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的不斷發展中,我卻無情地把這些事省略了。
由於同樣的原因,敘述中也不曾談到:我突然離開利默裏奇莊園後,如
何從帕斯卡對我的友情中獲得了安慰。也不曾追記:我啟程去中美洲,這位
熱心的矮子朋友去碼頭和我訣別時,如何對我表示忠誠;我再一次在倫敦和
他相會時,他又是如何感到高興。那麼,既然我相信回來後可以獲得他的協
①英國的“大展覽會”於一八五一年五月一日在海德公園開幕。其後,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五四年,用原展
覽會建築材料造了一所玻璃與鋼鐵的大廈,號稱“水晶宮”。——譯者注
助,照說他早就該在故事中重新出現了。然而,盡管我知道他在忠誠和勇氣
方麵都絕對可靠,但是他在小心謹慎方麵卻使我不大放心;也正是由於這一
原因,所以我才單獨進行我的調查工作。現在讀者們總可以完全理解:雖然
帕斯卡至今與故事的進展沒有關係,但是他對我和我的利害問題卻始終有著
聯係。一如既往,對我來說,他始終是一位最講義氣的忠實朋友。
沒人在那幢房子前麵的窗口出現。我走到路拐角,從側麵繞過了那幢房
子,向花園的矮牆裏邊張望。底層後邊的一扇窗打開了,窗口掛著一張網。
我沒看見什麼人,但是聽到屋子裏傳出來的聲音:首先是尖銳的口哨聲和鳥
兒的歌唱聲,接著就是我在瑪麗安的描寫中所熟悉的那洪亮的談話聲。“出
來,停在我小指頭上,我的寶貝兒!”一個人大聲音說。“出來,跳上樓梯!
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二,三——啾—啾—
啾,叫!”伯爵正在調馴他的金絲雀,記得瑪麗安在黑水園府邸裏時,他就
是這樣經常調馴這些鳥兒。
我等候了一會兒,鳥鳴聲和口哨聲靜息了。“過來呀,吻我呀,我的小
寶貝兒!”低沉的聲音說。這時隻聽見一片嘰嘰喳喳的回應聲,一陣柔和的
低笑聲,接著是一兩分鍾的沉寂,最後就聽見有人開門。我轉身向回走。這
時洪亮的低音唱出了羅西尼《摩西》中的禱詞,莊嚴雄偉的曲調逐漸響徹寧
靜的郊區。前麵花園門打開了又關上。伯爵出來了。
他穿過大路,然後向攝政公園的西邊走去。我繼續沿著我這邊的人行道
走著,稍許落在他後麵,也朝那個方向前進。
我已經從瑪麗安口中知道,這個人身材高大,特別肥胖,穿著惹人注目
的喪服;但是我還不知道他是這樣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充滿了活力。雖然
已六十歲了,但看上去他剛四十出頭。他一路閑蕩過去,帽子略微歪在一邊,
踏著輕快的步伐,揮著他那根大手杖,向自己哼著什麼曲調,不時露出高傲
自滿的微笑,看望路邊的房屋和花園。如果這時有一個外鄉人,聽說附近一
帶地方都是這個人的財產,大概也不會感到奇怪吧。他始終沒回過頭來望一
下,看來他並沒注意到我,也沒注意到路邊那些在他身旁走過的人,隻是偶
爾向遇到的幾個保姆和孩子露出安閑、慈祥、愉快的神情,裝出微笑的樣子。
就這樣,他引著我前進,最後一起到了公園西邊路上一排店鋪前麵。
他在這裏一家糕點鋪門口停下,走進店去(大概是去定購糕點吧),緊
接著就拿著一隻果餡餅走出來。一個意大利人正在店門口演奏手搖風琴,風
琴上坐著一個幹癟瘦小的猴子。伯爵停下來,咬了一口餅,然後一本正經地
把剩下的遞給了猴子。“我可憐的小家夥!”他說,親切中透出滑稽的神情,
“你好像餓了。讓我以人道主義的神聖名義,請你吃頓午飯吧!”演奏風琴
的人,瑟縮可憐地向這位陌生的慈善家討一便士。伯爵輕蔑地聳了聳肩就走
開了。
我們到了新大街和牛津街之間那幾條馬路上更有氣派的商店門口。伯爵
又停下,走進了一家櫥窗裏懸有精修光學儀器廣告的小眼鏡店。稍停,他又
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隻看戲用的望遠鏡,朝前走了幾步,停下來看貼在一家
樂器店外麵的歌劇海報。他仔細地看了那張海報,考慮了一下,然後喚住了
一輛駛過他身旁的空馬車。“歌劇院票房,”他對車夫說,接著就乘車走了。
①訂於當天晚上演出。伯爵手裏拿著望遠鏡,仔細地看那海報,又那
樣吩咐車夫:這一切說明他是準備看戲去了。我早就認識一位在那家戲院裏
畫布景的畫師,現在可以去托他為我和一個朋友各弄一張正廳後座的戲票。
我和另一個人同去,至少可以有機會在觀眾中很容易地看到伯爵。這樣,那
天晚上我就能確定帕斯卡是不是認識他的這位同鄉了。
這樣考慮後,我立即決定如何利用那天晚上的時間。我拿到了戲票,回
來時在帕斯卡的寓所裏留下一張條子。七點三刻,我去邀他一同看戲。我的
矮子朋友,鈕扣眼裏插一朵節日的鮮花,腋下挾著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望
遠鏡,他高興極了。
“收拾好了嗎?”我問。
“好了—都—好了。”帕斯卡說。
我們向戲院出發。
5
我和帕斯卡到了戲院,歌劇序曲剛要結束,正廳的後座已經客滿。
但是,正廳旁邊的過道裏卻空著,這地方正合我這次前來看戲的本意。
