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第三個時期

1

我展開了新的一頁。我又過了一星期,才重新開始敘述事情的經過。

我所略過了的這段時期裏的事情,隻好不再補記它了。一想起這個時期,

我的情緒就會消沉,我的思想就會開始混亂。這種情形是絕不容許的,因為

我這寫故事的人應當引導你們讀者。這種情形是絕不容許的,因為在我的筆

下,整篇離奇曲折的故事的線索應當是從頭到尾絲毫不紊的。

生活突然改觀——生活的整個目標被重新樹立;它的希望與恐懼,它的

鬥爭,它的興趣,它的犧牲:整個兒一下子都被納入一個新的軌道——這就

是我所麵臨的形勢,有如登上山頂,眼前突然呈現出一片新的景色。我上次

的敘述,是在利默裏奇村教堂旁寧靜的陰影中結束的;一星期後的現在,我

的敘述是在一條喧鬧的倫敦街道上重新開始的。

人煙稠密的貧民區裏有一條街。街旁有一幢房子,它的底層開了一家小

小的報紙店;二樓和三樓則作為備有家具的最簡陋的住房出租。

我用化名租下了這兩層樓房。我住上麵一層,一間屋子當工作室,另一

間當臥房。下麵一層由兩位女眷住,也是用同一化名租下的,她們算是我的

姐妹。我在幾份廉價期刊上刊登一些圖畫和木刻,就靠這維持生活。對外就

說我的兩個姐妹在做一些針線活幫助我貼補家用。我們租賃了寒磣的住房,

我們從事微賤的職業,我們假報關係,我們隱姓埋名: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讓

自己隱沒在倫敦的茫茫人海中。現在我們已經被擯斥於那些過公開生活的人

的行列之外。我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不被一般人注意,沒有保護人支持或

朋友幫助·瑪麗安·哈爾科姆變成了我的姐姐,她不辭辛勞,操持家務。那

些熟悉我們的人都認為,在一樁荒唐大膽的欺騙行為中,我們倆既是盲從者,

又是主謀者。人們猜想,這是瘋人安妮·凱瑟裏克謊稱自己為已故的格萊德

夫人,企圖冒名頂替,僭據她的地位,而我們則是她的同謀者。

這就是我們所處的地位。這就是我們三人此後在本文許多篇幅中出現時

已經改變了的情況。

根據文明社會中一切公認的慣例,在理智與法律的觀點上,在親戚和朋

友們的心目中。“勞娜·格萊德夫人”已經和她母親合葬在利默裏奇村的墓

地裏。她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從活人當中被排除了;對她的姐姐來說,對我來

說,菲利普·費爾利的女兒和珀西瓦爾·格萊德的妻子仍舊活著,然而對社

會上所有其他的人來說,她已經死亡。她叔父相信她死了,不再承認她了;

