觀,我必須,而且也願意消除
我對他懷抱的偏見。我想不起,我最初怎麼會有這種偏見。早先它肯定是沒
有的。
是不是因為勞娜不願嫁他,所以才引起了我對他的反感呢?是不是因為
哈特賴特那些全憑想象構成的偏見感染了我,我不知不覺地受了它們的影響
呢?是不是因為安妮·凱瑟裏克的信在我腦海中留下了疑竇,雖然珀西瓦爾
作了解釋,而且我已掌握事實的證明,但那些疑竇仍舊不能消失呢?我無法
說明我的心情: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有責任,現在倍加有責任
不去胡亂懷疑和冤屈珀西瓦爾爵士。如果以前一向用貶抑的口氣描寫他,已
經成為我的習慣,那麼,現在我必須,也願意終止這種不良的傾向,哪怕這
樣做時需要我在舉行婚禮前停止記日記!我對自己感到非常不滿——我今天
不再寫日記了。
十二月十六日——整整兩星期過去了;我一次也沒打開這本日記簿。我
已經很久不記日記,希望現在再記時,至少是提到珀西瓦爾爵士時,我在情
緒上會比較健康愉快。
他們將在利默裏奇村教堂舉行婚禮;謝天謝地,鄰近的人一個也不準備
邀請來參加典禮。我們家老朋友阿諾德先生是唯一的客人,他將從波爾斯迪
安趕來,代女方做勞娜的主婚人;勞娜的叔父身體太弱,現在這樣嚴寒天氣
不敢出門。如果我不曾下定決心,要從今天起隻看到我們前途的光明麵,那
麼,逢到勞娜一生中這個最重要的時刻,看到沒有一個男性親屬參加婚禮這
種淒涼情景,我是會對她的未來感到非常憂鬱和非常擔心的。然而,我已排
除一切憂鬱與疑慮,也就是說,我不再把這一切寫在我日記裏了。
珀西瓦爾爵士明天到。他曾經表示,如果我們要按嚴格的禮法接待他,
他就準備寫信給我們村裏的牧師,請讓他婚前在利默裏奇村短暫的時期內借
住區教長的房子。考慮到目前的情況,費爾利先生和我都認為,我們根本無
需拘守那些繁文縟節。在我們這一帶荒野地方,在我們這所屋廣人稀的住宅
裏,我們盡可不必計較其他地方人墨守的那些無聊的俗套。於是我去信給珀
西瓦爾爵士,感謝他禮貌周到的建議,請他仍像往常那樣下榻於利默裏奇莊
園他從前住的屋子裏。
十七日——他今天到了,看來顯得有點兒疲倦和焦急,但談笑時仍像情
緒極好。他帶來了一份珍貴的禮物——一些珠寶,勞娜接受時態度落落大方,
而且,至少在外表上顯得十分鎮定。我隻從一個地方看出她在這考驗的時刻
為保持麵子而花了極大的氣力,那就是她突然表示不願意身邊沒有別人。她
不肯像平時那樣回到自己屋子裏,仿佛害怕到那裏去。今天午飯後,我上樓
戴好圍巾帽準備出去散步,她就自動地要跟我一起去;晚飯前,她又敞開了
我們兩間屋子當中那扇門,讓我們可以在換衣服的時候談話。“總得讓我有
一些事情做,”她說,“總得讓我和什麼人在一起。別讓我轉念頭,我現在
就要做到這一點,瑪麗安,別讓我轉念頭。”
她這一可悲的改變,反而增強了她對珀西瓦爾爵士的吸引力。我看得出,
他把這一切都往好裏想。她臉上泛開了病態的紅暈,眼中閃出了病態的光芒,
而他卻高興地認為她又變得像從前一樣美麗和精神了。今天晚餐時,她談起
話來又高興又隨便,但卻顯得那麼虛偽,那麼驚人地一反常態,我見了隻想
阻止她別往下說,隻想帶著她走開。珀西瓦爾爵士那份快樂和驚訝是無法形
容的。我注意到,他剛來時那副焦慮的神情完全消失了;我甚至覺得他比他
實際年齡整整年輕了十歲。
毫無疑問(然而由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偏見,我以前竟然沒注意到),毫