我先走到將我們的座位與池座隔開的那道圍欄跟前,看伯爵是不是在戲院的
那一部分座位裏。他不在那裏。我沿著舞台左麵的過道向回走,留心地四麵
察看,發現他在正廳的後座。他占了一個極好的位子。離開池座三排,從旁
邊盡頭數起,那座位是第十二或第十四個。我停在他正後方,帕斯卡站在我
身旁。這時教授還不知道我約他看戲的目的,奇怪我們為什麼不到離舞台更
近的地方。
幕啟,歌劇開始演出。
演完整個第一幕,我們一直站在原地;伯爵全神貫注在樂隊和舞台上,
始終不曾偶爾朝我們看一眼。東尼澤蒂的優美曲調中一個音節他也沒漏過。
他坐在那裏,高踞在四座觀眾當中,露出微笑,不時點著他那大腦袋表示欣
賞。他旁邊的觀眾,每聽到一支歌曲唱完,就開始鼓掌(在這種情況下,英
國觀眾總是愛鼓掌),根本不理會樂隊緊接著奏出的尾聲,這時他就帶著惋
惜和勸告的神情環視他們,並舉起一隻手,做出委婉懇求的姿勢。每次,聽
到幾段很精彩的唱詞或幾支更優美的樂調,但是別人不鼓掌,他那雙帶著最
時髦的黑羔皮手套的大肥手就輕輕地拍著,表示一位知音者富有音樂修養的
欣賞能力。每逢這時候,就可以在寂靜中聽見他像一隻大貓肚子裏打呼嚕那
樣柔聲怡氣地嘟嚷:“好呀!妙呀!”緊靠近他兩旁的觀眾,那些臉紅撲撲
的老實外省人,正在驚喜地領會倫敦上流社會風光,看見他這副模樣,聽見
他這種聲音,也都開始仿效他。那天晚上,正廳裏多次響起的掌聲,都是由
那雙帶黑手套的手安閑地輕拍著所引起的。這位紳士露出十分快意的神氣,
正在恣意滿足他的虛榮心,盡量接受他對本國音樂的鑒賞力所引起的崇高敬
①意大利作曲家東尼澤蒂(
1797—1848)寫的一出歌劇。——譯者注
意。他那胖臉上不停地泛出微笑。每逢音樂暫停,他就向兩邊看望,怡然自
得,對自己和四周的人都感到滿意。“好呀!好呀!這些英國蠻子正在向我
學習。瞧,這兒,那兒,所有的地方,人們都受到了我福斯科的影響,受到
了我這個比他們高明的人的影響!”如果麵部能夠發言,那麼當時他的麵部
就在說話,說的就是以上這幾句話。
伯爵和其他觀眾一同站起,大模大樣地用他的望遠鏡打量包廂裏的看
客。起初他是背對著我們,但是後來朝戲院裏我們這一麵轉過身來,朝我們
上邊的包廂裏看望,先是用望遠鏡看了幾分鍾——接著就移開了望遠鏡繼續
向上看。我選中了這個時機,趁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整個麵部時,叫帕斯卡注
意他。
“你認識那個人嗎?”我問。
“哪一個呀,我的朋友?”
“那個身材高大的胖子,站在那兒的,臉對著咱們的。”
帕斯卡踮起了腳向伯爵看去。
“不認識,”教授說。“我不認識那個大胖子。他是一位知名人士嗎?
你為什麼要指出他來?”
“因為有一些特殊的原故,我要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是你的本國人,
叫福斯科伯爵。你知道那個姓名嗎?”
“我不知道,沃爾特。那個姓名和這個人對我都是陌生的。”
“你肯定不認得他嗎?再瞧瞧;仔細地瞧瞧。等咱們離開了戲院,我就
會告訴你,我為什麼這樣急著要知道他的事。等一等!讓我扶你到那兒更高
的地方,你可以更清楚地看見他。”
我扶著小矮子站穩在正廳後座高層的邊緣上。他在這裏可以從那些坐在
最後邊的女客們頭上望過去,不致於因為身材矮小被擋住了視線。
我扶著他登高時,站在我們旁邊的一個細長身材、淺色頭發的人——左
邊臉上有著一個疤痕——剛才我沒注意到的,這會兒正在留心地看帕斯卡,
接著就更留心地順著帕斯卡的視線去看伯爵。他可能已經聽見我們的談話,
看來那些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同時,帕斯卡急切地緊盯著那張堆滿了笑、微微抬起來對著他的大圓臉。
“不認識,”他說,“我生平從來沒見過那個大胖子。”
他說這話時,伯爵的眼光正朝我們後座後邊的正廳包廂向下移。
兩個意大利人對了眼光。
在此前的一刹那,我聽了帕斯卡一再聲明,完全相信他不認識伯爵。在
此後的一刹那,我完全相信伯爵認識帕斯卡!
不但認識他,更令人驚奇的是,而且害怕他!毫無疑問,惡棍的麵色變
了。他那張泛黃的麵孔一下子變成死灰色,臉上各個部分突然顯得呆板了,
那雙冷峻的灰色眼睛正在仔細偷看,他從頭到腳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這一
切說明了事情的真相。他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而他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
他認出了帕斯卡!
那個臉上有疤痕、身材細長的人,仍站在我們近旁。顯然,他從帕斯卡
的眼光在伯爵身上造成的影響中產生了一些念頭,正像我產生了我的一些念
頭。這人態度溫和,舉止優雅,樣子像是一個外國人,他雖然十分注意我們,
但並未因此使我們感到有一點討厭。
“瞧那個胖子那樣直瞪著眼!”他激動地說,“難道他這是瞪著我嗎?
難道我是一位知名人士嗎?我又不認識他,他怎麼會認識我?”