莊園裏的仆人們相信她死了,再也認不出她來了;官府裏的人相信她死了,

已將她的財產留給她的丈夫和姑母了;我母親和妹妹也都相信她死了,相信

我是受了一個有野心的大膽女人的蒙蔽,中了一個騙局的毒;因此,在社會

上,在道義上,在法律上,她都是一個已死的人了。

然而,她仍舊活著!在窮苦中活著,在隱蔽中活著。依靠一個可憐的畫

師活著,這畫師要為她進行鬥爭,要為她在活人的世界中贏回她的地位。

既然我也知道安妮·凱瑟裏克的麵貌和她相似,那麼,她初次向我露麵

時,難道我就不曾懷疑她是假的嗎?自從她在記錄她死亡的碑文旁邊揭開她

的麵紗時起,我始終就不曾對她有過絲毫懷疑。

2

我的處境已經解釋清楚;我的動機也已交代明白。接下去我就要談瑪麗

安和勞娜的經曆了。

我敘述她們倆的事時,不準備用她們本人的原話(因為那些話常常不免

是糾纏不清的),而是要經過一番仔細刪節,使故事簡單明了,我之所以這

樣寫,不但是為了要供自己參考,而且是為了要供我的法律顧問參考。因此,

對一些錯綜複雜的情節,都將最迅速而清楚地予以說明。

瑪麗安的故事,將從黑水園府邸女管家交代結束的地方開始。

有關格萊德夫人離開她丈夫家的事,以及這件事的詳細經過情形,都由

女管家告訴了哈爾科姆小姐。又過了幾天(究竟是多少天,邁克爾森太太不

能確定,因為她沒作記錄),收到了福斯科夫人來信,說格萊德夫人在福斯

科伯爵家中突然病歿。信中並沒提到去世的日期,隻是叫邁克爾森太太自己

斟酌處理:或者把此事立刻通知哈爾科姆小姐,或者等小姐身體壯健一些再

告訴她。

邁克爾森太太去和道森先生商量了一下(他因為自己也生了病,所以不

能重去黑水園府邸出診),然後遵照醫囑,當著醫生的麵,可能就在信到的

那天,也可能是在第二天,把這件事告訴了哈爾科姆小姐。格萊德夫人突然

病故的噩耗對她姐姐產生了什麼影響,這裏毋需詳述。現在需要說的是,此

後又過了三個多星期,哈爾科姆小姐一直不能上路。最後她才由女管家陪同

啟程赴倫敦。她們在倫敦分了手;邁克爾森太太事先已將她的住址告訴了哈

爾科姆小姐,將來如果有事可以通信。

現在不妨先將這方麵的經過全部交代清楚,然後再繼續敘述故事的發

展:福斯科伯爵一獲悉基爾先生受了哈爾科姆小姐的委托,要搜集她還不知

道的那些有關格萊德夫人病逝的細節,他就樂意為基爾先生提供一切便利。

他讓基爾先生跟古德賴克醫生以及兩名仆人取得聯係。基爾先生無法斷定格

萊德夫人離開黑水園的確切日期,他認為一切隻好根據醫生和仆役的證明,

以及福斯科伯爵和他妻子自動提供的陳述。他隻能這樣設想,即哈爾科姆小

姐由於她妹妹逝世而過分悲痛,以致作出這樣十分錯誤的判斷;於是他寫信

給她,說他認為她上次麵談的那些驚人的猜疑毫無事實根據。於是,吉爾摩

先生的合夥人進行的調查就這樣開始,也就這樣結束了。

就在這時候,哈爾科姆小姐返回利默裏奇莊園,又在那裏,在她力所能

及的範圍內,獲得了一些資料。

費爾利先生先是收到他妹妹福斯科夫人給侄女報喪的信,信裏也沒有任

何明確的日期。他同意他妹妹的主張,準備讓死者和她母親合葬在利默裏奇

村的墓地裏。福斯科伯爵將遺體護送到坎伯蘭,並參加了七月三十日在利默

裏奇村舉行的葬禮。為了表示敬意,村裏和附近的居民都去送殯。第二天,

在墳台的一麵刻了碑文(據說那是由死者的姑母擬稿,經叔父費爾利先生審

定的)。

出殯的那一天和落葬後的第二天,福斯科伯爵留在利默裏奇莊園作客,

但是遵從費爾利先生的意思,沒去會見這位莊園主人。他們隻用信箋互相傳

話,福斯科伯爵在信中讓費爾利先生知道了侄女最後生病和去世的詳情。除

了已經知道的一些事而外,信中並無任何新的內容,但是,信的附言中卻有

一段引人注意的話。談的是有關安妮·凱瑟裏克的事。

以下是這一段話的大意:——

伯爵在附言中首先告訴費爾利先生,經過追蹤,終於在黑水園附近找到

了安妮·凱瑟裏克(有關她的詳情,一俟哈爾科姆小姐抵達利默裏奇,就可

以知道了),再度把她送進了以前從看守中逃出來的那個醫院。

以上是附言中的第一部分。接著就在第二部分中警告費爾利先生,說安

妮·凱瑟裏克因為長期脫離護理,現在神經病發作得更厲害了,她以前就瘋

狂地仇恨和猜疑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這種很顯著的狂想病現在非但沒有

痊愈,反而以一種新的形式表現出來。近來這個不幸的女人一想到珀西瓦爾

爵士,就存心要為難和損害他,她冒稱自己是已故的爵士夫人,妄圖以此在

病人和護士中抬高自己的身份;她之所以會想到這樣冒名頂替,顯然是由於

有一次偷偷地會見了格萊德夫人,在會見中發現自己和已故的夫人長得異常

相似。她以後絕不可能再逃出病人院,但是至少有可能設法寫信去打擾已故

的格萊德夫人的親屬;如果發生了這類事件,就要請費爾利先生事先準備好

如何對待那些信件。

哈爾科姆小姐到了利默裏奇莊園,看到了附言中的這些話。她還接收了

西都是由福斯科夫人很細心地收集齊了,給送到坎伯蘭的。

以上是哈爾科姆小姐於九月上旬去利默裏奇時的情況。

此後不久她又病了,已經很衰弱的身體再也經不起現在遭到的精神上的

打擊了。一個月後,身體稍微恢複,她仍舊疑心她妹妹的死並不像傳說中的

那樣。在這一段時期裏,她沒聽到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的消息,但是收到

了福斯科夫人的幾封信,夫人和她丈夫都向她致以最親切的問候。哈爾科姆

小姐沒答複這些信,卻派人暗中監視他們聖約翰林區的住宅,以及宅內那些

人的行動。

沒有發現任何疑點。接著她又去暗中偵察呂貝爾夫人,結果也毫無所獲。

呂貝爾夫人是大約六個月前和她丈夫到達倫敦的。他們夫婦來自裏昂①,在萊

斯特廣場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準備把它裝修成寄宿舍,接待大批來英國參觀

一八五一年開幕的展覽會的外國人。附近居民都看不出這對夫婦有什麼不好

的地方。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僑民;到現在為止,他們一直循規蹈矩,按時

交納房租捐稅等。最後是調查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的動態。知道他住在巴

黎,在一些英法朋友的小圈子裏過著安閑的生活。

所有這些嚐試都失敗後,哈爾科姆小姐仍不死心,她下一步決定到當時

她估計是安妮·凱瑟裏克再度被禁錮的瘋人院去。以前她就對這個女人十分

好奇,現在當然更加注意她了:第一,她要知道有關安妮·凱瑟裏克企圖冒

充格萊德夫人的傳說究竟是否屬實;第二,如果那是真的,她要親自去探聽

清楚,這個可憐的女人這樣騙人又是出於什麼動機。

雖然福斯科伯爵在給費爾利先生的信中沒有提到瘋人院的地址,但是這

一重大的忽略並未給哈爾科姆小姐造成任何困難。安妮·凱瑟裏克在利默裏

奇遇見哈特賴特先生的時候,曾經把瘋人院的地點告訴了他;而當時哈爾科

姆小姐就根據自己從哈特賴特先生口中聽到的話,把那地點以及談話的其他

內容一一記在日記裏了。於是她去查了那天的日記,抄下了那個地址,隨身

帶好伯爵給費爾利先生的信,作為一種也許對她有用的證明,然後在十月十

一日那天獨自出發,首途去那瘋人院。

十一日她在倫敦過夜。原來她打算在格萊德夫人的老教師家裏留宿,但

是魏茜太太一看見去世的學生的最親近的人,在激動下十分悲痛,哈爾科姆

小姐很體恤她,再不肯留在她那兒,最後是住到魏茜太太已婚的妹妹所介紹

的附近一家上等寄宿舍裏去了。第二天她去倫敦北麵不遠的那所瘋人院。

她立即被領進去見院長。

起先院長好像堅決反對她探望病人。但是她給他看了福斯科伯爵信中的

附言,說她就是附言中所提到的“哈爾科姆小姐”,是已故格萊德夫人的近

親,當然是由於家庭的某些原因,很想親自看一看安妮·凱瑟裏克怎樣冒充

她已故的妹妹,要知道這種狂想症發展到了什麼程度,這時候院長的口氣和

態度就變得緩和了,他不再反對了。也許他感覺到:如果在這種情況下繼續

拒絕,那非但顯得不禮貌,而且會引起誤會,使人認為院內的情況是經不起

有地位的外界人士調查的。

哈爾科姆小姐本人的印象是,院長並不知道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的秘

①裏昂是法國的一個省會。

密。單說院長同意她探望病人,看來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證明,何況他還隨

口說出了一個同謀者絕對不會吐露的某些情況,那肯定又是一個證明。

談話絲毫也不曾使哈爾科姆小姐聯想到此後發生的事情。然而,談話卻

給她留下了非常強烈的印象。她變得十分緊張,又過了一會兒才恢複鎮靜,

然後隨同院長到瘋人院禁錮病人的地方去。

經過詢問,知道所要看的安妮·凱瑟裏克當時正在瘋人院所辟的園地裏

散步。一個看護自告奮勇領哈爾科姆小姐到那裏去;院長暫時留在屋子裏處

理一個病人需要他解決的問題,答應等一會兒就到園地裏來招待他的客人。

看護把哈爾科姆小姐引到瘋人院內遠離開正屋、布置得很精致的一片園

地裏,向四麵望了望,然後拐上一條上麵鋪了草皮、兩邊灌木成蔭的小徑。

沿著小徑前進了大約一半路程,看見兩個女人正向這麵走來。看護指了指她

們,說:“小姐,那就是安妮·凱瑟裏克,她有看守人陪著,看守人會答複

您提出的一切問題。”說完了這話,看護就離開了她,回到屋子裏值班去了。

哈爾科姆小姐從這麵走過去,兩個女人從那麵走過來。雙方相距十來步

的時候,一個女人停頓了一下,急切地向這位陌生女客望了望,摔脫了看護

緊拉著她的那隻手,緊接著就撲到哈爾科姆小姐懷裏。就在那一刹那,哈爾

科姆小姐認出了她妹妹——認出了“已死的”活人。

此後采取的措施之所以能夠成功,那是由於幸而當時身邊隻有那一個看

護,沒有別人。看護是一個年輕人,她當時十分吃驚,以致起初不能進行阻

攔;而等到能夠阻攔時,她又急需全力照顧哈爾科姆小姐,因為哈爾科姆小

姐發現了這件事,受到巨大的震動,一時已完全無法支持,幾乎要昏厥過去。

在新鮮空氣中和陰涼樹蔭下休息了幾分鍾,多少是虧了她天生的毅力和勇

氣,想到為了落難的妹妹必須恢複鎮靜,她又控製住了自己。

看護允許她和病人單獨談話,但講好了她們兩人必須待在她能看見的地

方。這時已經來不及問話——哈爾科姆小姐抓緊時間指點了這位不幸的夫人

幾句話,教她必須控製感情,還向她保證,說隻要能做到這一點,她就可以

很快被救出來。想到了遵從姐姐的指導可以逃出瘋人院,格萊德夫人就安靜

下來,而且知道應當如何見機行事。接著,哈爾科姆小姐就回到看護跟前,

把口袋裏所有的錢(三個金鎊)一起塞在她手裏,問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

可以和她單獨談話。

看護起初吃了一驚,露出懷疑的神氣。但是哈爾科姆小姐說,隻需要問

她幾句話,可是這時候因為太激動了沒法問,又說絕對無意引誘她玩忽職守,

看護這才收下她的錢,約好第二天三點鍾見麵。那時候她可以趁病人們剛吃

完飯悄悄出來半小時,在北麵那堵遮著瘋人院園地的高牆外邊僻靜地方和她

會晤。哈爾科姆小姐趕快表示同意,再低聲告訴她妹妹,叫她第二天聽消息,

這時院長已經走到她們跟前。她注意到客人的激動神情,哈爾科姆小姐替自

己解釋,說那是因為剛看見安妮·凱瑟裏克時受了一點兒驚。後來,她盡快

地告辭走了,也就是說,她剛能鼓起勇氣狠著心腸丟下了她可憐的妹妹,就

離開了那裏。

她立刻趕到她的證券經紀人那裏,把她所有的積蓄都變換成現款,總共

是七百鎊不到一點。她打定主意,為了讓她妹妹獲得自由,如果需要的話,

她不惜用盡自己的最後一文錢。第二天她就隨身帶著所有的鈔票,趕到瘋人

院牆外約會的地方。

看護已經等候在那裏。哈爾科姆小姐很小心地談到這件事情之前,先提

出了許多問題。除了其他一些情況,她還探聽清楚了:從前照看真安妮·凱

瑟裏克的那個護士,因為應對病人的逃亡負責(其實那件事並不是她的過

錯),終於被解雇了。如果這個假安妮·凱瑟裏克再逃出去,那麼現在和她

談話的這個看護就會受到同樣的處罰,但這個看護特別希望能夠保住自己的

職位。她已經訂婚,她和未婚夫都指望能共同攢下二三百鎊,以後用來做買

賣。看護的工資很優厚;她隻要省吃儉用,兩年後就可以用她的小小一部分

積蓄湊足那筆需要的本錢。

一聽到這個暗示,哈爾科姆小姐就開始講價錢。她說假安妮·凱瑟裏克

是她的近親,不幸被錯關進了瘋人院,看護如果肯幫助她們重新團聚,她就

是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那女人還沒來得及反對,哈爾科姆小姐已經從

皮夾子裏取出了四張一百鎊的鈔票,說這是給她承擔風險和失去職位的補

償。

看護十分懷疑和驚訝,一時拿不定主意。哈爾科姆小姐堅決繼續勸誘。

“你這是在做一件好事,”她重複這一點,“你這是在幫助一個深受迫

害的不幸的女人。這是給你結婚用的報酬。隻要你把她安安穩穩地帶到這兒

來交給我,我就在領走她之前把這四張鈔票交在你手裏。”

“您能給我出一封信,說明情由嗎?”那女人問,“如果我那一位問我

這錢是哪兒來的,我可以給他看。”

“我會把那信寫好並簽上名帶來,”哈爾科姆小姐回答。

“那我就冒一次險吧。”看護說。

“什麼時候?”

“明天”

