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縮出來了。
“我且不鎖上我的抽屜,哈特賴特先生,”他說,“暫時也不保證我不
會讓您的腦漿濺在那壁爐上。然而,即使是對敵人,我也是有一句說一句的
——我必須首先承認,您的腦子要比我原來所想象的更聰明。現在就直接說
到點子上吧,先生!您對我有什麼要求?”
“有的,而且一定要你答應。”
“有商量餘地嗎?”
“沒有商量餘地。”
他那隻手又伸進了抽屜。
“呸!瞧我們又把話繞回去了,”他說,“你那聰明的腦子又危險了。
瞧你說話的口氣狂妄得太不像樣了。在這裏,先生,你說話可要客氣一些!
除非是你同意我提出的條件,否則對我來說,把你打死在你現在站的地方,
總要比讓你離開了這屋子更少一些危險。要知道,你現在對付的不是我那個
倒黴的朋友,你這會兒麵對的是福斯科!哪怕需要二十個哈特賴特先生的性
命當墊腳石才能達到安全地點,我也會心安理得地、無動於衷地穩步踏過那
些石頭。如果愛惜自己的性命,你就得尊重我!我要你在重新開口之前先答
複我三個問題。你要聽清楚了這些問題,因為它們對這次談話有重要意義。
你要答複這些問題,因為它們對我有重要意義。”他舉起右手的一個手指。
“第一個問題!”他說。“你到這兒來,掌握了一些情報,那可能是真的,
也可能是假的——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我拒絕告訴你。”
“沒關係——我會查明的。如果那情報是真的——注意,我特別強調如
果兩個字——那麼,你就是在這裏利用它做交易,這也許是你本人的詭計,
也許是其他什麼人的詭計。我的記憶力很不錯,我要記住這件事,因為它將
來對我有用處,現在,接下去談吧。”他舉起另一個手指。“第二個問題!
來對我有用處,現在,接下去談吧。”他舉起另一個手指。“第二個問題!
“你留給我多少時間?”
“那時間盡夠你用來答應我的條件,”我回答。
“給我一個更明確的答複,哈特賴特先生。鍾敲響幾點?”
“明天早晨九點。”
“明天早晨九點?好嘛,好嘛——你是要在我還沒辦好簽證手續離開倫
敦之前,設下捉我的圈套呀。我想,總不至於比那個時間更早吧?我們這就
來安排一下:我可以把你留在這兒當人質,在我放走你之前跟你談判怎樣討
回你那封信。同時,要請你談談你的條件。”
“我可以讓你知道我的條件。它們很簡單,我這就說出來。你知道,我
到這兒來是代表誰的利益嗎?”
他極度鎮定地露出微笑,毫不在意地揮了揮右手。
“那麼我就試著猜一猜吧,”他含嘲帶諷地說。“那當然是一位夫人的
利益羅!”
“我妻子的利益。”
他看了我一眼,首次向我露出了毫無虛偽的表情——那是一種十分驚訝
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從那時起,他已不再把我看作是一個危險人物了。他
立刻關好抽屜,把雙臂交叉在胸口,帶著輕蔑的微笑留心聽我的話。
“你很清楚,”我接著說,“經過這許多月的調查,我知道事實俱在,
證據確鑿,你再也無法向我抵賴。你從事卑鄙的陰謀活動,犯下了罪行。你
的目的是把一萬鎊的財產弄到手。”
他不說什麼。但是焦急的陰影突然籠罩了他的臉。
“就把你已經弄到手的給留下吧,”我說。(立刻他臉上又有了光彩,
瞪著我的那雙眼睛驚奇地張得越來越大。)“我來這兒並不是為了向你討回
那筆錢,我不會那樣貶低自己的身份,那些錢已經被你花了,它們是你犯嚴
重罪行的代價——”
“說話客氣點兒,哈特賴特先生。你這套假仁假義的玩藝兒,在英國還
挺有用,就請你留著給自己和你的同胞們使用吧。那一萬鎊是已故費爾利先
生留給我太太的遺產。如果你這樣看待這問題,我盡可以和你談一談。不過,
對於一位像我這樣風度的人來說,這種問題太瑣碎了。我還是別去提它了。
現在就請繼續談你的條件吧。你要怎樣?”
“首先,我要你當著我的麵,親自寫好並簽署一份有關那陰謀的全麵交
代。”
他又舉起他的手指。“第一點!”他計數時一絲不苟地緊盯著我。
“第二,不是單憑個人聲明,而是要你提供一份明確的證據,證實我妻
子離開黑水園去倫敦的日期。”
“好呀!好呀!我們的要害被你抓住了,”他鎮定地說。“還有什麼嗎?”
