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沃爾特·哈特賴特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1

看完了凱瑟裏克太太的這封怪信,我忍不住要撕毀了它。信中通篇流露

出冷酷無恥的邪惡心情,表達了一種狠毒的想法,試圖將一件不該由我負責

的災禍強行歸罪於我,我曾經不顧生命危險去救人脫險,而她卻說什麼那樣

引起的後果應由我負責:我對這一切感到十分厭惡,已經準備撕那信了,但

是轉念一想,覺得還是應當暫時等一等,不要急著把它毀了。

我之所以考慮到這一點,完全不是為了要利用這信追究珀西瓦爾爵士的

某些疑點。信中提供的有關這個人的事,隻證實了我早已得出的結論。

這人犯罪的經過,一如我早些時候所設想到的;凱瑟裏克太太始終沒提

到諾爾斯伯裏鎮的結婚登記簿副本,這就更使我相信,珀西瓦爾爵士肯定不

知道有著這個副本,更不會想到它有被發現的可能。現在我對偽造登記的事

已不再感興趣,我之所以要保留著這封信,隻是為了將來要利用它,去查明

至今仍使我感到困惑的最後一件秘密:安妮·凱瑟裏克的父親究竟是誰。她

母親在這信裏無意中漏出了一兩句話,將來等我辦完了更為迫切重要的事,

有閑暇去追查另一項尚待收集的證據時,這幾句話也許會對我有用。現在我

雖然還沒能找到那項證據,但並不因此灰心,我仍渴望能發現它,仍很想查

明現在長眠在費爾利太太墓中的那個可憐人的父親是誰。

因此,我把那信封了起來,很小心地藏在我皮夾子裏,準備等時機一到,

再去看它。

第二天是我在漢普郡的最後一天。等到我在諾爾斯伯裏鎮法官的傳訊下

再次出庭,出席了延期進行的一次庭審,當天下午或晚上我就可以乘火車回

倫敦了。

仍像往常一樣,我早晨的第一件事是去郵局。瑪麗安的信已經在那裏等

候著我,但是,信遞到我手裏時,我覺得它特別地輕。我急著拆開了信封。

它裏麵隻有一張對折疊著的小紙條。紙條上,經過匆忙塗抹,寥寥地寫著這

麼幾行:

“快回來。我已在必不得已的情況下搬了家。到富勒姆區高爾路五號來。

我會守候著你。不必為我們擔心,我們都安好。可是你得回來。——瑪麗安”

我完全被這幾行字報導的消息嚇壞了,因為它立刻使我聯想到福斯科伯

爵會玩弄什麼陰謀。我握著那揉皺的紙條站在那裏,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發

生了什麼事故?伯爵趁我不在的時候策劃進行了什麼陰謀詭計?瑪麗安寫了

這張字條,現在已經過了一夜時間,而在我能趕回她們那兒之前,還得經過

好些時候,這時也許又發生了一些我還不知道的不幸事件。然而,我卻必須

留在遠離她們的地方,由於兩樁案件而必須留在這裏!