她們匆忙約好,決定哈爾科姆小姐第二天一早再去那裏,在樹林裏等候,

不要被人看見——但始終要靠近北麵牆腳下那塊地方。看護不能確定什麼時

刻來,為了慎重起見,她必須耐心等候,見機行事。一經這樣約定,她們就

分手了。

看護事先設想得很周到,她用自己的頭巾帽、麵紗和圍巾把格萊德夫人

裝扮好。哈爾科姆小姐隻耽擱了看護一會兒工夫,教她如何在瘋人院發現病

人逃走時把追趕的人引向錯誤的方向。她應該回到院裏,先對其他看護說,

安妮·凱瑟裏克近來一直在打聽從倫敦去漢普郡的道路;然後,直到這件事

再也瞞不過人的時候,才發出警報,說安妮失蹤了。打聽去漢普郡的事一經

傳到院長耳朵裏,他就會聯想到他的病人患有狂想病,老是要冒充格萊德夫

人,因此她是回黑水園去了,於是他們最初很可能會朝那個方向追。

看護答應按計行事——她之所以更樂意這樣做,那是因為:如果留在瘋

人院內,至少表麵上看來她與此事無關,而這樣就不致於招來比失去職位更

嚴重的後果。於是她立刻回瘋人院,而哈爾科姆小姐則毫不怠慢,立即帶著

她妹妹回倫敦。就在那天下午,她們搭了去卡萊爾的火車,當天夜裏就順順

當當地到達利默裏奇莊園。

在最後一段旅程中,車廂裏隻剩下她們倆,這時候哈爾科姆小姐就聽他

妹妹根據紛亂模糊的回憶敘說往事。這樣聽到的可怕的陰謀故事,都是零碎

的,不連慣的,甚至前後不符的。然而,盡管這部分交代十分不完整,我仍

需在此先把它記錄下來,方才可以接著寫第二天在利默裏奇莊園裏發生的

事。

格萊德夫人所回憶的她離開黑水園後的那些事,是從抵達西南鐵路倫敦

終點站時開始的。她事先沒記錄哪一天上路。現在要由她或者邁克爾森太太

提供證明來確定那個重要的日期,那是毫無希望的了。

火車進了站,格萊德夫人看見福斯科伯爵在那裏等候她。管車的一開門,

伯爵就走到車廂門口。那班火車特別擠,取行李的那一陣工夫非常混亂。福

斯科伯爵帶來的一個人取了格萊德夫人的行李。行李上標有她的姓名。她單

獨和伯爵乘上馬車,當時她沒留意那輛車是什麼樣的。

離開車站,她首先問到哈爾科姆小姐。伯爵告訴她,哈爾科姆小姐暫時

還沒去坎伯蘭;因為後來經過考慮,他認為不休息幾天就讓她走這麼遠的路

是不夠慎重的。

格萊德夫人接著又問她姐姐是否還在伯爵家裏。伯爵回答的話她已記不

清楚,在這方麵她隻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象:伯爵說當時是領她去看哈爾科

姆小姐。格萊德夫人對倫敦這個地方不熟,當時不知道他們的車經過的是一

些什麼路。但是馬車始終沒離開大街,沒經過花園或樹林。最後馬車停在一

條小街上,在一個廣場後麵——廣場上人很多,有一些店鋪和公共建築。根

據這些回憶(格萊德夫人相信自己不會記錯),福斯科伯爵肯定不是把她送

到聖約翰林郊區他自己家裏。

他們走進一幢房子,上了樓,也許是二樓,也許是三樓,到了一間後房

裏,行李被很當心地搬了進去。先是一個女仆開了門;一個黑胡子男人,那

模樣分明是個外國人,在門廳裏迎著他們,十分客氣地領著他們上了樓。經

格萊德夫人詢問,伯爵說哈爾科姆小姐在屋子裏,他這就去通知,說她妹妹

到了。接著他和那外國人走開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間屋子裏。那是一間陳

設得很簡陋的起居室,從窗子裏望出去是後院。

經過這一次不倫不類的介紹(格萊德夫人無論怎樣回憶也記不起介紹時

曾提到姓名),她和那個陌生人就被留在屋子裏。陌生人十分客氣,但是她

感到驚訝和慌亂的是,他問了一些有關她的奇怪的問題,並且問的時候還怪

模怪樣地朝她看。他待了不久便走了出去,過了一兩分鍾,又走進來另一個

陌生人(也是英國人)。這個人自我介紹,說他是福斯科伯爵的另一位朋友,

他也十分古怪地瞅著她,還向她提了一些奇怪的問題——據她回憶,他們始

終沒用她的姓稱呼她;停了一會兒,他也像第一個人那樣走開了。這時她十

分害怕,同時很不放心她姐姐,於是想到要跑下樓去,找她在這幢房子裏看

到的唯一的婦女(那個看門的女仆)保護和幫助。

她剛從椅子裏站起,伯爵又走進了屋子。

伯爵一進來,她就急著問再要等多久才可以見到她姐姐。起先伯爵支吾

其詞,但是被催得緊了,他顯然迫不得已承認,哈爾科姆小姐身體並不像他

剛才所說的那樣很好。他這樣回答時,格萊德夫人被他的口氣和神態嚇壞了,

實際上她剛才和那兩個陌生人在一起時已經感到不安,這一來更加焦急,所

以頭腦眩暈得支持不住,不得不討一杯水喝。伯爵在門口喚人取水,再叫送

嗅鹽瓶來。水和嗅鹽都由那個樣子像外國人的大胡子送來了。格萊德夫人一

喝水,暈得更厲害了,那水的味道很奇特;於是她趕緊從福斯科伯爵手中接

過了那瓶嗅鹽去聞。她立刻頭昏眼花。伯爵接住了從她手中落下的鹽瓶;她

恍惚中最後的印象是,伯爵又把那瓶鹽湊近了她的鼻子。

打這時候起,她的回憶就是混雜,零亂,荒誕不經的了。

她本人的印象是:那天傍晚她清醒過來了;後來她離開了那家人家;她

到了魏茜太太家裏(像她早先在黑水園府邸所計劃的那樣);她在那裏吃茶

點;她在那裏過夜。至於她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由什麼人陪同著

離開福斯科伯爵送她去的那一家,那她完全說不清了。但是她堅持說去過魏

茜太太家;更奇怪的是,她說是呂貝爾夫人幫著她脫了衣服,服侍她睡下的!

她記不清在魏茜太太家談了一些什麼,除了魏茜太太以外還看到了其他什麼

人,而呂貝爾夫人又是怎麼會到那兒去服侍她的。

有關第二天早晨發生的事,她那回憶就更是迷離恍惚了。

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和福斯科伯爵一同乘車出去(至於幾點鍾出去,

她就說不上來了),又由呂貝爾夫人做女伴陪著。但是她不能確定,她是什

麼時候,又是為什麼離開了魏茜太太家;她也不知道,馬車是朝哪一個方向

駛去,她是在什麼地方下了車,是不是一路上都由伯爵和呂貝爾夫人陪著。

她那悲慘的故事敘述到此就結束了,以下就是整個一片空白。她再也說不出

哪怕是最模糊的印象,也不知道那是過了一天還是幾天,後來她突然清醒,

已經到了一個陌生地方,那裏四周都是她陌生的婦女。

那地方就是瘋人院。那裏她首次聽到人家管她叫安妮·凱瑟裏克;那裏

出現了陰謀故事中最驚人的事,她親眼看見自己身上穿的是安妮·凱瑟裏克

的衣服。在瘋人院裏,頭一天晚上給她脫衣服的時候,看護就讓她看每一件

襯衣上的標記,而且毫無氣惱和責備的意思說:“瞧瞧你衣服上麵自己的姓

名,別再跟我們糾纏不清,說什麼你是格萊德夫人。夫人已經死了,已經埋

葬了;可你還是這樣生龍活虎的呀。瞧瞧你的衣服!瞧瞧這用不褪色墨水印

的標記;再有我們院裏保存著你從前所有的東西,它們上麵也都清楚地印著

安妮·凱瑟裏克!”可不是,她們倆到了利默裏奇莊園的那天晚上,哈爾科

姆小姐檢查她妹妹的襯衣時看到了那標記。

她們十五日晚上很遲的時候抵達利默裏奇莊園,哈爾科姆小姐考慮得很

周到,決定等第二天再證明格萊德夫人的身份。

第二天早晨,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費爾利先生房間裏,先是很小心地讓他

作好思想準備,最後才詳細說出事情的發生經過,費爾利先生開始是一陣震

驚,接著就氣忿地說哈爾科姆小姐是受了安妮·凱瑟裏克的愚弄。他要哈爾

科姆小姐讀一讀福斯科伯爵的信,想一想從前說過安妮·凱瑟裏克和她已故

的侄女長得相似的那些話;他斷然拒絕接見一個瘋女人,說一分鍾也不能見

她;如果讓這樣一個女人到他家裏來,那對他將是一件奇恥大辱。

哈爾科姆小姐從屋子裏跑了出去,但是,第一陣怒火平息後,經過考慮,

她相信,單說從一般人道主義出發,費爾利先生也會接見他侄女,總不至於

把她當陌生人閉門不納;於是,也不先通知一聲,她就領著格萊德夫人去他

屋子裏。守在房門口的仆人不讓她們入內,但是哈爾科姆小姐強行闖過去,

攙著她妹妹一同去見費爾利先生。

此後的情景,雖然隻持續了幾分鍾,卻淒慘得令人無法形容——後來,

連哈爾科姆小姐也避而不談這件事情。這裏隻消敘述幾句就夠了:費爾利先

生斬釘截鐵地宣布,說他不認識當時帶進他房間的女人,說這女人在容貌和

神態上沒一點地方能使他懷疑他侄女沒被埋葬在利默裏奇村的墓地裏;說如

果當天不把這女人從他家裏趕走,他就要去請求法律保護。

即便是以最壞的眼光看問題,考慮到費爾利先生是自私的,懶惰的,一

向麻木不仁的,你也絕不可能想象到他會那樣卑鄙下流,甚至暗中雖已認出

他胞兄的女兒,但表麵上卻加以否認。哈爾科姆小姐很通情達理,她認為這

是由於他受了成見和恐懼的影響,所以再不能正確地分辨真偽,她隻能將當

時發生的事歸之於這一原因。但是,後來她再去試驗那些仆人,發現連他們

也都拿不準,也都不知道帶去給他們看的這位夫人是他們的小姐還是安妮·凱

瑟裏克,因為他們都聽說安妮·凱瑟裏克和他們的小姐長得相似,而這情形

就必然使人得出一個可悲的結論,即,經過瘋人院的禁錮,格萊德夫人在容

貌和神態上的變化遠比哈爾科姆小姐以前所想象的更為嚴重。強行將捏造的

死亡加在她身上的惡毒騙局,甚至在她出生的老家裏,在那些曾經與她一起

生活過的人當中,也無法被揭穿了。

要不是情況那樣緊迫,當時自可不必認為毫無希望辨明這件事情而放棄

一切努力。

比如,離開了利默裏奇莊園的貼身侍女範妮,恰巧再過兩天就會回來;