“暫時沒有了。”
“好!你提出了你的條件,現在就來聽聽我的條件吧。一般說來,承認
參與了你所謂的‘陰謀’,由此承擔的責任也許要比叫你死在那壁爐毯子上
應負的責任更輕一點兒。那麼,就這樣講定了吧:我接受你的提議——當然,
那必須根據我的條件來接受。你要我交出的材料可以照寫,那明確的證據也
可以為你提供。大概,你要的是我那位不幸的朋友通知我他妻子到達倫敦的
日期和鍾點,要的是他署了名和注有日期的那封親筆信,好讓你用來做證明
吧?我可以給你那封信。我還可以介紹你去找那個出租馬車給我的人,那天
派車去火車站接我那位客人的人——即使給我趕車的那個馬車夫已經無法回
憶,但是那個人的馬車出租登記簿也可以讓你證實那個日期。這些事我都能
夠辦到,而且,我也願意辦到,隻要同意我提出的條件。現在就讓我把我那
些條件列舉出來。第一個條件!福斯科夫人和我應不受你的任何幹擾,隨便
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情況下都可以離開這裏。第二個條件!你必須和我等候在
這裏,等候我的代理人明天早晨七點鍾來料理我的事情。你要出一張條子給
那個為你保管密封文件的人,由我的代理人把它取回來。你要等候在這裏,
一直等候到我的代理人把那信件原封不動地交在了我手裏,然後你還要給我
整整半個小時,讓我們離開這所屋子——等到過了這一段時間,你才可以恢
複行動自由,隨便去到哪裏。第三個條件!因為你幹涉了我的私事,並且膽
敢在談話中向我使用那種語言,所以,作為一位紳士,我要你接受挑戰。一
等我平安到達大陸,我就要親筆寫一封信給你,指定一個時間和國外的一個
地點:那封信裏將附一條恰巧和我的劍一樣長的紙帶。以上是我的條件。現
在告訴我:你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應負的責任更輕一點兒。那麼,就這樣講定了吧:我接受你的提議——當然,
那必須根據我的條件來接受。你要我交出的材料可以照寫,那明確的證據也
可以為你提供。大概,你要的是我那位不幸的朋友通知我他妻子到達倫敦的
日期和鍾點,要的是他署了名和注有日期的那封親筆信,好讓你用來做證明
吧?我可以給你那封信。我還可以介紹你去找那個出租馬車給我的人,那天
派車去火車站接我那位客人的人——即使給我趕車的那個馬車夫已經無法回
憶,但是那個人的馬車出租登記簿也可以讓你證實那個日期。這些事我都能
夠辦到,而且,我也願意辦到,隻要同意我提出的條件。現在就讓我把我那
些條件列舉出來。第一個條件!福斯科夫人和我應不受你的任何幹擾,隨便
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情況下都可以離開這裏。第二個條件!你必須和我等候在
這裏,等候我的代理人明天早晨七點鍾來料理我的事情。你要出一張條子給
那個為你保管密封文件的人,由我的代理人把它取回來。你要等候在這裏,
一直等候到我的代理人把那信件原封不動地交在了我手裏,然後你還要給我
整整半個小時,讓我們離開這所屋子——等到過了這一段時間,你才可以恢
複行動自由,隨便去到哪裏。第三個條件!因為你幹涉了我的私事,並且膽
敢在談話中向我使用那種語言,所以,作為一位紳士,我要你接受挑戰。一
等我平安到達大陸,我就要親筆寫一封信給你,指定一個時間和國外的一個
地點:那封信裏將附一條恰巧和我的劍一樣長的紙帶。以上是我的條件。現
在告訴我:你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我接受你的條件,”我說。“但是我有一個保留條件。”
“什麼保留條件?”他問。
“是有關那密封信件的事,”我回答。“我要你一收到那封信,就當著
我的麵原封不動地給毀了!”