無疑問,勞娜的未婚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首先,端正的五官是儀容的
優點,而他有的就是這樣的五官。無論男女,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都具有極
大的吸引力,而他有的就是這樣的眼睛。甚至他那禿頂,由於隻禿了近前額
的一部分,這反比沒禿的更好,因為它使腦門子向上展闊,給麵部平添了一
種聰明的神氣。舉止從容大方,處處精神飽滿,而且機敏,隨和,健談:這
一切無疑都是優點,而這些優點他肯定都是具備的。吉爾摩先生不知道勞娜
的隱情,又怎能對她的悔婚不感到驚訝呢?不論換了什麼人,他也會和我們
這位忠實的老友抱有同感啊。如果這時有人要我明確地指出珀西瓦爾爵士的
缺點,那我隻能舉出兩個。一是他永遠坐立不定和容易激動,這當然是由於
精力異常旺盛的原故。二是他對仆人說話時非常急促暴躁,這大概也隻是一
種不好的習慣而已。不,我不能否認,也不願否認珀西瓦爾爵士是非常漂亮、
非常知趣的。瞧我終於寫下了這一句!我很高興,這說明我對他存的那點芥
蒂已經消釋了。
“您肯定是聽說他們沒得到什麼消息吧?”我問。
“毫無消息,”他回答。“我非常擔心咱們此後再也打聽不出她的下落
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說,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那位畫家,那位哈
特賴特先生,還能為我們提供一些情報嗎?”
“他自從離開坎伯蘭,就再沒有看見她,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我回
答。
“多麼遺憾”,珀西瓦爾爵士說這話時像是表示失望,但是,說也奇怪,
同時又好像露出寬慰的神情。“很難說這個可憐的女人沒遭到不幸的事。我
已經竭盡全力,想讓她重新受到她迫切需要的照顧,可是,沒用嘛,這真叫
人感到說不出的煩惱。”
這時他真的顯得很煩惱。我寬慰了他幾句,然後,在歸途中,我們談到
其他的事。我這次在荒原裏和他偶然相遇,不是又發現了他的一個優良品質
嗎?在結婚前夕,本來可以陪著勞娜,那該是有趣得多,他卻這樣關心安妮·凱
瑟裏克,一路趕到托德家角去打聽她的下落,這不正說明他多麼不顧及自己
隻體貼別人嗎?想到他做這些事隻可能是出於慈善的動機,這就說明他心地
特別忠厚,值得我們高度讚揚。可不是,我除了高度讚揚他,還有什麼說的
呢?
十九日——珀西瓦爾爵士的優良品質真是多得叫你發掘不盡。
今天我試探著和他商量,說等他們回到英國後,我想和勞娜住在一起。
我剛在這方麵露出了一點意思,他就親切地拉住我的手,說我這一建議正是
他本人急於要向我提出的。他十分懇切地希望最好能有我去陪伴他的妻子;
他請我相信,如果我肯像勞娜婚前那樣跟她住在一起,那對他將是莫大的恩
惠。
見他這樣熱情照顧我和勞娜,我就代表我們倆向他致謝,然後,我和他
談到新婚旅行的事,談到將在羅馬給勞娜介紹的英國朋友。他列舉了今年冬
天可能在國外遇到的一些友好。據我記得,他們都是英國人,其中隻有一個
例外,那就是福斯科伯爵。
聽到了伯爵的名字,並且知道伯爵夫婦可能在大陸上會見新娘新郎,我
首次想到勞娜的婚事會帶來顯然是很好的影響。它可能愈合一家人一度不和
留下的創傷。直到現在,由於極端惱恨已故的費爾利先生處理遺產不當,福
斯科夫人仍舊不肯承認自己是勞娜的姑母。但是這一來她不能再賭氣了。既
然珀西瓦爾爵士和福斯科伯爵是多年的知交,他們的妻子就必須以禮相見。