她以前和她女主人在一起的時間較多,要比其他仆人對她更為忠誠,很有可

能她會辨認出來。此外,格萊德夫人還可以悄悄地藏在莊園中,或者住在村

子裏,一直等到她的健康稍許恢複了,她的精神又變得比較鎮定了。而等到

她的記憶又變得可靠時,她當然就能十分確鑿和熟悉地提到過去的一些人與

事,那是任何冒充她的騙子都學不像的,那樣,即便是她的麵貌不能證實她

的身份,但經過那一段時間,她親口說的話最後總能作為更可靠的證據證實

她本人的。

看來第一個最妥當和安全的辦法就是立刻回到倫敦。一到了那個大都市

裏,她們就可以最迅速可靠地躲得無影無蹤。於是,也來不及再作什麼準備,

更無需和任何人依依惜別,就在那個值得紀念的十六日下午,哈爾科姆小姐

鼓起了她妹妹最後的勇氣,臨別時也沒一個人向她們道聲珍重,兩人就永遠

離開利默裏奇莊園,孤零零地踏上征途。

她們已經繞過那座俯瞰墓地的小丘,這時候格萊德夫人定要回去最後看

一眼她母親的墳。哈爾科姆小姐試圖打消她的念頭,可是當時怎麼勸說也無

用。她主意很堅定。她那雙昏暗的眼睛裏突然射出火花,在掩蔽著的麵紗後

麵閃亮,她那憔悴的手指,剛才柔弱無力地握著親人的手臂,這時越攥越緊。

我憑心靈虔信,那是上帝的手為她們指出了一條回頭路,於是,就在那莊嚴

的片刻間,芸芸眾生中受苦受難最深的一個在指點下看見了那條路。

她們回轉身走向墓地,而這就決定了我們三人的命運。

3

以上是追敘過去的事——追敘直到那時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事。

聽了這些事,我自然而然地得出兩個結論。第一,我隱約看出了這個陰

謀的性質:主謀者如何等待時機,如何利用形勢,確保幹了這一大膽和複雜

的罪惡勾當後可以逍遙法外。盡管某些細節對我們仍然是一個謎,但是他們

惡毒地利用白衣女人和格萊德夫人的相貌相似,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們

明明是把安妮·凱瑟裏克帶到了福斯科伯爵家裏,冒充了格萊德夫人;明明

是把格萊德夫人送進了瘋人院,頂替了那已死的女人——這件李代桃僵的事

做得很狡猾,以致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當然也包括那位醫生和兩名仆人,很

可能還包括瘋人院院長)都成了罪案的同謀者。

第一個結論,必然導致第二個結論。我們三人再也別指望福斯科伯爵和

珀西瓦爾爵士會放過了我們。由於陰謀得逞,那兩個家夥已經淨到手三萬鎊

——一個得了二萬鎊,另一個由他妻子轉手得了一萬鎊。既然享受到這些利

益,以及其他好處,他們就要盡一切力量使這件事永不敗露;而既然要找到

受他們迫害的人隱藏的地方,迫使她離開她僅有的朋友(瑪麗安·哈爾科姆

和我),他們就要搜遍每一個角落,情願付出任何高昂的代價,不惜嚐試一

切陰險的手段。

一星期後,瑪麗安·哈爾科姆和我已經作出決定,對我們的新生活作了

安排。

那幢房子裏沒有其他住戶,所以我們出入都不必穿過那家店鋪。至少是

在目前,我作出了以下的規定:即除非有我陪同,否則瑪麗安和勞娜都不到

門外去;我不在家的時候,憑他外來的是誰,不管他用什麼借口,一律不準

進入她們的屋子。一經這樣約定以後,我就去找一個現在業務很發達、從前

我就認識的木版雕刻師朋友,托他為我找工作,同時告訴他,由於某種原因,

我希望不要發表自己的姓名。

他立刻聯想到這是因為我欠了債,於是像一般人那樣對我表示了同情,

然後答應盡力幫助我。我也不去糾正他的誤會,隻接受了他給我的工作。他

知道我是經驗豐富、工作勤勉可靠的。他需要的就是工作認真,手藝嫻熟,

好在這些都是我具備的條件;我的收入雖然微薄,但已夠維持日常開銷。我

們在這方麵一有保障後,瑪麗安·哈爾科姆和我就把自己手裏所有的錢都湊

到一起。她的財產還剩下二三百鎊,而我離開英國前頂掉了我的畫師營業所

得到的錢也相當於這個數目。我們倆的錢湊在一起總共有四百多鎊。我決定

這就開始進行秘密偵查工作,如果找不到別人協助,就準備自己單獨幹下去,

於是我把一小筆財產存在銀行裏,以便用來支付偵查工作的費用。我們認真

計算著每周開銷的每一文錢;除非是為了勞娜的利益,為了勞娜的原故,否

則我們絕不動用那小筆存款。

如果當時我們敢讓陌生人接近,家務事原可以由一個仆人來做,但是第

一天瑪麗安·哈爾科姆就把家務事當作她的本份接受下來。“凡是其他婦女

的一雙手能從早幹到晚的活,”她說,“我這雙手也能學會。”她伸出手時

那雙手在哆嗦。她卷起了為了安全而穿上的樸素寒磣的衣服的袖子,瘦削的

手臂說明了她過去所受的痛苦,但是她的熱情像撲不滅的火似的在燃燒。她

朝我看時,我隻見飽含著的淚水迷住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從頰上流了下來。

她又像以前那樣精神振奮,一下子揮去了眼淚,微笑中露出以前那種高興時

的神情。“你別為我的勇氣擔心,沃爾特,”她為自己辯解,“現在不是我

在哭,是我那部分軟弱的性格在哭。即使我不能戰勝軟弱的性格,家務勞動

也會戰勝了它。”後來她信守了她的諾言——傍晚我們會見時,她已取得勝

利,正坐下來休息。她那雙神情鎮定的烏黑大眼睛瞅著我,像過去那樣樂觀

地、堅定地閃出了光芒。“我並沒有垮下來,”她說,“對我應當承擔的一

份工作你盡可以放心。”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又悄聲接著說:“而且,對

我應當承擔的那部分危險,你也盡可以放心。等到那個時刻一到,你可要記

住這點!”

早在十月底,我們已將日常生活程序安排停當;我們三人在隱蔽的地方

完全與外界隔絕,仿佛我們所住的房子是一個荒島,周圍千千萬萬的同胞與

縱橫交錯的街道形成了一片渺無邊際的大海。我現在可以有一些閑暇去考慮

將來應當采取什麼行動計劃,在即將與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進行的鬥爭中,

一開始應當怎樣最穩妥地把自己武裝起來。

我已經不再指望:憑我認得出勞娜,或者憑瑪麗安認得出勞娜,就可以

證明她的身份。因為,假如我們對勞娜的熱愛程度比現在略差一點,假如那

熱愛在我們心中形成的直覺不是遠比一切理智的判斷更為可靠,不是遠比一

切觀察能力更為敏銳的話,那麼,初見到勞娜時,就連我們也不敢一下子就

斷定那是她本人。

令人感到擔心,甚至陷入絕望的是,由於過去的恐怖與折磨在外貌上所

形成的變化,現在看上去她和安妮·凱瑟裏克更加相像了。我敘述自己在利

默裏奇莊園的事情時,曾經就我對她們倆的觀察作過說明:雖然一般看上去

她們一模一樣,但如果仔細地加以比較,仍然可以看出許多重要的差異。在

那些日子裏,如果她們倆並排站著讓人家看,絕對不會有誰會把她們鬧混了,

不會像人們對雙胞胎那樣常常認錯了,然而現在我可不敢這樣說了。以前我

也曾責怪自己不該哪怕是偶然無意中把勞娜·費爾利同痛苦與折磨聯係在一

起,但現在痛苦與折磨已經在她年輕美麗的臉上留下了汙跡,而那些致命的

相似之處,那些我從前所看到的,看到時隻是在想象中覺得可怕的,現在卻

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眼前了。陌生人,相識者,甚至那些不能夠像我們看得同

樣仔細的朋友們,如果在她離開瘋人院的那一天看見了她,也會不相信她就

是他們以前見過的勞娜·費爾利,而如果他們懷疑的話,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剩下的唯一辦法,最初我認為可以采用的辦法,就是要她去回憶任何冒

