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看失蹤的女人是否又會流浪到利默裏奇村。在提出這些請求的時候,
克萊門茨太太還很細心地注明了她的永久通信地址,現在托德太太就把那地
址轉告了瑪麗安。那地址就在倫敦,從我們的住處前往,半小時即可到達。
打鐵必須趁熱:我決定按照這句成語行事。我第二天早晨出發,去見克
萊門茨太太。這是我在偵查工作中邁出的第一步。現在我孤注一擲、非幹不
可的那件事,就從此開始。
6
根據托德太太所說的地址,我在格雷法學院路附近一條相當整潔的街上
找到了那所公寓。
我敲了門,克萊門茨太太親自出來開了。她問我是幹什麼的,看來已經
不認識我了。我向她重述了我和白衣女人在利默裏奇村墓地裏談話後見到她
的情形,說時特別提醒她,我就是(像安妮·凱瑟裏克自己所說的)安妮逃
出瘋人院被追捕時那個幫助她脫險的人。當時我隻有用這方法贏得克萊門茨
太太的信任。果然,我一提到這件事情,她就想起了以往的經過,隨即把我
讓進客廳,急著要知道我是否帶來了有關安妮的消息。
如果我告訴她全部經過,那必然會涉及有關陰謀的細節,而向一個局外
人談那些細節是很危險的。我還必須十分當心,不要讓她對此事懷抱幻想,
於是向她說明,這次前來隻是為了查明應對安妮失蹤一事負責的人。為了自
己將來不致受到良心的譴責,我又補充說,對是否可以找到她一事我並不抱
任何希望;說我相信我們已經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我之所以關心這件事,主
要是為了懲罰兩個人,因為我懷疑這兩人拐走了安妮,而且他們還使我和我
的一些好友受到嚴重的傷害。一經把這幾點解釋清楚,我就讓克萊門茨太太
自己作出判斷:我們是否共同關心這件事情(不論我們抱著什麼不同的動
機),她是否願意協助我去進行這項工作,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有關材料。
根據我的經驗,要使一個不習慣於整理思想的人談話,最困難的就是要
她敘述一件久遠以前發生的、需要進行回憶的事。我先請克萊門茨太太告訴
我她離開利默裏奇村以後發生的事,然後我很當心地試著提出問題,讓她逐
步地談到安妮的失蹤。
以下就是我這樣探聽後獲悉的內容:——
克萊門茨太太和安妮離開了托德家角農莊,當天抵達德比;為了安妮的
原故,她們在那裏待了一星期。接著她們就到了倫敦,在當時克萊門茨太太
所租的公寓裏住了大約一個多月,後來,由於住宅和房東方麵的某些原因,
她們不得不搬了家。她們每次出去,安妮總是害怕在倫敦市內和附近地方被
人發現,克萊門茨太太也逐漸顧慮到了這一點,於是決定搬往英格蘭的一個
最偏僻的地方,即林肯郡的格裏姆斯比鎮,那是她已故丈夫早年住的地方。
丈夫的親族在鎮上都很有地位,他們一向待克萊門茨太太很好,所以她認為
最好是到那兒去住,遇事可以有丈夫的朋友幫著她出主意。再說,安妮堅決
不肯回到韋爾明亨她母親家裏,因為她是在那裏被送進瘋人院的,而且珀西
瓦爾爵士肯定會到那裏去,再一次找到她。她的反對具有充分的理由,克萊
門茨太太認為很難駁回她。
在格裏姆斯比鎮首次發現了安妮的嚴重病症。報上刊出了格萊德夫人結
婚的新聞,安妮一看到就發病了。
請來的那位醫生立刻發現她患的是嚴重的心髒病。她病了很長一個時
期,身體變得十分虛弱,後來病情雖然逐漸減輕,但間或仍有反複。因此,
第二年上半年她們一直留在格裏姆斯比鎮;按說她們還會在那裏住上很久,
但是這時安妮突然決定要到漢普郡去私下會見格萊德夫人。
克萊門茨太太竭力反對她為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去冒險。安妮也無
法解釋自己的動機,隻說她相信自己離死期已近,還有一件心事,無論冒多
大的危險,也要去和格萊德夫人密談一次。她對這件事已經拿定主意,說如
果克萊門茨太太不願意陪她上路,她就要單獨去漢普郡。醫生聽了這情形,
認為堅決反對很可能使她發病,甚至會對她有生命危險;克萊門茨太太接受
了醫生的忠告,雖然又一次預感到會有麻煩和危險,但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
也隻好依著安妮·凱瑟裏克的意思做了。
在從倫敦去漢普郡的途中,克萊門茨太太發現,有一個同路人對黑水園
附近的情況很熟,可以讓她知道當地所有的路途遠近。她從談話中獲悉,如
果要讓居住的地方遠離珀西瓦爾爵士的府邸,以免發生什麼危險,她們最好
是住在一個叫桑登的大村莊裏。那村莊和黑水園府邸相距三四裏,所以安妮
每次到湖邊去,來回要走很多路。
在桑登村的頭幾天裏,沒人發現她們。她們住在離村莊不遠的農舍裏,
房東是一個很規矩的寡婦,有一間臥室出租;由於克萊門茨太太千叮嚀萬囑
咐,至少在頭一個星期裏,房東把她們的事瞞得很緊。克萊門茨太太也曾竭
力勸安妮別去見格萊德夫人,而是先寫一封信給她。但是因為上次寄到利默
裏奇莊園的匿名信提出的警告沒能起作用,所以這次安妮決意單獨走一趟,
堅持要親自去和格萊德夫人談話。
在這危急關頭,克萊門茨太太憑經驗知道,首先需要讓安妮的焦急心情
平靜下去;為此,這位善良的婦人第二天就親自前往湖邊,看是否能夠找到
格萊德夫人(據安妮說,夫人每天總要出來散步,一直走到船庫那兒),然
後邀她悄悄到桑登村附近農舍裏去一趟。走到種植場外邊,克萊門茨太太遇
到的不是格萊德夫人,而是一位年齡相當老的紳士,他身材高大,手裏拿著
一本書——那就是福斯科伯爵。
伯爵首先很仔細地向她打量了一陣,然後問她是不是要在那裏找什麼
人;她還沒來得及答話,伯爵就接著說,他是為了替格萊德夫人捎一個口信,
正在那裏等候一個人,不知道麵前的這一位是不是他要與之聯係的。
克萊門茨太太一聽這話,立即向他說明來意,並請他把那口信告訴她,
好讓安妮安心。伯爵毫不猶豫,慨然答應了她的要求。他說那口信十分重要。
格萊德夫人請安妮和她的好友立即趕回倫敦,因為她確信,如果她們再在黑
水園附近多待一些時候,珀西瓦爾爵士就會發現她們。格萊德夫人本人日內
也要去倫敦;如果克萊門茨太太和安妮先去那裏,讓她知道那裏的住址,她
們在兩星期或更短的時間內就可以得到她的回音,並和她見麵。伯爵還說,
他原來打算當麵警告安妮,隻是怕安妮看到一個陌生人去和她談話會受驚。
那時克萊門茨太太非常慌亂和焦急,當即回答說,她巴不得能將安妮平
安地送回倫敦,可是目前沒法讓她離開附近危險的地方,因為她正臥病在床。
伯爵問克萊門茨太太曾否去請醫生;聽到克萊門茨太太說,因為害怕村裏人
知道她們的來曆,至今還不敢這樣做,伯爵說他本人就是醫生,如果克萊門
茨太太願意,他可以和她一同去,看是否能為安妮想點兒辦法。克萊門茨太
太千恩萬謝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她當然相信伯爵,因為連格萊德夫人都把她
的秘密口信托給了他),和他一同前去農舍。
他們到達那裏的時候,安妮正在酣睡。伯爵一看見她就大吃一驚(顯然
是由於看見她和格萊德夫人長得相像而感到驚奇)。可憐的克萊門茨太太還
以為他是看見安妮病重而吃驚哩。他不讓克萊門茨太太吵醒了安妮——他隻
看了看她,輕輕地診了診她的脈,問了克萊門茨太太幾句有關病情的話。桑
登是一個相當大的村莊,那裏有一個雜貨鋪和一家藥房,於是伯爵就到那裏
去開了藥方,配好了藥。他親自把藥帶回來給克萊門茨太太,說那是一種強
烈的興奮劑,安妮服後肯定可以起床,去倫敦時不致感到勞累,因為那段路
程隻需要走幾個小時。當天和第二天,病人都應當在指定的時間服藥。到了
第三天,她就好上路了;伯爵和克萊門茨太太約好了在黑水園火車站碰頭,
他將送她們乘中午班的火車。如果到了約定的時間不見她們前去,他就可以
假定安妮的病勢變得更為嚴重,那他就會立刻到農舍去看她。
後來並沒發生這類意外的事。
安妮服了興奮劑,效果異常好,再加上聽克萊門茨太太說不久可以在倫
敦見到格萊德夫人,她就更感到安慰了。她們準時到達火車站(在漢普郡待
了總共不到一星期)。伯爵已等候著她們,當時正在和一位中年以上的夫人
談話,看來那位夫人也是乘那班火車去倫敦的。他很客氣地招呼她們,親自
送她們上車,並請克萊門茨太太別忘記把她的地址寄給格萊德夫人。中年以
上的夫人,沒和她們坐在同一節車廂裏,她們也沒看見她抵達倫敦終點站後
去往哪裏。克萊門茨太太住進幽靜地區的一所上等公寓,然後按照約定的做
法寫信把住址告訴了格萊德夫人。
