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瑪麗安談到珀西瓦爾爵士和勞娜的婚事時,她曾經告訴我他的年
齡。那時她說珀西瓦爾爵士已經四十五歲。從那年齡倒算回去,再加上我聽
到這件事以後又過去的一年時間,估計他應當是出生於一八○四年,在結婚
登記簿裏我必須從那一年查起,才不致於漏掉了結婚日期。
“我要從一八○四年查起,”我說。
“從那一年往前查還是往後查呀,先生?”他問。“是向我們現在順著
查下來,還是倒著查上去呀?”
“從一八○四年倒著查上去。”
他打開一口櫃子(外麵邊兒上掛有法衣的那口櫃子),捧出了一本棕色
皮封麵亮燦燦的大簿子。我看到收藏登記簿的地方那樣不牢靠,感到很驚訝。
櫃門由於年久已經翹棱開裂,而那鎖又是一把極普通也極小的鎖。我可以用
手裏的手杖毫不費事地撬開了它。
“您認為這地方藏結婚登記簿夠安全嗎?”我問,“像這樣重要的登記
簿,不用說,總應當很當心地藏在一口鐵保險箱裏,用更好的鎖給鎖上吧?”
“瞧,多麼奇怪!”教區執事剛打開登記簿,又把它合上了,高興得“叭”
地在簿麵上拍了一下。“這正是多年前(瞧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夥子哩)我那
位老校長常說的一句話嘛。‘為什麼不把登記簿(他說的就是我手底下這本
登記簿),為什麼不把它藏在一口保險箱裏?’這句話我聽他說了不止一次,
他說了上百次。那時候他是一位律師,先生,同時擔任這裏教區委員會文書。
他是一位高尚的、熱心的老紳士,也是我看到的人當中辦事最仔細認真的人。
他生前在諾爾斯伯裏鎮的律師事務所裏為這本登記簿備了一個副本,經常按
時把這裏新登上記的一筆不漏過到他那副本上。您真難想象啊,每一季度裏,
他總要在約定的日期來一兩次,騎著他那匹老白馬來這教堂,親自把這兒的
登記簿和他那個副本一筆筆地核對。‘我怎麼知道(他老是這樣說),我怎
麼知道,這個法衣室裏的登記簿不會被人偷了或者毀了呢?為什麼不把它藏
在一口鐵保險箱裏呢?為什麼別人不像我這樣當心著它呢?萬一有一天發生
了什麼意外,登記簿丟了,到那時候呀,教區裏的人就會知道我那副本有多
麼寶貴啦。’說完這話,他總是吸上一撮鼻煙,神氣活現地向四麵看看。啊!
像他那樣的辦事精神,如今可不容易找到了。即使您到倫敦,也找不到一個
像他那樣的人了。您說的是哪年呀,先生?是一八零幾呀?”
“一八○四,”我回答,一麵心裏想,在查完登記簿之前,我可決不再
給這老人談話的機會了。
教區執事戴上他的眼鏡,去翻那登記簿,每翻上三頁,就很當心地把指
頭在唇邊舐一舐濕。“喏,找到了,先生,”他說時又高興地在展開的簿子
上拍了一下。“這兒就是您要查的那一年。”
因為不知道珀西瓦爾爵士是哪一年出生的,所以我開始從那一年的上半
年查起。簿子裏按照老式方法登記,每一個月的記錄,一開始寫在新的一頁
上,結尾後的空白地方用墨水畫了一條對角線。
我查到一八○四年的一月,沒找到那條結婚登記,然後再倒查上去,查
完了整個一八○三年的十二月——查完了整個十一月和十月——查完了——
不!九月沒全部查完。就在那一年的那一個月裏,我找到了那條結婚登
記。
就更緊密地寫在比前一條結婚登記所占的更為狹窄的地方。我特別注意到它
前麵的一條結婚登記,因為結婚的那位新郎的教名和我相同。緊接著它後麵
的另一條結婚登記(記在下一頁的頂上邊),其引人注意之處又有所不同,
它占了更寬的地方,記的是兩弟兄在同一天結婚。看來費利克斯·格萊德爵
士的結婚登記毫無特殊之處,隻是被更緊密地寫在一頁下麵很狹的地方。他
妻子方麵的資料也隻是一般性的。有關她的說明是:“塞茜莉亞·簡·埃爾
斯特,住諾爾斯伯裏鎮園景村,為已故帕特裏克·埃爾斯特先生(原籍巴思
①)
之獨生女。”
我把這些細節一一摘錄在筆記簿裏,記的時候想到下一步準備采取的步
驟還沒把握,就感到很失望。前一刻鍾裏我還認為已經掌握了發現秘密的關
鍵,可是這會兒看來,發現這秘密的希望是更加渺茫了。
我這次到法衣室來,對這件無法解釋的神秘事件獲得了什麼啟發嗎?可
以說一無所獲。我要查明珀西瓦爾爵士的母親是否名聲可疑,在這方麵取得
了什麼進展嗎?我雖然查明了一件事,但結果反而證明她的名譽是無可懷疑
的。在這樣撲朔迷離的情況下,我開始感到對這件事更沒有把握,感到處理
這件事有了更多的困難和阻礙。我下一步又該怎麼辦呢?看來,目前隻有一
個辦法。我可以開始對“諾爾斯伯裏鎮的埃爾斯特小姐”進行調查,看這樣
是否有可能發現凱瑟裏克太太蔑視珀西瓦爾爵士的母親的秘密,從而進一步
達到我調查的主要目的。
“您找到要查的資料了嗎,先生?”他看見我合上了結婚登記簿時間。
“找到了,”我回答,“但是還有一些事要打聽。我想,一八○三年主
持這教堂的那位牧師已經不在了吧?”
“不在了,先生,他早在我來這兒的前三四年就去世了,那還是一八二
七年的事。我之所以來這兒工作,先生,”我這位談鋒甚健的老先生隻管把
話扯下去,“是因為原先的一位教區執事走了。聽說他是被妻子逼得離家出
走的——如今他妻子還在,就住在那麵新鎮上。這件事的真相我也不明白,
我隻知道自己是怎樣擔任了這一職務。是汪斯布羅先生推薦我來的——他就
是我剛才對您談到的那位老校長的兒子。他是一位十分瀟灑、很有風趣的人;
他喜歡打獵,還養獵狗什麼的。他和他父親一樣,也是這裏的教區委員會文
書。”
“剛才您不是對我說,您以前的校長住在諾爾斯伯裏鎮上嗎?”我問,
想起了我這位愛饒舌的朋友打開登記簿前曾向我長篇大論地談他母校那位遇
事認真的校長的故事。
“可不是嗎,可不是談到他的嗎,先生,”教區執事回答。“從前老汪
斯布羅先生住在諾爾斯伯裏鎮上,現在小汪斯布羅先生仍住在那鎮上。”
“您剛才說,他和他父親一樣,也是教區委員會文書。我不大清楚,這
教區委員會文書是一個什麼職位?”
“您會不知道呀,先生?虧你還是打倫敦來的哩!您瞧,每個教區教堂
都有一位教區委員會文書和一位教區執事。當教區執事的都像我這樣的人(不
過我要比多數人具有更淵博的學識,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當教區委員會
①城名,在英格蘭西南部、為療養勝地,以溫泉著名。——譯者注
文書的一般都是律師,瞧,如果有什麼和教區委員會有關的工作,那總是由
律師去辦理。在倫敦,同樣是這個情形。那兒的每個教區教堂都有它的教區
委員會文書,我可以向您保證,那文書還肯定是一位律師。”
“當然是的,先生!他是一位律師,他就在諾爾斯伯裏鎮高街上,在從
前他父親的老事務所裏辦公。提到那事務所呀,我也不知道出出進進去了多
少次,從前我總是看見那位老先生,出去辦事的時候騎著他那匹白馬慢慢地
跑,沿路東張西望,向所有的人點頭!可不是,他真受人歡迎!哪怕是到倫
敦去,他也是吃得開的!”
“從這兒到諾爾斯伯裏鎮有多少路?”
“老長的一段路,先生,”教區執事說,露出鄉下人趕路時特有的那種
對距離的誇大想法,以及對困難的敏銳感覺。“告訴您,差不多有五裏路!”