要不是因為對瑪麗安滿懷信心,暫時強自鎮定,真不知道在焦急和驚慌

中我是否會忘了自己應盡的義務。隻是因為想到她絕對可以信賴,所以我才

能克製著自己,勇敢地等候下去。首先妨礙我行動自由的是驗屍官的審訊。

我在指定的時間參加了審訊,還需按照一定的法律程序進入審理室,但後來

庭上沒要求我重複證詞。這一番無謂的耽擱,對我的耐心是一次痛苦的考驗,

然而,我仍舊竭力耐著性子,盡可能一絲不苟地履行了所有的程序。

死者在倫敦的律師(梅裏曼先生)也出了庭,可是對調查工作絲毫沒有

幫助。他隻能說感到無比震驚,但對神秘的案情完全無法解釋。驗屍官根據

死者的律師在延期審訊的休庭期間提出的幾個疑點訊問了見證人,但是未能

從答複中得出任何結論。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耐心調查,遍問了所有可供訊

問的見證人,陪審團終於宣讀了一般意外橫死的判決書。除了作出正式判決

以外,法庭還發布了一紙公告,說經過審訊無法證明:鑰匙是怎樣被偷竊的,

火災是怎樣引起的,死者又為什麼要進入法衣室。這項判決發表後,全部訴

訟程序隨之結束。死者的法定代理人,可以去準備必須辦理的葬儀,見證人

也都可以退庭了。

途中,我們的談話自然集中到當地人士最感興趣的那個題目上。

我這位新交的朋友,認識已故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曾和梅裏曼先生談

到死者的事情和財產的繼承問題。珀西瓦爾爵士負債累累,已是盡人皆知的

事,所以他的律師也不得不老實承認這件事。死者沒立下什麼遺囑;即使是

立了遺囑,他本人也沒有財產可以留給別人,他從妻子名下得到的錢已全部

被債主沒收,應繼承地產的是費利克斯·格萊德爵士的一個堂侄(珀西瓦爾

爵士沒留下子女),現任東印度公司的高級船員。他將來會發現,這份意外

得到的遺產,已經為支付大筆債務而被抵押出去,但是,隻要他本人會算計,

地產再過一個時期是可以收回的,這位“船長”生前仍可以成為一位富翁。

我最初隻顧想到回倫敦,但是這些報道很有趣(並且,事實證明,完全

是正確的),它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原先認為不應當把我發現珀西瓦爾作

弊的事宣揚出去。被他竊取去遺產的繼承人現在又將繼承這份財產。二十三

年來,從這份財產中應得的收入該是屬於他的,但已被死者揮霍殆盡,現在

再也無法收回了。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我並不能給誰帶來益處。但是,如

果我繼續保守那件秘密,我的緘默又會掩蔽了這個騙娶勞娜的人的真麵目。

起初,為了她的原故,我想隱瞞著這件事;但是後來,仍舊是為了她的原故,

我終於用化名談出了這件事。

我在諾爾斯伯裏鎮和與我邂逅相遇的旅伴分手後,立刻趕到鎮公所去。

完全不出我的預料,沒人再到那裏去控訴我,所以,履行了一切規定的手續

後,我就被開釋了。我離開法庭時,有人把道森先生的一封信交給我。信裏

說他因為有事不能親自來,再一次向我表示,需要幫忙時可以去找他。我複

了他一封信,對他的好意表示熱烈感謝,並向他道歉,說未能當麵致謝,因

為有急事需要立刻趕回倫敦。

半小時後,我搭了快車趕回倫敦。

2

我在九十點鍾抵達富勒姆區,然後找到了高爾路。

勞娜和瑪麗安都到門口來接我。一直到這天晚上大家重新會聚時我才知

道,我們三人是團結得這樣親密無間。這次我們重逢,仿佛不隻是離別了幾

天,而是分隔了數月。瑪麗安麵色很憔悴,露出焦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

我不在家時,是由誰經曆了種種危險,承擔了一切煩惱。勞娜的麵色和精神

都比以前更好,這說明她被很小心地瞞過,完全不知道韋爾明亨死了人的恐

怖事件和我們這次搬家的真正原因。

一等勞娜走開,我和瑪麗安可以隨便談話的時候,我就試圖表達我的衷

心感謝與敬意。但是這位慷慨的姑娘根本不願聽我說下去。這是婦女具有的

高貴的忘我精神,施予的是那麼多,索取的是那麼少,這時她一點不想到自

己,隻掛念著我。

“我發信前隻剩下了一點兒時間,”她說,“否則我可以不必寫得那樣

匆忙。看來你很憔悴、疲乏,沃爾特,恐怕我那封信使你大大地受驚了吧?”

“隻是在最初的片刻裏,”我回答,“後來我就鎮定了,瑪麗安,因為

我是相信你的。這次突然搬家是因為福斯科伯爵搗亂,我猜對了吧?”

“完全對,”她說。“我昨天見到了他,而且,更糟的是,沃爾特,我

和他談了話。”

“和他談了話?他知道我們住的地方了嗎?他到屋子裏來了嗎?”

“他來了。走進下麵屋子,可是沒上樓。勞娜始終沒看見他,勞娜根本

沒疑心到這件事。讓我告訴你這件事的經過情形:我相信,並且希望現在危

險已經過去。昨天,我在我們老屋子的起居室裏。勞娜正在桌子踉前畫畫兒,

我來回走著收拾屋子。後來我走過窗口,就在走過那兒的時候,我向外麵街

上望出去。那兒,街對麵,我看見了伯爵,另一個人正在和他談話——”

“他注意到你在窗口嗎?”

“沒注意到——至少我猜想他沒注意到。我不能肯定,因為當時太激動

了。”

“另一個人是誰?對你是陌生的嗎?”

“不是陌生的,沃爾特。我剛緩過了一口氣,就認出了他。他就是那瘋

人院院長。”

“伯爵在指點那幢房子給他看嗎?”

“不,他們在一起談話,那樣子好像是在街上偶爾遇到的。我待在窗口,

從窗簾後邊看他們。當時,如果我轉過身去,如果勞娜看見了我的臉..感

謝上帝,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畫畫兒!不久他們就分手了。瘋人院的人朝一麵

走去,伯爵朝另一麵走去。起先我還希望他們是無意中在街上遇到的,但是,

後來我看見伯爵走回來了,又在我們屋子對麵停下,取出他的名片盒和鉛筆,

寫了一些什麼,然後穿過馬路,走向我們樓下店門口。我不等勞娜看見,就

跑過她身邊,說我忘了一樣東西在樓下,一走出屋子,我就跑到下麵樓梯口,

在那裏等著,因為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他企圖上樓,我就攔住他。可是,

他並沒有這打算。女店員從室內走到過道裏,手裏拿著他的名片,一張很大

的鑲金邊的名片,上邊印著冠狀花飾,下邊用鉛筆寫了這麼幾行:‘親愛的

小姐’,(瞧這惡棍還有臉這樣稱呼我!)‘親愛的小姐,我懇求您,讓我

隻說一句話,談一件對我們倆都有重大關係的事。’一個人到了緊急關頭,

他的頭腦就會變得敏捷起來。我立刻想到,如果那件事和伯爵這個人有關,

而我和你卻不明白它的真相,那我們將會鑄成無法補救的大錯。我想到,如

果我不同意見他,拒絕了他,那麼,由於不知道他會趁你不在家的時候采取

什麼行動,我就會產生種種疑慮,而那樣提心吊膽,會使我更加難受。‘讓

那位先生在店裏等著,’我說,‘我這就去見他。’我跑上樓去取我的頭巾

帽,決定不讓他在室內和我談話。我知道,他的嗓子很洪亮,即便是在店裏,

我也擔心會讓勞娜聽見。不到一分鍾,我又到了樓下過道裏,打開了臨街的

門。他從店鋪裏出來見我。瞧他穿著最重的喪服,露出陰險的笑,畢恭畢敬

地向我鞠躬,幾個閑蕩的兒童和婦女站在他身旁,盯著他那肥大的身軀、漂

亮的黑衣服和金柄大手杖。我一看見他,黑水園府邸裏那些恐怖情景又在我

腦海裏出現。他取下帽子一揮,裝出了那麼一副神情對我說話,就仿佛我和

他昨兒剛依依惜別,分離還不到一天似的,往日的憎恨一古腦兒湧上心頭,

我感到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我沒法重複原話,沃爾特。現在我就讓你知道他說了一些什麼有關你