我仍舊緊盯著伯爵。我看見帕斯卡移動時伯爵也開始移動,這是由於伯
爵現在站在更低的地方,不要讓小矮子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我很想知道,
如果帕斯卡現在把眼光從伯爵身上移開了,伯爵又會有什麼反應,於是我問
教授,那天晚上包廂裏的女客當中可有他的學生嗎。帕斯卡立即把那隻大望
遠鏡湊近眼睛,向戲院上方的周圍慢慢地移動,十分仔細認真地找他的學生。
一看見帕斯卡轉移視線,伯爵就一扭身悄悄地繞過那些坐在離我們更遠
的觀眾,沿著正廳前座中央的過道溜走了。我一把抓住帕斯卡的胳膊,他非
常吃驚,因為我拉著他趕往正廳座位後邊,要趕在伯爵走到門口之前攔住他。
這時正廳裏我們這一麵的一些觀眾離開了座位,擋住了我和帕斯卡的去路,
我更覺得奇怪的是,看見那個細長身材的人已經趁空兒搶在我們前麵出去
了。等我們走到休息廳裏,伯爵已經走得無影無蹤,而那個臉上有疤痕的外
國人也不見了。
“回去,”我說;“回去,帕斯卡,到你寓所裏去。我一定要和你秘密
地談一談,我一定要立刻和你談一談。”
“我的天啊天!”教授大聲兒說,慌做了一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呀?”
我不去回答他,隻顧趕快朝前走。看到伯爵那樣離開了戲院,我就想到:
他既然會不顧一切地急著逃避帕斯卡,他還會進一步采取其他的極端措施。
他可能也要逃避我,要離開倫敦。如果我讓他哪怕有一天自由行動的時間,
那我對將來的形勢就會失去控製,同時,我也不能肯定,那個搶在我們前麵
走開了的陌生外國人是不是故意跟蹤他。
考慮到以上種種可能,我立刻要讓帕斯卡知道我的用意。我們倆一到了
他那間沒有外人的屋子裏,我就把我在本文中所記的事原原本本地、毫無保
留地告訴了他,這一來他就更加糊塗和驚訝了。
“我的朋友,可是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教授大聲說,哀求般可憐地
向我伸出了雙手。“見鬼呀真見鬼!我又不認識那個人,沃爾特,叫我怎樣
幫助你呢?”
“可是他認識你——他害怕你——他離開戲院躲開你。帕斯卡!這肯定
有他的原因。回憶一下你來英國之前經曆過的事吧。你自己對我說過,你是
為了政治原因離開意大利的。但是你從來沒對我說明那些原因;我呢,現在
也不去追問它們。我隻要你回憶一下,然後告訴我,是由於過去的什麼事,
那個人才會一見了你就嚇成那副模樣。”
使我極度驚訝的是,這幾句在我看來是毫無害處的話,帕斯卡聽了竟會
那樣震驚,就好像伯爵看見了他時那樣震驚。我的矮子朋友那張紅潤的臉一
下子變得煞白,渾身顫抖著從我跟前慢慢地向後退。
“沃爾特!”他說。“你不知道,你的要求叫人感到多為難啊。”
他這是在悄聲低語,接著,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神情就像是我突然向他
揭露了一件對我們兩人都很危險的秘密。還不到一分鍾,他已經完全變了樣,
變得不像我以前認識的那個愉快活潑的古怪的小矮子。如果他像現在這樣在
街上遇到我,我肯定認不出他來。
“但是,別忘了,福斯科伯爵讓我妻子遭受到悲慘的冤屈。別忘了,除非我
能迫使他為我妻子說明真相,否則我將永遠無法為她洗雪冤枉。我這是在為
她的利害說話,帕斯卡——再一次請你原諒——我沒什麼其他可說的了。”
我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是他不等我走到門口就攔住了我。
“等一等,”他說,“聽了你的話,我十分震動。你還不知道我是怎樣
離開本國的,又是為了什麼離開那兒的。現在讓我定一定神,看我是不是能
靜靜地想一下。”
我回到自己椅子上。他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一麵用本國話有一搭沒一搭
地自言自語。這樣前前後後踱了幾圈,他突然走到我跟前,奇怪地顯得那麼
親切而又嚴肅,把一雙小手放在我心口。
“憑這個地方發誓,沃爾特,”他說,“難道,除了這樣依靠我去嚐試,
再沒其他方法去找他了嗎?”
“沒其他方法了。”我回答。
他又從我身邊走開,打開房門,小心翼翼地向外邊過道裏張了張,再關
上房門,又走了回來。
“自從你救了命我的那一天起,沃爾特,”他說,“你就有了支配我的
一切權利。打那時候起,隻要你高興接過去,我這條命就是你的。現在,你
就把它接過去吧。真的!我的話是說了算數的。我下一句要說的話是,請求
慈悲的上帝明鑒,我的一條命就交在你的手裏了。”
他向我發出這離奇的警告時,激動得直哆嗦,使我深信他說的是實話。
“要知道這一點!”他接下去說,一麵情緒十分激昂地向我揮擺著手。
“我為你回憶了過去的事,但是我仍舊不知道,那些事跟那個叫福斯科的人
又有什麼關係。如果你發現了那個關係,那你就保守著那件秘密吧——可什
麼也別告訴我——千萬求你別讓我知道,別讓我涉及到這件事,就讓我永遠
像現在這樣糊塗到底吧。”
他又結結巴巴地、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什麼,接著又不開口了。