就在兩個多星期後,一位夫人(就是她們在火車站看見的那一位)乘著
馬車來到,說她是格萊德夫人派來的,格萊德夫人當時在倫敦一家旅館裏等
著見克萊門茨太太,要約一個時間會晤安妮。克萊門茨太太當然表示樂意去
(安妮當時在場,也勸她去),尤其是因為她這次前去最多隻需要離開寓所
半個小時。於是她和那位中年以上的夫人(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乘那輛馬
車走了。車剛走了一段路,還沒到那家旅館,那位夫人就吩咐把車停在一家
店鋪門口,請克萊門茨太太稍等一會兒,因為剛才她忘了買一件東西。此後,
她再也沒回來。
克萊門茨太太等了一陣,驚慌起來,就吩咐車夫趕車回她的寓所。等她
回到那裏,離開總共不過半小時多一點兒,安妮失蹤了。
她向公寓裏的人打聽,最後隻從一個女仆口中得到一點消息。女仆給一
個街上來的小孩開了門,小孩留下一封信給“住在三樓的年輕女人”(三樓
指克萊門茨太太所住的地方)。女仆送去信,然後走下樓,五分鍾後看見安
妮戴著頭巾帽係著圍巾開前門出去了。那封信大概是被她帶走了,因為此後
再沒有找到,也就無法知道它是怎樣把她騙走的。但誘騙的借口肯定很富有
迷惑性,否則她在倫敦決不會自動地一個人離開寓所。克萊門茨太太要不是
憑經驗對這一點感到很放心,那她哪怕是短短半小時也無論如何不肯乘車外
出的。
等到清醒過來,克萊門茨太太自然首先想到要去瘋人院打聽,擔心安妮
又被送回到那裏了。
她以前曾經從安妮口中獲悉瘋人院的地址,所以第二天就趕到了那裏。
她得到的答複是:並沒有這樣一個人被送回來(她去打聽時,很可能是在假
安妮·凱瑟裏克被關進去的前一兩天)。她於是去信韋爾明亨給凱瑟裏克太
太,問她可曾看到她女兒,或者聽到她的消息,但回信說不知道。收到了那
封信後,她再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完全不知道應當再向什麼地方打聽或者
采取什麼措施了。從那時起直到現在,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安妮失蹤的原因和
她最後的遭遇。
7
到目前為止,從克萊門茨太太口中獲得的材料雖然為我提供了某些前所
未聞的事實,但隻能讓我初步有了一點兒頭緒罷了。
先勸安妮·凱瑟裏克去倫敦,再把她和克萊門茨太太拆散:顯然,這都
是福斯科伯爵和伯爵夫人玩弄的一係列騙術。這一對夫婦的所作所為,就其
性質而言,是否應受法律製裁,那是將來值得考慮的問題。但現在我要達到
自己的目的,必須朝另一方向前進。我這次來看克萊門茨太太,首要的目的
是至少要初步偵查出珀西瓦爾爵士的秘密,然而,在這方麵,她至今什麼也
沒談到,沒能使我向那重要的目的邁進一步。我認為,除了要讓她談現在所
記得的一些事情,更有必要讓她回憶過去的一些人與事,於是我就間接地向
著這一目標把話扯下去。
“這算不了什麼,先生,”克萊門茨太太毫不在意地說。“這個可憐的
小東西對我好得就像我親生的孩子一樣。我在她小的時候就帶她,先生,親
手把她帶大,可是,要把她拉扯大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呀。我給她做第一批小
衣服,我教她怎樣學步,要不是曾經那樣帶過她,現在失去了她我也不會這
樣傷心了。我老是說,這是上帝因為我沒有孩子,送來安慰我的呀。現在,
她沒了,我老是想到過去的情景,雖然自己已經這麼大年紀,我仍舊忍不住
要哭她——真的,我忍不住就要哭她啊,先生!”
我沉默了片刻,讓克萊門茨太太安靜下來。我長期以來盼望的那一線微
光,這時雖然仍舊離開很遠,是不是已經開始在這位善良的婦女對安妮早年
的回憶中向我閃爍著呢?
“您是在安妮出生以前就認識凱瑟裏克太太的嗎?”我問。
“在她出世前不久,先生——大約不到四個月。那時候我常常和凱瑟裏
克太太見麵,但是彼此並不十分熟悉。”
她這樣答話時,聲音好像已經穩定了一些。盡管她的許多回憶可能使她
感到很痛苦,但是,我看得出,剛才讓她談了好半天、如今仍舊使她感到十
分悲哀的事,這會兒再讓她重敘已經淡漠了的過去的煩惱,這就使她的情緒
不知不覺地緩和下來了。
“那時候您和凱瑟裏克太太是街坊嗎?”我竭力鼓勵她回憶。
“是呀,先生——是老韋爾明亨的街坊。”
“老韋爾明亨?這樣說來,漢普郡有兩個叫韋爾明亨的地方嗎?”
“是呀,先生,那時候,二十三年前,是有兩個同名的地方。人們在大
約二裏路以外,離河更近更方便一些的地點,建了一個新鎮,那時候老韋爾
明亨隻是一個村莊,它不久就荒廢了。新鎮就是現在人們管它叫韋爾明亨的
那個地方,但是新鎮的教區教堂仍舊是那個老教堂。它孤零零地留在原來的
地方,可是四周的房屋都被拆毀了,或者變成廢墟了。我這輩子見了不少世
麵。在我那個時代,老韋爾明亨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地方。”
“您結婚前就住在那地方嗎,克萊門茨太太?”
“不,先生,我是諾福克人。我丈夫也不是那地方人。我剛才已經對您
說過,他是從格裏姆斯比鎮去的,他原先在那裏見習。但是他有朋友在南方,
所以聽到有一個機會,就到南安普敦去工作了。待遇並不好,但是他儲蓄了
一些錢,夠一個生活簡單的人退休以後過日子,後來他就在老韋爾明亨定居。
我嫁了他就和他一同去到那裏。當時我們兩人年紀都已不輕,但是生活卻過
得很幸福,要比我們的街坊凱瑟裏克先生夫婦更幸福,他是又過了一兩年才
和他妻子一同去老韋爾明亨的。”
“在這以前您丈夫就認識他們了嗎?”
“認識凱瑟裏克,先生,但是不認識他妻子。我們倆都從未見過他妻子。
凱瑟裏克依靠一位紳士的力量,當上了韋爾明亨的教會文書,所以才會在我
們鄰近住下了。他帶來了他新婚的妻子,我們不久就聽說,她原來是南安普
敦附近瓦內克府裏的一名上房女仆。凱瑟裏克為了娶她,費了不少力氣,因
為她的架子很大。他一再求婚,都遭到拒絕,最後隻好放棄。可是等到他已
經放棄,看來也真是莫名其妙,她卻前倨後恭,反而自己跑去遷就他。我那
可憐的丈夫一再說,現在該讓這女人吸取教訓了。但是凱瑟裏克太愛她,不
忍心那樣使她難堪,再說,不論婚前還是婚後,他從來就沒約束過她。他是
一個容易激動的人,老是過分地讓情感冷一陣熱一陣地支配著自己,即使他
娶的是一個更好的妻子,他也會像寵愛凱瑟裏克太太那樣把她寵壞了。我不
願說任何人的壞話,先生,但是我不能不說這女人毫無心肝,十分任性,她
又愛聽無聊的奉承,愛穿漂亮的衣服,盡管凱瑟裏克先生一直待她那麼好,
但是她甚至連表麵上也不高興向他表示應有的尊敬。他們剛來和我們做街坊
的時候,我丈夫就說,看來事情要壞呀,結果呢,他的話應驗了。他們在附
近住了還不滿四個月,家裏就傳出一件可怕的醜聞,夫妻倆就不幸地被拆散
了。論這件事,兩個人都有錯兒——我恐怕那兩個人都同樣有錯兒。”
“哦,不是的,先生!我說的不是凱瑟裏克——我們隻有可憐他的份兒。
我說的是他妻子和那個人——”
“是鬧出醜事來的那個人?”
“可不是,先生。照說,一位出身高貴有教養的紳士應該給人們做更好
的榜樣才對。您是熟悉他的,先生——我那可憐的安妮呀,對他更是太熟悉
了。”
“難道他就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嗎?”
“是呀,就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我的心急跳起來——瞧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抓住了那條線索哩。這樣看
來,對這件離奇曲折、至今使人墜入迷霧中的事,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那時候珀西瓦爾爵士就住在你們鄰近嗎?”我問。
“不是的,先生。他剛從外地來,我們都不認識他。他父親在外國去世
不久。我記得他還帶著孝。當時紳士們都愛到我們河邊釣魚,他就在那河邊
一家小客棧裏住下了(那家客棧後來被拆掉了)。他剛來的時候,大夥都沒
注意他,因為紳士們從英國各地來到我們那條河上釣魚,那是一件很平常的
事。”
“安妮出生之前,他就在村子裏露麵了嗎?”
“是呀,先生。安妮是一八二七年六月裏生的,記得他是那年四月底或
者五月初來的。”
“他剛來的時候,你們都不認識他嗎?那麼,凱瑟裏克太太和鄰近其他
人一樣,也不認識他羅?”