的話——可是,我沒法逐字重複他針對我說的那些話。那些話要比他信中表

麵客氣骨子裏侮辱人的話更加可惡。當時我像男人那樣手癢癢地要打他!但

是,我克製著自己的性子沒動手,隻在圍巾後麵把他那張名片撕得粉碎。我

一句話不說,離開屋子就向前走(因為怕勞娜看見了我們),他跟著我,一

路上低聲向我好說歹說。我剛走到第一條橫街就拐了個彎,問他找我幹什麼。

他向我要求兩件事。第一,要我聽他表達心意。我拒絕聽他的。第二,要我

讓他重複他信裏的警告。我問他為什麼要重複。他鞠了一躬,笑了笑,說這

一點他會向我解釋。後來,他的解釋完全證實了你出門前我表示的恐懼。你

大概記得我對你說過:珀西瓦爾爵士剛愎自用,他對付你的時候不會聽他朋

友的忠告;我們不必害怕伯爵帶來危險,然而,一旦伯爵本人的利益受到威

脅,他就會斷然為自己采取行動。”

“我記得,瑪麗安。”

“你瞧,後來果真出現了那個情形。伯爵提出了他的忠告,但是沒被采

納。暴躁的脾氣,頑固的性格,以及對你的仇恨,這一切支配了珀西瓦爾爵

士的行動。伯爵讓他獨行其是,但是首先要查明我們的住址,萬一他本人的

利益受到威脅,就可以作好預防準備。你第一次去漢普郡回來的時候,有人

跟蹤你,沃爾特——先是律師雇用的人從火車站跟了你一段路,後來就是伯

爵本人一直踉到我們門口。至於他是怎樣設法避開了你的視線,這一點他沒

告訴我,但就是那一次他找到了我們。他雖然發現了我們,但並沒利用這一

發現,直到後來,他聽到珀西瓦爾爵士的死訊,這時候,正像我對你所說的,

他為自己采取了行動,因為他相信你下一步就要對付死者的同謀者了。他立

即作了安排,會見了倫敦的那個瘋人院院長,把他領到逃走的病人隱藏的地

方;他相信,不管這種做法的結果如何,他至少可以使你陷入曠日持久的法

律糾紛和訴訟麻煩,而這樣就可以使你受到束縛,再也無法向他采取攻勢了。

根據他對我的坦白,這就是他所打的主意。隻是由於考慮到另一點,他在最

後關頭猶豫起來——”

“由於考慮到什麼?”

“真不願意對你說,沃爾特,然而,我必須說。隻是由於考慮到了我。

我一想到這點,就覺得自己的身份受到了難以形容的恥辱,但是,那個人雖

然意誌堅強,卻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他非常崇拜我。由於自尊心,我也曾試

著不去相信他的話;但是,看了他那種神情和舉動,說來也真羞人,我不能

不相信那是真的。這個奸險的怪物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裏含著淚——

真的是這樣,沃爾特!他說,就在向醫生指出那幢房子的時候,他想到了:

如果把勞娜和我拆開,我會感到多麼痛苦;如果人家控訴我幫助她逃走,我

又會承擔什麼責任。於是,為了我的原故,他再一次不顧你會給他帶來最大

的危險。他隻要我記住了他所作的犧牲,要我阻止你采取鹵莽的行動,說這

是為我的利害著想,還說,有關這些利害問題,他此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和我

細談了。我不去跟他談條件;這是我寧死也不肯做的事,然而,信不信由你,

他說已經找到了一個借口把那醫生打發走了,且不管這話是真是假,但有一

件事是確鑿無疑的,我看見那個人一眼也沒朝我們窗子裏望,甚至沒朝對街

我們這麵看,就離開他走了。”

“他最後談到了你。這時候他眼睛裏閃閃發光,顯得很冷酷,他那副神

情又變得像從前一樣:在殘忍中顯出堅定,在傲慢中露出嘲諷的神氣,叫人

看了無法猜透他的心事。‘去警告哈特賴特先生!’他很傲慢地說,‘如果

他要和我較量,他的對手可是一位有頭腦的,是把社會的法律和傳統一概不

放在眼睛裏的。假使我那位不幸的朋友當初聽了我的忠告,那麼驗屍官驗的

將是哈特賴特先生的屍體,誰叫我的朋友固執己見呢。瞧這兒!我哀悼他的

逝世——不但內心裏悲傷,而且在外麵帽子上誌哀。我要哈特賴特先生重視

這小條黑紗表示的感情。如果他膽敢觸犯我的感情,那感情就會化為無比的

仇恨。還是叫他滿足於他已經得到的吧,滿足於我為了你的原故而給你和他

留下的吧。去對他說(代我向他打個招呼),如果他觸犯了我,我福斯科就

要給他點兒厲害瞧瞧。讓我用一句英國成語告訴他:我福斯科是天大的困難

也嚇不倒的!親愛的小姐,再見啦。’他那冷峻的灰色眼睛盯著我的臉——

他一本正經地摘下帽子——光著腦袋一鞠躬——然後離開了我。”

“沒再回轉來嗎?沒再說什麼嗎?”

“他在街角上拐彎的時候揮了揮手,然後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胸口。後來,

我看不見他了。他在我們那幢房子對麵消失了;我趕回到勞娜那裏。還沒走

進屋子,我已經打好主意,決定我們應該搬走。現在伯爵已經發現我們的住

所,尤其是你不在家的時候,那幢房子已經不安全,已經成了危險的地方。

當時如果我心中有數,確定你就要回來,我會不顧危險,等你到了家再說。

但是,當時我心中完全無數,所以就憑著一時的主意行動起來。你離開我們

之前也曾說過,為了勞娜的健康,我們要搬到一個環境更幽靜、空氣更新鮮

的地方。所以,我隻需要向她重提這些話,說趁你出門的時候搬家可以使你

感到意外,並且省了你照應搬家的麻煩,聽我這樣一說,她也和我同樣急著

要搬了。她幫著我收拾了你的東西,並且布置好了你的新工作室。”

“你怎麼會想到搬到這兒來的?”

“我對倫敦附近其他地方都很生疏。我認為離開我們原來住的地方越遠

越好,同時我對富勒姆區比較熟悉,因為從前在那兒上學。我派人捎了一張

便條到那學校去,希望那學校還在。幸喜學校還在,由我從前女校長的幾個

女兒繼續開辦,她們按照我信裏的要求,租下了這幢房子。就在我發信給你

之前,派去的人帶著新房子的地址回來了。我們天黑後搬出來,神不知鬼不

覺地到了這兒。我這樣做對嗎,沃爾特?我沒辜負你對我的信任吧?”