那還是上午很早的時候。時間盡夠我步行到諾爾斯伯裏,再回到韋爾明
亨;現在要找一個人幫我調查珀西瓦爾爵士的母親婚前的品行和身份,鎮上
大概再沒有比本地律師更為合適的了。一經決定立即步行到諾爾斯伯裏,我
就首先走出了法衣室。
“多謝您哪,先生,”教區執事說,我把一點兒錢塞在他手裏。“真的
您就這樣一路步行到諾爾斯伯裏,再走回來嗎?行!您的腿勁也不壞——真
福氣,對嗎?就是這條路,您不會走迷了的。我真希望和您一同走一趟——
能在這樣一個鬼不生蛋的地方遇到倫敦來的紳士,真是一件痛快事。可以聽
到許多新聞。再見啦,先生,再一次謝謝您。”
我們分了手。已經從教堂那裏走出了一段路,我再回過頭去看看,看見
那兩個人又在路那頭出現,這時又多了一個人,他就是我前一天晚上跟蹤他
到火車站的那個穿黑衣服的矮子。
三個人站在一起談了一會兒,然後分開了。穿黑衣服的獨自向韋爾明亨
方向走去——另兩個人仍留在那裏,分明是要等我一開始向前走就跟蹤我。
我繼續向前走,不讓這兩個家夥看出我是在特別注意他們。這時他們並
沒使我感到不快——相反地,他們重新燃起了我已瀕破滅的希望。剛才由於
發現了結婚的證明,我在驚訝中就忘了第一次看見有人守在教堂法衣室附近
時自己所作的結論。現在他們再一次在這裏出現,這就提醒了我這一點:珀
西瓦爾爵士已經預料到,我一經會見凱瑟裏克太太,下一步就要到老韋爾明
亨教堂否則他就不會派他的密探到這兒來等候我了。這樣看來,法衣室裏雖
然表麵上平靜正常,但是深處卻有一些蹊蹺:那結婚登記簿裏還藏有一些我
沒發現的東西。
10
一經走遠,已看不見教堂,我就加緊腳步向諾爾斯伯裏鎮邁進。
那條路大半是筆直平坦的。我每次回過頭去順著它朝後望,都看見那兩
個密探不即不離地尾隨著我。一路上他們多半和我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有一
兩次他們加快了步伐,似乎要趕上我,但是接著就停下來,彼此商量一會兒,
又恢複了原來的距離。顯然他們抱有某種目的,但好像又拿不定主意,或者,
對達到這一目標的最好辦法仍不能取得一致意見。我猜不準他們要使什麼詭
計,隻是十分擔心,怕在去諾爾斯伯裏鎮的途中遭到什麼意外。可不是,擔
心的事終於發生。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其中的一個(那個在倫敦跟蹤我的)已經急速在
我左邊擦過去,並且用肩頭猛撞了我一下。剛才他和他的同夥趁我沒有覺察,
從老韋爾明亨一路在後跟蹤,已經激怒了我,我這時就很不應該地用空著的
手驀地一下推開了這家夥。他立刻大聲呼救。他的同夥,那個穿獵場看守人
衣服的大個子,撲到了我右邊,緊接著兩個流氓就在大路當中一左一右緊揪
住我。
幸而,我明白這是他們設下的圈套,而且已經懊惱地想到自己落進了圈
套,所以我克製住自己,沒把事情弄得更糟,沒和兩個人進行無益的較量,
因為,我赤手空拳,單是其中的一個我大概也沒法對付。我本來打算摔開他
們,但是接著就克製住這一任性的舉動,我環首四顧,看看附近是否找得到
一個人出來評理。
這時有一個工人在附近空地上幹活,他肯定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經
過。我喚他和我們一起去鎮上。他搖搖頭,表示堅決不肯,然後朝公路後邊
一個農舍走過去。同時,緊揪著我的兩個人聲稱,他們要控告我打了人。這
時我已經變得冷靜和聰明,不再去反抗他們。“撒開手,別揪著我胳膊,”
我說,“我跟你們到鎮上去。”穿獵場看守人衣服的那一個粗暴地拒絕了我。
但是另一個較矮的很機靈,他考慮到事態的後果,反對他的同伴不必要地動
手行凶。他向那個人做了個手勢,接著我就被鬆開雙臂,在他們倆當中繼續
向前走去。
我們走到公路拐角,那地方已靠近諾爾斯伯裏鎮邊緣。一個當地警察正
沿著路旁小道走過。兩個人立刻去找他。他回答說,這時候法院推事正在鎮
公所審理案件,我們最好立刻去看他。
我們到了鎮公所。書記正式傳訊,受理了那兩個人對我提出的控訴,一
般在這種情形下,控訴習慣上總是誇大其詞,並且是與事實不符的。法院推
事(他是脾氣暴躁、專以運用權力為樂的那種人)查問,大路上或者附近一
帶有誰親眼目睹了打人的事,原告承認那個工人當時在空地裏,這使我感到
十分驚奇。但是,此後一聽法院推事接下去說的話,我就明白了他們承認這
件事情的目的。推事立刻拘留了我,要我提出見證人,同時準許我取保候審,
隨傳隨到,這必須有人為我作保。如果鎮上有人認識我,那我隻需要交納保
釋金,就可以獲釋,然而我在這裏人地生疏,所以必須找一個人負責為我作
保。
這時我已洞悉他們的全部詭計。按照他們的安排,是要把我扣押在那個
鎮上,而我由於在那裏完全人地生疏,就沒有交保獲釋的希望。拘留到推事
下次開庭時為期隻有三天。但是,在我被拘禁的那段時間裏,珀西瓦爾爵士
就可以不擇手段挫折我的下一步行動,完全不用擔心受到我的阻擾,而這樣
也許就可以使他的罪行永遠不會敗露。三天過後,原告的控訴肯定會撤回,
那時也就根本無需什麼見證人出庭了。
看到我下一步的行動受到這種惡作劇的阻撓(這種手段本身雖然十分卑
劣不足掛齒,然而它可能帶來的後果卻是非常嚴重、令人沮喪的),我在那
一陣憤怒,幾乎可以說是絕望之下,起初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時想不出
一個最好的辦法來擺脫當時的困境。我真愚蠢,當時竟會索取紙筆,準備私
下裏把我的真實情況告訴法院推事。可不是,我已經提起筆來寫了幾行,接
著方才覺察這種做法是不夠慎重的,也是毫無希望的。說來也慚愧,我幾乎
已被煩惱折磨倒了,但最後我推開了紙筆,想出了一個珀西瓦爾爵士大概不
會料到,在幾小時內獲得自由的辦法。我決定把自己的處境通知那位住在橡
樹場的道森先生。
我獲得堂上的允許,可以雇一個送信人立刻帶著我的信乘車出發,立刻
去把醫生接來。橡樹場位於黑水園偏近諾爾斯伯裏鎮的一麵。雇來送信的人
說,他能在四十分鍾內趕到那裏,然後再花四十分鍾時間把道森先生接來。
我吩咐他,萬一醫生不在家,那麼,無論他到哪裏,一定要把他找到。然後,
我竭力耐著性子,同時滿懷希望,坐下來等候這一行動的結果。那時還不到
下午一點半,送信人已經出發。三點半前,他陪著醫生來了。道森先生及時
幫助了我,他那樣熱心,那樣周到,但他卻認為那隻是應盡的責任,這使我
深受感動。保釋的必要手續一經提出,立刻被接受了。那天下午四點以前我
又成為一個自由人,在諾爾斯伯裏鎮街上和這位善良的老醫生熱烈地握手。
道森先生殷勤地邀我和他一起去橡樹場,要我在那裏過夜。我隻好回答
說,現在的時間不能由我支配,還說,讓我過幾天再去拜訪他,我將向他重
申謝意,並向他說明我認為他應當知道、但目前我還不能透露的一切。我們
彼此依依不舍地分了手,我立刻取道去高街汪斯布羅先生的事務所。
現在時間十分重要了。
我交保獲釋的消息,肯定在今天天晚之前就要傳到珀西瓦爾爵士那裏。
如果我不能在此後幾小時內做出他最害怕的事情,完全把他製伏,我就可能
前功盡棄,以後永遠無法重新獲勝。這個人是一向不擇手段的,他在本地擁
有勢力,而我暗中進行的偵察工作又對他的罪行暴露構成了巨大危險:這一
切都在警告我,要我加緊進行徹底的追查,一分鍾也不能浪費。剛才我很好
地利用了等候道森先生的時間仔細思考。早些時候那位嘮叨的老教區執事的
部分談話使我感到厭煩,但是,現在重新回憶時,我卻在那些話中發現了新
的意義,我腦海中隱隱閃過了先前在法衣室裏未曾觸及的疑念。我原先去諾
爾斯伯裏鎮的目的,隻是要找汪斯布羅先生,調查珀西瓦爾爵士的母親的事。
但我現在去那裏的目的,則是要查看老韋爾明亨教堂裏的結婚登記簿的副
本。
我去找汪斯布羅先生的時候,他正在事務所裏。
他是一個生性愉快、態度安詳、臉色紅潤的人(與其說像一位律師,倒
不如說像一位鄉紳);聽了我的來意,他好像覺得驚奇,同時也深感興趣。
他隻聽說過他父親抄的結婚登記簿副本,但是根本沒見過它。至今還沒有人
來問到這個副本,它肯定是和那些自從他父親去世後就一直不曾動過的其他
文件一起收藏在保險室裏。真可惜(汪斯布羅先生說)老先生沒能活到今天,
聽見終於有人要看他那寶貴的抄本。如果現在知道了這件事,那他就會更加
熱衷於這一癖好了。可是,我又是怎樣知道這個副本的呢?是聽鎮上人說的
嗎?
聽了這番說明,他同意取出副本。他吩咐一個雇員到保險室裏去;稍停,
那本簿子被取出來了。它和法衣室裏的登記簿大小完全一樣,唯一不同之處
是它裝訂得更精致一些。我把它捧過去放在一張空著的寫字台上。這時我的
手在顫抖——我不敢徑自打開那簿子,我知道需要克製著自己,不可以讓屋
子裏的人看出我激動的心情。
我先翻到前麵的空頁,它上麵寫的幾行字已經墨跡黯淡。那幾行字是:
——
“韋爾明亨教區教堂結婚登記簿副本。在我指導下抄錄,錄後由我逐條
與正本核對無誤。(簽名):教區委員會文書羅伯特·汪斯布羅。”在這條
說明下邊,是另一個人的筆跡寫的這樣一行:“自一八○○年一月一日至一
八一五年六月三十日。”
我翻到了一八○三年九月份。我找出了一個和我教名相同的人的結婚登
記。我也找到了兩弟兄同一天結婚的登記。再看,在這兩條登記之間,在那
一頁的最下邊——?
什麼也沒有!教堂結婚登記簿裏記錄的費利克斯·格萊德爵士與塞茜莉
亞·簡·埃爾斯特的婚事,連個影子也沒有!