我看得出,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要他說英語,用他普通詞彙中那些奇怪
的語句,向我表達自己的意思,使他一開始就感到十分困難。幸而我和他熟
識的時候,我已學會閱讀和聽懂他的本國語文(雖然我不會說),所以現在
提議他用意大利語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果我需要解釋,就用英語向他提問。
他接受了這個辦法。於是,從他流利的語言中(他不停地牽動麵部,做出外
國人那種粗野和急促的手勢,處處都顯得十分激動,但始終沒把聲音提高),
我聽到了可以將我武裝起來在這個故事中進行最後一次鬥爭的那些話。①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意大利啊,”他開始說,“你隻
以為那是由於政治原因。如果我真的是受到迫害,被本國政府驅逐到這兒來,
那我也就不必保守秘密,不讓你和其他人知道那些政治原因了。我之所以隱
瞞著那些底細,是因為政府當局並沒流放我。你總聽說過,沃爾特,歐洲大
①這裏應當交代一下,在重述帕斯卡對我的談話時,由於它涉及的問題的嚴肅性,以及我對我朋友應有的
責任感,我不得不仔細作了一些壓縮與刪改。在本書通篇的敘述中,隻有這一部分材料,由於絕對需要慎
重對待,我未能向讀者全部公開。——沃爾特注
陸上每一個大城市裏都潛伏有從事政治活動的社團吧?從前我在意大利的時
候,就屬於這樣一個社團——現在我在英國,仍舊屬於那個社團。我到這個
國家來,是受了我們會長的指示。我年輕的時候太熱情了,從來不顧到自己
或別人會遭到的危險。由於那些政治原因,會長就命令我僑居英國,以後隨
時等待他的命令。於是我僑居國外,一直等待著,現在仍舊等待著。可能我
明天會被調走,也可能再過十年才被調走。反正這對我都是一樣:我住在這
裏,我靠教書為生,我就這樣等候下去。我是不會違反誓言的,我要毫不隱
瞞,把我那個社團的名稱告訴你(我這就讓你知道)。但是,我這樣做了,
等於是把自己的一條命交在你手裏了。隻要有人知道我對你說了這些話,那
麼,事實明擺在這裏,我是死定的了。”
陸上每一個大城市裏都潛伏有從事政治活動的社團吧?從前我在意大利的時
候,就屬於這樣一個社團——現在我在英國,仍舊屬於那個社團。我到這個
國家來,是受了我們會長的指示。我年輕的時候太熱情了,從來不顧到自己
或別人會遭到的危險。由於那些政治原因,會長就命令我僑居英國,以後隨
時等待他的命令。於是我僑居國外,一直等待著,現在仍舊等待著。可能我
明天會被調走,也可能再過十年才被調走。反正這對我都是一樣:我住在這
裏,我靠教書為生,我就這樣等候下去。我是不會違反誓言的,我要毫不隱
瞞,把我那個社團的名稱告訴你(我這就讓你知道)。但是,我這樣做了,
等於是把自己的一條命交在你手裏了。隻要有人知道我對你說了這些話,那
麼,事實明擺在這裏,我是死定的了。”
話泄露出來。在本文的敘述中,凡遇到偶爾必須提起這一問題時,我都管他
那個社團叫“那團體”,我想這樣也盡可以說明問題了。
“簡單地說,那團體的宗旨,與其他這類政治社團的宗旨相同,”帕斯
卡接下去說,“它是為了消滅殘暴的統治,維護人民的權利。那團體訂有兩
條原則:每一個人,隻要是活在世上有用的,或者,隻要是與人無害的,都
有享受人生的權利。然而,一旦他危害了同胞們的福利,他就喪失了那權利,
而這時候,如果你剝奪了他的生命,那非但不是犯罪,反而是在立功。這裏
用不著我說明,這社團是在備受了什麼壓迫與痛苦的可怕情況下產生的。這
裏也用不著你們評價它,因為你們英國人贏得了自由這麼許多年,已經很輕
易地淡忘了從前爭取自由時流過多少血,采取了什麼極端的措施,所以你們
也就無法斷言,在一個被奴役的國家中,絕望的人民會被激怒到什麼程度。
痛苦滲進我們的心靈太深了,你們已經無法看出它了。別會談這些亡命者吧!
你們盡可以嘲笑他們,不相信他們,對他們嚇得瞪圓了眼睛,但你們怎麼也
不能理解他們心中燃燒著的隱痛啊。這種人,有時候像我這樣態度安詳,看
上去是一般體麵人物,也有時候不像我這樣對人隨和耐心,不像我這樣幸運,
而是過著極端艱苦、非常屈辱的生活:總之,你們不要輕易評價我們這些人!
早在你們第一個查爾斯①的時代,你們也許還能夠正確地理解我們;然而現
在,由於長期享受自己的自由,你們已經無法正確地理解我們了。”
說這些話時,他不自覺地流露出最深摯的感情,自從我們相識以來首次
向我披肝瀝膽地掏出了心底裏的話,然而,他仍舊沒把語音提高,他對現在
向我吐露真情仍舊心懷餘悸。
“到現在為止,”他又接下去說,“你可能仍舊把這社團看得像其他的
社團一樣。它的目的,在你們英國人看來,就是製造騷亂和掀起革命。它要
消滅凶惡的國王或者凶惡的大臣,就好像那些國王和大臣都是危險的野獸,
所以一有機會就要槍殺了他們。好吧,就算你的想法是對的吧。但那團體的
規章卻是世上其他政治社團所不會具有的。會友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在意大利,有一位會長;在海外各地,也有許多會長。這些會長每人都有自
己的書記。會長和書記認識會員們,但是會友們彼此互不相識,除非到了政