充者都不熟悉的那些人與事——但是,我們近來的試驗證明,這辦法也是毫

無希望的。每一次瑪麗安和我向她小心地進行試探,每一次我們試著用一些

辦法增強她那衰退的記憶力,以便逐漸恢複她那受過震驚的記憶力時,我們

總是又一次看出這種做法很危險,因為它會使她回想起過去那些煩惱和恐怖

的事。

有關那些往事,我們隻敢鼓勵她回憶其中的一部分:回憶我剛到利默裏

奇莊園教她繪畫的幸福日子裏那些家庭瑣事。有一天,我給她看那幅涼亭寫

生,也就是我們那天早晨分別時她贈給我,此後我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幅畫。

我們見她從那畫上回憶起一些事,於是我們的希望也隨著複活了。此後,以

前結伴散步和驅車出遊的情景,也逐漸在她記憶中親切地重新映現出來,這

時她那疲乏無神的可憐的眼睛就瞅著瑪麗安和我,首次露出感到興趣的神情

和恍惚若有所思的眼光,從那時起,我們就鼓勵她保持這種興趣。我給她買

了一盒顏料,一本寫生簿,類似我們那天早晨初次會晤時我看見她手裏拿的

那本舊寫生簿。又像以前那樣(哦,天哪,又能像以前那樣了!),每次從

工作中抽出一些閑暇,在倫敦暗淡的燈光下,在倫敦簡陋的屋子裏,我坐在

她身旁,指正那顫抖不穩的筆路,扶好那衰弱無力的手。一天又一天,我逐

漸提高了她新生的興趣,到後來這興趣在她茫然的意識中固定下來,到後來

她能想到繪畫,談到繪畫,並且耐心地自己練習繪畫,在我的鼓勵下稍微感

到了一點天真的樂趣,對自己的進步越來越覺得高興,這就漸漸地恢複了昔

日那種已經逝去的生活與已經逝去的幸福。

一經這樣作出決定,我們接著就需要打好主意,第一步應當冒什麼危險,

一開始又應當從哪裏著手。

和瑪麗安商量之後,我決定第一步要盡量搜集更多的材料,然後去請教

基爾先生(我們知道他這人是可以信任的),首先要向他討教的是,我們究

竟能不能依法起訴。為了勞娜的原故,隻要還存在一線希望,可以獲得任何

可靠的助力,增強我們所處的地位,我決不肯赤手空拳應敵,拿她的整個命

運去冒險。

我需要掌握的第一部分材料,是瑪麗安·哈爾科姆在黑水園府邸裏所記

的日記。日記中有一些涉及我說過的話,她認為我最好不要去看。因此,由

她讀原文給我聽,我趁她讀時摘下需要的材料。我們隻能晚上遲一些睡,擠

出時間來做這項工作。為這事花了三個晚上,我終於掌握了瑪麗安告訴我的

一切。

第二步是:我要在謹防引起懷疑的前提下,盡量從其他人那裏獲得更多

的證明材料,我親自去看魏茜太太,要查明勞娜在她家過夜一事是否屬實。

調查這件事時,我考慮到魏茜太太的高齡和衰弱的身體,同時,也像以後去

其他幾個地方進行調查時一樣,為了慎重起見,我隱瞞了我們的真實情況,

並且總是很當心地稱勞娜為“已故格萊德夫人”。

魏茜太太對我的調查所作的答複,證實了我以前擔心的事。勞娜確實寫

了信去,說要在老友家中寄宿,但是後來根本沒去那裏。

從這件事例中可以看出,而且我擔心在其他事例中也是如此,她思想混

亂,曾經把一些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想象成為實際已經做過的事。這種不自覺

的自相矛盾,雖然很容易給解釋清楚,然而卻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這是我

們剛開始就遭到的挫折,是證明材料中對我們極為不利的一個因素。

接著我就索閱勞娜從黑水園府邸寄給魏茜太太的信,我看到的信沒有信

封,信封已扔進字紙簍,早被毀掉了。信上沒寫日期——甚至沒注明星期幾。

它上麵隻寫了這麼幾行:“最親愛的魏茜太太:我現在十分愁苦煩惱,可能

明天晚上要來您府上借宿。信中我不能告訴您詳情,因為寫信時十分害怕被

人發現,一點也不能集中思想。請在家中等候我。我要吻您一千次,把所有

的事告訴您。愛您的勞娜。”這幾行字有什麼用呢?它們毫無用處。

從魏茜太太家回來後,我教瑪麗安怎樣寫一封信給邁克爾森太太(也像

我那樣謹慎地寫)。瑪麗安可以對福斯科伯爵的行為泛泛地表示懷疑,要求

女管家為我們寫一份簡明材料,據實敘述事情的經過。回信一星期後才到。

我們等候回信的時候,我去找了聖約翰林區的醫生,說我受了哈爾科姆小姐

的委托,要盡量多搜集一些有關她妹妹病死的材料,因為基爾先生沒有時間

做這項工作。多虧古德賴先生協助,我領到了一份死亡證明,還會見了那個

盛殮屍體的女人(簡·古爾德)。通過這個人的介紹,我又接觸了那個女仆

赫斯特·平霍恩。她前不久因為和女主人吵嘴而辭去了工作,現在和古爾德

太太的幾個熟人住在附近地方。就這樣,我掌握了女管家、醫生、簡·古爾

德和赫斯特·平霍恩等人的證明材料,原文都已在前麵發表。

那天清晨,我有充分的時間和平常一樣陪著勞娜出去散步,然後看著她

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繪畫。當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屋子時,她抬起頭朝我看看,

露出前此未有的焦慮神情;她又顯得像從前那樣心神不定,手指不停地摸弄

著桌上的畫筆和鉛筆。

“你總不會厭煩我吧?”她說。“不會因為厭煩我,所以要走開吧?我

一定要表現得更好——我一定要把身體養好。你還像從前那樣喜歡我嗎,沃

爾特?瞧我現在這樣蒼白消瘦,學起畫來又是這樣遲鈍。”

她說起話來像個小孩,像小孩那樣向我暴露她的思想。我停留了幾分鍾

——停下來對她說,我覺得她比以前更加可愛了。“快讓身體複原吧,”我

鼓舞新近在她意識中出現的希望,“為了瑪麗安和我,快讓身體複原吧。”

“可不是,”她自言自語,又開始繪畫,“我一定要努力,瞧他們倆這

樣喜歡我。”接著她忽然又抬起頭來看我。“別去得時間太久了!沒你在旁

邊幫助,沃爾特,我畫不下去。”

“我很快就會回來,親愛的——很快就回來看你畫得怎樣了。”

我的聲音不禁微微顫抖。我強迫著自己離開了屋子。現在我仍舊需要克

製著自己;在這一天裏,自製力對我仍舊是需要的。

我開了門,向瑪麗安做了個手勢,叫她跟隨我走到樓梯口。我覺得,隻

要自己一旦在街上公開露麵,那遲早會發生一些事情,必須讓她對此有所準

備。

“我大概幾小時內就會回來,”我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仍舊要像

往常一樣當心,別讓任何人進來。萬一發生什麼事——”

“會發生什麼事?”她急忙打斷了我的話,“對我說明白,沃爾特,有

什麼危險——我好知道怎樣應付。”

“有一樁危險,”我回答,“那就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可能聽到勞

娜逃走的消息,已經趕回倫敦。你知道,我離開英國之前,他曾經監視我;

現在雖然我不認得他,但他可能認得我。”

她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一言不發,隻焦急地瞅著我。我看出她理解我

們麵臨的嚴重危險。

“珀西瓦爾爵士本人,或者他雇用的密探,”我說,“不大可能這麼快

又在倫敦發現了我。但是,仍有可能發生一些意外的事。如果我遇到這類事,

今晚回不來,你不必驚慌;如果勞娜問起,你可以給我想個最好的理由回答

她。隻要有一點懷疑自己受到監視,我就會非常當心,不讓密探跟蹤我到這

兒來。不管我可能會耽擱多久,瑪麗安,你要相信我會回來,一點兒也不用

害怕。”

我辭別了她,去開始為偵查工作輔平道路——那是一條陰暗崎嶇的道

路,它的起點將從律師的門口開始。

4

我去法院胡同吉爾摩與基爾聯合事務所,一路上沒發生什麼重大的事。

就在我的名片被遞進去給基爾先生的那會兒工夫,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深

悔早先沒考慮到的事。根據我從瑪麗安的日記中獲得的那些材料,我相信福

斯科伯爵已經偷看了她在黑水園府邸寫給基爾先生的第一封信,並由他妻子

截下了第二封信。因此,他已經知道了律師事務所的地址,而這就必然會聯

想到:勞娜逃出瘋人院後,如果瑪麗安需要找人出主意幫忙,她會再去請教

基爾先生。在這種情況下,法院胡同的事務所將成為他和珀西瓦爾爵士首先

需要監視的地方;如果他們選擇的密探仍舊是我離開英國前跟蹤我的人,很

可能他們今天就會知道我回國的事。剛才我隻想到會在街上被他們認出來的

一般可能,但是直到現在才考慮到與事務所有關的特殊危險。現在已經為時

過晚,再來不及補救這一不幸的疏忽,隻懊悔不曾事先和律師安排一個私下

會晤的地方。當時我隻能這樣決定:離開法院胡同時要當心,無論如何不能

直接回家。

我等候了幾分鍾,然後被領進基爾先生的私室。他是一個麵色白皙、身

體消瘦的人,樣子沉著冷靜,目光銳利逼人,說話聲音非常低沉,臉上毫不

流露情感,好像他對陌生人不會輕易表示同情,他那職業性的安祥態度根本

不容易被人攪亂。要達到我的目的,看來不大可能找到一個比他更適合於協

助我的人。隻要他肯作出決定,那決定對我們有利,我們就有把握打贏這場

官司。

“在開始談我這次前來求教的事情之前,”我說,“我必須先讓您知道,

基爾先生,這件事無論我怎樣簡短地敘述,它也得占您一些時間。”

“談哈爾科姆小姐的事,完全可以占用我的時間”,他回答。“凡是涉

及到她的權益的事,我在公私方麵都可以代表我的合夥人。我的合夥人暫停

執行業務的時候,曾經這樣吩咐過我。”

“請問吉爾摩先生現在在英國嗎?”

“不在英國,他和他的親戚住在德國。他身體已經好一些了,但是,什

麼時候回來,現在還不能確定。”

我們剛開始寒暄時,他就在麵前一些文件中尋找什麼,這會兒他從裏麵

取出了一封密封的信。我以為他要交給我了,但是他顯然改變了主意,又把

信攤在桌上,然後在椅子裏坐好,靜靜地等著我說話。

我不多費時間去扯開場白,就直接談到正題,把前文所述的那些事全都

告訴他了。

他雖然是位老練的律師,但是在震驚之下也失去他那職業性的鎮定。我

還沒全部說完,他已經無法掩飾驚疑的神情,幾次要打斷我的話。但是我隻

顧說下去,而且剛把話說完,就單刀直入地提出了那個重要問題:

他非常慎重,沒恢複鎮定前不肯答複。

“在發表自己的看法之前,”他說,“我必須先提幾個問題,澄清某些

疑點。”

他提出了問題,一些表示懷疑和不相信的尖銳問題,這時他明明認為我

這人是想入非非,如果不是哈爾科姆小姐曾經向他介紹,他甚至會疑心我是

在玩弄一個狡猾的騙局。

“您相信我說的是實話嗎,基爾先生?”等他盤問完了我這樣說。

“隻要您本人相信那些是事實,我就肯定您說的是實話,”他回答。“我

十分尊敬哈爾科姆小姐。因此完全有理由尊敬她相信可以參與這類事的一位

紳士。再說,為了禮貌關係,為了避免爭論,我甚至可以進一步承認:對哈

爾科姆小姐和您來說,格萊德夫人仍舊活著這件事已被證實。但是,您到我

這兒來的目的是為了知道合乎法理的觀點。而作為一個律師,單說作為一個

律師,我有責任指出,哈特賴特先生,您提不出絲毫證據。”

“您這話說得未免太重了,基爾先生。”

“我還要說得清楚一些。有關格萊德夫人死亡的證明,看來是明確的,

是完備的。有她姑母的陳述,證明她到了福斯科伯爵家裏,她發了病,她死

了。有醫生的診斷書,證明她是死了,並說明她是在正常情況下死的。利默

裏奇村裏的殯葬是事實,墳墓上的碑文是憑證。您現在要把這一切都推翻。

可是,您能提供什麼事實為您的一方辯解,證明那已死和埋葬了的人不是格

萊德夫人呢?再讓我們全部審查一下您陳述中的要點,看看它們說明了一些

什麼。哈爾科姆小姐到了一所私人開辦的瘋人院裏,在那裏遇見了一個女病

人。據說,一個名叫安妮·凱瑟裏克的女人,長得和格萊德夫人異常相像,

一度曾經從瘋人院裏逃出去;據說,今年七月裏被收進瘋人院的那個人,是

用安妮·凱瑟裏克的名字被送回去的;據說,送她回去的那位紳士曾經警告

費爾利先生,說她發瘋的時候會冒充他已故的侄女;據說,她在瘋人院內確

實一再聲稱自己是格萊德夫人(但那裏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話)。這些都是事

實。您有什麼證據可以駁倒這些事實?哈爾科姆小姐認那個女人是妹妹,但

是此後的一連串事實已否定和駁倒了這種想法。哈爾科姆小姐可曾向瘋人院

院長證明她的確認出了妹妹的身份,然後采取符合法律手續的方式讓她出院

嗎?沒有,她是秘密買通了一個護士,讓她逃了出來。而當這個病人以這種

違法的方式出了院,被帶去見費爾利先生的時候,費爾利先生認出她來了嗎?