我的心猛地一震,跳得好像要憋住我的呼吸。我再看一遍——唯恐我的
眼睛靠不住。不,一點兒不錯!那兒沒有那一條結婚登記。各條登記,副本
上的和正本上的,占據完全相同的地位。上一頁的最後一條,記的是和我同
教名的那個人的結婚。它下麵留出了一條空行——這地方之所以空著,顯然
是因為它太狹窄,不夠填寫那兩弟兄的結婚登記,所以在副本和正本中,這
一條都被記在下一頁的頂上邊。那一條空行,泄露了全部真相!在教堂的結
婚登記簿裏,從一八○三年起,多次在舉行婚禮後登記時,這地方肯定都是
空著的,直到一八二七年珀西瓦爾爵士來到老韋爾明亨,才被補進了新的一
條。他在老韋爾明亨的結婚登記簿上偽造了記錄;我無意中在諾爾斯伯裏鎮
的副本上發現了他的罪行。
我的腦袋發暈;我扶穩了寫字台,以防自己栽倒。這個亡命之徒曾經引
起我種種懷疑,但我所懷疑的一件也不是事實。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珀西瓦
爾·格萊德爵士,他和他那領地上最窮苦的工人一樣,完全無權承襲從男爵
的封號和黑水園府邸:這種事可是我從未想到的。我一度也曾猜想,他可能
是安妮·凱瑟裏克的父親;我也曾猜想,他可能做過安妮·凱瑟裏克的丈夫;
但是,無論怎樣想入非非,我再也沒猜到他真正犯下的罪行。
他作案時采取的手段是這樣卑鄙,他犯罪時悍然不顧一切的情節是這樣
嚴重,而一旦破獲,後果又是這樣令人可怖:這一切嚇倒了我。他過著那種
野獸般惶惶不安的苦惱生活;他在絕望中表現得那樣反複無常,時而下流無
恥,假冒偽善,時而不顧一切,使用暴力;他那樣心虛意怯,瘋狂地不信任
他人,單是因為疑心安妮·凱瑟裏克和他妻子發現了他那可怕的秘密,他就
把一個關進瘋人院,不惜對另一個策劃惡毒的陰謀:然而,現在看來,這一
切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一旦發現了那件秘密,在舊時代裏也許要絞死了
他,而如今仍可能要判他一個終身流放。一旦發現了那秘密,即便受騙受害
的人肯讓他逍遙法外,但是免不了要一下子剝奪掉了他所竊取的名號、爵位、
財產,以及全部上流社會的地位。這就是他那件秘密,這也是我的秘密!隻
要我一句話出口,他就要永遠喪失那房屋、地產、從男爵的封號;隻要我一
句話出口,他就要浪跡天涯,隱姓埋名,成為一個流離失所、窮苦無依的人!
這人的整個前途都懸在我的嘴角邊上,而他本人現在肯定也和我同樣看清了
這一點!
我考慮了一下。首先我需要把所發現的一切寫成一份書麵證明,萬一自
己不幸遭到什麼意外,就可以把證明收在珀西瓦爾爵士無法將其弄到手的地
方。藏在汪斯布羅先生的保險室裏的結婚登記簿副本,肯定很安全。但是,
我親眼看到,藏在教堂法衣室裏的正本就很不可靠。
在這緊急關頭,我決定再去找那教區執事,再到那教堂去一趟,必須趁
我那天晚上就寢之前,把需要的記錄從結婚登記簿裏摘錄下來。當時我還不
知道,單由我謄錄的文件不能作為證明,必須具備一份符合一定法律手續的
抄本。因為不知道這些細節,隻想到絕不要泄露了目前行動的秘密,我不曾
去細問汪斯布羅先生,否則我就會知道那些必要的細節了。我隻急著要趕回
老韋爾明亨。汪斯布羅先生注意到了我緊張不安的臉色與神態,但我竭力解
釋,把規定的手續費放在桌上,約好了一兩天後就寫信給他,然後離開了律
師事務所,這時我頭腦昏沉,熱血沸騰,脈搏急跳。
天正在暗下來。我忽然想到可能再一次在大路上被人追蹤,遭到襲擊。
我帶的一枝手杖很細,它不大適合於,或者根本就不能用於防衛。於是,離
開諾爾斯伯裏鎮之前,我先去鎮上買了一根鄉下人走野路用的那種又粗又
短、一頭很重的棍子。帶了這樣簡陋的武器,如果有一個人打算阻攔我,我
就可以用這個對付他。如果不止一個人攻擊我,我就拔腿逃跑,對此我是有
把握的。我以前在學校裏以快跑著名,而後來在中美洲的曆險中對此道也不
乏鍛煉。
我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那鎮,一路在大道當中走著。
那時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在前一半路程中我無法確定是否有人跟蹤
我。但是,到了後一半路程中,估計大約離教堂還有兩裏路時,我看見一個
人在雨裏從我身旁跑上前去,接著就聽見路旁空場外邊的一扇門突然關上
了。我繼續一直向前奔,手裏準備好那根棍,耳朵留心地聽,眼睛在細雨和
黑暗中睜得大大的。我向前跑了不到一百碼,右邊樹籬跟前傳來了窸窣聲,
三個人跳到了大路上。
我一下子閃開到路旁人行道上。前麵的兩個人一時刹不住步子,衝上前
來。第三個人快得像閃電一樣。他止住步,偏過身,揮動他的手杖打我。那
一下子沒瞄準,也打得不重。它落在我肩上,我回過去對著他腦袋狠狠地就
是一棍子。他向後一個踉蹌,接著就撞在那兩個朝我衝過來的人身上。這一
下子我就有了一個先起步的機會。我從他們身邊閃過,然後又在大路當中盡
快地飛奔。
現在不能再冒險回到公路上了,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在當天晚上
趕到老韋爾明亨。
沒月亮也沒星星可以幫助我確定方向。我隻知道,離開諾爾斯伯裏鎮的
時候,風雨是從我背後吹打過來的,現在,如果繼續讓風雨在後麵吹打著,
肯定不會完全走錯了方向。
按照這個主意前進,我穿過了野地,除了偶爾碰上一些樹籬、溝渠和小
樹林,不得不稍許改變一下我的路線,我沒遇到其他什麼更大的障礙,最後
到了一座小丘附近,前邊的路麵很陡地降低下去。我走到底下一片平地上,
從樹籬的一個缺口裏擠出去,到了一條小路上。剛才離開公路時我曾經向右
拐,現在我又向左拐,以為這樣可以矯正偏差了的路線。沿著那條泥濘曲折
的小路走了十來分鍾,我看見一所小屋,它的一扇窗裏閃出燈光。臨小路的
園門敞開著,我立刻走進去問路。
我還沒來得及敲裏邊那扇門,它突然打開了,一個人手裏提著點亮的燈
從裏麵跑出來。他一看見我就站住,並舉起燈來。我們彼此一看清對方,都
大吃一驚。在那一陣亂跑中,我已繞過村子,最後到了它的另一端。我已回
到老韋爾明亨,提著燈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天早晨新認識的教區執事。
真奇怪,在我上次看見他以後的這一段時間裏,他好像已經奇怪地變了
樣。他顯得那樣驚慌——他那張血色很好的臉漲得通紅——我聽了他開口第
一句話,完全莫名其妙。
“鑰匙呢?”他問,“是您拿走的嗎?”
“什麼鑰匙?”我反問,“我這會兒剛打諾爾斯伯裏鎮來。您說的是什
麼鑰匙?”
“法衣室的鑰匙呀。上帝救救我們,保佑我們吧!這可叫我怎麼辦呀?
鑰匙不見了!聽明白了嗎?”老人叫喊,激動地向我搖擺著那盞燈,“鑰匙
不見了!”
“怎麼不見的?什麼時候不見的?誰會拿走了它們?”
“我不知道呀,”教區執事說,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瘋狂地東張西望。
他向玻璃窗那麵轉過身,讓我看它怎樣敞開著。他揮轉了一下提燈,燈
門鬆開,風立刻把蠟燭吹滅了。
“再去點亮燈,”我說,“咱們一起去法衣室。快去!快去!”
我催著他走進屋子。我早已十分擔心的那個陰謀,可能使我迄今所占有
的優勢隨著一起喪失的那個陰謀,這時也許正在進行。我急著要去教堂;教
區執事進去點燈的那會兒工夫,我怎麼也耐不住閑待在那裏。我走了出去,
沿著花園小徑到了外邊路上。
我剛前進了十來步,一個人從教堂那麵走近我跟前。他一遇到我,就恭
恭敬敬地向我打招呼。我看不出他的臉,但從聲音裏可以知道他完全是個陌
生人。
“是您嗎,珀西瓦爾爵士——”他還要往下問。
我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
“你黑暗裏認錯人了,”我說,“我不是珀西瓦爾爵士。”
那人立刻後退了一步。
“我還以為是我家主人呢。”他惶惑地嘟噥。
“你是在這兒接你家主人嗎?”
“他吩咐我在這條路上等著。”
他答了這句話,又轉身走開了。我回過頭去看那小屋,隻見教區執事提
著重新點亮的燈走出來。我挽著老人的胳膊,催他更快地走。我們沿著小路
匆忙前進,在剛才招呼我的那個人身旁擦過。借著提燈的光,我勉強看出他
是個沒穿號服的仆人。
“他是誰呀?”教區執事悄聲問。“他知道鑰匙的下落嗎?”
“咱們別停下來問,”我回答。“咱們先去法衣室。”
即使是在白天,也要走到小路的盡頭才能看見教堂。我們從路盡頭登上
通往教堂的斜坡時,一個村裏的小孩(一個男小孩)注意到了我們提的燈,
他走到我們跟前,認出了教區執事。
“聽我說,先生,”男孩糾纏不休地揪著教區執事的衣服。“有人到那
上麵教堂裏去了。我聽見那個人把自己反鎖在門裏麵——我聽見那個人在擦
火柴。”
教區執事渾身戰抖,沉重無力地倚靠在我身上。
“趕快!趕快!”我催促他。“咱們還來得及。不管那是什麼人,咱們
一定要逮住他。提好了燈,快跟我來。”
我飛快地登上小丘。在夜空的襯托下,我首先辨出的是教堂尖塔的模糊
黑影。我轉到一旁,向法衣室那麵繞過去,這時隻聽見緊靠著身後傳來沉重
的腳步聲。那仆人已經跟著我們走向教堂高處。“我沒有歹意,”他看見我
朝他轉過身時說,“我在找我家主人。”從他說話的口氣中,明明可以聽出
他是害怕。我不去理他,繼續向前走。
我剛拐過彎,可以望見法衣室,就看見那屋頂上的天窗從裏麵照得燦爛
通明。在昏暗無星的天空下,室內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一走近門口,就在黑夜的潮濕空氣中聞到從裏麵噴出來一股奇怪氣
味。我聽見裏麵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看見上麵的光越照越亮——一片玻
璃裂開了——我跑到門前,用手去推。法衣室裏起火了!