治條件需要的時候,或者團體本身需要的時候,首領才會認為有必要讓他們
彼此認識。由於有這種預防措施,所以我們入會時也就無需宣誓了。我們帶
①指查爾斯一世(
1600—1649),英國國王(
1625—1949),資產階級革命爆發後被推翻,為克倫威爾處
死。——譯者注
有一個可以終身證明會員身份的秘密標誌。平時我們可以從事自己的一般行
業,但如果接受了任務,那每年就必須向會長或者書記彙報四次。我們都曾
受到警告:如果背叛了那團體,或者,如果為了他人的利益而給那團體帶來
了損害,那麼,根據團體的原則,我們就隻有等死,執行死刑的也許是從異
國他鄉派來的一個陌生人,也許就是我們自己的一個心腹朋友,他雖然是我
們多年的知交,但我們並不知道他是一個會員。有時候死刑會被推延很久,
也有時候會在叛變之後立即執行。我們的第一件事,是要知道如何等候命令;
我們的第二件事,是要知道接受命令後如何去執行。我們當中,有的人可能
等候了一輩子,但並未受到召喚,有的人可能在入會的第一天就被召喚去執
行某項任務,或者準備執行某項任務。講到我本人,你以為這個身材短小、
性情愉快的人,哪怕是蒼蠅在他臉上嗡嗡,他也不會自動舉起手帕來撣它吧,
可是,我年輕的時候,由於受到了一件我這裏不願向你重提的令人難堪的刺
激,竟憑了一時的衝動(那情形實際上無異於自殺),加入了那團體。不管
我在更合理的情況下,在頭腦更清醒、年齡更成熟的時候,會對它有什麼看
法,然而,既經加入了這一組織,我現在就得留在它裏麵,一直到死。在意
大利的時候,我被選做書記,當時所有的會員,凡是來見會長的,也都見過
我。”
有一個可以終身證明會員身份的秘密標誌。平時我們可以從事自己的一般行
業,但如果接受了任務,那每年就必須向會長或者書記彙報四次。我們都曾
受到警告:如果背叛了那團體,或者,如果為了他人的利益而給那團體帶來
了損害,那麼,根據團體的原則,我們就隻有等死,執行死刑的也許是從異
國他鄉派來的一個陌生人,也許就是我們自己的一個心腹朋友,他雖然是我
們多年的知交,但我們並不知道他是一個會員。有時候死刑會被推延很久,
也有時候會在叛變之後立即執行。我們的第一件事,是要知道如何等候命令;
我們的第二件事,是要知道接受命令後如何去執行。我們當中,有的人可能
等候了一輩子,但並未受到召喚,有的人可能在入會的第一天就被召喚去執
行某項任務,或者準備執行某項任務。講到我本人,你以為這個身材短小、
性情愉快的人,哪怕是蒼蠅在他臉上嗡嗡,他也不會自動舉起手帕來撣它吧,
可是,我年輕的時候,由於受到了一件我這裏不願向你重提的令人難堪的刺
激,竟憑了一時的衝動(那情形實際上無異於自殺),加入了那團體。不管
我在更合理的情況下,在頭腦更清醒、年齡更成熟的時候,會對它有什麼看
法,然而,既經加入了這一組織,我現在就得留在它裏麵,一直到死。在意
大利的時候,我被選做書記,當時所有的會員,凡是來見會長的,也都見過
我。”
“你已經得出自己的結論,”他說,“我可以從你臉上看出來。可是,
你什麼也別對我說,別讓我知道你心裏的想法。現在,為了你的原故,讓我
作出最後一次犧牲,從此把這件事丟開,以後再別去提它了。”
他做了一個手勢,叫我別回答他的話,然後站起身,脫了上衣,卷起左
臂的襯衫袖子。
“我已經答應把這方麵的秘密全部讓你知道,”他湊近我耳邊悄聲說,
眼睛緊盯著房門。“不論這件事結果如何,反正你總不能再責怪我,說我隱
瞞了一些你因為利害關係必須知道的事了。我曾經說過,那團體憑一個終身
的標誌證明會員的身份。瞧這兒,你親自看看它上麵的標誌。”
他舉起赤裸的手臂給我看,靠近手臂上端,在內側的肉裏深深烙下一個
標誌,被染成鮮豔的血紅色。我不準備描寫那標誌的花樣。這裏隻需說明,
它是圓形的,而且很小,用一先令硬幣就可以把它全部掩蓋了。
“凡是這地方烙有這種標誌的,”他一麵說一麵重新遮好手臂,“都是
那團體的會員。凡是背叛了那團體的人,遲早要被認識他的頭領發現:可能
是會長,也可能是書記。而一經被頭領發現,那個人就準死無疑。無論什麼
人間的法律,也別想能保護他。記住你的所見所聞吧;隨你作出什麼結論吧;
隨你使用什麼手段吧。但是,不論你發現了什麼情節,采取了什麼行動,看
在上帝份上,你什麼也別告訴我!讓我可以不必去執行一件想起來都叫我恐
怖的任務——憑良心說,現在那還不是我的任務。以紳士的榮譽擔保,作為
一個基督徒宣誓,我最後再說一遍,如果你在歌劇院裏指出的那個人認識我,
他的樣子一定是已經改變了許多,或者他已經化了裝,所以我不再認識他了。
我不知道,他到英國來是為了什麼原因,又是在從事什麼活動。直到今兒晚
上才看見他,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說真的,從來沒聽到他現在所用的名字。
我沒別的話可說了。讓我獨個兒待一會兒吧,沃爾特:剛才發生的那些事,
使我經受不了啦;我所說的那些話,震動了我自己。讓我能趕在咱們下次會
見之前恢複正常吧。”
使我經受不了啦;我所說的那些話,震動了我自己。讓我能趕在咱們下次會
見之前恢複正常吧。”
“我要把今晚的事深深地藏在心裏,”我說,“你絕不會因為這樣信任
我而後悔的。我明兒可以來看你嗎?我可以早晨九點鍾就來嗎?”