“起初我們也是這樣想來著,先生。但是等到那件醜事一鬧出來,誰也
不相信他們倆是不相識的。那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就好像是昨兒剛發生的。
一天夜裏,凱瑟裏克在我們花園裏小路上抓了一把沙礫,扔到我們窗玻璃上,
把我們驚醒了。我聽見他喚我丈夫,一定要他下樓去談一談。他們倆在走廊
裏談了很久。我丈夫回到樓上,渾身直哆嗦。接著他就坐在床邊對我說:‘莉
齊!我一再告訴你,那婆娘是個壞人——我總說她遲早有一天要出亂子,恐
怕呀,我說的那一天到了。凱瑟裏克發現他妻子的抽屜裏藏了許多花邊手帕、
兩隻貴重的戒指、一隻帶鏈兒的新金表——這些東西隻有富貴人家的婦女才
會有——但是他妻子不肯說出那是從哪兒來的。’‘他疑心那是她偷來的
嗎?’我問。‘不。’他說,‘偷竊當然已經夠壞了。但是現在的事要比那
更壞,她沒機會偷那些東西;即使有機會,她也不是一個偷東西的女人。它
們是送的禮物,莉齊——表裏麵刻了她本人姓名開頭的字母——凱瑟裏克還
看到她和那個帶孝的紳士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偷偷地談話,那情景對一個
已婚的婦女是不應當有的。你且別提這件事——我叫凱瑟裏克今天夜裏不要
聲張。叫他閉緊了嘴,可是要張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暫且候它一兩天,
等到十分有把握的時候再說。’‘這肯定是你們倆誤會了,’我說,‘凱瑟
裏克太太在這兒過著這麼又舒適又體麵的生活,她會對珀西瓦爾·格萊德爵
士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意思,這是不近情理的。’‘咳,你以為那
個人對她是陌生人呀?’我丈夫說,‘你忘了凱瑟裏克的妻子是怎樣嫁給他
的嗎。起初凱瑟裏克向她求婚,她三番兩次地拒絕,但後來反而自動地遷就
他。以前就有過像她這樣的壞女人,莉齊,她們是利用那些愛上她們的老實
男人,來保全自己的名譽,我非常擔心這個凱瑟裏克太太就是這樣一個最壞
的女人。瞧著吧,’我丈夫說,‘咱們不久就會看到的。’可不是,剛過了
兩天,我們就真的看到了。”
“再說,先生,凱瑟裏克聽從了我丈夫的勸告,準備暫且等候一個時期,”
克萊門茨太太繼續談下去,“正像我剛才對您說的,他用不著再等多久。第
二天他就發現了他妻子和珀西瓦爾爵士在教堂法衣室①裏很親密地悄聲談
話。他們倆都以為人家再也不會到法衣室附近去找他們,但是,不管怎樣想
法,他們終於在那兒被發現了。珀西瓦爾爵士明明是受了驚,顯得很狼狽,
就欲蓋彌彰地為自己辯解,可憐的凱瑟裏克(我已經對您說過,他這個人容
易激動),受了恥辱,忍不住忿怒,就動手打了珀西瓦爾爵士。但是他敵不
過那個侮辱了他的人(說來也叫人難受),反而挨了一頓毒打,最後鄰近的
人聽到吵鬧聲趕去,拉開了他們。這些事都發生在傍晚前,等到天快黑我丈
夫到凱瑟裏克家去時,他已經出走,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從此以後,
村裏再沒人見到他。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妻子要嫁他的惡毒用心,尤其是經過
了和珀西瓦爾爵士的那場衝突,他感到自己所受的委屈和恥辱太大了。教區
長在報上登了啟事,催他回去,勸他不要放棄自己的職位,拋下自己的朋友。
但是,凱瑟裏克再也沒臉去見他的街坊,再也不能淡忘他的恥辱:人家都說
他過分地心高氣傲,我卻認為他太重感情了,先生。他離開英國後,我丈夫
收到他一封信,知道他已經在美洲定居,生活得挺好,後來我丈夫又收到他
第二封信。據我所知,現在他仍舊健在,但是我們家鄉所有的人,尤其是他
那惡毒的妻子,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珀西瓦爾爵士後來怎樣了?”我追問。“他仍舊留在村子附近嗎?”
“他才不會留在那兒哩,先生。那地方他再也待不下去了。醜事傳揚出
來的那天夜裏,人家聽見他和凱瑟裏克太太大吵大鬧,第二天早晨他就離開
①教堂內儲藏法衣和聖器的地方。——譯者注
了那兒。”
“她倒是留下了,先生。她這人潑悍無情,根本不把街坊們的議論放在
心上。上自牧師起,她對所有的人公開宣布:她完全是由於可怕的誤會受了
害,任隨哪個造謠生事的人也不能把罪名強加給她,迫使她離開那村子。我
住在老韋爾明亨的時候,她一直待在那兒,我離開那兒的時候,也就是修建
新鎮的時候,一些體麵的街坊都搬到新鎮上去,她又搬到了那裏,就好像決
心要和大夥住在一起,要盡情丟他們的臉似的。現在她仍舊住在那兒,並且
要永遠待下去,要反抗所有的人,一直侍到死。”
“可是,這許多年來,她又是怎樣生活的呢?”我問,“她丈夫願意幫
助她嗎,他有這能力嗎?”
“他不但有這能力,而且願意幫助她,先生,”克萊門茨太太說。“他
給我丈夫的第二封信裏說,她名義上是他妻子,是他家裏人,不管她有多麼
壞,他總不能讓她像個乞丐餓死在街頭。他可以為她提供少量的贍養費,讓
她每季在倫敦某地支取。”
“她接受了贍養費嗎?”
“她一文錢也不接受,先生。她說,哪怕是活到一百歲,她也不會去領
凱瑟裏克一點兒情。後來她的確信守了自己的誓言。我那可憐的好丈失去世
後,我承受了他所有的東西,其中有凱瑟裏克寫來的那封信,於是我就去對
她說,需要錢的時候可以告訴我。‘哪怕是讓全英國的人都知道我需要錢,’
她說,‘我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凱瑟裏克和他的朋友。這就是我的回答,如
果他再來信,你就用這話去答複他吧。’”
“您看她本人手裏有錢嗎?”
“即使有錢,也非常少啊,先生。聽人家傳說,而且這些傳說恐怕還很
可靠,她的生活費都是由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私下供給的。”
聽完她最後的答話,我沉默了一會兒,開始考慮話中的含意。如果我剛
才所聽到的情節全部可信,那麼,現在顯而易見,我並未找到一條發現這個
秘密的直接或間接的途徑。在追求我的目標的過程中,我又一次遭到明明是
最令人沮喪的失敗。
然而,她所述敘的情節中,有一點使我懷疑以上這些話是否全部可信,
同時使我聯想到其中是否還會有其他隱情。
我沒法解釋,為什麼教會文書的壞妻子自願在自己聲名狼藉的地方度她
的晚年。據這女人說,她之所以采取這種奇怪的做法,隻是為了要以實際行
動表明她的清白,然而這種說法並不能使我感到滿意。據我設想,更合情合
理和接近事實的解釋是:她之所以這樣做,並不像她所說的那樣是完全出於
本意。而如果我的這一設想是對的,那麼最可能迫使她留在韋爾明亨的人又
能是誰呢?毫無疑問,是供給她生活費的那個人。她拒絕了自己丈夫的津貼,
她沒有足夠的儲蓄,她是一個孤苦伶仃、身敗名裂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
她要獲得幫助,除了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去依靠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她還
能依靠誰呢?
根據以上的設想進一步推論,同時牢牢記住了凱瑟裏克太太肯定知道秘
密這一點,以此作為我的思想指導,我就很容易地理解到,那是因為珀西瓦
爾爵士要把她留在韋爾明亨,因為,將她留在那裏,她那惡劣的名聲肯定會
把她和附近的女伴隔離開,使她沒有機會偶然在無意中向一些好奇的知心朋
友談起那件要隱瞞的事。那麼,要隱瞞的又是一件什麼事呢?它不可能是珀
西瓦爾爵士和凱瑟裏克太太那件醜事所涉及到的不光彩的關係,因為那件事
鄰近的人早已知道了。也不可能是害怕人們疑心珀西瓦爾爵士是安妮的父
親,因為韋爾明亨的人反正會那樣懷疑的。如果我也像別人那樣全部相信以
上所說的表麵可疑的現象,如果我也像凱瑟裏克先生和他所有的鄰居那樣隻
從表麵看問題,那麼,在我所聽到的這些話中,又有哪一點會使人聯想到珀
西瓦爾爵士和凱瑟裏克太太之間多年來一直隱瞞著一件十分嚴重的秘密呢?
在這個問題上,會不會表麵的現象向人們指著一個地方,而那始終不曾
被人懷疑到的真情卻隱藏在另一個地方呢?凱瑟裏克太太再三說,一個可怕
的誤會害了她,莫非這是一句真話不成?或者,就假定那是一句假話吧,但
認為珀西瓦爾爵士和她共同犯罪,這會不會是一種出於誤會的想法呢?有沒
有這種可能,即珀西瓦爾爵士是故意引人懷疑一件他所不曾做過的事,而其
目的則是為了要使人不致懷疑到另一件他實際上做過的事呢?如果我能在這
方麵找到一條線索就好了,因為,那件秘密雖然深深地隱藏在我剛才聽到的、
看來是茫無頭緒的故事中,但能發現它的那個關鍵就在這裏呀。
於是,我下一步再提問題,就是要確定凱瑟裏克先生是否錯怪了他妻子
的不正當行為。聽了克萊門茨太太的回答,我在這一點上已經不可能再存有
疑問。已經有最明確的事實,證明凱瑟裏克太太在出嫁之前就和什麼人有了
不名譽的勾當,然後,為了挽救自己的名譽,她才結了婚。推算一下時間與
地點(這裏我就不必詳細地敘述它們了),我絕對相信,凱瑟裏克先生的女
兒雖然姓的是他的姓,但實際上並不是他的孩子。
我下一步要探明珀西瓦爾爵士究竟是不是安妮的父親,但我在這方麵遇
到了更大的困難。要弄清這個問題,除了檢驗他們兩人麵貌是否相似以外,
我再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了。
“珀西瓦爾爵士在你們村裏的時候,您大概常常見到他吧?”我問。
“是呀,先生,常常見到他,”克萊門茨太太回答。
“您可曾注意到,安妮長得像他嗎?”
“一點兒也不像他,先生。”
“那麼像她母親羅?”
“也不像她母親,先生。凱瑟裏克太太是黑皮膚,圓臉。”
既不像她母親,又不像那可能是她父親的人。我知道檢驗麵貌是否相似
並不能提供絕對可靠的證明,但是,相反,根據這種檢驗,也不能得出全盤
否定的結論。如果能夠發現一些與珀西瓦爾爵士和凱瑟裏克來老韋爾明亨之
前的生活有關的確鑿事實,那樣是不是可以充實這一方麵的證據呢?此後再
提問題時,我就記住了這一點。
“珀西瓦爾爵士剛來到你們附近的時候,”我說,“您知道他是打哪兒
來的嗎?”