一看見這情景,我還沒來得及移動腳步,沒來得及換一口氣,就被裏麵
一個人沉重地撞在門上的聲音嚇呆了。我隻聽見鑰匙在鎖眼裏使勁地轉動,
聽見那人在裏麵發出尖厲可怖的喊聲,狂呼救命。
尾隨著我的那個仆人渾身哆嗦,向後搖晃,接著就跪倒在地。“哦,我
的天哪!”他說,“那是珀西瓦爾爵士呀!”
他剛說完這句話,教區執事已經趕到我們跟前,而就在這當兒,又聽見
鑰匙在鎖眼裏最後一次轉動,發出哢嚓聲。
“求主可憐他的靈魂!”老人說。“他這是死定了。他讓鑰匙卡住了。”
我衝到門跟前。多少星期以來,那個我一心向往著的目標,那個決定我
一切的目標,這會兒一下子從我的意念中消失了。這個人的罪行給別人帶來
了殘酷的損害,他狠毒地破壞了人家的愛情、清白、幸福,我也曾暗中發誓,
要讓他受到罪有應得的可怕的審判;然而,我所念念不忘的這一切,現在都
像夢影般從我記憶中消失。我其他的一切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那可怕的情景。
我其他的一切都不去想了,隻是隨著人性的自然衝動,想到不要讓他遭到可
怕的橫死。
“去試試開另一扇門!”我大喊。“去試試開通教堂的那扇門!這鎖卡
住了。再多浪費一分鍾開這鎖,你就完了。”
剛才鑰匙最後轉動了一次,此後就再聽不見呼救聲了。現在已經沒有任
何聲音,可以說明他是否活著了。我隻聽見火苗更急地燒得嗶嗶剝剝響,上
麵天窗玻璃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我扭轉身去看那兩個跟我同來的人。仆人已經站起來,提起了燈,這時
正茫然朝著那扇門把燈高舉著。他好像已經完全被嚇糊塗,像個狗似的緊跟
著我走來走去。教區執事蹲在一座墳台上,一麵哆嗦一麵傷心地哭。我在那
片刻中看出,他們倆都束手無策了。
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憑著偶爾的衝動,我一把抓住那仆人,
把他推到法衣室牆跟前。“彎下腰!”我說,“緊趴著這石頭牆。我要從你
身上爬上屋頂——我要砸碎天窗,給他一些新鮮空氣!”
仆人渾身顫抖,但是他緊趴著牆。我踏上他的背,口裏叼著我那根棍子,
雙手攀住胸牆,立刻登上屋頂。我去砸那天窗,一下子就把已經開裂和鬆動
的玻璃砸碎。火像一頭野獸躥出了它的洞。如果當時風不是湊巧從我的地方
向另一麵吹著,可能我當場就全完了。我蹲在屋頂上,煙夾著火焰騰湧到我
的上空。在閃爍的火光中,我可以看見:仆人仰起了他的臉,在牆下邊茫然
無主地向上直瞪著眼——教區執事在墳台上站起,絕望地扭著他的雙手——
村內為數不多的居民,形容憔悴的男人和驚慌失措的婦女,都緊擠在墓地的
那一邊——所有的人都在那可怕的紅色閃光中,在那令人窒息的黑色煙霧
裏,時而顯現,時而隱沒。而我腳底下的這個人,這個正在窒息、燃燒、走
向死亡的人,雖然離開大家這麼近,但是我們竟然毫無辦法挽救他!
一想到這一點,我幾乎憤怒欲狂。我手扳著屋簷往下降,跳落在地上。
“教堂的鑰匙!”我向教區執事大喊。“咱們一定要從那一麵試試——
隻要打開裏麵那扇門,咱們還是可以把他救出來的。”
“鎮上的人會看見起火,”隻聽見一個人在我後麵說。“鎮上有一台救
火機。他們會來搶救教堂。”
我喚那個人(因為見他仍舊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叫他過來跟我說話。
救火機到達這裏,至少還需要一刻鍾。想到我們在整個這段時間裏袖手旁觀,
我覺得這太可怕了,我無法忍受這個情景。這時我並不是憑理智推斷,而隻
是任意設想,相信法衣室裏的這個已經注定毀滅的可憐蟲,也許還沒燒死,
隻是昏倒在地。如果打開了那扇門,我們是不是能把他救出來?我知道那大
鎖有多麼堅固,我知道那釘滿釘子的橡木門有多麼厚實,我知道用普通方法
去開這扇門毫無希望。可是,教堂附近那些拆毀了的小屋裏,肯定還留下了
屋梁吧?我們是不是可以搬一根來,像撞車那樣用它把這扇門砸開?
這主意冒上了我的心頭,就好像火焰冒出了那砸碎了的天窗。我去找那
個首先談到鎮上有救火機的人。“你們手邊有鶴嘴鋤嗎?”有,他們有鶴嘴
鋤。“還有斧頭、鋸子和幾根繩嗎?”有!有!有!我手裏提著燈,在一群
人當中跑過去。“誰幫助我,每人給五先令!”一聽我這句話,他們立刻活
躍了。人窮苦時貪財,有如饑餓時貪食,他們一下子都興奮得騷動起來。“如
果哪兒有手提燈,你們倆再去給我找幾個來!你們倆再去給我找幾把鶴嘴鋤
和一些工具來!其餘的都跟我一起去找屋梁!”他們都發出歡呼,尖厲刺耳、
聲嘶力竭地喊著。婦女和小孩迅速朝兩邊退開了。我們大夥擁到墓地裏一條
小路上,跑到第一間空房子跟前。這時人都跑空了,隻剩下了教區執事,這
位可憐的老教區執事站在一塊平坦的墓碑上,哽哽咽咽地痛哭那教堂。仆人
仍緊跟著我,當我們推推搡搡走進空屋時,他把他那神色驚惶、顏色蒼白的
臉緊湊在我肩上。地下零亂地橫著一些從頂板上拆下的椽子,但是,它們太
輕了。一根屋梁橫架在我們上空,但我們的胳膊和鶴嘴鋤可以觸到它,它牢
牢地嵌在破舊的牆壁裏,天花板和地板都已被拆掉,上麵的屋頂豁開一個大
缺口,露出了天空。我們立即開始鑿毀屋梁兩頭的牆壁。天哪,瞧它多麼牢
固啊,牆磚和灰泥多麼難拆啊!我們又是砸,又是拉,又是拆。屋梁的一頭
鬆開了,大塊的磚頭跟著它一起塌下了。那些擠在門口瞧著我們的婦女尖叫
了一聲,男人們跟著一聲吆喝,兩個人摔倒了,但是沒受傷。大夥齊心協力,
又拉了一陣,梁的兩頭都脫落了。我們抬起屋梁,吩咐門口的人讓開路。這
會兒就動手!這會兒就去衝那扇門!瞧那火焰正騰向天空,旺得更加耀眼,
把我們都照亮了!大夥沿著墳地裏小路沉著地前進,沉著地抬著屋梁去衝那
扇門。一,二,三,撞啊。人們又發出歡呼。我們已經使它搖動了,即使那
鎖不能被衝壞,但那鉸鏈是抵擋不住的。再用屋梁來它一下子!一,二,三,
撞啊。門鬆動了!這時潛伏在裏麵的火焰從門的四周縫隙裏向我們迸射出來。
再來一次,最後一次猛撞!門轟地一聲向裏倒去。四周一下子悄然無聲,我
們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看望著什麼東西。我們在找那屍體。灼臉的熱氣迫
使我們後退: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上麵,下麵,整個屋子裏,什麼都沒有,
隻看見一片熊熊烈火。
“他哪兒去啦?”仆人悄聲問,呆呆地瞅著火焰。
“他都化成灰了,”教區執事說。“登記簿都化成灰了——咳,先生們!
眼看教堂也要化成灰了。”
聽呀!
從遠處傳來粗厲的轔轔聲,接著就是馬兒狂奔時那種空洞的蹄聲,接著
就是低沉的吼聲,這時幾百人一起吵吵嚷嚷,喧嘩聲掩蓋了一切。救火車終
於趕到。
我身邊的人一起離開了失火的地方,急忙向小丘頂上跑去。老教區執事
也要跟著其他人一起去,但他已精疲力竭。這時我看見他緊靠著一塊墓碑。
“搶救教堂呀!”他力竭聲嘶地喊,好像救火員能聽見他的聲音似的。
“搶救教堂呀!”
隻有那仆人始終一動不動。他站在那裏,仍舊那樣直瞪著眼,茫然無主
地緊盯著那火。我過去和他說話,搖搖他的胳膊。他已沒有反應。他隻悄聲
重複了一句:“他哪兒去啦?”
十分鍾後,救火機已經安裝好;從教堂後麵一口井裏抽出了水,水龍帶
被牽到法衣室門口。如果現在誰要我幫忙,那我可無能為力了。我的意誌力
已經消失——我的力氣已經用盡——我那些雜亂的思潮突然令人吃驚地全部
平息,因為我現在知道他已經死了。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毫無辦法,兩
眼睜睜,隻顧望著那燃燒著的屋子。
我看見火焰被慢慢地撲滅了。燦爛的火光變得暗淡了,一團團白色的氣
霧向上升騰,透過氣霧,可以看見地板上一堆堆通紅的、烏黑的餘燼在冒煙。
四周靜默了一會兒——後來,擋在門口的那些救火員和警察一起走上前——
後來,我聽見他們在低聲商量什麼——後來,兩個人離開大夥,穿過人群,
走到外麵墓地裏。人群呆呆地向兩邊退開,讓他們走過去。
過了一會兒,人群掀起一陣很大的騷動,兩旁排列著人的通道慢慢地擴
展開。兩個人抬著空屋子裏的一扇門,沿著通道走回來。他們把那扇門抬到
法衣室門口,然後走了進去。警察又從兩邊擋住了進口;有人從人群中三三
兩兩偷偷地走過去,站在警察背後,想要首先看到裏麵的情景。另一些人候
在近旁,想要首先聽到什麼消息。這些人當中有婦女,也有小孩。
消息開始從法衣室內傳到人群當中——點點滴滴,它們慢慢地從一個人
口中傳到另一個人口中,最後傳到了我站在那兒的地方。我聽見那些問答的
話低沉地、急切地在我四周一再重複著。
“他們找到他了嗎?”“找到了。”——“在哪兒?”“抵在門上麵;
臉撲在地下。”——“哪扇門?”“通教堂的那扇門。他腦袋抵著門;他臉
撲在下麵。”——“他臉被燒壞了嗎?”“沒燒壞。”“燒壞了。”“不,
那是烤焦了,不是燒壞了;對你說,他臉撲在下麵。”——“他是誰呀?”