福斯科夫人沒出閣前是我見到的一個最不講理的婦女,她喜怒無常,遇事挑
剔,虛榮到了荒謬可笑的程度。如果她丈夫能把她管教好了,那麼我們全家
人都要感謝他,我首先要感謝他。
我這裏寫著寫著就陷入空想。讓我回到清醒的現實中吧。可以肯定地說
一句,珀西瓦爾爵士答應我這種非分的要求,允許我和他妻子住在一起,這
不僅是出於一片好心,而且幾乎是充滿深情。我相信,隻要我能夠維持開始
時的關係,以後勞娜的丈夫是不會對我不滿的。我前麵已經說過,他儀容俊
美,討人喜歡,對身世不幸的人滿懷同情,對我表示好感。說真的,我幾乎
完全改變了原先的態度,已經成了珀西瓦爾爵士最要好的朋友。
二十日——我恨珀西瓦爾爵士!我全部否定了他好看的外表。我認為他
明明是一個脾氣暴躁、惹人厭惡、完全缺乏善意與同情的人。昨晚新夫婦的
名片送到了。勞娜打開包裹,首次看見卡片上印的她將來的姓名。珀西瓦爾
爵士狎昵地夠過了她的肩頭去瞧那名片,看到它上麵已經把“費爾利小姐”
改為“格萊德夫人”,就露出十分討厭的得意微笑,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
什麼。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話(勞娜後來不肯對我講),但是,當時我隻
見她臉色變得慘白,我以為她就要暈倒了。他不去理會她的臉變了色:他顯
得那麼冷酷無情,根本沒注意到他說的話給她帶來了痛苦。一刹那間,我以
前對他的一切反感又湧上心頭,此後久久不能消散。這一來我對他變得比以
前更加武斷,偏見也更加深了。我的態度可以歸結為三個字(這幾個字我寫
時一揮而就!),這三個字是:我恨他!
二十一日——是不是在這些令人擔心的日子裏,種種焦心的事終於使我
感到有點心緒不寧呢?前些日子,我還那樣口氣輕鬆地記著日記,天知道,
寫出了那些並非出自衷腸的話,現在再回過去看日記裏寫的,我真感到驚奇。
也許,最近一星期來,勞娜那種強烈的激動感染了我吧。如果真是這樣,
那麼,狂熱消逝後,我自然會有一種極其奇特的心情。從昨晚起,我總是不
由自主地轉到一個念頭,希望還會發生一樁意外事故,最後阻止這件婚事。
瞧我怎麼會這樣想入非非?這是間接由於我為勞娜的將來擔心嗎?或者,是
由於婚期一天天臨近,珀西瓦爾爵士越來越坐立不安,更加容易動怒,而我
肯定注意到了這一切,於是就不知不覺地存有這樣的想法呢?我無法解釋。
我隻知道自己有這種想法(肯定是婦女在這種情況下最荒誕的想法吧?),
然而,無論如何分析,我怎麼也不能找出它的原因。
最後的這一天隻使人感到混亂和苦惱。我還有什麼心思去記日記呢?然
而,我必須記日記。無論做什麼事,總比被憂鬱的思想糾纏著更好。
慈祥的魏茜太太,近來太不被人注意,已被我們忘懷,她自己沒想到今
兒一早就擾亂了大家的情緒。幾個月來,她一直在偷著給她心愛的學生結一
“親愛的勞娜”將接受他的賀禮——那是一隻怪難看的戒指,上麵嵌的
不是什麼寶石,而是她親愛的叔父的頭發,裏邊用法文鐫有一句幹巴巴的格
言,讚美融洽的感情與永恒的友誼;“親愛的勞娜”必須立刻從我手中接受
這件情意深厚的禮物,這樣,在她去見費爾利先生之前,可以有充份的時間
恢複鎮靜。“親愛的勞娜”將在那天傍晚和他進行短時間會晤,最好是不要
情感激動。“親愛的勞娜”第二天早晨將穿好她的結婚禮服再度和他進行短
時間會晤,最好也不要情感激動。“親愛的勞娜”將在臨行前第三次見他一
麵,但是不必說出她是什麼時候走,也不要流淚,以免惹他傷心——“親愛
的瑪麗安,為了憐惜他,為了表示最親切,最能體貼自家人,最能嫻靜可愛