我之所以提出這個條件,隻是為了防止他把我的親筆信帶走,作為我和
帕斯卡通信的證據。雖然我明天早晨把那地址告訴他的代理人後,他也必然
會發現我通信的事情。但是,如果他要利用這一發現,單憑本人的聲明是無
濟於事的,所以那樣我就完全不必為帕斯卡擔心了。
“我答應你這個條件,”他認真地考慮了一兩分鍾後回答。“這件事不
值得爭論,我一收到那信就毀了它。”
他剛才一直坐在我對麵椅子裏,這時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好像一下子
已經全部擺脫了我們這次談話對他精神上的壓力。“噢!”他舒暢地伸直了
胳膊大聲說,“戰爭隻有在它進行的時候是激烈的。請坐吧,哈特賴特先生。
等到將來再見麵的時候咱們又是死敵,但是現在,作為高貴的紳士,咱們暫
時仍舊以禮相待吧。請允許我喚我的妻子。”
他剛才一直坐在我對麵椅子裏,這時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好像一下子
已經全部擺脫了我們這次談話對他精神上的壓力。“噢!”他舒暢地伸直了
胳膊大聲說,“戰爭隻有在它進行的時候是激烈的。請坐吧,哈特賴特先生。
等到將來再見麵的時候咱們又是死敵,但是現在,作為高貴的紳士,咱們暫
時仍舊以禮相待吧。請允許我喚我的妻子。”
福斯科夫人兩次鞠躬:一次是對我,顯得很冷峻;一次是對她丈夫,顯
得很柔順;然後輕快地走出了屋子。
伯爵走到窗口寫字台跟前,打開抽屜,從裏麵取出幾刀紙和一束鵝毛筆。
他把筆扔得滿桌子都是,以便使用時隨手就能拿到,然後把紙裁成一疊狹長
的稿紙,就像職業作家為發排而寫稿時所用的那種。“我要寫成一份很精彩
的證明文件。”他扭過頭來對我說。“我很熟悉寫作的習慣。在智力方麵,
最難能可貴的成就就是精於組織自己的思想。這是一種了不起的特長!我就
具有這種特長。您呢?”
咖啡送來之前,他一直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一麵向自己哼著曲調,每逢
思路遇到什麼問題,就用手掌拍打腦門子。雖然我使他陷入困境,但他反而
急於利用這一機會來滿足他的虛榮心,恣意炫耀他自己。我對這種狂妄的態
度不禁感到十分驚訝。盡管我從心底裏厭惡這個人,然而,對他性格上那種
驚人的毅力,哪怕是表現在一些最細微的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動。
福斯科夫人端進來咖啡。他吻了她的手,表示謝意,然後把她送到門口;
走回來後,他給自己斟了一杯咖啡,把它端到寫字台上。
“您來點兒咖啡嗎,哈特賴特先生?”他就座前說。
我謝絕了。
“怎麼!怕我毒死您嗎?”他嘻笑著說,“人家都說英國人的智力健全,”
他接著說,一麵在桌子跟前坐好,“可惜它有個嚴重的缺點:老是在不必要
的地方顯得過份地小心。”
他蘸了墨水,把第一張紙在麵前擺好,用拇指把它撳在桌上,清了清嗓
子,就開始寫起來。他寫得很快,筆下發出嚓嚓響聲,字又大又潦草,行與
行之間空得很寬,因此,從最上邊一行開始,肯定不到兩分鍾就寫滿了一頁。
每寫完一張紙,標上頁碼,他就把那張紙從肩頭向後麵扔在地上。第一枝筆
寫禿了,就把那筆也從肩上扔出去,接著就趕緊從散放在桌上的筆當中抓起
了第二枝。一張紙又一張紙,十幾張,幾十張,上百張,都從他兩麵肩頭上
飛出去,最後稿紙像雪片似的堆滿了他椅子四周。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我
坐在那裏看,他坐在那裏寫。他從不停頓,除了偶爾喝上一口咖啡;而等到
咖啡喝完,則不時拍一拍腦門子。鍾敲一點,兩點,三點,四點:稿紙繼續
向他四周飛出去;筆仿佛不知疲倦地、一刻不停地嚓嚓響著從稿紙上端寫到
底下,後來,亂糟糟的白紙在他椅子四周越積越厚了。到了四點鍾,我隻聽
見他的筆突然哢嚓一響,那是他在簽的名後麵畫了個花式。“好啦!”他大
聲說,輕捷得像一個年輕人那樣跳了起來,眼睛緊瞅著我,露出得意洋洋的
笑。
笑。
他盤腿坐在地板上的稿紙當中,用一隻錐子和一根細繩把它們串在一
起,然後進行修改,在第一頁的上端寫了他的許多稱號和獲得的勳章,把材
料大聲讀給我聽,一麵像演戲般加強一些字的口氣,作出種種手勢。有關這
篇證明文件,讀者不久就可以對它作出定評。這裏我需要說的是,他滿足了
我的要求。