“有人說他是位侯爺。”“不,不是侯爺。是個什麼爵士;爵士就是勳爵。”
“從男爵也稱爵士。”“不是的。”“是的,是這樣稱呼的。”——“他要
到那裏麵去幹什麼呀?”“沒好事,這還用說嗎。”——“他是存心來幹這
件事的嗎?”——“是存心來燒死自己的嗎?”——“我不是說他要燒死自
己,我是說他要燒了法衣室。”——“他樣子可怕嗎?”“真可怕呀!”—
—“可是,你說的不是他那張臉吧?”“不,不,可怕的倒不是那張臉。”
——“沒人認識他嗎?”“有一個人說他認識。”——“是誰呀?”“他們
說那是一個聽差。可是他已經嚇糊塗了,警察不相信他的話。”——“還有
什麼人知道他是誰嗎?”“噓——!”
“搶救他的那位先生在哪兒?”隻聽見警官問。“在這兒,先生,他在
這兒!”幾十張臉急切地緊擠在我周圍,幾十支胳膊急切地分開了人群。警
官手裏提著燈走到我跟前。
“請這邊來,先生,”他安靜地說。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拉住我的手臂,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拒絕他。我試
圖解釋,說這死者生前我不曾見過;現在找我這樣一個與他素昧生平的人,
是沒法認出他的。這些話已到唇邊,但是我說不出口。當時我已失去勇氣,
隻無可奈何地一語不發。
“您認識他嗎,先生?”
這時我正站在一圈人當中。三個人站在我跟前,把手提燈低垂近地麵。
他們的眼光中,以及別人的眼光中,都露出期待的神情,默默地緊盯著我的
臉。我知道放在我腳跟前的是什麼;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手提燈那樣低垂近
地麵。
“您能認出他嗎,先生?”
我的眼光慢慢地垂下。起初我隻看見一幅粗帆布,看不見燈光下其他的
東西。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可以聽出雨水滴落在帆布上。我順著帆布向前
望;就在那盡頭,就在那黃色燈光下,僵硬的,猙獰的,烏黑的——那是他
一張死人的臉。
就這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看見他了。就這樣,憑上帝的意旨,
我終於和他相見了。
11
由於十分關心這件對當地有影響的事,驗屍官和鎮上的一些官吏都急於
進行庭審調查。於是定於第二天下午開庭。作為協助查清這一案件的見證人
之一,我當然要被傳訊。
第二天早晨,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郵局去,問我所等候的瑪麗安的信可
曾寄到。無論情況發生什麼特殊變化,都不會減輕我離開倫敦後的極度懸念。
隻有早班信件能使我放心,知道我走後沒發生不幸事故,所以這信總是我一
天開始時最關心的東西。
令人欣慰的是,瑪麗安的信已經寄到,在郵局裏等著我去領取。
沒發生任何意外——和我離開時一樣,她們倆都很安好。勞娜向我問候,
叫我早一天告訴她歸期。她姐姐還為這句話作了補充說明,說這是因為她已
經在私房錢裏攢了“將近一金鎊”,可以備一頓飯菜,在我歸來的那天舉行
慶祝。在晴朗的清晨,我讀著這些親切的家庭瑣事,但同時對昨晚發生的恐
怖事件記憶猶新。看完這封信,我首先考慮到的是,千萬不能讓勞娜突然獲
悉真實情況。我立即寫信給瑪麗安,把我以上所述的事告訴了她;我報道這
些消息時,盡量說得很緩和,並且警告她:我不在家時,別讓勞娜無意中從
報上看到這一類的新聞。如果換了其他不像瑪麗安這樣勇敢和可靠的婦女,
那我是不敢這樣毫不隱諱地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的。正是由於以往對瑪麗安
很了解,所以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她。
這封信當然寫得很長。一直到我要去出庭受訊前才寫好。
審訊中不免遇到了一些特殊的複雜情況和困難問題。除了要查明死者遇
難的情況,還要解答一些極需說明的問題,其中包括:起火的原因,鑰匙的
失竊,以及起火時法衣室裏怎麼會出現了一個陌生人等。前一天,連死者的
身份還不能確定。雖然仆人說他認識他主人,但警察看了他那副可憐的樣兒,
不能相信他的陳述是可靠的。幸而法庭頭一天晚上就派人去諾爾斯伯裏鎮,
傳訊幾個熟悉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麵貌的見證人,今天一早又和黑水園府
邸進行了聯係。由於事先采取了以上這些措施,所以驗屍官和陪審團終於確
定了死者的身份,並認為仆人的陳述屬實;後來檢查了死者所戴的表,更進
一步證實了一些新發現的事實與可靠的見證人所提供的證明。表裏麵刻有珀
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的姓名和紋章。
第一批被傳訊的見證人中有仆人和我,再有那個聽見有人在法衣室裏擦
火柴的孩子,孩子提供證明時,說得很清楚,但是仆人精神受到刺激,現在
尚未恢複,他對案件的偵查顯然毫無幫助,所以法庭最後把他帶下去了。
令人寬慰的是,查問我的時間不長。我以前不認識死者;從來不曾見過
他;也不知道他來到老韋爾明亨的事;發現屍體時,我又不在法衣室裏。我
能提供的全部證明是:我怎樣在教區執事的門口停下來問路,我怎樣聽到教
區執事丟了鑰匙,我怎樣陪他去教堂,準備盡力幫助他,我怎樣看見那裏起
了火,我怎樣聽見一個陌生人在法衣室裏怎麼也打不開門鎖,我怎樣出於人
道主義,竭力搶救那個人。法庭問那些以前認識死者的見證人能不能解釋:
他怎麼會很奇怪地被認為偷了鑰匙,又怎麼會到了起火的房間裏。驗屍官當
然認為,我既對附近情況一無所知,又和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素昧生平,
那麼,在這兩個問題上,我是沒有資格提供任何證明的了。
受訊結束後,看來我對自己必須采取的行動是明確的。我認為不必自動
地說明本人的想法,這是因為:第一,如果我那樣說明本人的想法,它實際
上對了解案情毫無裨益,現在一切可以證實我的揣測的證據,都已隨著登記
簿一起燒毀;第二,我不能很清楚地說明我的想法,說明我那缺乏證明的想
法,除非是我把那陰謀全部揭露出來,而那種做法,毫無疑問,對驗屍官和
陪審員的心理所產生的影響,將與以前我對基爾先生所造成的影響相同,那
是不會令人滿意的。
然而,事過境遷,現在我再也不必存有以上的顧慮了,這裏不妨把我的
想法隨便談出來吧。在我繼續敘述其他情節之前,就先讓我簡單地談一談我
本人的想法,來解釋以下這些現象:鑰匙是怎樣被偷的,火災是怎樣引起的,
那個人又是怎樣死的。
我相信,聽到了我交保獲釋的消息,珀西瓦爾爵士迫於無奈,就隻好采
取他的最後一招了。一個辦法,是試圖在公路上襲擊我;另一個辦法,更可
靠的辦法,是消滅他的一切罪證,毀掉他在結婚登記簿裏偽造記錄的那一頁。
隻要我無法交出從正本中摘出的登記,去和諾爾斯伯裏鎮的副本互相對照,
我就不能提供這一條其他人都無法獲得的證明,也就不能以暴露真相致他於
死命來威脅他了。為了達到挫敗我的目的,他隻需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法
衣室,撕掉登記簿裏的那一頁,然後,像他偷偷地走進去那樣,再偷偷地溜
出來。
根據以上的設想,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要一直等到天黑方才動手,
又為什麼要趁教區執事不在的時候去竊取鑰匙。為了要找到需要的那一本登
記簿,他不得不擦亮火柴,而由於小心謹慎,像一般人那樣,他就反鎖上門,
以防愛管閑事的人,或者我(如果那時我湊巧走到附近)撞了進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第一個動機肯定是試圖撲滅那火焰,而一經失敗,
他的第二個動機(因為他不知道那鎖有毛病)肯定是要從進來的那扇門逃走。
我喚他的時候,火肯定已經延燒到通教堂的門,門兩旁都排列著木櫃,而近
處又放著其他易燃物品。很可能,等到試圖從裏邊那扇門逃走時,他已經受
不了關閉在屋子裏的火和煙。他肯定是昏倒了,肯定是倒在人們後來發現他
的那個地方了,而這時候我正爬上屋頂,去砸那天窗。即使我們後來能進入
教堂,從那一麵打開另一扇門,但經過那一陣耽擱,他也完蛋了。等到那時,
他已沒救了,早就沒救了。那樣,我們隻能讓火延燒進教堂,教堂和法衣室
肯定將同歸於盡,而現在教堂總算被保全下來了。我毫不懷疑,別的人也不
會懷疑:我們還沒到達那所空房子,使大勁拉下那木梁時,他早就死了。
照我看來,這樣的解釋,還是比較更接近我們所見到的事實。當時事情
的發生,經過的情形,正像我所描寫的那樣。他的屍體的發現,經過的情形,
也正像我所敘述的那樣。
二次庭審被延期一天,因為到現在為止,法庭仍無法說明這神秘的案情。
最後作出安排,將傳訊更多的見證人,通知死者在倫敦的律師出庭。此
外還指定了一位醫生,負責檢查那仆人,因為看來現在仆人的精神狀態不適
宜於提供任何見證。他隻是恍恍惚惚地說,起火的那天夜裏,主人吩咐他在
小路上等著,他確信死者是他主人,其餘的事他一無所知。
我個人的想法是,仆人那一天先聽主人使喚(但他不知道那是在進行犯
罪活動),去打聽教區執事是不是在家,後來又聽主人吩咐,在教堂附近等
候著(但是他在那裏看不見法衣室),這樣,如果我在公路上幸免襲擊,後
來和珀西瓦爾爵士發生衝突,他就可以幫助主人對付我。這裏必須補充一句,
即法庭始終不曾取得仆人的口供,可以證實我以上的想法。醫生在診斷書中
聲稱,仆人的腦筋已經受到極大的刺激;所以,後來在延期舉行的審訊中,
也並沒能從他口中獲得任何令人滿意的證詞;據我所知,他的腦筋可能一直
到現在也沒有恢複正常。
由於經曆了以上一係列事變,我回到韋爾明亨的旅館時已經身心交瘁,
不但覺得軟弱,也感到愁悶。我不耐煩去聽當地人閑談有關審訊的新聞,不
願意在咖啡室裏答複他們那些瑣碎無聊的問話。我吃完了一頓簡陋的晚飯,
回到那間租金低廉的頂樓裏,希望不再受到幹擾,可以靜靜地去想念勞娜和
瑪麗安。
如果手頭較寬裕的話,我那天晚上會回一趟倫敦,再去看看那兩張可愛
的臉,獲得一些安慰。然而,我可能被傳喚,出席延期舉行的庭審,而取保
候審的限期一到,我還要去諾爾斯伯裏鎮出庭應訴。我們所餘無幾的那點兒
錢已經花費了不少,一想到渺茫的未來(如今顯得比以往更加渺茫的未來),
我就害怕白白地花光了我們的錢,即使一張二等來回火車票所費無幾,我也
不願隨意把錢這樣花了。
我一到那地方,瞧那變化有多麼大啊!