我看得出,她現在對伯爵又有了一種想法。她已不再發泄對伯爵的忿怒

了,不再要求我趕快進行報複了。她相信,這個人對她的讚美雖然令人厭惡,

但確是出自真誠,而一想到這一點,她就遠比以前更加擔心他那居心叵測的

狡猾,更加害怕他那處處顯示出的旺盛的精力與過人的機警。她問我怎樣看

待伯爵的口信,聽了這口信後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這時她降低了聲音,顯出

了遲疑的神情,眼光和我接觸時露出了焦急和恐懼。

“不多幾個星期以前,”我回答,“我會見了基爾先生,瑪麗安。他和

我分手的時候,我最後對他說了這幾句有關勞娜的話:‘她叔父必須當著所

有參加假葬禮的人重新接她回去;這位家長必須當眾吩咐把記錄她死亡的謊

言從墓碑上抹掉;那兩個陷害她的家夥雖然能夠逃避法律製裁,但是必須向

我低頭認罪。’那兩個家夥,有一個已經無法令其在人世間歸案。但另一個

仍舊活著,所以我的決心仍舊不變。”

她眼睛裏閃亮,臉上現出紅暈。她什麼話也沒說,但是我從她的表情中

看出,她很讚賞我這句話。

“我並不隱瞞自己,也不隱瞞你,”我接下去說,“看來咱們的前景更

加渺茫了。咱們已經冒過的那些險,如果和將來可能遭到的相比,它們將是

微不足道的了,然而,盡管如此,瑪麗安,這件事一定要進行到底。對付伯

爵這樣一個人,我是不會莽撞的,我一定要事先作好準備。我已經學會了耐

心;我可以不惜時間去等候。我要讓他自信他的口信已經起了作用,要讓他

完全摸不清咱們的底細,一點聽不到咱們的消息,咱們要給他充分的時間感

到自己很安全:如果我沒完全估計錯的話,相信他那自高自大的脾氣會使他

抱這種想法。這是我要等候的一個原因;但是,還有一個比這更重要的原因。

在我進行我們最後一次冒險之前,瑪麗安,我跟你和勞娜的關係必須變得更

為明確。”

她靠近我一些,露出驚訝的神氣。

“怎樣才會變得更為明確呢?”她問。

“等時間一到,”我回答,“我就會告訴你。現在時間尚還沒來,也許

它永遠不會到來。可能我永遠不會向勞娜提到這件事。必須等到我認為可以

正大光明地談到它,而且談時不致造成危害。可是現在,哪怕是對你我也不

能談到它。還是讓咱們把這件事擺開了吧。咱們要考慮另一件更為迫切的事。

為了顧念勞娜,你一直沒讓她知道她丈夫的死——”

“哦,沃爾特,這件事,咱們必須再過很久才可以告訴她吧?”

“不對,瑪麗安。偶然發生的事是防不勝防的,與其將來偶然在無意中

讓她知道了這件事,你還不如這會兒讓她知道了的好。不必告訴她那些細節,

你可以慢慢地說給她聽,但是,要讓她知道他已經死了。”

“你要她知道她丈夫的死,沃爾特,除了剛才你提到的那個原因,還有

其他的原因嗎?”

“是的。”

她意味深長地加強了最後一句話的口氣,而我向她作肯定的回答時,也

加強了那句話的口氣。

這時她臉色蒼白了。她很關心地瞅了我一會兒,露出憂鬱和遲疑的神情。

她向那位支配著我們一切歡樂與憂愁的伴侶平時所坐的椅子斜看了一眼,於

是一種罕見的柔情就在她烏黑的眼睛裏顫動,她那剛強的嘴唇顯得溫和了。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她說。“我覺得,為了她和你的原故,

沃爾特,應該把她丈夫的死告訴她。”

她歎了口氣,把我的手緊握了一會兒,接著就突然鬆開了它,走出了屋

子。第二天,勞娜已知道她丈夫的死使她重新獲得自由,錯配的婚事帶來的

災難已被埋葬在他的墳墓裏了。

他的名字不再被我們提起。從此我們都絕口不談他的死;瑪麗安和我,

都很小心地避免接觸到我們同意暫時擱置的另一個問題。但是我們並不曾把

那問題從心上丟開,而隻是勉強把它隱藏在心裏。我們比以前更加注意勞娜,

有時候充滿希望,有時候懷著恐懼,就這樣等候那時刻的到來。

逐漸地,我們恢複了已經習慣的生活方式。我重新開始前幾天去漢普郡

時一度暫停的日常工作。和以前住的那幾間更狹小和不方便的屋子相比,我

們新居的開銷更大了,加上前途渺茫,我就更需要努力工作了。再說,還可

能發生一些意外的事,迫使我們花完了為數很小的銀行存款,到後來大家都

要完全依靠我一雙手工作。現在我還沒找到職位更穩定、待遇更優厚的工作,

在我們的拮據情況下,我必須一個人勉力維持家用。

請讀者不要誤認為:在這樣一段無所作為、與世隔絕的時期裏,我已完

全放棄我始終一心向往、努力追求的那個目標。即使再這樣度過許多個月,

我也不會放鬆對那個目標的追求。我可以利用這段等待時機慢慢成熟的時

期,采取一些預防措施,報答一份情意,還要解答一個疑問。

所謂預防措施,當然是針對伯爵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盡可能打

聽確實伯爵是否計劃留在英國——也就是留在我能追捕得到的範圍以內。為

了弄清楚這一點,我采取了極為簡單的方法。我知道他聖約翰林區的住址,

於是就去那一帶打聽,找到了經手伯爵那幢有家具設備的房子的經紀人,問

他林苑路五號在短期內是否會出租。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告訴我,住這幢

房子的外國紳士已將租期延長六個月,要住到明年六月底。而當時則是十二

月上旬。我離開經紀人時,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必擔心伯爵逃走了。

為了報答我欠下的情意,我又去拜訪了克萊門茨太太。我曾經答應再去

看她,讓她知道有關安妮·凱瑟裏克病死和殯葬的詳情,因為我們第一次會

見時我不得不暫為保密。現在既然情形已經改變,我不妨把陰謀的內容盡可

能詳細地告訴這位善良的婦人。我一向對她懷抱好感與同情,當然急於要早

日實現我的諾言,而結果呢,我確實是很認真和周到地這樣做了。這裏不必

浪費篇幅,去描寫我們會晤的經過了。我還是簡單扼要地交代一下:在談話

中,我想起了那個至今還沒法解釋的疑問——安妮·凱瑟裏克的父親究竟是

誰?