“好的,沃爾特,”他回答,親切地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又開始用英語
談話,好像急於要恢複我們之間以前的關係。“趁我去教那幾個學生之前,
到我這兒來用簡陋的早餐吧。”
“晚安,帕斯卡。”
“晚安,我的朋友。”
6
我一走出那寓所,首先就想到,現在別無其他辦法,隻有立即利用我所
聽到的情況采取行動:必須趁當天夜裏去捉伯爵,否則,隻要延遲到第二天
早晨,就會失去為勞娜恢複身份的最後機會。我看了看我的表,那時是十點
鍾。
對伯爵離開戲院的用意,我再也沒有絲毫懷疑。他那天晚上從我們身邊
躲開,肯定是為了準備從倫敦逃走。我確信他臂上帶有那個團體的標誌——
就好像他已讓我看了那個烙印;我還可以從他認出帕斯卡時的情景中看出,
他因為背叛了那個團體而在良心上留下了悔恨的創傷。
他們兩人之所以並不是彼此都認識對方,這一點也很容易理解。像伯爵
這樣精明的人,他決不會不顧到做間諜可能帶來的可怕後果,他不但要仔細
地考慮他的金錢報酬,還要同樣仔細地考慮個人的安全問題。我在歌劇院裏
指出的那張剃光了的臉,帕斯卡從前初見時可能上麵還留著胡子;他那深棕
色頭發可能是偽裝的;他的姓名顯然是捏造的。可能時光的流逝也幫了他的
忙,他的身體也許是後來才長得異常肥胖。有種種原因可以說明,為什麼帕
斯卡不再認識他了;也有種種原因可以說明,為什麼他認出了帕斯卡,因為
帕斯卡無論走到哪裏,他那副古怪長相都是很突出的。
前麵已經說過,伯爵在戲院裏躲開我們,我已斷定那是為了什麼。現在
還有什麼可疑的?我親眼看到:他雖然已經改頭換麵,但他仍舊相信,一旦
被帕斯卡認出,就有性命危險。如果我能在當天夜裏去和他麵談,如果我能
讓他明白我也知道他有性命危險,那結果又會怎樣呢?那結果是顯而易見
的。我們當中肯定有一個人能穩占上風,免不了有一個人會被對方製服。
為自己著想,我必須事先考慮那些對我不利的可能性。為我妻子著想,
我更需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去減輕那危險。
這裏無需列舉對我不利的可能性——總的說來,那可能性隻有一個。如
果伯爵從我的話中覺察出,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他最後一個直截了當的辦法
是結果了我的性命,那麼,單獨和我在一起,到了可以下手的時候,他肯定
會趁我毫無準備,斷然采取這一行動。經過仔細考慮,看來我明明隻有一個
方法可以用來抵抗他,或者至少可以依靠它來減輕我的危險。在不曾親自向
他說出我發現的情況之前,我必須把所發現的材料存在一個地方,使那材料
既可以隨時被我用來打擊他,又可以不致被他設法毀掉。假定,在接近他之
前,我先把炸藥安放在他腳底下;假定,我事前囑咐第三者,一到了指定的
時刻,除非獲得我的親筆信件或親口通知取消原議,否則就去點燃那引火線:
在這種情況下,伯爵的安全就完全操在我的手裏,即使是待在他家裏,我也
肯定可以處於控製他的優勢地位。
前,我先把炸藥安放在他腳底下;假定,我事前囑咐第三者,一到了指定的
時刻,除非獲得我的親筆信件或親口通知取消原議,否則就去點燃那引火線:
在這種情況下,伯爵的安全就完全操在我的手裏,即使是待在他家裏,我也
肯定可以處於控製他的優勢地位。
看來,我現在能為自己采取的最可靠的預防措施,是寫一封信給帕斯卡。
於是我寫了以下這封信:——
“我在歌劇院指給你看的那個人,是那團體的成員,他後來背叛了組織。
請立即核實以上兩件事。他在英國的化名你已經知道。他的住址是聖約翰林
區林苑路五號。一向承你錯愛,現在我請求你運用你所掌握的權力,立即毫
不留情地對付那個人。我已經冒了一切危險,已喪失了我的一切——由於我
的失敗,我已付出了我的生命。”
我在後麵簽了名,注上了日期,封好了信,然後把處理這信的方法寫在
信封外麵:“明晨九時前請勿啟封。但如屆時仍不見我另函通知,或不見我
本人到來,鍾一敲響,請立即啟封閱讀裏麵的信。”我簽上我姓名的開頭字
母,再把整個信件放在另一個信封內封好,寫上帕斯卡的姓名住址。
下一步隻需想辦法把我的信立刻送到,此外再沒有別的事可做了。現在
我已盡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即使以後我在伯爵家裏出了事故,反正現在我已
作好安排,要叫他用自己的生命為我贖罪。
我完全相信,無論伯爵試圖在什麼情形下逃走,但隻要帕斯卡肯為我出
力,他總有辦法把他攔住。剛才帕斯卡顯得那樣異常焦急,很不願意知道伯
爵的身份,這意味著他希望始終不要明確地知道某些事實,這樣就可以心安
理得地采取消極的態度,而這一切正清楚地說明,盡管他這人天性厚道,不
願對我明說,但他隨時可以運用那個團體的可怕的懲罰手段。無論叛徒隱藏
到哪裏,那些外國的政治社團都會向他們進行報複,鐵麵無情地把他們處死,
這類的事例實在太多了,就連我這樣孤陋寡聞的人,對此也無須置疑。在這
個問題上,隻要看過報紙,我就會回憶起,不論是在倫敦或巴黎,都曾經發
現一些被刺死在街頭的外國人,暗殺他們的凶手始終逍遙法外,還有一些被
拋在泰晤士河或塞納河裏的屍體,或者部分屍體,而製造那些案件的人始終
無法查獲,再有一些秘密殘殺的事件,它們也都隻能用這一原因去加以說明。
我在以前的敘述中從不隱瞞,這裏我也不用隱瞞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萬一
發生了危及我生命的事,已被授權的帕斯卡打開了我的信封,那時我所寫的
這封信就無異於是對福斯科伯爵處以死刑的一紙命令。
我離開了我的工作室,到下麵底層去找房東,要他給我找一個送信的人。
那時房東剛巧上樓,我們在樓梯口遇到了。聽了我的要求,他推薦了他的兒
子,那靈活的小夥子做信使是很合適的。我們把年輕人叫上樓,我教他怎樣
辦這件事。他必須乘一輛馬車去送那封信,把它交在帕斯卡教授本人手裏,
為我取得這位先生出的收條,坐了馬車回來,然後讓車停在門口等我使用。
那時已近十點半鍾。我估計年輕人可以在二十分鍾內回來,等他回來後,我
也許再用二十分鍾就能趕到聖約翰林區。
小夥子被打發走後,我到我的屋子裏待了一會兒,在那裏把一些文件整
理好,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那時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們。我把收藏
文件的老式櫥櫃的鑰匙封好,放在桌上,再在那小紙包外麵寫上瑪麗安的名
字。做完了這一切,我到樓下起居室去,估計勞娜和瑪麗安還在那裏等候我
看完歌劇回來。我觸到門鎖時,第一次覺得我的手在顫抖。
理好,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那時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們。我把收藏
文件的老式櫥櫃的鑰匙封好,放在桌上,再在那小紙包外麵寫上瑪麗安的名
字。做完了這一切,我到樓下起居室去,估計勞娜和瑪麗安還在那裏等候我
看完歌劇回來。我觸到門鎖時,第一次覺得我的手在顫抖。
的表。
“這麼早你就回來了!”她說。“準是沒等歌劇演完就離開了吧?”