在我們這個難以理解的人世間,細小的事與嚴重的事總是手拉著手一起
走過所有的道路。世間的某些情景,仿佛對一切都在表示譏嘲,甚至對人類
的巨大災難也不屑一顧。我走到教堂附近,隻有那片被人踐踏得亂糟糟的墓
地留下的可怕痕跡,可以說明失了火和死了人。法衣室門口已用粗木板築起
一道圍子。木板上已畫了一些拙劣的漫畫,村裏的孩子打鬧著,叫喊著,正
在爭奪地位最好的洞孔,以便朝那裏麵張望。就在我聽到有人被關在起火的
屋子裏呼救的那個地方,就在嚇昏了的仆人跪倒的那個地方,一群鬧哄哄的
雞正在你爭我奪,揀雨後的蛆蟲;我腳跟前那塊地方,也就是停放那扇門和
門上那可怕的東西的地方,現在給一個工人擺好了他的午餐,午餐盛在一個
外麵用布兜著的黃色盆子裏,由他那條忠實的狗看守著,狗見我走近跟前,
就怒聲吠叫。老教區執事無精打采地望著那剛開始緩慢進行的修理工程,這
會兒隻顧專談他怎樣遭到了這件意外事故,怎樣準備逃避自己應負的責任。
一個村婦(記得我們拉下屋梁時,她那張蒼白的臉露出了恐怖)正在和另一
個婦女(記得當時她顯出那麼一副茫然的神情)在一個舊洗衣盆跟前嘻嘻哈
哈地聊天。在芸芸眾生中,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啊!哪怕是名噪一時的所羅門
①,
說穿了也隻是一個凡人,他那王袍的褶縫中和皇宮內院的角落裏,也同樣藏
著汙垢啊。
我離開了那地方,再一次想到,現在珀西瓦爾爵士一死,我要為勞娜恢
複身份的希望就全部破滅了。他完了,而我曾經全力以赴,一心希望達到那
個唯一目標的機會也跟著他完了。
然而,我是不是能用比這更現實的觀點,來看待我的失敗呢?
假如珀西瓦爾爵士仍舊活著,不同的形勢會不會導致另一種結局呢?既
然我已經發現,珀西瓦爾爵士竊取他人的權益是他罪行的要害,那麼,為了
勞娜的原故,我能不能利用這一發現,把它作為一種交換的商品呢?我能不
能提出條件,要用我的保密去換取他的招供,不顧為他保密後必然會使合法
的繼承人喪失了他的財產,使正當的享有者喪失了他的封號呢?這種事是我
不可能做到的!如果珀西瓦爾爵士仍舊活著,我就不可能利用我所殷切期望
的發現(因為當時我仍舊不知道那件秘密的真實性質),就不可能按照我的
意思,為這一發現進行保密或加以公布,以此作為恢複勞娜權益的交換條件。
按照一般誠實公正的準則行事,我肯定要立即去尋找那個被剝奪了繼承權的
陌生人;我肯定要放棄那已經獲得的勝利,立即毫無保留地把我的發現交給
那個陌生人;那時我肯定又會遭到種種困難,仍舊難以達到我生活中最大的
目標,我完全會像現在這樣,仍舊必須下定決心,去克服那些困難!
我回到韋爾明亨時,心情已經安靜下來,感到比以前更加沉著,也更加
堅定了。
①所羅門(公元前
993—953),古以色列王,以智慧著稱,在位時國勢鼎盛,其事跡散見於《聖經·舊約》。
——譯者注
在去旅館的途中,我經過廣場盡頭凱瑟裏克太太住的地方。我是不是應
當再去那兒見她一麵呢?不,珀西瓦爾爵士的死訊是她最盼望聽到的消息,
它肯定早已傳到了她那裏。那天早晨,當地的報紙已經報道了審訊的全部經
過,我再沒有其他新鮮的事可以告知她了。以前我很想逗她談話,但現在對
此已不再那樣感興趣了。“我不期望聽到任何有關珀西瓦爾爵士的消息,除
非是他死的消息,”我記得,他說這話時,臉上陰沉沉地顯示出仇恨。我記
得,她說完這些話,和我分別時,那樣瞅著我,眼中隱隱地流露出關心的神
情。由於一種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真正的本能,我現在一想到要再去看她,
就感到厭惡,於是我離開廣場,直接回到了旅館裏。
我拆開信封。信上既未注日期也無署名,那些字顯然是故意寫得要使人
認不出那是誰寫的。然而,還沒讀完第一句,我已經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了:
她是凱瑟裏克太太。
以下是信的內容——現在我逐字逐句,完全照原文謄下。
凱瑟裏克太太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我聽說,您心腸很軟,竟然試圖救出他的性命。如果當時您成功了,那
我就要把您當敵人看待了。現在既然您失敗了,那我又要把您當朋友看待了。
由於您進行追查,他就嚇得趁黑夜進入法衣室;雖然您不知道,並且不是出
於本意,但是,由於您進行追查,您就為我報了二十三年的冤仇和怨恨。謝
謝您啦,先生,雖然您並不要我致謝。
我很感謝為我完成了這項工作的人。那麼,我又怎樣報答他呢?如果我
還是一個年輕女人,那我就會說:“過來吧!摟住我的腰吧。如果高興的話,
你就吻我吧。”那時我會十分喜歡您,甚至會像我說的這樣做,而您也會接
受我的美意的——二十年前呀,先生,您會這樣做的!然而,現在我已經是
個老太婆了。好吧!至少我能滿足您的好奇心,就讓我在這方麵報答您吧。
您上次來看我的時候,急於想知道我的一些私事,但是,這些私事,如果沒
有我的幫助,憑您多麼精明也打聽不出;這些私事直到現在您仍舊不能查明。
可是,這會兒您就可以查明這些事情了,您的好奇心這就可以得到滿足了。
我將不怕任何麻煩,一定要使您感到滿意,我尊敬的年輕朋友!