“不知道,先生。有人說他是從黑水園村來的,也有人說他是從蘇格蘭
來的——但是,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誰也不知道。”
“凱瑟裏克太太即將結婚之前,還在瓦內克府裏當用人嗎?”
“是呀,先生。”
“她在那兒待的時間很久嗎?”
“您聽說那時候瓦內克府的主人是誰嗎?”
“聽說過,先生。他是唐索恩少校。”
“凱瑟裏克先生,再有您認識的其他人,可曾聽說珀西瓦爾爵士是唐索
恩少校的朋友,或者曾在瓦內克府附近看見過珀西瓦爾爵士嗎?”
“據我所知,凱瑟裏克從來沒看見過他,我所認識的其他人也沒看見過
他。”
我記錄了唐索恩少校的姓名住址,也許這個人仍舊活著,萬一將來需要
找他,這些資料還是有用的。這時我已經絕對不同意一般人的看法,不像他
們那樣認為珀西瓦爾爵士就是安妮的父親,我已經確信,他和凱瑟裏克太太
幽會的隱情與這女人玷汙了她丈夫的名譽一事完全無關。我一時想不出再提
什麼問題來證實我的這一看法,我隻能引著克萊門茨太太去談安妮的幼年生
活,一麵留心地聽,看是否能從她偶爾的談話中獲得需要的證據。
“我還沒聽您談過,”我說,“這個在罪惡和苦難中出生的孩子怎麼會
交給您照顧的,克萊門茨太太。”
“因為沒人照管這個無依無靠的可憐的小東西嘛,先生,”克萊門茨太
太回答,“看來,自從她出生的那一天起,惡毒的母親就開始仇恨她,好像
一切的不幸都應當怪這可憐的孩子似的!我為孩子感到很難受,就要求把她
領來,像愛護親生女兒一樣帶大她。”
“打那時候起,安妮就一直由您帶了嗎?”
“也不是一直由我帶,先生。凱瑟裏克太太常常憑了一時高興來接孩子
回去,好像因為我要帶這孩子,她就故意這樣惹我不高興。但是,她那樣使
性子,並不能持久。可憐的小安妮每次總是又被送了回來,而每次回來後,
都感到很快樂,雖然在我家裏過的也是沉悶的生活,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樣有
夥伴們一起玩得很高興。有一回她母親把她帶到利默裏奇村去,那一次我們
分離的時間最長。我丈夫恰巧那時去世,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裏,我覺得安妮
不住在我家裏也好。那年她大約是十歲或十一歲,可憐的孩子讀書很笨,性
情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開朗——但是小姑娘長得十分標致。我在家鄉一直等
到她母親送她回來,然後提議帶她到倫敦去,因為,先生,自從我丈夫故世
後,我就不願意再在老韋爾明亨待下去,觸景生情,那地方變得很淒涼了。”
“凱瑟裏克太太同意您提出的辦法嗎?”
“她不同意,先生。她從北方回來後,變得更冷酷無情了。可不是,人
家早就說,她那次出去之前先要得到珀西瓦爾爵士的許可;還說,她去利默
裏奇村服侍她已經病危的姐姐,隻是因為聽說那個可憐的女人攢了一些錢,
可是結果發現她留下的那點兒錢還不夠付喪葬費。很可能凱瑟裏克太太為了
這件事感到很懊喪,但是,不管為了什麼吧,反正她不許我帶走孩子。好像
是故意要拆散我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我們倆痛苦似的。當時我隻能悄悄地
囑咐安妮,將來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可以去找我。但是,又過了好幾年,她
始終沒機會來看我。可憐的孩子,我一直沒再見到她,直到那天夜裏她從瘋
人院裏逃來了。”
“您可知道,克萊門茨太太,為什麼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要把她關起
來嗎?”
“我從安妮本人口中知道了一點兒底細,先生。這個可憐的孩子常常傷
心地談起這件事。她說她母親給珀西瓦爾爵士隱瞞著一件什麼秘密,就在我
離開漢普郡,又過了很久的時候,有一天她母親把那秘密泄露給了她,珀西
瓦爾爵士一知道這件事,就把她關起來了。但是,後來我每次問到她,她始
終說不出那是一件什麼事。她一總兒能告訴我的是:她母親隻要性子一上來,
就可以把珀西瓦爾爵士給毀了。可能凱瑟裏克太太總共隻向她透露了這麼一
點兒。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總能夠從安妮口中探聽出全部情況,如果她真的
知道這件事的詳情,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而不是很可能出於她的幻想,瞧
這個可憐的孩子。”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已是一個上午。即使再在那兒待下去,我也未必能
從克萊門茨太太口中獲得更多對我有用的材料。此刻我已經發現了一些與凱
瑟裏克太太有關的當地的情況和家事的底蘊,而且我已經從這些需要搜集的
材料中作出全新的結論,它們對於我將來要采取的行動可能會有極大的幫
助。於是我站起身來告辭,感謝克萊門茨太太熱心為我提供情況。
“大概,您覺得我這個人太愛尋根究底了吧,”我說,“我提出了這麼
些問題,多數人是不高興回答的。”
“您隨便來問什麼,先生,我都熱烈歡迎,”克萊門茨太太回答。說到
這裏,她沉默下來,憂鬱地瞧著我。“我倒很希望,”可憐的女人說,“您
能多告訴我一些有關安妮的事,先生。您剛來的時候,我好像從您的神情中
看出,您是能告訴我的。現在我甚至連她是死了還是活著都不知道,您真沒
法想象,這叫人有多麼難受啊。隻要能夠知道確實的消息,我會感到舒服一
些的。您剛才說,咱們不能再指望見到她了。您可知道,先生,真的您可知
道,難道是上帝的旨意把她召去了嗎?”
她這樣詢問,使我感到很為難,如果我仍舊拒絕回答,那我這人將是十
分卑鄙和殘酷的。
“恐怕這件事已經是無可懷疑的了,”我慢慢地說,“我完全相信,她
在這塵世中的煩惱已經結束了。”
可憐的女人立刻在她的椅子裏頹然坐下,捂住了她的臉。“哦,先生,”
她說,“這件事您怎麼會知道的?這件事是誰告訴您的?”
“誰也沒告訴我,克萊門茨太太。但是我有相信這件事的理由——我向
您保證,一等到能說明的時候,您就可以知道那些理由了。我確實知道,她
在那最後的一刻並不是沒人照看的——因為不用再過多久您就會知道,她已
經被安葬在鄉下一個幽靜的墓地裏,即使您自己為她辦後事,您也不能選擇
一個比那更幽靜的地方了。”
“死了!”克萊門茨太太說,“她這麼年輕就死了,反而讓我來聽到這
消息啊!從前,是我給她做第一批小衣服的;是我教她學步的。她第一次是
向我喚媽媽的,如今,我還在,她卻被召走了。先生,是您說,”可憐的女
人一麵說一麵拿開了捂著臉的手帕,開始朝我看,“是您說,她被很好地安
葬了嗎?如果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喪事也不過辦得像那樣風光嗎?”
“可別為了我的原故耽誤了這件事,先生,”克萊門茨太太說,“隻要
我能盡力,您就別顧到這件事會招我哭。您如果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先生,
現在就說了吧。”
“我隻要向您提一個問題,”我說,“我隻想知道凱瑟裏克太太在韋爾
明亨的地址。”
克萊門茨太太聽了我的要求大吃一驚,一時間好像把安妮的噩耗都給忘
了。她突然止住淚,茫然無主地坐在那裏,驚慌地瞪著我。
“我的天哪,先生!”她說,“您要去看凱瑟裏克太太?為了什麼?”
“為了要探聽這件事,克萊門茨太太,”我回答,“為了要知道她和珀
西瓦爾·格萊德爵士那幾次幽會的秘密。除了您告訴我的有關那個女人過去
的行為,以及那個男人過去和她的關係,還有一些您和您的街坊都沒懷疑到
的事情。他們兩人之間還隱瞞著一件我們誰都不知道的秘密,我現在要去看
凱瑟裏克太太,一定要把那秘密探聽出來。”
“您可得再考慮考慮呀,先生,”克萊門茨太太一麵說一麵急著站起身,
把一隻手搭在我臂上。“她是個可怕的女人——您不是像我那樣了解她。可
要再考慮考慮呀。”
“我相信,您這樣警告我是出於好意,克萊門茨太太。但是,我已經下
定決心,不管後果如何,非去看這個女人不可。”
克萊門茨太太焦急地緊瞅著我。
“我知道您已經下定決心,先生,”她說。“我這就把那地址告訴您。”
我把地址記在我的筆記簿裏,然後和她握手道別。
“您不久就會得到我的信息,”我說,“您不久就會全部知道我答應告
訴您的那些事。”
克萊門茨太太歎了口氣,半信半疑地搖了搖頭。
“有時候,老太婆的忠告還是值得聽的,先生,”她說,“去韋爾明亨
之前,您可得再考慮考慮呀!”
8
我會晤克萊門茨太太後回到家裏,看到勞娜神情上的變化感到驚訝。
經過苦難長期的慘痛折磨,她始終沒被壓倒,一直顯得那麼溫柔和耐心,
可是現在她好像突然支持不住了。任憑瑪麗安怎樣竭力安慰她和逗她開心也
是枉然,她坐在那裏,把一幅不高興畫完的畫扔在桌子一邊,固執的眼光低
垂著,手指不停地在膝上活動,一會兒扭緊,一會兒又鬆開。我一走進屋子,
瑪麗安就站起身,默默地露出擔心的神情,等待了一會兒,留心看勞娜見我
進去時會不會抬起頭來,然後悄聲對我說:“試試看,看你能不能使她振作
起精神,”說完這話,她離開了屋子。
我在那張空椅子上坐下,接著就輕輕地掰開她那動彈不停的、柔弱可憐
的指頭,握住她的雙手。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抬起眼睛來看我,“我就是沒法鼓起興致來,”
她說,“我老是會這樣想——”說到這裏,她住了口,稍許向前探出了身體,
把頭靠在我肩上,那副沉默可怕、無可奈何的神情使我感到痛心。
“試著說給我聽,”我親切地重複,“試著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高興。”
“我成了一個廢物——成了你們倆沉重的包袱,”她回答,厭倦和失望
地歎了口氣。“你工作掙錢,沃爾特,瑪麗安做你的幫手。為什麼我就這麼
無能?到後來,你會更喜歡瑪麗安的——你會這樣的,因為,瞧我這麼無用!