“可不是,”我回答,“帕斯卡和我都沒等到終場。勞娜呢?”
“她今兒傍晚頭痛得厲害;一吃完茶點,我就叫她去睡了。”
我又離開了屋子,借口要去看看勞娜是否已經睡熟。瑪麗安那雙機警的
眼睛開始探詢地朝我臉上看,她那機警的本能開始覺察出我當時有滿腹心
事。
我走進臥室,在夜明燈蒙朧閃爍的微光下,把腳步悄悄移近床前,我的
妻睡熟了。
我們婚後還不滿一個月。現在,我看到她的臉在睡夢中仍那樣脈脈含情
地對著我的枕頭,我看到她的一隻手撂在被子外麵,仿佛不知不覺地在等候
著我。如果說這時我心中感到沉重,如果說一時間我的決心又開始動搖,對
我來講,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我隻讓自己有幾分鍾時間跪在床邊,在離開
很近的地方看她——離得那麼近,連她呼吸時的氣息都吹在我臉上了。分別
時,我隻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手和臉。她在睡夢中驚動了一下,模糊地喚出我
的名字,但是沒醒過來。我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又朝她望了一眼。“上帝保
佑你,親愛的!”我悄聲說,接著就離開了她。
瑪麗安正在樓梯口等候我。她手裏拿著一個折疊著的紙條。
“這是房東的兒子給你帶來的,”她說,“他讓馬車停在門口,說那是
你吩咐留下來要使用的。”
“對,瑪麗安,我要使用那輛車;我這就要再出去一趟。”
我一麵說一麵走下樓梯,然後去起居室裏就著桌上的燭光看那紙條。紙
上是帕斯卡親筆寫的這兩句話:——
“來件收到。如果到了你所說的時間還沒看見你,我將在鍾敲響時拆開
信封。”
我把紙條藏在皮夾子裏,然後向門外走去。瑪麗安在門口迎著我,她又
把我推進房間,房裏的燭光正照在我臉上。她雙手揪住我的兩臂,探索的眼
光緊盯著我。
“我明白了!”她低聲急切地說,“你今天夜裏去試那最後的機會。”
“是的,最後的機會,也是最好的機會。”我悄聲回答。
“你不能單獨去!哦,沃爾特,看在上帝份上,你不能單獨去!讓我陪
你一塊兒去。別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就拒絕我。我必須去!我一定要去!讓我
在外麵車裏等著!”
現在該是由我來揪住她了。她竭力掙脫我,要搶先趕到樓下大門口。
“如果你要幫助我,”我說,“那你就留在這兒,今天夜裏睡在我妻子
屋子裏。隻要讓我走後不必為勞娜擔心,其餘的事我都可以對付。好啦,瑪
麗安,吻我吧,證明你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到我回來。”
我不敢讓她再有時間多說話。她又試圖拉住我不放。我掰開了她的手,
一下子就跑到屋子外麵。年輕人在底層一聽見我走下樓梯,就打開了大門。
我不等車夫離開駕駛台,就躥進了馬車。“聖約翰林區林苑路,”我對著前
窗朝他吆喝。“一刻鍾裏趕到,我付你雙倍車錢。”“一定趕到,先生。”
我看了看我的表。十一點鍾。一分也不能再耽擱了。
我不等車夫離開駕駛台,就躥進了馬車。“聖約翰林區林苑路,”我對著前
窗朝他吆喝。“一刻鍾裏趕到,我付你雙倍車錢。”“一定趕到,先生。”
我看了看我的表。十一點鍾。一分也不能再耽擱了。
我走近花園門,迎麵看見另一個人也向門口走來。我們在路旁的煤氣燈
下彼此對看了一眼。我立刻認出了那個淺色頭發、臉上有疤痕的外國人,相
信他也認出了我。他一句話不說,但不是像我那樣在門口停下,而是一直向
前慢慢地走了過去。他是偶然來到林苑路嗎?他會不會是從歌劇院跟蹤伯爵
回家的呢?