我想,早在一九二七年,您還是個小孩兒吧?那時候我是個漂亮女人,
家住在老韋爾明亨。我嫁了一個大夥都瞧不起的笨蛋。後來我又很榮幸地認
識了(別去管我是怎樣認識的)一位紳士(別去管他是誰)。這裏我不指名
道姓地稱呼他。憑什麼我要那樣稱呼他呢?那又不是他自己的姓。他從來就
不曾有過一個姓:現在您已經和我同樣清楚地知道那件事了。
為了更能說明問題,現在還是讓我告訴您他是怎樣騙取了我的歡心吧。
我這人生來就有貴婦人的那些愛好,而他呢,就投我所好,那就是說,他恭
維我,還送我禮物。沒一個女人能拒絕奉承和禮物——尤其是禮物,如果它
們恰巧是她所要的。他十分精明,看出了這一點——多數的男人都是這樣嘛。
他當然要求我為他做一些事作為回報——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嘛。您倒猜猜
他要我做什麼事?那是一件完全無足輕重的事。他隻要我趁我丈夫不注意的
時候,把法衣室的房門鑰匙和它裏麵櫃子的鑰匙交給他。我問他為什麼要我
偷偷地給他那些鑰匙,他當然不肯對我說真話。其實,他不必多費心思編造
謊話,因為我也不會相信他說的話。但是,我喜歡他送我禮物,我要他送我
更多禮物。於是,我就不讓丈夫知道,為他弄到了鑰匙,同時,又不讓他知
道,去悄悄監視他的行動。一次,兩次,一共監視了他四次,第四次我發現
了他的秘密。
我這人從來不多管別人家的閑事,我當然也不會去管他為自己在結婚登
記簿裏多添上一條記錄的事。
當然,我知道做這種事是不應該的,但是,隻要那件事對我沒有壞處,
我就根本不必把它張揚出去,這是第一個好理由。當時我還沒有一隻帶鏈條
的表,這是第二個更好的理由;再說,他前一天剛答應送我一隻在倫敦買的
表,這是第三個最好的理由。如果當時我知道法律會怎樣看待這類性質的犯
罪,又會怎樣懲罰這種罪行,那我就要好好地考慮自己的安全,及時揭發他
的罪行了。然而,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心隻想得到那隻金表。我隻堅持
一個條件:要他向我吐露秘密,把一切都告訴我。我當時一心隻想知道他的
隱情,就像現在您要知道我的隱情一樣。他答應了我的條件。那麼,他為什
麼要我做這件事呢?您馬上就會知道了。
有關他父母親之間的真正關係,他在母親去世之前知道得並不比其他人
更多。後來,他父親坦白了這件事,並且答應要盡力為兒子想辦法。但是,
他直到死的時候,什麼也不曾做到,連一份遺囑也沒立下。做兒子的很聰明
(可誰能責怪他呢?),他為自己籌劃了一切。他立即回到英國,接管了財
產。誰也不會懷疑他,誰也不會不承認他。他父母以前一直像夫妻般共同生
活——在那些少數認識他們的人當中,誰也沒想到他們會有其他的關係。如
果這件事的真相暴露了,有權繼承遺產的人是一個遠房親屬,那親屬根本沒
想到自己會繼承產業,何況父親死的時候,這人又遠在國外。當時他沒遇到
任何困難,就那樣名正言順地接管了產業。但是,他當然不能抵押財產借錢。
如果他要抵押財產,那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必須提供他自己的出生證;
第二,必須提供他父母的結婚證明。自己的出生證很容易弄到手,因為他出
生在國外,有現成的正式證書。但另一件事可難辦了——為了解決那個困難,
他到老韋爾明亨來了。
要不是因為考慮到了以下的問題,他會去諾爾斯伯裏鎮的。
他母親在剛遇見他父親之前,就住在那鎮上,當時她名義上是一位閨女,
但實際上是一個有夫之婦,原來她已經在愛爾蘭結過婚,前夫虐待她,後來
索性帶著另一個女人走了。我現在讓您知道的這件事,是有根有據的,是費
利克斯爵士告訴他兒子的。他說,正是由於這個原故,所以他不曾結婚。也
許您會覺得奇怪:既然兒子知道他的父母親是在諾爾斯伯裏鎮上相識的,人
們很可能會想到他們是在那地方結婚的,那麼他為什麼不在那地方教堂的結
婚登記簿裏做手腳呢?原因是,一八二七年他去接管財產的時候,一八○三
年(根據他的出生證,他的父母應當是在這一年結婚的)主持諾爾斯伯裏鎮
教堂的牧師仍舊活著。由於這一尷尬的情況,他就不得不到我們這一帶來打
主意了。我們這一帶不存在這種危險,我們教堂的前任牧師幾年前已經死了。
老韋爾明亨和諾爾斯伯裏鎮,同樣是適合於他達到目的的地方。早先他
父親曾經把他母親從諾爾斯伯裏鎮接出來,一起住在離我們村子不遠河邊上
的一所小屋裏。那時人們都知道他獨身時就過著孤僻的生活,以為他結了婚
仍舊過著那種孤僻的生活,所以並不感到奇怪。要不是因為他的長相醜陋,
他和妻子過的那種離群索居的生活是會引起人們猜疑的,然而,因為他長得
難看,要絕對躲開別人,掩蔽自己醜陋的畸形,大家對此也就不以為奇了。
進入黑水園府邸之前,他一直住在我們附近。已經二十三四年過去了,這時
牧師也死了,還有誰會說:他的婚事不會像他生活中其他的事那樣隱秘,他
的婚禮不會是在老韋爾明亨教堂裏舉行的呢?
由於我以上告訴您的這些原因,兒子就認為應當選擇我們附近這個最穩
妥的地方,偷偷地為自己的權益作出補救辦法了。但是,還有一件事您聽了
也許會感到驚奇,原來,促使他果真在結婚登記簿裏偽造記錄的,卻是一個
臨時想到的念頭,那念頭是他後來想到的。
但是,等到偷看那結婚登記簿時,他發現一八○三年那一頁的底下留有
一行空白,那兒之所以空著,看來是因為地方太窄,不夠寫另一條很長的登
記,所以另一條被記在下一頁的頂端了。這一個機會的發現,改變了他的全
部計劃。他從來不曾期望,甚至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一個好機會,於是,像
您現在已經知道的,他抓住了這個機會。要和他出生的日期完全對口,那空
白應當是留在登記簿中的七月份裏。可是它卻留在九月份裏了。然而,在這
種情形之下,萬一有人提出疑問,那也不難答複。他隻要說自己是七個月出
生的孩子就行了。
他把這些經過說給我聽的時候,瞧我也真傻,我竟然有些同情和可憐他,
而現在您可以看出,這一點正是他早已料到的。我覺得他的遭遇很不幸。他
父母沒結婚,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他父母的錯。即使是一個考慮事情比我
更周到,不像我那樣貪圖帶鏈條金表的婦女,她也會原諒他的。不管怎麼說
吧,反正我沒聲張,就那樣隱瞞了他做的事。
有時候他把墨水配成適當的顏色(用了我一些罐子和瓶子,一次又一次
地調和),後來,有時候還練習書法。他終於把這件事做成功了,他使他母
親死後又變成一位體麵的婦女了!到那時為止,我不能否認他對我很講信用。
他不惜重價,給我買了表和鏈條;兩樣東西都很精致貴重。我至今還保存著
它們,再說,那表還走得很準。
您那天說,克萊門茨太太已經告訴您她所知道的一切。既然如此,這裏
我就不再去談那件鬧得滿城風雨的醜聞了,我是那件事的受害者,但是,絕
對可以向您保證,我是無辜的受害者。您肯定和我同樣知道,發現了我跟那
位漂亮紳士悄悄相會,在一起偷偷談話,我丈夫會有什麼想法。但是,您還
不知道,後來我和那位紳士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再談下去,您瞧瞧
他是怎樣對待我的。
我看到情形不對,就去找他談話,我首先說:“替我說句公道話吧,洗
清我名譽上的汙點吧,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呀。我並不要求你向我丈夫說明事
情的全部真相,我隻要求你用紳士的榮譽向他擔保,說我並沒有像他所想象
的那樣犯了錯誤,他是誤會了。你至少要為我這樣辯白清楚,要知道我是給
你出過力的呀。”他幾句話直截了當地駁回了我。他很爽快地對我說,他就
是要引起我丈夫和所有鄰居們的誤會,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肯定不會再去
懷疑到那件事的真相了。我這人也是有氣性的,就對他說,我要親自去向他
們說明。他回答得很簡單,也很扼要。如果我把真相說出來,他雖然毀了,
但我肯定也跟著毀了。
可不是!事情就是壞到了那個地步。他欺騙我,沒讓我知道幫他做那件
事有那麼危險。他利用我的無知;他用禮物引誘我;他還用自己的身世騙取
我的同情:結果是他使我當了他的同案犯。他很冷靜地承認了這一切,最後
才告訴我,說他所犯的罪和夥同他犯罪的人會受到多麼可怕的懲罰。在那些
日子裏,法律可不像現在我聽到的這樣寬大。不單是殺了人才會被處絞刑;
女犯人也不像如今一時失足的婦女那樣受到寬大的待遇。老實說,我當時的
確是被他嚇倒了——這個卑鄙的騙子!這個懦弱的惡棍!現在您總明白我是
多麼仇恨他了吧?您總明白,為什麼你逼死了他,我會這樣不厭其煩,同時
不勝感激,一心要滿足你這位對我有功的年輕人的好奇心了吧?