哦,你們不要,千萬不要把我當小孩兒看待!”
我托起她的頭,理了理披拂在她臉上的亂發,然後吻了吻她——瞧我這
朵可憐的、萎謝了的花兒!瞧我這個不幸的、受苦難的妹妹!“你能夠幫助
我們,勞娜,”我說,“就打今兒開始吧,親愛的。”
她瞅著我,露出熱烈、緊張、渴望的神情;看到我這幾句話使她對新生
活又充滿希望,我激動得顫抖起來。
我站起身。整理好她的繪畫材料。重新把它們放在她麵前。
“你瞧,我靠畫畫兒掙錢,”我說。“現在你已經下了這麼多的功夫,
已經有了這麼大的進步,你也可以開始畫畫兒掙錢了。試試看,盡你的力量
把這小幅畫畫好。等你一畫好,我就給送去,那個收購我的畫的人會買它的。
以後把你自己掙的錢都收藏在你自己的錢包裏,那時候瑪麗安就會像來找我
那樣常常來找你要錢了。想一想,你會給我們多麼大的幫助呀,你不久就會
很快樂,勞娜,以後幸福的日子長著哩。”
她露出急切的神情,笑得臉上容光煥發。接著,笑容還沒有消失,她已
重新拿起剛才扔開了的鉛筆,這時她幾乎又顯得像當年的勞娜一樣了。
我完全理解她的心理:她在無意中對她姐姐和我的生活與工作表示了關
切,這說明她的意誌力已開始變得堅強。我把經過情形告訴了瑪麗安,她和
我一樣,也認為勞娜這是渴望能在生活中占一席相當的地位,能在她自己和
我們心目中顯得更為重要——於是,從那天開始,我們就體貼入微地設法讓
她保持這一新形成的好強心理,認為隻要存有這種心理,那光明與幸福的生
活也許就離我們不遠了。她所有的那些畫,有的已經畫好,有的尚未完稿,
都交給了我。瑪麗安從我手裏接過去,很小心地藏起來,我每星期都從我掙
的錢裏勻出一部分,把它交給勞娜,作為人家收買她的圖畫所付的錢,實際
上她那些拙劣的、幼稚的、毫無價值的畫都是由我買下的。要這樣善意地哄
騙她,有時候也不大容易,她會那樣得意洋洋地拿出她的錢袋,支付我們的
開銷,還一本正經地估計,那一星期裏究竟是我還是她掙的錢更多。現在,
我仍舊保留著那些藏著的圖畫,它們是我最珍貴的寶藏,是我喜歡保留著的
可愛的回憶,是我過去苦難中的伴侶,我心坎裏永遠不會少了它們,我感情
上永遠不會忘了它們。
這裏,我是不是丟下了正經的不談,又把話題扯開了呢?我是不是隻顧
盼望故事中尚未談到的更為幸福的未來呢?可不是嗎。那麼現在還是讓我言
歸正傳,再去敘述我的心靈在經常緊張和極度孤寂中為生存而備受折磨、充
滿疑懼的那些日子吧。瞧我敘述故事的時候竟會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但是,
如果閱讀到這裏,諸位也利用這機會停下來稍許休息一會兒,那麼,這點時
間也許並不是被浪費了的吧。
“沃爾特,”她說,“看來你現在掌握的材料還很少,肯定沒有希望使
凱瑟裏克太太相信你吧?你為了達到目的,在尚未用盡其他更安全也更簡單
的方法之前,就先采取這些極端的措施,難道這是明智的嗎?你曾經對我說
過,隻有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兩人知道勞娜上路的確切日期,可是,你忘了,
當時我也忘了,還有第三個人肯定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呂貝爾夫人。如果
咱們逼著她說出實話,這不是要比逼著珀西瓦爾爵士招認一切更加容易,也
更少危險嗎?”
“也許更加容易,”我回答,“但是咱們還不十分了解呂貝爾夫人在這
件陰謀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得到的好處,因此咱們也就不能確切地知道,這個
日期在她的印象中是不是也像對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那樣肯定是很深刻的。
再說現在已經太晚,咱們必須爭分奪秒,趁早發現珀西瓦爾爵士生活中可以
抓住的要害,不能再在呂貝爾夫人身上多花時間。瑪麗安,你是不是把我再
去漢普郡這件事看得過分危險?或者,你是不是擔心我終究不是珀西瓦爾·格
萊德爵士的對手?”
“我認為他不是你的對手,”她滿懷信心地回答,“因為他這次和你較
量,沒那個陰險的伯爵幫助他。”
“你怎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呢?”我感到有些驚奇。
“因為我知道,珀西瓦爾爵士這個人剛愎自用,不肯一直受製於伯爵,”
她回答,“我相信,這次他一定要單獨對付你——正像他早先在黑水園那樣
遇事都要自作主張。珀西瓦爾爵士不要伯爵插手的日子,就是他輸給你的日
子。但是,到了那時候,伯爵因為本人的利益直接受到威脅,沃爾特,就會
不顧一切地向你反撲。”
“咱們可以先繳下了他的武器,”我說。“我可以利用從克萊門茨太太
那裏聽到的一些材料向他進攻,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材料也許可以幫助咱們
打贏這場官司。從邁克爾森太太那幾段證明材料裏可以看到,出於某些需要,
伯爵曾經去和費爾利先生進行商談,而他做這件事的時候,也可能留下了一
些破綻。我這次出門後,瑪麗安,你可以寫一封信給費爾利先生,叫他回信
詳細說明伯爵和他會談的經過,並問他那次可曾聽到什麼有關他侄女的消
息。你對他說,如果他表示不願自動提供這些證明材料,咱們遲早有一天會
逼著他非寫不可。”
“這封信我就去寫,沃爾特。但是,你真的決定要去韋爾明亨嗎?”
“我無論如何要去一趟。我要利用明後天,把下星期的家用都給張羅好
了,大後天就去漢普郡。”
到了第三天,我已經作好上路的準備。
我這次出門可能要在外地逗留一個時期,因此我和瑪麗安約好每天通信
——當然,為了慎重起見,大家都使用化名。我隻要按時收到她的信,就可
以放心,知道家中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有一天早晨沒收到信,那我就一定乘
頭班車趕回倫敦。為了使勞娜對我這次出門感到放心,我對她說,這次下鄉
去是為她和我的圖畫找新買主。我臨走的時候,她顯得很高興,正在專心做
她自己的事。瑪麗安跟著我下了樓,一直走到街門口。
“瞧,你走了,我們真不放心,”我們倆站在走道裏,她悄聲對我說。
“要知道,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平安歸來上了。如果你這次出門發生了什
麼意外——如果你遇見了珀西瓦爾爵士——”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這樣擔心害怕,胡思亂想,但是又說不出什麼
緣故。如果你覺得可笑,沃爾特,那你就盡管笑吧——可是,看在上帝份上,
如果遇見了那個人,你可千萬別意氣用事!”
“不用擔心,瑪麗安,我保證克製自己。”
說完這些話,我們就分手了。
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向火車站。我心中閃耀著新的希望。我相信這一次
旅程不會徒勞無功。那是一個晴朗而涼爽的早晨。我情緒緊張,意誌堅定,
隻覺得全身充滿活力。
我穿過車站站台,向兩麵察看聚集在那兒的人當中有沒有我認識的,這
時我開始琢磨:如果這次出發去漢普郡之前,先喬裝打扮一下,那樣是不是
對我更為有利。但是,這種想法使我感到一陣厭惡——單是喬裝打扮本身就
像奸細密探的行為一樣卑鄙——因此,我剛產生這一念頭,緊接著就拋開了
它,不屑再去考慮它了。再說,這種做法是否有效,也很值得懷疑。如果我
在家中試行這個辦法,那遲早會被房東發現,立刻引起他的懷疑。如果我在
外麵試行這個辦法,那些熟人不管我是否喬裝,照樣會在無意中認出了我,
開始對我注意和猜疑,而這種情況正是我要竭力加以避免的。既然到現在為
止我一直用本人的身份出現,那麼我決定以後仍用本人的身份出現吧。
午後,時間還很早,火車已將我送到了韋爾明亨。
哪怕是阿拉伯沙漠中那樣一片荒瘠,哪怕是巴勒斯坦廢墟中那樣景象淒
涼,也不見得會比一個英國鄉鎮在新辟初建中或盛極而衰時更為蕭條難看
吧?我一麵這樣問自己,一麵走過韋爾明亨鎮上那些在整潔中透出荒涼、寒
磣而又呆板的街道。商人在冷落的店鋪中注視著我;樹葉在尚未鋪好的蛾眉
路和廣場上,有如在不毛的荒野中,奄奄低垂著;死沉沉的空屋子在徒勞地
等待人們用生氣去活躍它們——我所看到的每一個生物,我所遇到的每一樣
東西,都好像這樣不約而同地回答我;阿拉伯的沙漠,比不上我們文明世界
荒涼啊;巴勒斯坦的廢墟,比不上我們現代建築憂鬱啊!