從一係列牽涉到這一問題的瑣碎的想法中(這些想法本身雖然毫無價

值,然而一經被聯係在一起,就顯得很重要了),最近我得出一個結論,現

在決定要加以核實。我征求到瑪麗安的同意,寫了封信給瓦內克府的唐索恩

少校(記得凱瑟裏克太太出嫁之前,曾經在他府上當過幾年侍女),向他提

出了幾個問題。我用瑪麗安的名義去向他打聽那些事,還說明我之所以要麻

煩他,是因為那些事涉及瑪麗安家中某些人的利害問題。我寫這封信時,不

能確定唐索恩少校是否健在;發出了信,我隻希望他也許還活著,能夠並且

願意給我答複。

從他的答複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我寫信給他的用意,以及我所探聽的

事情的性質。他的信回答了我的問題,讓我知道了以下重要的事實:

第一,“黑水園已故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從未去過瓦內克府。唐索

恩少校一家人根本不認識這位已故的紳士。

第二,“利默裏奇莊園已故的菲利普·費爾利先生年輕時是唐索恩少校

的好友,也是他座上的常客。”少校查閱了一些舊日的信件和其他記錄,經

過重新回憶,很確鑿地說,一八二六年八月菲利普·費爾利先生曾經下榻於

瓦內克府內,並於九月和十月上半月留在那兒打獵。後來,如果少校沒記錯

的話,他到蘇格蘭去了,又過了一些日子,再到瓦內克府作客,那是他新婚

不久的時候。

如果單獨地看這些話,它們也許毫無價值,然而,一經把它們跟瑪麗安

和我已經確知的某些事實聯係起來,我們就不可能不從中得出一個明確的結

論。

現在我們知道:一八二六年秋天,菲利普·費爾利先生去過瓦內克府,

而當時凱瑟裏克太太正在府內當侍女。我們還知道:第一,安妮出生於一八

二七年六月;第二,人們一向注意到她和勞娜長得特別相像;第三,勞娜又

長得活脫像她父親。菲利普·費爾利先生當年是一個美男子,但名聲很不好。

他的性格完全不像他兄弟弗雷德裏克;在交際場中,尤其是在脂粉叢中,他

是一個被縱容壞了的寵兒:他為人隨和,無憂無慮,很容易動情,過份地慷

慨,天生地疏於堅持原則,並且,由於不顧對婦女應盡的道德義務,最後隻

落得聲名狼藉。有關這個人的品格,我們聽到的就是這些傳聞;我們知道的

就是這些事實。那麼,由此而領會到的那些明確的含意,也就不必在這裏指

出來了吧?

雖然凱瑟裏克太太並未想到要說明這一問題,但是,現在根據新的理解

重去讀她的信,那信就進一步證實了我所作出的結論。她在給我的信中,把

費爾利太太描寫成為“其貌不場”,還說她“把英國第一位美男子迷得娶了

她”。這兩句話都說得與事實不符,而且都近於畫蛇添足。我覺得,在當時

的情況下,根本就沒有必要談這些話,再說,凱瑟裏克太太對費爾利太太那

樣異常地傲慢無禮,這隻可能是出於一種嫉恨(像凱瑟裏克太太這樣的人,

她總會不必要地用惡毒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感情)。

我們這裏提到了費爾利太太,自然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但有關這個問題,

瑪麗安的證明已經排除了一切疑點。她以前讀給我聽那封費爾利太太給丈夫

的信,信中描寫安妮如何長得和勞娜相像,還說她如何喜愛這個小客人,我

相信她說那些話時肯定是純粹出於無心。再仔細想一想,甚至菲利普·費爾

利先生本人,和他妻子一樣,也未必會懷疑到這件事的真相。瞧凱瑟裏克太

太那樣不惜降低身份,用欺騙手段結婚,既然是為了隱瞞這件事,當然不會

把它輕易說出來,這不僅是出於慎重,更可能是由於愛好麵子,否則,我們

甚至可以假設,生父在孩子不曾出世前出走之後,照說她還是有辦法把有了

孩子的事告訴他的。

告誡:“父親犯下了罪,將禍延及其子女。”