他可曾對他侄女的死有過絲毫懷疑嗎?沒有。仆人們認出她來了嗎?沒有。

她被留在附近地方,以便證明自己的身份,並進一步經受檢驗嗎?沒有;她

被悄悄地帶往倫敦。就在那時候,您也認出了她——然而您並不是她的親屬,

甚至不是她家的舊交。仆人們否定了您的看法;費爾利先生否定了哈爾科姆

小姐的看法;而所謂‘格萊德夫人’的話又前後矛盾。她說她在倫敦的某一

家過夜。您的證明裏又說她沒有去過那家;而您自己也承認,由於她頭腦不

清楚,您不能讓她在任何情況下經受詢問,為自己進行辯解。為了節省時間,

我這裏就不去談其他瑣碎細節了;現在請問,如果這件案子送到法院裏去審

理——進行審訊的陪審團要求一切應以合理的證據作為判案依據,那麼,您

的證據呢?”

我隻好先等自己恢複了鎮靜,然後再回答他的話。這是一個局外人首次

根據他的觀點向我談勞娜和瑪麗安的事情經過——首次如實反映了我們所遇

到的種種可怕的障礙。

“但是您卻認為那些事實一經過您的說明,都可以被推翻了,”基爾先

生打斷了我的話。“讓我把這方麵的經驗說給您聽聽吧。如果一個英國陪審

團麵臨選擇,或者是受理表麵上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或者是聽信真情需要解

釋的長篇說明,這時候它一向是不去傾聽說明,而是相信事實。比如說,格

萊德夫人宣稱(為了避免爭論,我就這樣稱呼您所說的那位夫人吧),她曾

經在某家人家過夜,而結果證明她並沒有在那家過夜。您解釋這件事的時候,

說明了她的精神狀態,從而得出了一個形而上學的結論。我並不是說這個結

論是錯誤的——我隻是說,陪審團寧可相信她說話自相矛盾這一事實,不願

接受您為這自相矛盾的現象所作的任何解釋。”

“但是,難道就不可以,”我仍舊堅持己見,“憑了耐心和努力,找到

更多的證明嗎?哈爾科姆小姐和我還有幾百鎊——”

他再也不能完全掩飾憐憫的神氣,他朝我看了看,搖了搖頭。

“現在就從您自己的觀點來考慮這個問題吧,哈特賴特先生,”他說。

“如果您對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和福斯科伯爵的那種看法是正確的(要知

道,我本人並不同意那種看法),那麼,如果您要收集新的證明,他們就會

用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辦法跟你為難。在訴訟活動中設置重重障礙,對審訊

程序的每一個步驟都強詞奪理地進行阻撓——等到我們花完了不是幾百鎊,

而是幾千鎊,到最後很可能還是輸掉了官司。那些根據相貌相似來確定身份

的問題,它們本身就是最難判斷的——即使不牽涉到我們現在所討論的案件

中這樣複雜的關係,它們也是最難解決的。對於現在這樣一件離奇的案件,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辦法。即使埋葬在利默裏奇村墓地裏的那個人不是格萊

德夫人,但是照您所說,她活著的時候和格萊德夫人十分相像,那麼,即使

辦妥手續,請求官府核準,發墳起屍,我們仍舊得不出什麼結果。總而言之,

沒辦法打贏這場官司,哈特賴特先生——肯定沒辦法,沒辦法打贏這場官

司。”

然而我堅決相信有辦法打贏這場官司;而由於具有堅強的信心,我就改

變了爭論的焦點,再一次請問他。

“除了確定身份的證明以外,還有其他可以提出的證明嗎?”我問。

“在您談到的情況下,再沒有其他可以提出的證明了,”他答道。“在

所有的證明中,最簡單和最可靠的,是根據日期的比較對照得出的證明,但

是,據我了解,這種證明您已經是沒法發現的了。如果您能證明醫生證明書

上的日期和格萊德夫人去倫敦的日期不符,那情形就完全改觀了;那我就會

第一個說:讓咱們起訴吧。”

“那日期還是可以發現的,基爾先生。”

“有朝一日被發現,哈特賴特先生,您就能打贏官司了。如果您現在就

有辦法發現,請告訴我,讓咱們商量一下,看我能給您出點什麼主意。”

我考慮了一下。女管家不能幫助我們;勞娜不能幫助我們;瑪麗安不能

幫助我們。很可能,知道那日期的隻有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兩人。

“目前我還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確定那日期,”我說,“因為,除了福

斯科伯爵和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我再想不出有誰肯定知道那日期。”

基爾先生那張始終保持鎮靜、聚精會神的臉首次放鬆,現出笑容。

“他們會被強迫著說出來,基爾先生。”

“被誰強迫著?”

“被我。”

我們兩人都立起身。他比剛才露出了更為好奇的神情,緊盯著我的臉。

我看出,他對我有點兒困惑不解了。

“您主意很堅定,”他說:“對這件訴訟您肯定有私人的動機,但是我

不便問您。如果您將來提出訴訟,我將盡力為您效勞。同時,因為訴訟的事

總會牽涉到錢財的問題,所以我必須提醒您:即使最後能證實格萊德夫人仍

舊活著,我看您也沒希望收回她的財產。那個外國人很可能在我們提出訴訟

之前就已經離開了這個國家,而珀西瓦爾爵士又欠了一身債,被債務逼得很

緊,無論他有多少錢,那些錢也都落到債主手裏了。您當然知道——”

我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請您別和我談格萊德夫人錢財的事,”我說,“我過去不知道,現在

仍舊不知道有關格萊德夫人錢財的事——我隻知道她已經喪失了她的全部財

產。您以為我熱衷於這件事,是出於自私的動機,您有這種想法,也難怪您。

但是我希望您相信,我的動機永遠像現在一樣,完全是出於正義——”

他試圖阻止我,要向我解釋。但是,大概是由於惱恨他不該對我懷疑,

所以我不等他往下解釋就這樣直率地說。

“我為格萊德夫人效勞,”我說,“不會抱有貪財的目的,不會想到私

人的利益。她自己出生的老家不再認她,把她趕出來——她母親的墳墓上刻

下了有關她死亡的謊話,可是應當對這件事負責的兩個家夥現在都逍遙法

外。她的家族必須當著所有參加假葬禮的人重新接她回去。她的家長必須當

著大夥吩咐把那句謊話從墓碑上抹掉。那兩個家夥雖然能夠逃避法律製裁,

但是必須向我低頭認罪。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已經準備獻出我的生命。雖

然我是赤手空拳,但是,隻要有上帝保佑,我一定能完成這項任務。”

他退到他的桌子跟前,不再說什麼。從他臉上明明可以看出,他認為我

已經墜入幻想,失去理智,再規勸我也是無濟於事的了。

“就讓咱們保留自己的意見吧,基爾先生,”我說,“那麼隻有等將來

的事實來為咱們作鑒定了。我非常感謝您這樣費神聽取我的陳述。您已經向

我說明,要采取法律製裁的辦法,那絕不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我們不能提

供具有法律效力的證明;我們也沒有足夠的錢支付訴訟費用。單說能夠知道

這一點,至少對我們也是有益的。”

我鞠了一躬,然後走向門口。這時他喚我回去,遞給我剛進來時看見他

放在桌子一邊的那封信。

“這信是前幾天寄到的,”他說。“可否請您帶回去?同時請您轉告哈

爾科姆小姐,我非常遺憾,到現在為止還沒能為她盡一點兒力。而我所提的

意見,恐怕是她和您同樣不高興聽的。”

他說這話時,我瞧了瞧那封信。信封上寫的是:“法院胡同吉爾摩與基

爾律師事務所轉哈爾科姆小姐收”。我完全看不出那是誰寫的。

走出屋子時,我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您知道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還在巴黎嗎?”我問。

聽完這句答話,我走了出去。

離開事務所,我當心著不要停下來四麵觀看,以免引起人們注意。我走

向霍爾本北麵一個最冷清的大廣場,接著就突然停下了,轉過身去看後麵那

一條長長的人行道。

廣場拐角上有兩個人,這時也停下了,他們正在交頭接耳地談話。我考

慮了一下,開始向回走,準備從他們身邊經過。我走近他們時,一個人躲開

了我,從廣場拐角那兒拐上一條馬路。另一個人仍舊站在原地。我經過他身

邊時朝他看了一眼,立刻認出他就是我離開英國前監視我的那個人。

如果任性的話,當時我大概會先去找那個人談話,最後是把他一拳打倒。

然而我必須考慮後果。隻要我當眾做出什麼理虧的事,我就會被珀西瓦爾爵

士捉住把柄。現在別無他法,隻有以詐術對付詐術了。於是我拐上了第二個

人所走的那條路,經過一個門洞子時,看見他正在那裏麵候著。我以前沒見

過這個人,我高興的是,如果以後再遇到什麼麻煩,我就可以認出他的麵貌

了。一經認清了他,我又朝北走,最後到了新大街。我在街上向西一拐(那

兩個人一直跟蹤著我),最後在我知道的一個離馬車招呼站不遠的地方停下,

指望有一輛空著的雙輪快車經過那裏。過了幾分鍾,果然有一輛馬車駛過。

我跳上車,吩咐車夫快去海德公園。我後麵的密探沒等上第二輛快車。我看

見他們正向街對麵飛奔,跑著在我後邊追趕,最後才在路上(或者停車站上)