我一路打聽去鎮上凱瑟裏克太太住地的路途,最後到了那裏,到了一個
四麵都是小平房的廣場上。廣場當中用廉價鐵絲網圍著一小片淺草。草地角
落裏站著一個半老的保姆和兩個小孩,他們正望著一隻拴在草地上的瘦山
羊。兩個過路人,在屋子一邊人行道上談話;一個懶洋洋的孩子,在另一邊
人行道上牽著一隻懶洋洋的狗。我聽見,遠處有人在無精打采地彈鋼琴,近
處有人在斷斷續續地敲鎯頭。這就是我走進廣場時所看到的當地人的生活動
態與所聽見的聲音。
我立刻走向第十三號凱瑟裏克太太所住的那一家,也不先考慮一下進去
後最好應當怎樣介紹自己,就去敲那扇門。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見到凱
瑟裏克太太。然後,要根據我的觀察作出判斷,決定用什麼最安全而又簡易
的辦法達到我這次訪問的目的。
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女仆開了門。我把名片遞給她,說我要見凱瑟裏克
太太。名片被送進前麵一間客廳,女仆又帶著口信走出來,問我有什麼事。
“請你進去說,我的事和凱瑟裏克太太的女兒有關。”我回答。一時間
我隻能想出這樣最好的理由來說明我訪問的目的。
女仆又回到客廳裏,接著再走出來,這一次她帶著一副愁悶和驚訝的神
氣請我進去。
“你來這兒,是要跟我談我女兒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向她開口,她已
經這樣對我說。“那麼,就把你要談的直對我說了吧。”
她說話的口氣和她眼睛的表情同樣是那麼凶狠、冷酷、咄咄逼人。她指
了指一張椅子,我坐了下來,她向我上上下下留心地打量。我看出來,要對
付這樣一個女人,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用與她同樣的口氣談話,從談話一
開始就站在與她同等的地位對待她。
“你知道你女兒失蹤的事了嗎?”我問。
“這件事我全部知道了。”
“你可曾預感到:禍不單行,她失蹤後會死了嗎?”
“預感到了。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向我報告她的死訊嗎?”
“是的。”
“為什麼?”
她提出這一奇怪的問題時,麵色、口氣、神情都絲毫沒有改變。假如我
告訴她死的是外麵草地上的那隻山羊,她也不能顯得比這更無動於衷。
“為什麼?”我重複她的話。“你是問我:為什麼要來報告你女兒的死
訊?”
“是呀。你為什麼要對我或者對她這樣關心?你怎麼會知道我女兒的
事?”
“是這麼回事。她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那天晚上,我遇到她,幫助她逃
到安全的地方。”
“你犯了一個大錯。”
“我聽她母親說這種話,感到很遺憾。”
“她母親就是要這樣說。你怎麼會知道她死了?”
“現在我還不能說出怎麼知道這件事,但是我確實知道這件事。”
“你能說出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嗎?”
“當然能。我是從克萊門茨太太那兒知道的。”
“瞧克萊門茨太太這個笨女人。是她叫你到這兒來的嗎?”
“她沒叫我來。”
“那麼我再要問一句: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既然她一定要我答複,我就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
“我到這兒來,”我說,“因為照我猜想,安妮·凱瑟裏克的母親一定
很關心她,想知道她是仍舊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凱瑟裏克太太說,她的神情顯得更沉著了。“沒
色連指手套,把它們卷了起來,“就讓我對你的訪問表示感謝,說我不再留
你啦。如果你願意說明這消息是怎樣得來的,那它會使我更感到滿意。但是,
無論如何,聽到這消息,我總應當為她服喪才對。你瞧,我在服裝上用不著
作多大改變,隻要換了這副手套,我就是全身黑的了。”
她在袍子口袋裏掏了一陣,取出一副鑲黑邊的連指手套,露出極冷酷和
鎮定的神氣把它們戴上了,然後沉靜地把雙手交叉在膝上。
“我該向你說再見了,”她說。
她那冷漠傲慢的神氣激怒了我,於是我索性坦白承認,我這次前來的目
的還沒實現。
“我來這兒是有其他的用意。”我說。
“啊!我早就料到了,”凱瑟裏克太太說。
“你女兒的死——”
“她是怎樣死的?”
“是發心髒病死的。”
“原來是這樣。說下去吧。”
“有人利用你女兒的死,使一個對我最親近的人遭到嚴重的損害。我知
道兩個人和這件事有關。其中的一個就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一點不錯!”
我留心觀察她突然聽到這名字會不會驚慌失措。但是她泰然自若,那凶
狠、傲慢、冷酷的眼睛始終沒眨巴一下。
“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我接下去說,“為什麼你女兒的死會被利用來
損害另一個人。”
“不,”凱瑟裏克太太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這好像是你的事。
你很關心我的事。我並不關心你的事。”
“那麼,你也許要問,”我毫不放鬆,“為什麼我要來和你談這件事。”
“是呀,我就是要問你這個。”
“我來和你談這件事,因為我決心要使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為他的罪
行受到懲罰。”
“你那決心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聽我說。我需要詳細了解珀西瓦爾爵士過去生活中的一些事。你知
道那些事,所以我來找你。”
“你指的是什麼事?”
“是發生在老韋爾明亨的那些事;那時候,也就是你女兒將要出生的時
候,你丈夫在那兒當教區執事。”
我終於衝破了這女人為她的隱私設置的重重難以逾越的障礙,觸及了她
的要害。我隻見她眼睛裏燃著怒火,我清楚地看到她那雙手不停地動彈,但
接著又鬆開了手指,開始機械地拂平膝上的衣服。
“你知道的是些什麼?”她問。
“是克萊門茨太太所能告訴我的一切。”我回答。
她那神情堅定的方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動彈不停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我
原來以為她會在狂怒下失去防範。然而並不如此,她克製住一時激起的憤怒,
身體在椅子裏向後一靠,雙臂交叉在寬闊的胸前,厚嘴唇邊流露出猙獰的譏
笑,眼睛仍那樣鎮定自若地瞪著我。
流露出勉強抑製著的憤怒。“因為你對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有仇,所以我
就必須幫助你報仇,我就必須原原本本告訴你一切有關我和珀西瓦爾爵士的
事,對嗎?說呀,真是這樣嗎?你這是在刺探我的私事。你以為:你現在對
付的是一個不幸的女人,這女人是在眾人的勉強寬容下苟且偷生;因為害怕
你會使鎮上的人輕視她,她就會心甘情願做你吩咐的任何事情。我看透了你,
看透了你一相情願的打算——我看透了!真叫我好笑啊。哈哈哈!”
她沉默了片刻,把合在胸前的雙臂抱得緊緊的,向自己大笑——那是冷
酷與憤怒的笑。
“你還不知道,我在這兒怎樣生活了下來,我又在這兒做了一些什麼,
你這個姓什麼的先生,”她接著說,“讓我先說給你聽了,再搖鈴請你出去。
我剛來到這兒的時候,是一個受了冤枉的女人。我剛來到這兒的時候,已經
名譽掃地,我決心要把它恢複過來。多少年來,我一直要恢複我的名譽——
現在,我終於達到了我的目的。我已經公開和那些有身份的人站在平等地位。
如果現在人家再要說我什麼壞話,那他們也隻好偷偷地去說;他們不能公開
地說,也不敢公開地說。現在我在這鎮上有很高的地位,你無法觸犯我。連
牧師都向我鞠躬。啊哈,這可是你來這兒的時候沒料到的吧!你到教堂裏去
打聽打聽,那兒的人就會讓你知道,凱瑟裏克太太占有跟別人同樣好的座位,
她一向準時付清她的房租。你到鎮公所去瞧瞧,那兒擺著一份呼籲書;那是
有身份的居民寫的,要求禁止馬戲團到鎮上來演出,因為有傷風化——可不
是,有傷我們鎮上的風化!我今兒早晨就在那份呼籲書上簽了名。你到書店
裏去瞧瞧,牧師星期三晚上的講道詞,《為正義辨護》,正在募款印行,那
捐款簿上就有我的名字。上次我們聽布施講道的時候,醫生的老婆隻在盤子
裏放了一先令,我放了半克郎①。教堂保管員索沃德先生向我鞠躬。十年前他
還對藥劑師皮格郎說,要讓我跟在大車後麵,一路被鞭子抽打著滾出鎮去。
你的媽還活著嗎?她桌上有比我這本更漂亮的《聖經》嗎?她那兒的零售商
也像對我這樣巴結她嗎?她的收入永遠夠她用嗎?我的收入就永遠夠我用。
啊,瞧那就是牧師,這會兒正從廣場上走過來!瞧呀,你這個姓什麼的先生
——請瞧呀!”
她一下子站起身,活潑得像個年輕人,趕到了窗口,等著牧師走過,一
本正經地向他鞠躬。牧師禮貌周到地抬了抬他的帽子,然後一路向前走會。
凱瑟裏克太太回到她的椅子上,露出比剛才更冷酷的譏笑瞅著我。
“瞧呀!”她說,“看到了這個情景,你對一個名譽掃地的女人還有什
麼說的?現在你又在怎樣打算?”
看她采取這樣奇特的方式來表白自己,列舉了這樣不尋常的事實根據來
說明自己在鎮上的地位,我一時感到很困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然而,這
一切並沒使我的決心動搖,我準備再發動一次她無法招架的攻勢。隻要這女
人對我激起的滿腔怒火無法平息,對自己那種凶悍的脾氣失去控製,她仍有
可能吐露出某些底細,而我就可以從中抓住一些線索。
①克郎是英國銀幣,一克郎合五先令。——譯者注
“現在你又是在怎樣打算?”她又問了一句。
“你自己去毀了他,”她說,“再到這兒來聽我對你說些什麼。”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比剛才更加急促、凶狠、充滿仇恨。我激起了洞中
一條蟒蛇多年來的仇恨,但這隻是一刹那的現象。像一條潛伏的爬蟲朝我猛
撲,她醜惡地向我坐的地方探出了身子;像一條潛伏的爬蟲突然消失,她立
刻又在椅子裏坐定。
“你不相信我嗎?”我說。
“不相信。”
“你害怕嗎?”