①要不是因為一個父親所生的兩

個女兒不幸長得那麼相像,人家就不可能施展那陰謀,以致安妮做了糊塗的

工具,而勞娜則成為無辜的受害者。由於做父親的漫不經心地犯下了罪,於

是,隨著一係列事情的發展,這罪過就毫厘不爽地、直接可怕地影響了孩子,

使其遭到殘酷的迫害。

考慮著這些事情,以及其他一些問題,我又聯想到如今埋葬著安妮·凱

瑟裏克的坎伯蘭的那一小片墓地。我想到從前怎樣在費爾利太太墳旁遇見

她,也是最後一次遇見她。我想到她怎樣用柔弱可憐的手敲著墓碑,怎樣疲

乏地、但是熱情地對她的保護人和摯友的遺體小聲兒嘟噥:“哦,我真希望

死了也埋在這裏,和您安息在一起呀!”自從她表達了這個願望,到現在僅

一年多一點兒,可是,多麼離奇,又多麼可怕,那願望竟然實現!再有她在

湖邊對勞娜說的那些話,現在也已成為事實。“咳,要是能把我和您母親合

葬在一起,那該有多麼好啊!要是天使吹響了號角,墳墓裏的死人都複活的

時候,我能在她身邊醒過來,那該有多麼好啊!”這個不幸的人,隨著上帝

的指引,目睹了人世間十分可怕的罪惡,經曆了多麼陰暗曲折的道路走向死

亡,終於達到了她向往的歸宿!就讓她安息在那個神聖的地方吧,就讓她不

再受到幹擾,永遠留在她敬愛的伴侶身旁吧。

我以上所述的這個在我生活中屢次出現的幽靈般人物,就這樣隱沒在深

不可測的陰間了。像一個陰影,她首次在黑夜的寂靜中遇到我。像一個陰影,

她又在死亡的寂靜中消失。

3

四個月過去了。四月到了:春季裏這個變化多端的月份到了。

在新建立的家裏,我們安靜而幸福地度過了冬天以來的一段時間。我很

好地利用了更多的閑暇,開辟我的收入來源,使我們的生活變得更穩定了。

瑪麗安一擺脫了長期來痛苦的緊張與焦慮,就振作起來,開始恢複她那天賦

的豐富精力,幾乎又變得和以前一樣活潑自然了。

勞娜比她姐姐更容易受環境變化的影響,這時在新生活的治療力下有了

更顯著的進步。前些日子未老先衰的麵容很快地變了樣,當年最嬌媚的表情

首先恢複過來。我在細心觀察下發現,那一度幾乎使她喪失了理智與生命的

陰謀現在僅留下一個嚴重的後果。從離開黑水園府邸到我們重去利默裏奇教

堂墓地那段時期裏的事,她再也記不得了。你隻要一提起那個時期,她就會

麵色改變,身體發抖,言語變得模糊不清,記憶又像以前那樣茫然恍惚,怎

麼也回想不起過去的事情。在這方麵,也隻有在這方麵,舊日的創傷太深,

再也無法愈合了。

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麵,她已在複原,每逢最愉快的日子,她的談話和

表情有時又像從前的勞娜了。這一令人欣慰的改變,自然給我們倆帶來了影

響。我們對過去在坎伯蘭生活中的那些難以磨滅的回憶,經過長期沉睡,如

①見《聖經·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第五節。——譯者注

今又蘇醒過來,對我們倆來說,那是愛情的回憶。

如果換了另一個婦女,我會把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然而,要對她說這

些話,我就有顧慮了。瞧她這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需要我悉心地安慰,

而我,作為一個男子,天生不夠細心,不能覺察出她的隱衷,可能失之過早

地觸痛了她那敏感的心情:一考慮到這些,以及其他類似的問題,我就感到

毫無把握,不敢開口了。然而,我知道,現在必須消除我們雙方的拘束,將

來還必須明確地改變我們相互的關係,而這種改變的需要,首先必須由我提

出。

我越多考慮我們的關係,越覺得難以改變這種關係,因為自從去冬以來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就一直維持著原狀。我無需解釋,在變幻莫測的思

潮中,怎樣會出現了這樣一種想法,然而,我確實有了這種想法,認為必須

首先改變一下地方和環境,必須突然打破我們生活中安靜和單調的氣氛,這

樣才可以改變我們在家裏相互看慣了的情況,才可以為我說那些話作好準

備,使勞娜和瑪麗安聽了不致於感到那樣局促和尷尬。

既經打定了主意,一天早晨我就提議大家應當有一次短暫的休假,改變

一下環境。經過考慮,我們決定用兩周時間去海濱度假。

第二天,我們離開富勒姆,取道南海岸一個幽靜的小鎮。在早春季節裏,

鎮上隻有我們少數幾個遊客;岩石,海灘,鎮後的小徑:到處悄寂無人,這

是我們最理想的地方。空氣柔和;小丘、樹林、穀地上空,隨著四月間光影

的變換,呈現出不同的美麗景色;動蕩的海水在我們窗下歡騰,仿佛和大地

同樣覺出春光的明媚。

要跟勞娜談話,我事前需和瑪麗安商量,事後更需聽她的指導。

在抵達鎮上的第三天,我找到一個和瑪麗安單獨談話的適當機會。我們

的目光剛剛相遇,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那敏銳的本能已經覺察出我心底的

念頭。她仍像通常那樣直爽,立即首先開口。

“你現在想的,是你從漢普郡回來那天晚上咱們提到的事吧,”她說,

“前些日子我就料到你要重提這件事了。我們這個簡單的人家必須作出一些

調整了,沃爾特,我們不能再老是這樣繼續下去了。咱們倆同樣清楚地看出

了這一點——勞娜也同樣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她隻是沒說出來罷了。多麼

奇怪,現在好像又恢複了從前坎伯蘭的那種日子!你我又聚在一起;咱們唯

一關心的又是勞娜的事情。我甚至會想象到:這間屋子就是利默裏奇莊園的

那個涼亭,咱們遠處的海浪又在拍打著我們故鄉的海岸。”

她緊握著我的手,作為對我的答複。我看出,舊事重提,深深地感動了

她。我們坐在窗口,她聽我談下去,我們看著那輝煌燦爛的陽光照耀在雄偉

瑰麗的大海上。

“不管咱們這次私下談話結果如何,”我說,“不管它會給我帶來歡樂

還是悲哀,勞娜的利害永遠是我的切身利害。不管談得怎樣,等到咱們離開

這兒的時候,我的決心仍舊不會改變,我回到倫敦,一定要迫使福斯科伯爵

承認他的同謀者沒有招認的罪行。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家夥被我逼急了會

對我使出什麼手段;但是,根據他過去的言行,咱們可以知道,他會毫不猶

豫,毫無顧忌,通過勞娜向我進行反撲。在咱們目前的情況下,社會不會同

意,法律也不允許我對勞娜取得合法的權利,以加強我的地位,去抵抗伯爵

和保護勞娜。這就使我處於十分不利的地位。如果要我名正言順地為了勞娜

的原故去和伯爵進行鬥爭,那我就必須以我妻子的名義去進行鬥爭。現在,

你同意我的想法嗎,瑪麗安?”