碰上了一輛空車。但是我早已搶在他們前頭,等到我喚住車夫,走下馬車時,

已經看不見他們的蹤影了。我穿過海德公園,在空曠的地方確悉已經無人追

趕。過了好幾個小時,我才取道回家,那時天已經黑了。

我看見瑪麗安一個人在那間小起居室裏等候我。她答應勞娜,等我一回

來就讓我看她的畫兒,然後哄著她去睡了。那幅模糊不清的可憐的小畫,雖

然本身毫無價值,但是它的含意卻很令人感動,這時被很當心地用兩本書斜

支在那裏,我們僅可使用的一支蠟燭閃著微光,盡其最大的功能照亮了它。

我坐下來看了那幅畫,然後悄聲告訴瑪麗安剛才發生的事。我們和鄰室之間

隻隔著一層薄板,幾乎可以聽見勞娜的鼾聲,我們說話時如果聲音稍高,就

會驚動了她。

我向瑪麗安敘述我和基爾先生會談的經過時,她始終保持鎮靜。但是,

我接著告訴她。怎樣離開律師事務所後被那兩人跟蹤,怎樣獲悉珀西瓦爾爵

士已經回來,這時她就露出焦急的神情。

“多麼壞的消息,沃爾特,”她說,“再沒比這更壞的消息了。你沒別

的事要告訴我嗎?”

“我還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我回答,一麵遞給她基爾先生托帶的那

封信。

她看了看地址,立刻認出那筆跡。

“你認識寫信的人嗎?”我問。

“我還能不認識他,”她回答。“寫這封信的就是福斯科伯爵。”

說完這話,她拆開了那封信。讀著讀著,她的臉就漲紅了。後來,她眼

中閃出了怒火,遞過信來叫我看。

信的內容如下:

“我寫這封信,高貴的瑪麗安,是出於尊重與愛,既尊重您,也尊重我,

拋頭露麵啦。與世無爭的態度是高貴的,那麼,就請您抱這種態度吧。家庭

中安詳寧靜的氣氛永遠是可愛的,那麼,就請您享受這種氣氛吧。生活中的

風暴不會侵犯世外桃源中的安樂窩,那麼,您就在那裏住下吧,親愛的小姐,

就住在那個安樂窩裏吧。

“如果照著我這些話做,我就保證您什麼都不用害怕。再不會有災難來

損傷您的感情——您那些感情和我自己的感情一樣,有多麼寶貴啊。您不會

受到傷害;您那可愛的伴侶不會受到追蹤。她已經在您心中找到了新的避難

所。多麼珍貴的避難所啊!我羨慕她,就讓她隱藏在那裏吧。

“在我暫時停止享受和您談話的樂趣之前,在我結束這封充滿熱情的信

之前,出於慈父般的關切與憐愛,我最後再一次發出警告:——

“到此為止,別再前進一步;別招惹麻煩;別威脅別人。請不要迫使我

采取行動——我這人是說話算數的——隻是為了您的原故,我才會心甘情願

地處於被動的地位,不盡情發揮我的威力,運用我的計謀。如果您的朋友當

中有大膽冒失的,那麼,就請遏製一下他們可憐的熱情吧。如果哈特賴特先

生回到了英國,您不要和他聯係。我走我的路,珀西瓦爾緊跟著我走。有朝

一日哈特賴特先生阻礙了我。他就要完蛋。”

信末的簽名隻有開頭的一個字母

F

①,它周圍畫了一個花樣繁複的圈兒。

我十分鄙夷地把信扔在桌上。

“他這是要你害怕,但他明明是自己害怕了,”我說。

她究竟是一個婦女,不能和我一樣對待這封信。信中侮慢親昵的口氣使

她再也不能克製自己。她隔著桌子望著我,把握緊的拳頭放在膝上,臉上和

眼中又閃出剛才那種一觸即發的憤怒火花。

“沃爾特!”她說,“有朝一日那兩個家夥落在你手裏,如果那時候必

須饒恕其中的一個,你可別饒了伯爵。”

“讓我把他這封信藏好,瑪麗安,等到那一天,它可以提醒我。”

她留心瞅著我,看我把那封信收在我的皮夾子裏。

“等到那一天!”她重複我的話,“你談到將來,能這樣有把握嗎?今

兒在吉爾摩先生的事務所裏聽到了那些話,後來又遇到了那些事,你還能這

樣有把握嗎?”

“談到時間,我不把今兒計算在內,瑪麗安。今兒我隻是在爭取另一個

人的幫助。我要打明兒計算起——”

“為什麼要打明兒計算起?”

“因為打明兒起我要親自動手了。”

“怎樣動手呢?”

“我要搭第一班火車去黑水園。希望當晚就趕回來。”

“去黑水園?”

“是的,我離開基爾先生那裏,已經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思考。他的看法

有一點和我的相同。咱們必須追查到底,必須確定勞娜上路的那個日期,必

① Fosco(福斯科)開頭的一個字母。——譯者注

須揭露陰謀中那個唯一的薄弱環節,也許,要能證明她仍舊活著,唯一的希

望就是發現那個日期。”

“一點不錯。”

“你怎麼會想到,可能是在那個日期以後呢?勞娜自己不能告訴咱們她

到倫敦的日期。”

“可是瘋人院院長告訴你,說她是七月二十七日被送進醫院的。我不相

信,福斯科伯爵能把她留在倫敦超過一夜的時間,而始終不讓她覺察出四周

發生的事情。這樣看來,她一定是在七月二十六日上路,一定是在醫生證明

書上她的死亡日期的後一天到達倫敦的。如果能夠獲得有關那日期的證明,

咱們就可以控告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就能打贏這場官司。”

“哦,哦——我明白了!可是,咱們又怎樣才能獲得那證明呢?”

“從邁克爾森太太提供的材料中,我想到有兩個辦法可以試試。第一個

辦法是:去問那位醫生道森先生,因為他一定知道,勞娜離開府邸後,他是

什麼時候再去黑水園府邸出診的。第二個辦法是:到珀西瓦爾爵士那天夜裏

獨個兒去的那家客棧裏打聽。咱們知道,他是在勞娜走後幾小時離開府邸去

那兒的;那樣一打聽,咱們就能確定那日期了。這些辦法至少是值得一試的

——我決定明兒就去試一試。”

“如果這一次失敗了(瞧我現在老是往壞裏想,沃爾特,可是,如果咱

們真的遭到挫折,到那時候我又會往好裏去想了),如果黑水園那兒沒人能

幫你忙,那又怎麼辦呢?”

“可是倫敦有兩個人能幫我忙,而且必須幫我忙——那就是珀西瓦爾爵

士和伯爵。不做虧心事的人很可能忘了那日期,但是他們是幹那罪惡勾當的,

他們一定知道那日期。如果在各方麵都遭到失敗,那我就要逼著他們兩個人,

或者其中一個人,依著我的意思招認一切。”

我一說到這裏,瑪麗安臉上就充分顯露了女性的本能。

“那要從伯爵開始!”瑪麗安急切地壓低了聲音說。“為了我,要從伯

爵開始。”

“為了勞娜,咱們必須從最有希望成功的一步開始,”我回答。

她臉上的紅暈又淡下去,她憂鬱地搖搖頭。

“是呀,你的話對——”她說,“我剛才那樣說是可恥的。我要更有耐

心,沃爾特,現在我已經比從前快樂的日子裏更能克製自己了。但是,我還

是帶有一點老脾氣——一想到伯爵,那老脾氣就是會複發!”

“審判遲早會輪到他的,”我說。“但是,要知道,暫時咱們還不能在

他生活中抓到什麼把柄。”我稍微沉默了一會兒,讓她恢複了鎮靜,然後把

我的話說到了點子上——

“瑪麗安!咱們都知道,珀西瓦爾爵士的生活中倒有一個可以抓住的把

柄——”

“你指的是那件秘密?”

“是的,就是那件秘密。那是咱們唯一可以穩穩地抓住他的把柄。要迫

使他不能再保全自己:要公開暴露他的罪行,再沒其他辦法,隻有在這方麵

著手。為什麼珀西瓦爾爵士謀害勞娜的時候會對伯爵言聽計從,這除了謀財,

還有另一個動機。你聽到他對伯爵說,他相信妻子所知道的事能毀了他嗎?

你聽到他說,隻要安妮·凱瑟裏克的秘密一暴露,他就要完蛋嗎?”

“所以,瑪麗安,如果咱們所有其他的辦法全都失敗了,我就要去探聽

出那件秘密。我仍舊擺脫不掉迷信思想。我又要說,白衣女人仍舊在支配著

我們三個人的生活。生活旅程的終點已被指定;咱們正被招引著向它移近—

—安妮·凱瑟裏克雖然已被埋在墳墓裏,但她仍舊向咱們指點著那一條路!”