“我這模樣像是害怕嗎?”
“你是害怕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我害怕他呀?”
她的臉漲紅了,她的手又開始活動,不停地拂平她的衣服。這時我向她
步步進逼,不讓她有片刻躲閃的機會。
“珀西瓦爾爵士在社會上地位很高,”我說,“也難怪你害怕他。珀西
瓦爾爵士是一位煊赫一時的人物——一位從男爵——擁有上好的莊地——出
身名門望族——”
這時她使我感到無比地驚訝,她突然縱聲狂笑。
“可不是,”她用最辛辣而又堅定的口氣譏笑地重複我的話。
“一位從男爵——擁有上好的莊地——出身名門望族。說得對,一點兒
不錯!名門望族——尤其是他母親那一方麵。”
現在再沒有時間玩味她突然脫口而出的這幾句話,我隻意識到,等我一
離開這裏,就應當仔細揣摩一下這些話的含意。
“我並不打算在這兒和你辯論家係問題,”我說,“我對珀西瓦爾爵士
的母親的事一無所知——”
“你對珀西瓦爾爵士本人的事知道得也同樣地少。”她突然打斷了我的
話。
“在這一點上,我勸你別說得太有把握了,”我反駁她。“我知道一些
有關他的事,我還疑心更多其他的事。”
“你疑心什麼事?”
“我還是先告訴你我不疑心的事。我不疑心他是安妮的父親。”
她一下子跳起來,逼進我跟前,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怎麼敢對我談到安妮的父親!你怎麼敢說:誰是安妮的父親,誰不
是她父親!”她勃然大怒,一臉的肉不停地抽搐,聲音激動得直顫抖。
“你和珀西瓦爾爵士之間的秘密,並不是那件秘密,”我絲毫也不放鬆。
“籠罩著珀西瓦爾爵士整個生活的那個神秘事件,並不是從你女兒的出生開
始的,也不會因為你女兒的死亡消失了。”
她倒退了一步。“給我離開這兒!”她說,凶狠地指著房門。
“你心裏根本就沒想到那孩子,他也沒想到她,”我接下去說,決意要
逼得她走投無路。“你去赴那些秘密約會,你丈夫發現你和他在教堂法衣室
裏悄悄談話,當時你們並不是在偷偷摸摸地談情說愛。”
大約有一兩分鍾,我們站在那裏,默默地對視著。接著,我先開口。
“你仍舊不相信我嗎?”我問。
她一時無法恢複臉上消失了的血色,但是,當她再回答我的話時,她的
聲音已變得堅定,她又露出那副挑釁的神情。
“我就是不相信你。”她說。
“你仍舊要我離開這兒嗎?”
“是的。離開這兒——再也別來了。”
我向門口走過去,等候了一下,然後開了門,再回過頭去看她。
“我也許會得到一些你意料不到的有關珀西瓦爾爵士的消息,要讓你知
道,”我說,“到那時候,我還要上這兒來。”
“我不期望聽到任何有關珀西瓦爾爵士的消息,除非是——”
她不再往下說了,蒼白的臉變得陰沉了,然後,像貓一般,她悄悄地移
動輕巧的腳步,偷偷地回到她的椅子跟前。
“除非是他死的消息,”她說著又坐下了,這時冷酷的唇邊閃出譏諷的
笑,鎮定的眼光中隱藏著仇恨。
我開了房門走出去,她向我迅速地瞥了一眼——隨著冷酷的笑,她的嘴
唇慢慢地張開了——她正在暗中異常陰險地注視我,從頭到腳打量我——她
整個臉上顯出一副無法形容的期待神情。她是不是在暗自盤算:我這個年輕
人究竟有多大的闖勁?感到受了損害時,能激發出什麼樣的力量?需要時,
又能將自己克製到什麼程度?她是不是在考慮:一旦珀西瓦爾爵士和我相
遇,以上這些因素會給我多大影響?因為明知道她是在這樣考慮這些問題,
所以我離開她時連普通道別的話都沒說。雙方都不再講什麼,我走出了屋子。
我打開外間的門,看見剛才走過去的那個牧師從廣場上回來,又要經過
這所房子。我站在門口台階上等著他走過去,同時轉身朝那客廳的窗子裏窺
望。
凱瑟裏克太太在那冷落地方的寂靜中聽見牧師的腳步聲移近,又去站在
窗口等候他。這個女人雖然被我那樣激怒,但是她在強烈的感情衝動下,絲
毫也沒忽略了對自己多年來努力爭取到的社會地位的關心。瞧,我離開她還
不到一分鍾,她又站在那裏,故意地等候著,這樣,牧師出於一般禮貌,就
不得不再一次向她鞠躬。他又抬了抬他的帽子。我看見窗子裏麵那張冷酷可
怕的臉露出溫和的神情,映出驕傲得意的光彩;我看見那個戴著陰森森黑色
帽子的腦袋畢恭畢敬地低下來還禮。當著我的麵,這牧師一天裏已經兩次向
她鞠躬!
9
我離開那裏時心裏想,雖然凱瑟裏克太太不肯與我合作,但是她無意中
卻幫助我向前邁進了一步。我剛要拐向廣場外麵,忽然聽見後麵有人關門。
我停留在那裏,要看他這一次是否準備走近我跟前和我攀談。使我感到
驚奇的是,他一句話也不說,繼續急速朝前走,甚至走過我身旁時都沒朝我
看一眼。他所采取的行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激起了我的好奇,也可以
說是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決定繼續留心監視他,要知道他這會兒究竟是在幹
什麼。於是,也不顧被他發現,就跟著他走過去。他始終不回頭看,一直引
著我穿過街道,走向火車站。
那時火車剛要開動,兩三個遲到的旅客正擠在售票處的小窗口。我走到
他們身邊,清清楚楚聽到律師事務所的雇員要買一張去黑水園站的車票。我
斷定他確是搭那班火車走,然後我自己就離開了車站。
我對剛才耳聞目睹的情況,隻能作出一種解釋。毫無疑問,我看見那個
人離開了凱瑟裏克太太緊隔壁的那一家。大概他是珀西瓦爾爵士派去住在那
裏的,因為見我這樣進行偵察,預料我遲早要到那裏去找凱瑟裏克太太。剛
才他肯定看見我進去了又出來,於是就匆忙搭第一班火車趕往黑水園去報
告,因為珀西瓦爾爵士(顯然已經知道我所采取的行動)當然要趕往那裏去,
這樣,萬一我到了漢普郡,他就可以及時在當地等候著對付我。看來,不用
再過多少天,很可能我就要和他交鋒了。
不管這些事必然會帶來什麼後果,我仍然要繼續追求既定的目標,決不
半途而廢,決不在珀西瓦爾爵士或其他任何人麵前退卻。我在倫敦的時候,
覺得自己的責任很重,因為必須隨時留心我的行動,以防被人發現了勞娜隱
藏的地方,可是現在到了漢普郡,我感到輕鬆多了。在韋爾明亨,我可以自
由自在地行動,即使我偶爾在什麼地方有所疏忽,那立即招來的後果也隻不
過是影響我本人而已。
我離開火車站時,嚴冬的暮色正開始降臨。看來天黑後要在這樣人地生
疏的附近一帶繼續進行偵察,是沒有希望取得成功的了。於是,我到最近的
一家旅館,叫了一客飯,訂了一個房間。一切就緒以後,我就寫信給瑪麗安,
說這次旅程平安順當,看來頗有成功的希望。我出門的時候,曾經囑咐她把
第一封信(也就是我明天早晨將收到的信)寄到“韋爾明亨郵局”,現在我
請她把第二天的信也寄往那裏。如果信到時我已離開當地,那將來隻需要通
知郵局局長,就可以毫不費事地領到那封信。
時間已經不早,旅館餐室裏靜悄悄的。我可以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不受
任何幹擾,回憶那天下午所做的事。就寢之前,我先從頭到尾重溫了我和凱
瑟裏克太太那次不尋常的會談,並利用現在悠閑的時間核實我那天早些時候
匆忙中得出的結論。
老韋爾明亨教堂法衣室,變成了我的思路的出發點,我從那兒開始,慢
慢地回想我所聽到的凱瑟裏克太太的全部談話,以及我所看到的凱瑟裏克太
太的一切舉動。
克萊門茨太太第一次向我提到教堂法衣室的附近一帶,我就想到,珀西
瓦爾爵士和教區執事的妻子幽會,單單選擇這樣一個地方,這件事十分離奇,
也很令人費解。正是由於我早已有了這一成見,所以我才會不假思索,向凱
瑟裏克太太提到了“教堂法衣室”——當時,我談話的當兒,也隻是忽然想
到了整個事情經過的一個特殊的細節而已。我原以為她聽了這話最多顯出慌
亂或表示憤怒,但是,這幾個字一說出口,竟然會把她嚇得失魂落魄,這可
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我很久以前就在猜想,珀西瓦爾爵士的秘密中隱藏著
一件凱瑟裏克太太所知道的嚴重罪行,但此後這一想法被我拋開了。現在,
這女人突然表現的恐怖,使我直接或間接地聯想到這罪行和教堂法衣室有
關,使我深信,她不僅是這件罪案的見證人,而且肯定是這件罪案的同謀犯。
接著,經過進一步思考,我的想法有了新的發展。
凱瑟裏克太太對珀西瓦爾爵士公然表示輕蔑,那分明還涉及到他母親的
事。她提到珀西瓦爾爵士是出身名門望族——尤其是他母親方麵的時候,表
示了最惡毒的譏嘲。這又意味著什麼呢?看來這隻可能有兩種解釋:或者是
因為他母親出身微賤,或者是因為他母親名譽上有什麼汙點,而那件事瞞過
了所有的人,隻有凱瑟裏克太太和珀西瓦爾爵士兩人知道。要檢驗第一種解
釋的可靠性,我必須查看珀西瓦爾爵士的母親的結婚登記簿,以便確切地知
道她娘家的姓氏和家係,這樣才能開始作進一步的調查。
另一方麵,如果我所假想的第二種解釋是正確的,那麼她名譽上的汙點
又會是什麼呢?記得瑪麗安曾經對我談到有關珀西瓦爾爵士的父母親的事,
以及他們倆所過的那種孤獨得令人犯疑的生活,這時我不禁問自己:他母親
會不會根本就沒結過婚呢?在這一問題上,結婚登記簿至少可以為我提供書
麵證明,確定我的懷疑是否有事實根據。可是,到哪裏去查結婚登記簿呢?