“完全同意,”她回答。

“我不必表白我的感情,”我接下去說,“我不必談我已經遭遇到種種

波折和打擊的愛情,我隻能用以上的話為自己辯護,說明我怎麼會有這妄想,

並且會談到要她做我的妻子。如果,像我相信的,隻有迫使伯爵據實供認一

切,才有可能公開證實勞娜仍舊活在世上,那麼,咱們就會承認,我之所以

要和她結婚,並不是出於自私。然而,也許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也許咱們還

可以采取其他的方法來達到我們的目的,也許那些方法更有把握,也更少危

險。我也曾挖空心思去想那些方法,但是我想不出。你想出了嗎?”

“沒有。我也想過,但是想不出。”

“很可能,”我繼續說,“我考慮這件棘手的事情時所想到的那些問題,

你也都想到了。既然她現在已經複原,相信村裏的人,或者學校裏的孩子會

認出她來,我們要不要陪她回利默裏奇去呢?我們要不要請求法庭實地鑒定

一下她的筆跡呢?然而,假定我們這樣做了。假定她被認出來了,她的筆跡

被證實了。即使這兩件事都成功了,不也僅僅是為依法起訴準備了一個很好

的基礎嗎?難道單憑人們的確認和筆跡的核實,就能證明她的身份,就能推

翻她姑母的見證和死亡證,否定殯葬的事實和墓碑上的文字,使費爾利先生

重新接她回利默裏奇莊園嗎?不能呀!我們隻能希望這樣可以對她的死亡提

出疑點,至於要澄清這一疑點,那仍須通過法庭的偵查。現在讓我假定:咱

們有足夠的錢(但是,實際上咱們並沒有),去逐步進行這樣的偵察。再讓

我假定:費爾利先生的成見可以消除;伯爵和他妻子的假見證,以及所有其

他的假見證都可以推翻;法庭確信不可能把安妮·凱瑟裏克錯認作了勞娜,

確信那筆跡並不像我們的敵人所說的那樣是狡猾地偽造的:然而,所有這一

切都是假設,它們在不同程度上明明是不大可能實現的。這且不去管它,現

在再讓咱們問一問自己:在這種情形之下,法庭首先會怎樣向勞娜查問有關

陰謀的事,而結果又會怎樣。咱們對那結果知道得最清楚,因為咱們知道勞

娜始終無法回憶她在倫敦的遭遇。你無論是私下裏問她,或者是公開地問她,

她根本不能幫助你說明她的問題。如果你不像我同樣明白這一點,瑪麗安,

讓咱們明兒就到利默裏奇莊園去試一試。”

“肯定是一個機會。隻有利用這個機會,才可能發現勞娜去倫敦的那個

無法查明的日期。現在不必重複我前些日子向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了,我仍像

以前一樣堅信,她那次上路的日期和死亡證上的日期不符。那是全部陰謀中

留下的一個漏洞——隻要咱們向那一點進攻,就會使陰謀全部敗露,但進攻

的方法隻有伯爵知道。如果我能成功,能迫使伯爵說出那個方法,咱們的最

大目的就達到了。如果我失敗了,勞娜的冤枉就永遠不能在這世界上昭雪

了。”

“你也擔心會失敗嗎,沃爾特?”

“我不敢指望準能成功,瑪麗安,因此我現在坦白地把話說明了。我可

以憑良心說真心話:勞娜未來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我知道,她的財產已經

喪失;我知道,要恢複她的社會地位,除非是反過來將她最凶惡的敵人製伏,

但這個人現在的防衛是無法擊破的,而且可能是永遠無法擊破的。她有利的

社會條件已經不複存在,她恢複名譽和地位的希望已經很渺茫,除了指望自

己的丈夫而外,她再沒有更光明的前途:到了這時候,一個窮苦的圖畫教師

最後不妨把他的心情表白出來。從前,在她得意的日子裏,我隻是教她繪畫

的教師,瑪麗安,現在,到了她落難的時候,我是向她求婚的人了!”

瑪麗安把眼光親切地對著我——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我一心要說什麼,

嘴唇在顫抖。我不願無意中表示出向她乞憐。於是我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她也站起身,輕輕地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攔住了我。

“沃爾特!”她說,“當初我把你們倆拆開,那是為了你和她的利害著

想啊。你等候在這兒吧,老兄,等候著我吧,我最親愛的好朋友,等著勞娜

來吧,她會告訴你我這會兒是去做什麼!”

自從那天早晨在利默裏奇莊園道別以來,她首次用嘴唇觸了觸我的前

額。吻我的時候,一滴淚落在我臉上。她急速轉過身,指了指我站起來後的

空椅子,然後離開了屋子。

我獨個兒坐在窗前,經曆那決定我命運的片刻。在那段極度緊張的時間

裏,我覺得心中整個是一片空白。我對一切都感到茫然,但所有那些熟悉的

感覺卻強烈得使人感到痛苦。陽光燦爛刺眼;遠處彼此追逐的白色海鷗仿佛

在我臉前掠過;海灘上柔和低沉的濤聲聽來好像是陣陣雷鳴。

房門開了,勞娜獨自走進來。記得我們那天早晨分別時,她就是這樣走

進利默裏奇莊園的早餐室。從前她是那樣憂愁而遲疑,慢騰騰地,步履不穩

地走近我身旁。這會兒她腳步急促,臉上煥發出幸福的光芒,喜盈盈地走進

來。她那可愛的雙臂自動地擁抱了我,她那甜美的嘴唇自動地湊近了我。“親

愛的!”她悄聲說,“現在咱們可以承認彼此相愛了吧?”她柔情脈脈,心

滿意足地把頭貼在我懷裏。“哦,”她天真地說,“總算還有今天,我多麼

幸福啊!”