由於為他盡過力,所以我應當得到一些報酬(聽聽他說得有多麼好);
由於受到了損失,我應當得到一些補償(聽聽他說得有多麼客氣)。他很情
願讓我每年享受優厚的養老金(瞧這個慷慨大方的流氓!),每季度支付給
我,但是有兩個條件。第一,為了他,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利害關係,我
要矢口不談那件秘密。第二,必須首先讓他知道,事先獲得他的允許,否則
我不能離開韋爾明亨。在附近一帶,和我女伴們談話的時候,我不可憑一時
衝動,談到那個危險的話題。他要隨時知道我在自己附近一帶什麼地方。第
二個條件很難遵守,然而,我接受了它。
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無依無靠,同時,就要出世的孩子還會給我帶來
更大的累贅。叫我有什麼辦法呢?去求那個已經鬧得我聲名狼藉、後來一走
了事的混蛋丈夫嗎?叫我那樣做,我寧可是死了的好。再說,那筆養老金確
實很優厚。比一比那些朝我瞪白眼的女人,我的收入更多,住的是很好的房
子,鋪的是更好的地毯。在我這一帶地方,人家都認為花布衣服是體麵的裝
飾,可我身上穿的是綢緞。
於是我接受了他的條件,竭力遵守並且試著適應這些條件,為的是要爭
取到和我那些體麵的鄰居平等的地位。經過相當長的時期,像你看到的那樣,
我終於贏得了這一切。那麼,打那時起到現在,許多年來,我又是怎樣為他
(同時也是為我)保守著那件秘密呢?我那已死的女兒安妮是不是真的從我
口中獲悉真情,也保守著那件秘密呢?大概,您非常想要知道這兩個問題的
答案吧?好!我感謝您,不拒絕您的任何要求。讓我這就答複您的問題,接
下去寫另一頁。但是,有一件事要請您原諒,哈特賴特先生,請原諒我首先
向您表示驚奇,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已死的女兒。對此我很難理
解。如果您關心她的事,很想詳細知道她的早年生活,那我隻好請您去問克
萊門茨太太了,因為她在這方麵知道的比我更多。說實話,我並不太喜歡我
那已死的女兒,這一點請您諒解。她始終是我的煩惱,尤其是因為她有一個
缺點,她的頭腦一直不大清楚。您是喜歡坦白的,我希望這樣談會使您感到
滿意。
這裏沒必要再拿許多陳舊的瑣事來幹擾您。需要說的是:我遵守了雙方
談妥的條件,而作為交換的報酬,我享受了每季支付的優厚的津貼。
有時候我也離開本地,短時期變換一下環境,但是每一次都必須事先征
求我的管製者的同意,而一般呢,也總能獲得他的許可。我已經對您說過,
他不會把我逼得太緊,他沒那麼蠢。他知道,即使不是為了他,隻是為了我
本人的原故,我在保密方麵總是相當可靠的。離開這裏,走得最遠的一次旅
程,是去利默裏奇探望我病危的異父姐姐。聽說她攢了一些錢,我為了自己
的利益著想,準備在這方麵動動腦筋(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我的養老金被
停止支付了呢)。然而,結果是白費氣力,我什麼也沒弄到手,因為她一個
錢也沒有。
說也奇怪,我女兒開始對我堅決反抗。她那頭腦裏一經有了個念頭,像
一般智力低劣的人那樣,就會十分固執地死纏著那個念頭不放。我們爭吵得
很厲害,大概克萊門茨太太看了很不高興,所以提議把安妮帶到倫敦去和她
一起住。如果當時克萊門茨太太不護著我女兒,主張讓她穿白衣服,那我是
會同意她們去的。但是,我堅決不許我女兒穿白衣服,更不喜歡克萊門茨太
太站在她一邊反對我,我就說:不行,一定不行,堅決不行。結果我女兒留
下了,但是這樣一來,就引起了第一場牽涉到那件秘密的激烈爭吵。
那場爭吵發生在上述事件過了很久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在新鎮上定居
多年,人們漸漸地淡忘了我的醜惡名聲,我慢慢地在那些體麵的居民當中贏
得了自己的地位。在這方麵,身邊的女兒給了我很大幫助。她那天真無邪的
性情和愛穿白衣服的怪癖,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反對她喜
愛白顏色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人肯定會為了她的原故而同情我的。可
不是,結果確是這樣。我記得,就是打那時候起,我在教堂裏選了兩個最好
的座兒;我記得,坐了那位子以後,牧師就開始向我鞠躬了。
再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一天早晨收到了那位高貴紳士(現在他已經
死了)的回信,因為我曾去信通知他:根據協議,我要離開鎮子,稍微調換
一下環境。
照我猜想,收到了我的信,他那流氓無賴的脾氣一定大大發作,因為在
回信中,他用最粗野傲慢的話拒絕了我,以致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
當著我女兒的麵罵了他,說他是“下流騙子,我隻要一開口,泄露了他的秘
密,就能毀了他的一生”。此外我再沒說其他有關他的話,因為,這幾句話
剛一出口,一看見我女兒的那張臉,看見她正急切地、好奇地緊瞅著我,我
就清醒過來。我立即吩咐她離開那間屋子,叫她等我冷靜後再進來。
這裏不妨告訴您,後來回想起自己愚蠢的舉動,我的心情是難受的。那
一年裏,安妮變得比以往更癡呆古怪了,我一想到,她會在鎮上重複我所說
的話,而如果有一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去盤問她,她再把那些話牽扯到他的
身上,可能導致某些後果,這時我就感到十分恐怖。我為自己擔心,怕他會
做出什麼事來,然而,最擔心害怕的也無過於此而已。萬沒想到,第二天就
發生了那樣的事。
第二天,我事先沒獲得任何通知,他就來看我了。
從他的第一句話和他說話的口氣中,就可以清楚地聽出,毫無疑問,他
已經懊悔不該那樣傲慢無禮地駁回我的請求,現在是憋著一肚子氣,試圖趁
事情沒鬧僵之前趕來進行補救。他看見我女兒和我一起在屋子裏(自從前一
天發生了那件事,我不敢再讓她離開我了),就吩咐她走開。他們倆一向相
處得不好,這時候他不敢向我出氣,就把氣發泄在她身上。
別再去提它啦!像我這樣有身份的婦女,我怎能寫下他冷靜下來後說出
的那些話。握著這枝筆的是一位教友,一位捐款印行星期三講道詞《為正義
辯護》的教友:我怎能用這枝筆去寫那些下流話?您還是自己想象一下全英
國最下流的惡棍狂怒時咒罵的話吧,咱們還是把這件事一筆帶過了,瞧它是
怎樣結束的吧。
您這會兒大概已經猜到,結果是: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他堅決要把她
關起來。
我試圖進行挽救。我對他說,安妮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的底細,因為我隻
字不曾提到它,她隻是鸚鵡學舌地重複了從我口中聽到的話。我還解釋:隻
是由於對他痛恨,她就假裝出知道了一件自己實際上並不知道的事;隻是由
於聽了他剛才那樣罵她,她就要恐嚇和激怒他;而我呢,不該說出那幾句話,
它們正好為她提供了一個惡作劇的好機會。我向他列舉了她的其他一些古怪
舉動,提到了他也知道的那些癡呆人的荒誕想法,但是,我怎麼說也沒用,
怎麼賭咒發誓也不能使他相信,他一口咬定我泄露了他的全部秘密。簡單一
句話,他什麼都不聽,一定要把她關起來。
在這種情形下,我盡了我做母親的責任。“可不能進窮人住的瘋人院,”
我說,“我不能送她進窮人住的瘋人院。既然你要這樣辦,那麼就把她送進
一所私人開辦的吧。我們有母女之情,我還要保持我在鎮上的名聲;我隻能
同意進一所像我那些有身份的鄰居送有病的家屬去住的那種私人醫院。”以
上就是我當時所說的。回想到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我感到問心無愧了。我
雖然不太鍾愛我那已死的女兒,但是我還是相當重視她的身份。多虧我主意
拿得穩,我的孩子總算沒沾上窮苦的汙點。
我達到了我的目的(這一點總算更容易地做到了,因為有不少私人開的
瘋人院),這裏我不得不承認,這樣把她關起來,也有它的好處。第一,她
得到極好的照顧,受到大家閨秀應有的待遇(這一點我當然要說給鎮上的人
聽)。第二,幸而把她從韋爾明亨送走,否則她會在鎮上重複我不當心說出
的話,引起人們的猜疑和追究。
禁閉的事隻招來一件麻煩,但那是無關緊要的。她說“知道秘密”,隻
是一句誇大了的話,但被禁閉後就形成了固定的幻覺。她最初說那話,隻是
對得罪了她的人表示忿恨,但後來她就很狡猾地看出這些話很能嚇倒他,並
且很機警地發現,自己被囚禁的事是由他插手的。結果是,她進瘋人院的時
。
候,對那個人忿怒得完全像發了狂一樣,當護士們安慰她時,她一開口就說:
她之所以被關起來,是由於知道了他的秘密,隻要時機一到,她就要說出那
個秘密毀了他。
把這些話告訴那個不幸的女人,那個嫁了我們這位溫柔體貼的、沒合法名義
的①的紳士,最近死了的女人(這是我今年夏天聽到的)。如果當時您或者那
位倒黴的夫人仔細盤問我女兒,一定要她解釋清楚這些話的意思,那你們就
會看到她突然失去常態,顯得茫然無主、驚慌失措,你們就會發現我以上所
寫的全部是實話。她知道有著一件秘密——她知道誰和這件秘密有關——她
知道這件秘密一旦暴露,受害的又是誰:可是,除此以外,盡管她裝出了一
副煞有介事的神氣,盡管她向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信口開河,然而,直到臨死,
其餘的事她什麼也不知道啊。
現在我滿足了您的好奇心了嗎?無論如何,在這方麵我已經盡了自己的
力。有關我本人和我女兒的事,我確實再沒有其他可以奉告的了。她這樣住
進了瘋人院,我總算盡了對她應負的一切重大責任。記得有一次,那個人叫
我照著他指定的格式寫一封信,答複一位哈爾科姆小姐的詢問,說明我女兒
被關起來的情況,這位小姐非常想了解這件事,她肯定是聽到哪一個慣說謊
的人造了我許多謠言。再說,後來有一次聽到誤傳有人看見我逃走了的女兒,
我就親自到那附近一帶去打聽,想方設法去追查,以防她鬧出亂子..好,
夠了,現在聽了上麵所說的一切,您對於這方麵的經過,以及其他類似的瑣
事,大概已經不大感興趣了。
信寫到這裏,我一直對您抱著最友好的態度。但是,在結束之前,我必
須在這裏補充幾句話,向您提出最強烈的抗議和譴責。
上次和我會見時,您曾很冒昧地向我提到我已故女兒的父親是誰,仿佛
那種關係是值得懷疑似的。您那種說法十分無禮,非常有失紳士的身份!如
果我們再次相見,請記住,我不允許誰觸犯我的名譽,決不允許誰用任何輕
率的談話玷汙韋爾明亨的道德風尚(這裏引我牧師朋友愛用的一個詞兒)。
如果您膽敢懷疑我丈夫不是安妮的父親,那您就是十分粗魯地侮辱了我。如
果您在這個問題上曾經懷有,並且現在仍舊懷有一種邪惡的好奇心,那麼,
為您本人的利益著想,我勸您永遠打消了這個好奇心。不管在另一個世界上
是怎樣,但是,哈特賴特先生,在這個世界上,那種好奇心是永遠也不會獲
得滿足的。
看了我以上所說的,您也許認為有必要寫一封向我賠禮道歉的信。那麼,
您就寫吧,我願意接受您的道歉。以後如果您希望約見我,我會更加寬容,
會同意接見您。按照現在的境況,我隻能請您吃茶點,但這並不是說,由於
發生了那些事情,我的境況就不及從前了。記得我對您說過,我的生活一向
過得很寬裕,我近二十年來已經儲蓄了不少錢,下半世可以過得很舒適。我
無意離開韋爾明亨。在這鎮上,我還要爭取做一兩件事,將我的地位提得更
高一些。您看到牧師向我鞠躬了。這位牧師已經結婚,但是他那老婆並不是
很懂禮貌的。我還要參加多加會①,我一定要叫這位牧師的老婆也向我鞠躬。
①指私生子。——譯者注
①多加會是一個婦女慈善團體,該會會員縫製衣服,周濟貧民。多加為《聖經》故事人物,見《聖經·使
徒行傳》第九章。——譯者注
如果大駕光臨,我們的談話必須限於一般的話題,這一點可得請您諒解。
如果想要把這封信作為一個把柄,那可是辦不到的,因為,我寫完這信,就
不再承認它是我寫的了。雖然我知道證據都已被火燒毀,但是我相信小心謹
慎總沒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