地克製自己,千萬不要流淚!”看到費爾利先生這種卑鄙可恥的自私表現,
我大為憤怒,要不是因為阿諾德先生從波爾斯迪安來到,需要我下樓去張羅
一些事,我準會用他生平從未聽過的最嚴酷粗野的話刺激他一下。
以後那一整天是無法形容的。我相信,一家人誰也不真正知道那一天是
怎樣度過的。瑣碎的事紛至遝來,全都彙聚到一起,把大家都給鬧昏了。一
些衣服被忘記了,這時候又送來了;一些箱子,有的要捆紮,有的要打開,
有的要重新捆紮;禮物有的是從遠地寄到的,有的是從附近送來的;送禮的
朋友有的是地位高貴的,有的是身份卑微的。我們都不必要地忙亂著;都緊
張地期待著明天。珀西瓦爾爵士現在尤其是坐立不安,停留在一個地方的時
間總不超過五分鍾。他那急促的咳嗽更加困擾著他。他整天裏跑出跑進,而
且好像突然變得十分好奇,對那些為了一些小事來到莊園裏的陌生人也要盤
問幾句。除了上述的紛擾,勞娜和我還時刻想到我們明天就要分離;再有那
種擾人的恐懼,我們雖然誰都不肯表示出來,但隨時都被它糾纏著,老是想
到這件可恨的婚事可能已為她的一生鑄成不可補救的大錯,給我帶來無法寬
解的悲哀。我們多年來一向是親密無間的,但現在第一次幾乎是故意避而不
看對方的臉;我們一致同意,整個傍晚不單獨談話。我不能再往下寫了,不
管將來還會有什麼悲哀的遭遇,我總要把這個十二月二十一日看作是一生中
最不愉快、最為愁苦的一天。
時間早已過午夜,我獨個兒在自己屋子裏記日記;我剛回來,方才我偷
偷地去看了一次勞娜,她睡在從小就一直睡的那張精致的白漆小床上。
她躺在那裏,沒察覺我在看她——她是那樣安詳,比我所能期望的更為
安詳,但是並未睡著。借著通宵點燃的蠟燭的微光,我看見她眼睛半閉著:
睫毛間留有閃亮的淚痕。我的小紀念物(隻有那麼一枚胸針)放在她床前的
桌上,旁邊擺的是她的祈禱書和她去任何地方都隨身攜帶的父親的小像。我
等了一會兒,從她床頭的枕後俯看下去,她睡在下麵,一隻手臂放在雪白的
被單上,那麼安穩,那麼舒坦地呼吸著,連睡衣的褶邊都一動不動——我等
在那裏望著她,記得以前曾無數次看見她這樣睡著,想到以後再看不到她這
①用蘇格蘭北麵設得蘭群島出產的羊毛線編結的圍巾。——譯者注
樣了,然後悄悄地回到我屋子裏。我心愛的呀!雖然你是這麼富有,這麼美
麗,然而,你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啊!唯一情願為你獻出自己寶貴生命的那個
人如今不在了;這樣一個風濤險惡的夜裏,他正在可怕的大海上被巨浪顛簸
著。你現在身邊還有誰呢?沒有父親,沒有兄長,沒有其他人,隻有這樣一
個無能為力、毫無用途的婦女在寫這些悲傷的日記,在你近旁等候著天明,
懷著無法減輕的悲哀、無法消釋的疑慮。哦,她明天將把多麼大的希望寄托
在那個人身上啊!萬一他辜負了她的希望呢;萬一他欺侮她呢!——
十點鍾——她裝扮好了。我們彼此吻別,互相保證不要氣餒。我到自己
房間裏去了一會兒。一陣思想混亂,我隻覺得腦海裏仍舊縈繞著那個離奇的
念頭,希望還會發生一件意外事故,阻止這件婚事。是不是他的腦海裏也縈
繞著這個念頭呢?我從窗裏看見,他在門口幾輛馬車當中心神不安地走來走
去。——瞧我怎麼會寫出這樣愚蠢的話!婚事已成定局。再過不到半小時,
我們就要去教堂了。
十一點鍾——一切都完了。他們結婚了。
下午三點鍾——他們走了!我哭得被淚水迷住了眼睛——我再也寫不下
去了——
〔故事的第一個時期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