十天後,我們更幸福了。我們結婚了。

4

從我們新婚的時候起,直到故事的結束,我的敘述就像滔滔流水,一瀉

千裏。

兩個多星期後,我們三人回到倫敦;這時,即將發生的一場鬥爭,像陰

影般悄悄向我們移近。

瑪麗安和我,都當心著不讓勞娜知道我們為什麼匆忙趕回來——那是為

了必須確保不要讓伯爵逃走。當時是五月上旬,他林苑路住宅的租賃將於六

月裏期滿。如果他延長租期(我預料他會延長租期,以下即將說出我的想法),

我們就可以確信他不會逃走。然而,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他也會趁人不防

離開這個國家,所以,為了要和他親自較量,我仍須盡可能抓緊時間,準備

好一切。

我完全陶醉在新婚的歡樂中,原來的決心有時候就有點兒動搖。我不禁

想到,既然已經實現了最大的理想,贏得了勞娜的愛情,是不是應當安於現

狀呢。我首次感到心虛膽怯,想到這件事多麼危險,形勢對我多麼不利,我

們的新生活將來多麼美滿,而我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幸福又會冒多大的風

險。可不是,這裏我坦白地說出了心底的話。在這一段短暫的時期裏,在甜

蜜的愛的陶醉中,我逐漸遠離了自己在較艱苦的考驗與較黑暗的日子裏一心

向往著的那個目標。是勞娜完全在無意中引著我離開了那條崎嶇的道路;但

是,後來仍舊是勞娜完全在無意中又將我引回到那條路上。

有時候,在神秘的睡眠狀態中,她仍會顛三倒四地夢見過去那些可怕的

事情,那些清醒時完全無法記憶的事情。一天夜裏(那時我們婚後剛兩星期),

她正睡熟,我留心注視,看見她合著的眼瞼裏慢慢地溢出淚水,聽見她正在

低聲咕噥,這說明她又夢見了離開黑水園府邸的那一次不幸的旅程。她在寧

靜的睡眠中從下意識裏發出的呼籲,聽起來是那麼感動人,那麼可怕,就像

火一般在我心裏燒灼著。第二天我們回到倫敦——從這一天起,我十倍地加

強了我原來的決心。

我首先需要了解那個人的底細。直到現在為止,那個人真實的身世對我

仍然是一個無法窺破的謎。

我開始研究我已經掌握的那些為數極其有限的材料。弗雷德裏克·費爾

利先生寫的那份證明材料雖然很重要(那是去年冬天瑪麗安按照我的意思叫

他寫的),但實際上對我現在要達到的特殊目的毫無幫助。讀著這篇證明材

料,我又想起克萊門茨太太曾經向我透露,伯爵如何使用一係列欺詐手段,

將安妮·凱瑟裏克騙到倫敦,並利用了她去實現那個陰謀。然而,即使是在

這方麵,伯爵也沒留下任何破綻;即使是在這方麵,我實際上仍抓不住他的

把柄。

我又去研究瑪麗安在黑水園府邸寫的日記。經我要求,她又讀給我聽了

其中的一段,記的是當初伯爵如何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如何發現了幾件有關

伯爵的事。

我指出的那段日記,描繪了伯爵的性格和外貌。她在描寫中說“他多少

年來一直沒回祖國”;說“他急切要知道有哪個意大利人住在黑水園府邸附

近鎮上”;說“他收到貼有各種奇怪郵票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上麵蓋有像官

印似的大圖章”。按照她的想法,他之所以長期離開祖國,可能因為他是一

個政治流亡犯。然而,她又無法解釋他怎麼會收到從國外寄來上麵蓋有“像

官印似的大圖章”的信,因為,一般國外郵局是不會那樣把信件從大陸寄給

政治流亡犯的。

勞娜用這句話形容他,是脫口而出的,是因為一時惱恨他不該那樣對待

她。我用這句話形容他,是經過考慮的,是因為相信他幹的就是間諜的勾當。

從這一假想出發,我就不難理解:既然陰謀已經達到了目的,為什麼過了這

麼多日子,他仍這樣神秘地留在英國。

我現在敘述這些事情發生的那一年,正值著名的水晶宮展覽會在海德公

園開幕。①已經有很多外國人來到英國,還有更多外國人陸續到達。這些人的

政府,一向懷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早就派了密探進入我國,悄悄地跟蹤他

們。我從來沒把像伯爵這樣具有特殊才能與社會地位的人猜想成為一個普通

的外國間諜。我懷疑他擁有權力與地位,受到本國政府的信任,在我國組織

和指揮一批特別雇用的工作人員,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為他們本國

政府進行秘密活動的;我還相信,那樣湊巧地被他找到黑水園府邸裏來當看

護的呂貝爾夫人,很可能就是這樣的工作人員。

假定我這一想法屬實,那麼伯爵的防衛就要比我前此料想的更容易攻

破。但是,我向誰去打聽,才能對這個人過去的曆史和他一般的現狀掌握更

多的材料呢?

在這關鍵時刻,我當然想到,如果有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伯爵的同鄉,那

人也許最能幫助我。在這情形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唯一熟悉的一個意大利

人,也就是我那位古怪的矮子朋友帕斯卡教授。

教授已經很久不在故事中露麵,讀者們可能已經完全把他忘了。

按照我說故事的準則,其中有關的人物隻是在故事涉及到他們時才出

現,他們的上下場並不取決於我個人的偏愛,而是根據他們是否和所要敘述

的事情有直接關係。由於這一原因,不但帕斯卡,即便是我母親和妹妹,也

沒在故事中再次出現。有關我如何去到漢普斯特德小屋;我母親如何被那陰

謀詭計所惑,不肯承認勞娜是真的;我如何試圖消除她和妹妹的成見;她們

如何對我因愛生妒,固執已見;我如何扭不過她們的偏見,在痛苦和不得已

的情況下隱瞞了我的婚事,準備等她們知道如何正確對待我妻子時再向她們

宣布這件事:所有這一切家庭瑣事,由於與故事的主要情節無關,我都不曾

一一交代。雖然當時我也曾為了這些事增添焦慮,在失望中更感痛苦,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