5

現在立刻就談我首先去漢普郡進行調查的經過。

我一早離開倫敦,所以上午就到了道森先生家裏。我抱著上述目的前往,

但我們會談的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道森先生出診簿裏當然登記了第二次去黑水園府邸給哈爾科姆小姐治病

的日期。然而,如果沒有邁克爾森太太幫助他回憶,他仍不能從這個日期準

確地倒著往回推算,而我已經知道,邁克爾森太太是無法幫助他回憶的。她

已經記不起(在類似的情況下,又有誰記得起呢?),格萊德夫人走後又過

了多少天,醫生才又去診療他的病人。她幾乎肯定是在格萊德夫人走後第二

天將這件事告訴了哈爾科姆小姐。但是她不能確定那“第二天”是哪一天,

因此也就不能確定格萊德夫人是哪一天去倫敦的。她也無法約略估計女主人

走後又過了多久才接到福斯科夫人那封沒注明日期的信。最後,仿佛上述的

重重困難還不夠多似的,當時醫生本人又生了病,黑水園府邸的花匠給他捎

去邁克爾森太太的口信時,他沒像往常那樣記下那是該月的第幾天或星期

幾。

已經沒希望從道森先生那裏獲得幫助了,但我決定再試一試,看是否能

確定珀西瓦爾爵士到達諾爾斯伯裏鎮的時間。

看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到了諾爾斯伯裏鎮,那家客棧已經關閉,

牆上貼了一些招貼。聽說,自從通了火車,客棧的生意就清淡下來。車站附

近新開的旅館搶走了那家老客棧(我們知道,珀西瓦爾爵士就是在那裏過夜

的)的生意,它大約兩個月前就關閉了。老板帶著全部財產和用具離開了該

鎮,至於他去到哪裏,那我就無法確悉了。我問了四個人,他們談到老板離

開諾爾斯伯裏鎮後的計劃和動向,但說法各有不同。

這時離最後一班火車開往倫敦還有幾小時。於是我離開諾爾斯伯裏鎮車

站,乘了一輛輕便馬車趕回黑水園,準備去向那花匠和守門人打聽。如果他

們也不能幫我忙,那我暫時就沒有其他辦法,隻好回城裏去了。

我在離開黑水園府邸一裏路的地方,向車夫問清了方向,然後打發走了

馬車,自己朝府邸走去。

我從公路拐上一條小道。看見一個人拿著一隻毛氈提包,在我前麵匆忙

走向府邸的門房,這人長得很矮小,穿著一身陳舊的黑衣眼,戴著一頂特大

的帽子。照我看來,他大概是律師事務所裏的一名雇員;我立刻停下,讓我

離他更遠一些。他沒聽見我的聲音,也不朝後麵看一眼,徑自走得無影無蹤。

稍停,我走進府邸大門,仍看不見他,他分明已經走進屋子裏了。

門房裏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是年老的;這時想起了瑪麗安形容的話,

我立刻認出另一個是瑪格麗特·波切爾。

我首先問珀西瓦爾爵士是否在府裏;她們說不在,我接著就問他是什麼

時候離開的。兩個女人都隻能告訴我他是夏天走的,我沒法從瑪格麗特·波

切爾口中問出什麼話來,她隻會傻笑著搖頭。年老的女人頭腦比較清楚;我

用話套她,她終於說出珀西瓦爾爵士是怎樣走的,走時又是怎樣驚動了她。

她記得主人怎樣把她從床上喚起,怎樣大聲咒罵,把她嚇壞了——至於這件

事發生在哪一天,她老實承認已經“完全想不起了”。

我們談話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穿黑衣服戴大帽子的人從屋子裏走出來,

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注視著我們。

剛才我已經懷疑這個人到黑水園府邸來的目的。現在花匠不能(也許是

不願)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我就更加懷疑了,為了打破這一疑團,我決定去

和他攀談。作為一個陌生人,這時我所能提出的最簡單的問題就是打聽府邸

是否接待參觀的來賓。於是我立刻向那人走去,這樣問他。

從他的神態中就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知道我是誰,並且現在故意要激怒

我,以便引起一場爭吵。當時要不是我決意克製著自己,他單憑那十分傲慢

無禮的答話就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我耐著性子,對他彬彬有禮地道歉,

說我無意中多有冒犯(但他說那是“侵入私宅”),然後離開了園地。事實

上,我完全沒有猜錯。我離開基爾先生事務所的時候,就有人認出了我,而

且明明已經通知了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於是這個穿黑衣服的人就被派到

了黑水園,因為預料到我會去府邸或附近一帶地方調查。他隻要能抓住一點

把柄,就會向我提出控訴,而地方長官就會插手,這樣肯定會為我的偵查工

作設置障礙,至少可以把我同瑪麗安和勞娜隔離開幾天。

我已準備好自己從黑水園到火車站的路上受到監視,就像前一天我在倫

敦遇到的情形那樣。但是當時我無法覺察出,這一次是不是有人跟蹤我。穿

黑衣服的人可能有他跟蹤我的辦法,隻是我無法察覺,不論是在去火車站的

路上,還是在傍晚抵達倫敦終點站的時候,我確實都沒有看見他。我徒步走

回家去;在抵達家門之前,一直留心著走附近最冷清的街道,而且一再回過

頭去看後麵空闊的地方。這是我最初在中美洲荒野裏為了預防遭到暗算而學

會的策略,沒想到現在,在文明的倫敦中心,我卻抱著同樣的目的和更大的

戒心,又一次運用了它。

我不在家的時候,瑪麗安並未受到什麼驚擾。這時她急切地問我事情進

行得是否順利。見我談到調查工作迄今尚無成果,但是我卻顯得毫不在意,

她不禁表示驚訝。

事實是,調查的失敗絲毫也沒有使我感到沮喪。我進行這方麵的工作,

隻是把它們當作應當履行的任務,並未對它們抱很大希望。當時我幾乎有一

種類似快慰的心情,因為我知道這場鬥爭即將成為我與珀西瓦爾·格萊德爵

士的一次較量。我那高貴的動機中已雜有複仇的欲望,老實說,一想到要為

勞娜恢複身份,最可靠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是步步緊逼這個娶她為妻

的惡棍,我就會感到一種滿足。

雖然我承認自己個性不夠堅強,不能禁止複仇的本能影響了我的意誌,

然而我仍可以於心無愧地為自己說幾句公道話:對於我和勞娜的未來關係,

我並未存有任何卑鄙的念頭;我從來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珀西瓦爾爵士被我

製伏,我就要迫使他向我作出讓步,私下裏了結這樁公案。我從來沒對自己

說:“如果能夠成功,我就要使她丈夫無法再把她從我手中奪走。”因為,

隻要一看到她,我就不能懷著這種念頭去考慮未來的問題。隻要一看到她已

經可憐地變得不像從前那樣了,我就隻會想到要愛護她,像她的父兄一樣愛

護她,說真的,是從內心深處愛護她。現在,我隻希望她早日恢複健康。隻

要她又強壯了,又快樂了,隻要她又能像從前那樣看著我,又能像從前那樣

和我談話,我就會喜出望外,心滿意足了。

從漢普郡回來後的第二天早晨,我把瑪麗安領到樓上我的工作室裏,向

她說明當時我已經考慮成熟的計劃,即準備如何抓住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生活中唯一有懈可擊的要害。

要探明他的隱情,就必須發現我們至今尚無法猜透的那件有關白衣女人

的秘密。在這方麵,我們首先可以向安妮·凱瑟裏克的母親尋求幫助,至於

凱瑟裏克太太是否肯在這方麵吐露什麼隱情或者采取什麼行動,那又要看我

是否能夠先從克萊門茨太太那裏獲悉某些有關當地的情況和家事的底蘊。經

過仔細考慮這一問題,我開始相信,如果要重新開始調查,我們首先需要跟

安妮·凱瑟裏克的忠實朋友和保護人取得聯係。

當時最大的困難是,如何找到克萊門茨太太。

多虧瑪麗安頭腦敏捷,她立刻為我必須解決的這一難題想出了一個最簡

單的好辦法。她的主意是:寫一封信到利默裏奇莊園附近的農莊(托德家角),

打聽克萊門茨太太在過去幾個月內可曾有信寄給托德太太。克萊門茨太太和

安妮被拆散的情形我們無從得知,但是這件事一旦發生之後,克萊門茨太太

肯定會想到要向失蹤的女人最愛去的一帶地方,也就是利默裏奇莊園附近,

打聽她的下落。我立刻看出,由於瑪麗安提供了這一線索,我們對成功有了

希望,於是她當天就給托德太太去信。

趁我們等候回音的時候,我又從瑪麗安那裏獲得她所知道的一切有關珀

西瓦爾爵士的家庭情況和早年生活的材料。在這方麵,她所提供的也隻限於

一些傳聞。然而,她相信所談的一小部分材料是可靠的。

珀西瓦爾爵士是獨生子。他父親費利克斯·格萊德爵士,由於一種痛苦

而又不治的先天性缺陷,從早年起就避免參加一切社交活動。他唯一的興趣

是欣賞音樂,他的妻子和他興趣相同,據說是一位很有造詣的音樂家。他年

輕時就繼承了黑水園的產業。夫妻倆住進了繼承的莊園,並不和附近居民接

近,也沒人敢誘導他們放棄孤僻的習慣——除了那位倒黴的教區長。

教區長並不是懷有惡意,他隻是由於過分熱心,結果卻掀起了一場軒然

大波。他聽說費利克斯爵士離開學校時,在宗教上是一個無神論者,在政治

上幾乎是一個造反者,於是,他就真心實意地看問題,認為自己完全有責任

邀這位莊園主去教區教堂裏聽他宣講大道理。費利克斯爵士對教區長這番出

於善意但是不講策略的幹涉大發雷霆,甚至公然粗暴地侮辱了教區長,以致

附近人家都寫信去府裏憤怒地抗議,連黑水園領地的佃戶們也大膽而強烈地

發表了他們的意見。從男爵對鄉村生活根本不感興趣,對他的領地和當地居

民毫不留戀,於是宣布再也不受黑水園的人幹擾,隨即離開了那個地方。

以上是我能從瑪麗安那裏獲得的全部材料。這些材料對我現在的目的毫

無用途,然而我仍舊把它們很仔細地摘錄下來,希望它們將來也許會變得很

重要。

托德太太的回信到了(按照我們指定的地點:寄到離我們住處不遠的一

個郵局裏),我去取了回來,迄今一直為我們掣肘的形勢,從現在開始變得

對我們有利了。托德太太在信中提供了我們所尋求的第一項資料。

看來正像我們所猜測的,克萊門茨太太曾經去信托德家角,首先為她和

安妮突然離開她朋友的農莊(我在利默裏奇墓地裏遇見白衣女人的第二天早

晨)表示了歉意,然後把安妮失蹤的事通知了托德太太,並請她在附近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