這時候我記起了自己以前作出的結論,於是我順著原來的思路去推想,以前
我曾這樣想到,隱藏罪行的所在地是老韋爾明亨的教堂法衣室;現在我又想
到,登記簿也在那個地方。
以上就是我和凱瑟裏克太太會晤的結果;以上就是我的全部想法,這些
想法一致集中到了一點,這一點決定了我明天的行動方向。
那天早晨,層雲密布,天色陰沉,但是沒下雨。我把旅行袋留在旅館裏,
等需要的時候再去取它,先問清楚了路,然後徒步出發,去老韋爾明亨教堂。
大約需要走兩裏多路,一路上地勢逐漸增高。
最高的地方矗立著一所教堂;由於經曆了悠久的歲月,它已相當陳舊,
兩邊都築有厚實笨重的扶壁,前麵是一個樣子怪難看的方樓塔。法衣室連接
在教堂後邊,另有通外麵的門,看上去也是那麼陳舊。在建築物四周,間或
還可以看到原來村莊的遺跡,克萊門茨太太曾經對我說,他丈夫從前就住在
那村莊裏,但後來有身份的居民都離開那兒,搬到新建的鎮上去了。空下的
房子,有的已被拆除,隻剩下外麵的牆壁;有的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朽敗,
此外有幾所房子裏麵還住著人,但那些人顯然都是很窮苦的。景色很是淒涼,
然而,講到淒涼的程度,即使是這裏廢墟中最難看的地方,也顯得比我剛才
離開的新鎮更好一些。這裏,四處展開了褐色的原野,令人心曠神怡的遠景
可以供你觀賞;這裏,樹木雖然葉子已經脫落,但至少使景色顯得不太單調,
還可以讓你向往夏季的濃蔭。
樣去教區執事住的地方,而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兩個人從一堵牆後邊溜出來,
慢慢地跟在我後麵。兩個人當中較高的一個,對我說來是陌生的,他體格魁
梧,滿臉橫肉,打扮得像獵場看守人。另一個就是我在倫敦離開基爾先生事
務所那天跟蹤我的兩個人其中之一。當時我特別留神注意這家夥,所以這次
肯定不會認錯了他。
他和他的夥伴並不打算和我搭話,都跟我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然而他們
到這教堂附近來的動機是明顯的。完全不出我的預料,珀西瓦爾爵士已經考
慮到我要到這裏來。他昨晚接到了我去看凱瑟裏克太太的報告,預料我要到
老韋爾明亨來,所以派這兩個人在教堂附近監視我。現在他采取這樣監視我
的計劃,證明我的偵察方向終於選擇對了。
我從教堂附近向前走,到了一所有人居住的房屋前麵,房子旁邊是一片
菜園,一個工人正在菜園裏幹活。他指點我怎樣去教區執事的住所,那是一
所相距不遠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人已走空了的村莊的邊上。教區執事在
家裏,這會兒正在穿他的大衣。這個快樂而和藹的老人,老是扯著大嗓門把
話說個沒完,他很瞧不起自己所住的地方(我不久就看出了這一點),同時
又因為自己以去過倫敦聞名而沾沾自喜。
“您幸虧來得這麼早,先生,”老人聽我道出來意後說。“再晚十幾分
鍾,我就要離開這兒了。我要去辦理一些教區裏的事,先生。對於我這麼大
年紀的人,這可是一段相當長的路程。可是,感謝上帝保佑,我的腿勁兒仍
舊不錯!一個人隻要一雙腿不服老,他還有許多活兒可以幹。您也是這樣想
的吧,先生?”
他邊說邊從火爐後麵一個鉤子上取下了他的鑰匙,順手鎖上了小屋子的
門。
“沒人在家給我看門,”教區執事說時露出毫無家室之累的愉快神情。
“現在我的老伴兒已經躺在那麵墓地裏了,我的孩子都已經成家了。這是一
個荒涼的地方,您說對嗎,先生?可這是一個大的教區——除了我,這兒的
工作誰也對付不了。這隻有靠學問,我在這方麵還有一點兒,而且,還不止
一點兒。我能說女王的英語①(願上帝保佑女王!)這兒多數人都沒有這本領。
我想,您是打倫敦來的吧,先生?大約二十五年前,我也去過倫敦。請問,
最近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就這樣一路閑扯,他把我領到了那教堂法衣室。我四麵瞧瞧,看那兩個
密探是不是還在附近。這時四下裏已經不見他們的蹤影。大概,一經發現我
去找教區執事,他們就隱藏到了什麼地方,可以從容自如地監視我下一步的
行動。
教堂法衣室的門是用堅固的老橡木製的,門上釘滿了很粗的釘子,教區
執事把沉甸甸的大鑰匙插進門鎖時,他那副神情就像是早已知道要遇到一件
困難而又不大有把握能克服那困難。
“我現在隻好領您打這一麵進去,先生,”他說,“因為通教堂的那扇
門從法衣室裏麵反閂上了。否則,咱們倒可以打教堂那麵進去。像這樣鬧別
扭的鎖也真少有。它這麼大,簡直可以用來鎖牢房門;瞧它老是會被咬住,
① “國王的英語”或“女王的英語”,指純正的英語。——譯者注
應當換上一把新的。這件事我至少已經向教堂保管員提了五十多次——他老
是說:‘這件事讓我來辦,’可是他至今也沒辦。咳,這是一個沒人過問的
地方。它不能和倫敦相比,您說對嗎,先生?天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在睡
大覺!我們就是不能隨著時代前進。”
法衣室要比我單看外麵所想象的大一些。那是一間陳舊的屋子,裝椽子
的天花板很低,室內光線暗淡,顯得陰森森的,並散發著一股黴味。屋子兩
邊,靠近隔壁教堂裏邊盡頭的地方排列著一些沉重的木櫃,它們都已蛀壞,
由於年久而開裂了。在一口櫃子的裏邊角落裏,鉤子上掛著幾件法衣,可以
看見它們露出的底部像亂糟糟的一堆帷幔。法衣下邊的地板上擺著三口粗木
板箱,箱蓋半開半掩,成束的稻草從裂口隙縫裏向四麵髭了出來。箱子後邊
的一個角落裏堆著積滿灰塵的紙張,有的很大,像建築師的圖樣那樣卷著,
有的像是帳單和信件,鬆鬆地捆成幾疊。以前這間屋子,還有旁邊的一扇小
窗透亮兒,但後來那扇窗子被磚頭堵住,現在改在屋頂上開了一扇天窗。這
裏空氣窒悶,透出黴濕味,而由於關閉了通教堂的那扇門,屋子裏就更加悶
氣了。那扇門也是用厚實的橡木製的,上下都從法衣室裏麵反閂著。
“照說,我們可以把這地方收拾得整齊一些,您說對嗎,先生?”快樂
的教區執事說,“可是,在這個沒人過問的地方,你又有什麼辦法呢?喏,
這兒,單瞧瞧這些粗木板箱。它們在這兒等候運往倫敦——已經等候了一年
多了,現在仍舊在這兒堆得滿地都是,隻要是還釘牢著沒散開呀,它們會永
遠堆在這兒。我說給您聽這是什麼原故,先生,剛才已經講過,這裏不比倫
敦呀。我們這兒的人都在睡大覺。天知道,我們就是不能隨著時代前進!”
“這些粗木板箱裏是一些什麼?”我問。
“是一些講道壇上的木刻,聖壇上的嵌板,風琴壇上的畫像,”教區執
事說。“還有十二使徒的木刻畫像,連鼻子眼睛都不齊全了。它們破破爛爛,
都被蟲蛀壞了,邊兒上都殘缺破損了。跟陶器一樣,一碰就碎,先生,它們
即使不比這座教堂更老,至少也是同樣地老了。”
“為什麼要把它們運往倫敦?是送去修補嗎?”
“可不是,先生,是送去修補;至於那些沒法修補的,就準備用上好木
料複製。可是,我的天呀,經費不夠,它們隻好留在這兒等候捐款,結果呢,
沒人捐錢。這都是一年前的事,先生。為了討論這件事,六位紳士在新鎮上
旅館裏一起設宴。他們發表演說,通過決議,個人簽了名,還印發了上千份
的宣言書。那是冠冕堂皇的宣言書,先生,上麵用紅墨水寫滿了哥特式花體
字,說什麼,如果不修複教堂,不整理好那些名貴雕刻,那將是一件丟臉的
事。您瞧那兒就是一些沒發完的宣言書、建築師的圖樣、估價單、全部來往
信件,大夥兒意見不能統一,最後爭吵起來,現在這些東西都被堆在那粗木
箱後麵。起初,也收到了一些零星捐款——但是,你怎麼能指望用那點兒錢
把這些東西運到倫敦呢?您瞧,那點兒錢隻夠用來包裝破碎的雕刻,支付印
刷和估價費用,此外一個錢也不剩了。情形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我們沒
別的地方可以堆放這些東西——新鎮上誰也不肯為我們騰出空房——我們是
在一個沒人過問的地方嘛——所以,這法衣室裏才會這樣亂七八糟——有誰
來管它呢?——我倒要請問一聲。”
我急於要查結婚登記簿,很不願意再引這位老人多談話。我先向他表示
同意,說沒人能幫著把這法衣室收拾得比較整齊,然後提議,我們可以開始
辦事,別再耽擱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