我不去多想這些問題。略候了一下,等那外國人已慢慢地走得看不見了,
我才去撳門鈴。那時是十一點二十分,時間已經相當晚,伯爵不難以他已經
就寢作為借口拒絕接見我。
為了防他使這一招,那隻有一個辦法:我不先去問什麼話就遞進我的名
片,同時讓他知道,我這麼晚來見他是為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於是,趁等
候開門時我取出名片,在我名字下麵寫著:“有要事麵談。”當我用鉛筆寫
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女仆出來應門,詫異地問我“有什麼貴幹”。
“麻煩你把這個交給你主人,”我回答,一麵把名片遞給她。
從女仆那副為難的神情中可以看出,當時如果我一開口就說要見伯爵,
那她是會按照主人的吩咐說他不在家的。我交給她名片時顯出十分自信的神
情,這使她沒了主意,她張慌失措地向我呆瞪了一會兒,然後到屋子裏去給
我通報,進去時隨手關上了門,讓我在花園裏等著。
一兩分鍾後,她又出來了,說主人傳話,問是不是可以請我說明有什麼
事情?“去給我轉告他,”我回答,“就說這件事隻能和你主人麵談,不能
向其他人說明。”她又離開了我,後來再走出來,這次她請我進去。
我立刻跟著她走。不一會兒我已經到了伯爵的屋子裏。
7
門廳裏沒點燈,但借女仆從廚房裏拿上樓去的蠟燭的微光,我看見一個
中年以上的女人悄悄地從樓下後房裏掩了出來。我走進門廳時,她惡毒地瞥
了我一眼,但是一句話沒說,也不向我回禮,就慢騰騰地上樓去了。我記得
瑪麗安日記裏的描寫,肯定這個女人就是福斯科夫人。
女仆把我引進伯爵夫人剛離開的那間屋子。我一進去就發現自己麵對著
伯爵。
他仍舊穿著夜禮服,但已經把上衣扔在一張椅子裏。襯衫袖子卷到手腕
以上——但隻卷到那兒為止。他的身旁,一邊擺著一隻絨氈手提包,另一邊
放著一口箱子。書籍,廢紙,衣服,扔得滿屋子都是。門旁一張桌上放著我
從瑪麗安的描寫中早已熟悉的那隻白老鼠籠。大概這時金絲雀和鸚鵡都在另
一間屋子裏。他坐在那兒理箱子裏的東西,我走進去,他手裏拿著幾張紙站
起來招呼我。顯然,他臉上仍舊帶著在歌劇院裏受了驚的神色。他向我迎上
一步,敬而遠之地向我讓座,這時他那一臉的肥肉都耷拉下來,冷峻的灰色
眼睛在偷視中顯出警惕,無論是語音或神態中都同樣流露出猜疑。
起來招呼我。顯然,他臉上仍舊帶著在歌劇院裏受了驚的神色。他向我迎上
一步,敬而遠之地向我讓座,這時他那一臉的肥肉都耷拉下來,冷峻的灰色
眼睛在偷視中顯出警惕,無論是語音或神態中都同樣流露出猜疑。
他說這話時帶著無法掩飾的好奇神情緊盯著我的臉,我相信他在歌劇院
裏沒注意到我。他先看見了帕斯卡,於是,從那時起一直到離開歌劇院,別
的東西他顯然都沒看見。我的姓名肯定使他想到,我上他家裏來是抱有與他
敵對的目的,然而,到現在為止,看來他完全不知道我這次來訪的真正目的。
“我很幸運,今天夜裏能在這兒見到您,”我說,“您好像就要上路了
嘛?”
“您要談的事和我的上路有關嗎?”
“在某種程度上有關。”
“在什麼程度上?您知道我要去哪兒嗎?”
“不知道。我隻知道您為什麼要離開倫敦。”
他刷地一下從我身邊閃開,鎖上了房門,把鑰匙放在口袋裏。
“你我彼此都是早已久仰大名,哈特賴特先生。”他說。“您來到舍下
之前,可曾想到我不是那種可以被人愚弄的嗎?”
“我想到了,”我回答。“再說,我來這兒並不是為了愚弄您。我來這
兒是為了談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即使您這會兒開了那扇鎖上的門,隨您對
我發表什麼意見,或者采取什麼行動,我也不會走出去。”
我走到屋子更裏邊,麵對著他站在壁爐前的毯子上。他把一張椅子拖到
門口,在它上麵坐下,把左臂往桌上一放。這時裝有白老鼠的籠子靠近了他,
桌子被他沉重的手臂一震動,那些小動物都嚇得從它們睡覺的地方向外亂
躥,在漆得很好看的籠絲隙縫裏向他張望。
“為了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他自言自語地重複。“這幾個字的意思
也許要比您想象的更為嚴重哩。您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所說的意思。”
他那寬闊的前額上冒出大顆汗珠。他的左手悄悄地在桌子邊兒上移了過
去。桌邊底下是一個裝有鎖的抽屜,鎖眼裏插著一把鑰匙,他的手指靠近鑰
匙上邊,但是沒去扭那鑰匙。
“那麼,您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倫敦嗎?”他接著說,“請您把那個原
因說給我聽聽吧,”他一麵說一麵轉動鑰匙,打開了鎖。
“我有比說出那個原因更好的辦法,”我回答。“如果您願意的話,我
可以讓您看到那個原因。”
“您怎麼能讓我看到它?”
“您已經脫了上衣,”我說,“現在隻要把您左臂的襯衫袖子卷上去,
您就可以在那兒看到了。”
他就像我在歌劇院裏看到的那樣頓時麵如死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
我,閃出了惡毒的仇恨光芒。他不說什麼。但是,他的左手慢慢地打開了抽
屜,輕輕地伸了進去。他正在挪動一件沉重的東西,我看不見,有一會兒工
夫隻聽見裏麵粗厲地哢嚓響著。但接著就沒聲音了。此後是一片極度的沉寂,
我站在那裏可以聽見白老鼠輕輕地咬齧籠絲的聲音。
當時我的性命已危如累卵,對這一點我很清楚。在那最後關頭,我的思
想和他的思想已脈脈相通,我覺出他的手指的動作;就像親眼看見一樣,我
確切地知道他藏在抽屜裏的是什麼東西。
確切地知道他藏在抽屜裏的是什麼東西。
“你的話已經說夠了,”他回答,這時突然又顯得十分鎮定,但神情仍
是那樣不自然,那樣猙獰,即使是更粗暴的舉動也不會使我像當時那樣感到
緊張。“讓我想一想。你能猜出我在想什麼嗎?”
“也許我能猜出。”
“我在想,”他冷靜地說,“我是不是該把這屋子弄得更亂騰一些,讓
你的腦漿濺在那壁爐上。”
我從他的臉色看出,當時隻要我稍微一動,他就會下毒手。
“在您最後決定那個問題之前,”我回答說,“我要請您看看我帶來的
兩行字。”
這一建議好像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點了點頭。我從皮夾子裏取出帕斯
卡收到我信後寫的那張回條,伸直了手臂遞給他,然後回到壁爐前原來的地
方。
他大聲讀出那兩行字:“來件收到。如果到了你所說的時間還不看見你,
我將在鍾敲響時拆開信封。”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換了另一個人,他會需要你解釋這些話,但是伯爵
不需要你解釋。一看完那回條,他已明白我所采取的預防措施,清楚得好像
我作出決定時有他在我身邊一樣。他的表情立刻變了,他那隻手空著從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