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坐在我對麵的妹妹,這時突然站起身,也不解釋一句,就離開了屋子。

我母親在沙發上向我挨近一些,雙臂摟住我的脖子。親熱的手臂開始顫

抖,淚水很快地從那誠摯、慈祥的臉上淌下來。

“沃爾特!”她壓低了聲音說:“親愛的!我為你心裏難受。哦,我的

孩子!我的孩子!要記住,現在我還活著呀!”

..

那是我回家後的第三天早晨——十月十六日早晨。

頭幾天裏,我一直和她們待在村舍裏;她們見我回來都很快樂,我竭力

不要使她們也像我一樣感到痛苦。我要盡一切力量在打擊下重新振作,要看

破一切,接受我的命運,要讓我的巨大悲哀在心中化為柔情,而不是變成失

望。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淚水怎麼也不能醫好我痛楚的眼睛,我妹

妹的同情和我母親的慈愛怎麼也不能給我帶來安慰。

就在那第三天的早晨,我向她們傾吐了心底的話。早在我母親告訴我她

的死訊的那天我就急於想說的話,現在終於脫口而出。

“讓我獨個兒出去幾天吧,”我說。“讓我再去看看第一次遇見她的那

個地方,讓我跪在她安息的那個墳墓旁邊為她祈禱吧:那樣,我心裏也許可

以好受一些。”

我登上旅程——我去看勞娜·費爾利的墳。

那是一個靜謐的秋日的下午,我在冷落的車站下了車,獨自徒步沿著那

條熟悉的公路走去。夕陽從稀薄的白雲中發出微弱的光芒;空中溫暖而岑寂,

奄忽將盡的季節給荒涼寧靜的鄉間籠罩著一層愁鬱的氣氛。

我走到了荒原上;我重又登上小丘頂;我沿著小徑向前望:遠處是花園

裏那些熟悉的樹木,清晰地延伸過去的半圓形車道,利默裏奇莊園的白色高

牆。種種奇遇與變化,過去許多個月的流浪生活與驚險經曆:一切在我腦海

中逐漸暗淡了。仿佛我昨天還走在這片芳香宜人的土地上!我幻想中看到她

來迎接我,那頂小草帽在陽光下遮著她的臉,一身樸素的衣服在風中飄動,

手裏拿著那本裏麵夾滿了圖畫的寫生簿。

哦,死神,你帶來了痛苦!哦,墳墓,你取得了勝利!

我向一旁轉過身去;我下邊穀地裏是那所淒涼的灰色教堂,我曾在那裏

等候白衣女人的那條走廊,環繞著靜悄悄的墓地的那些小丘,汩汩流過石床

的那條清涼的小溪。那兒,是上麵豎立著漂亮的白雲石十字架的墳——現在

墳底下埋的是母女倆。

我向那座墳走近。我又越過低矮的石頭牆階,踏上那片神聖的土地,脫

下了帽子。那是神聖的,因為它埋藏著溫柔與善良;那是神聖的,因為它引

起了我的崇敬與悲哀。

我在豎立著十字架的座基前站定,我看見它靠近我的一麵上新鏨的碑文

——那些刻劃分明、冷酷無情的黑字概括了她的一生。我試圖讀那碑文,我

讀到“紀念勞娜——”。那雙柔和的藍眼睛淚水模糊,娟好的頭部疲乏地低

垂著,她在那幾句天真的道別話裏央求我離開她:哦,要是最後的回憶能比

這愉快一些,那該有多好啊;我曾經帶著這回憶離開了她,我又帶著這回憶

來到了她的墳上!

我試圖再次讀那碑文。我看見最後麵是她去世的日期;而那前麵是——

那前麵,雲石上刻著幾行字,其中有一個人的姓,那姓攪亂了我對她的

懷念。我繞到墳的另一邊,那上麵沒有文字可看——沒有世間的邪惡把她和

我的精神分隔開。

我在墳前跪下。我放下雙手,頭枕在寬闊的白石上,閉起了疲倦的眼睛,

不去看四周的塵土,不去看上空的天光。我要讓她回到我身旁。哦,親愛的!

親愛的!現在我的心靈可以和你交談了!又像那天一樣,咱們彼此道別——

又像那天一樣,我握著你那可愛的手——又像那天一樣,我的眼睛最後一次

看著你。親愛的!親愛的!

..

時光流逝;寂靜像濃重的夜色般籠罩著一切。

經過片刻奇妙的寧靜,最初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仿佛微風飄過墳地

上的小草。我聽見窸窣聲向我緩緩移近,後來覺得那聲音改變了——變得像

是向前邁進的腳步聲——最後腳步聲靜息了。

我抬起頭來看。

夕陽即將西沉。浮雲已經飄散,小丘上映出柔和的斜照。死亡的幽穀中,

白日垂盡時是那麼陰冷、明淨、寂寥。

在我前麵遠處的墳地裏,在陰冷明淨的殘輝中,我看見兩個女人並排站

著。她們正在朝墳墓這麵看,向我這麵看。

那是兩個女人。

她們向前走近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們蒙著麵紗,我看不見她們的臉。

她們止住步,其中一個揭起她的麵紗。在寂寞的斜陽中,我看見了瑪麗安·哈

爾科姆的一張臉。

那張臉改變了,仿佛已經經曆了多少歲月!一雙露出瘋狂的大眼睛,帶

著奇怪的恐怖緊盯著我。那臉憔悴消瘦得可憐。它上麵好像刻劃著痛苦、恐

懼與悲哀。

我從墳前向她走過去一步。她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她身旁那

個蒙著麵紗的女人氣息微弱地喊了一聲。我止住步。這時我已神魂飄蕩,一

種無法形容的恐怖控製了我的全身。

蒙著麵紗的女人離開她的夥伴,慢慢地朝我走來。瑪麗安·哈爾科姆獨

自留在原地,她開始說話了。那聲音我仍舊記得——那聲音沒有改變,像那

恐怖的眼睛和消瘦的臉一樣沒有改變。

“我這是在夢裏呀!我這是在夢裏呀!”可怕的靜寂中,我聽見她悄悄

說出了這麼兩句,接著她就跪倒在地,向上空舉起緊握著的雙手。“天父呀!

讓他堅強吧。天父呀!在他需要的時刻,幫助他吧。”

另一個女人繼續向前走;緩緩地,默默地向前走。我盯著她——盯著她,

從那時起隻顧盯著她。

為我祈禱的人的聲音開始顫抖,逐漸低沉,但接著又突然升高,她恐怖

地叫喚,拚命地叫我避開。

但是,那蒙著麵紗的女人已經控製了我的全身與靈魂。她在墳的另一邊

停下了。她和我麵對麵站著,當中隔著那塊墓碑。她靠近了座基另一麵上的

碑文。她的衣服觸到了那些黑色字體。

叫喊的聲音更近了,而且越來越激動地提高了。“遮住你的臉!別去朝

她看!哦,上帝救救他吧——!”

那女人揭開了她的麵紗。

“紀念勞娜,格萊德夫人——”

勞娜,格萊德夫人這時正站在碑文旁邊,正站在墳頭上瞧著我。

[故事的第二個時期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