接著他給我寫了出租馬車的人的地址,並交給了我珀西瓦爾爵士的信。
那封信是七月二十五日從漢普郡寄出的,它說“格萊德夫人”將於二十六日
啟程去倫敦。所以,就在醫生為她出死亡證,證明她已在聖約翰林區去世的
那一天(二十五日),珀西瓦爾爵士的信中卻說明她仍舊活生生地待在黑水
園府邸裏,而且是第二天才上路!將來等我從出租馬車的人那裏獲得證明,
證實那次旅程,那時所需的一切證據就齊備了。
“五點一刻,”伯爵看了看他的表。“現在該是我睡覺養神的時候了。
您大概注意到我的模樣很像拿破侖大帝吧,哈特賴特先生,我還能夠隨意控
製睡眠,在這方麵也很像那位不朽的人物。請原諒我。讓我把福斯科夫人喚
來,免得您一個人悶坐在這兒。”
我明知道,他要把福斯科夫人喚來,是為了防我趁他睡熟時離開那間屋
子,所以我不答話,隻顧把他交給我的材料包紮好。
伯爵夫人進來,仍舊顯得那樣冷酷、蒼白、陰狠。“招待招待哈特賴特
先生吧,我的天使,”伯爵說。他給她端了張椅子,再一次吻了她的手,然
後走到沙發跟前,三分鍾後已經像一個胸懷最坦白的人那樣安靜、舒暢地睡
熟。
福斯科夫人從桌上取了一本書,坐下來,像一個永不忘記嫌隙、決不寬
恕別人的婦女那樣,用仇恨惡毒的眼光直勾勾地瞪著我。
“我剛才聽了你和我丈夫的談話,”她說。“如果我是他,我早叫你死
在壁爐前麵的毯子上了。”
說完這話,她就打開了她的書,從那時起直到她丈夫醒來,她始終沒有
再看我一眼或說一句話。
伯爵張開眼睛,從沙發上坐起,離開他睡著恰巧是一個小時。
“我精神爽快極了,”他說,“埃莉諾,我的好太太,樓上的東西你都
收拾好了嗎?很好。我隻需要十分鍾就可以理好這兒的一些東西,再需要十
分鍾換好上路的衣服。在代理人來到之前,還有什麼事需要做的?”他向屋
子裏四周望了望,一下子注意到那個裝有他的白老鼠的籠子。“啊!”他憐
惜地大聲說,“還有一件需要我割愛的最傷心的事。我天真的小動物呀!我
心愛的小寶貝呀!叫我把它們怎麼辦是好呢?暫時我們無家可歸了,暫時我
們要不停地流浪了,所以,對我們來說,行李帶得越少越好。我那隻鸚鵡,
我那些金絲雀,再有我這些小老鼠:它們的好爸爸一走,再有誰來愛護它
們?”
“有主意了!”他興奮地說。“讓我把我的鸚鵡和金絲雀捐贈給這個大
都市,讓我的代理人用我的名義把它們送給倫敦動物園。這會兒就開好捐贈
的清單。”
他開始開清單,口中重複著筆底下不停地寫出的句子。
“第一。羽毛美麗絕倫的鸚鵡:它能吸引所有趣味高尚的遊客。第二。
靈俐活潑無比的金絲雀:它們不但配得上點綴攝政公園的動物園,甚至配得
上進入伊甸樂園。此致英國動物學學會。福斯科贈。”
筆又哢嚓一響,他在簽名後麵畫了個花式。
“伯爵,你沒把老鼠寫上嘛。”福斯科夫人說。
他離開桌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人類的決心,埃莉諾,”他一本正經地說,“都有它的限度。在單子
上寫了那些,我的決心已經達到了它的限度。我舍不得我的白老鼠啊。原諒
我吧,我的天使,上樓去把它們搬進那個旅行用的籠子裏吧。”
“多麼可愛的仁慈心腸啊!”福斯科夫人讚美她丈夫時向我最後狠毒地
瞪了一眼。她很鄭重地拿起鼠籠,走出了屋子。
伯爵看了看他的表。他雖然故作鎮靜,但是,看見代理人還不到來,就
漸漸露出焦急的神情。蠟燭早已熄滅;曙光照進屋子。一直到七點零五分,
才聽見門鈴響,代理人來了。他是一個留著黑胡子的外國人。
“這位是哈特賴特先生,這位是呂貝爾先生,”伯爵給我們介紹。他把
代理人(我從來不曾見過像這樣一個從臉上每個地方都可以看出他是外國間
諜的人)拉到屋角裏,關照了幾句,然後讓我們兩人留下。一剩下我們兩人,
“呂貝爾先生”就很客氣地問我有什麼事差遣他。我寫了兩行字給帕斯卡,
請他把我那個密封信件“交來人帶下”,然後注上姓名地址,遞給了呂貝爾
先生。
代理人守著我,一直等到他的委托人換好旅行裝走下樓來。伯爵不立即
打發他走,先仔細地看了看我信上的姓名地址。“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向我露出一副陰險的神氣,從這時起他的態度又變了。
他收拾好東西,然後坐下來查閱一幅旅行指南圖,邊查邊把一些事項摘
錄在筆記簿裏,不時焦急地看他的表。他沒再向我說什麼。知道上路的時間
臨近,再加已經親自證實我和帕斯卡之間建立的聯係,他顯然正在認真考慮
為遠走高飛采取什麼必要的措施。
八點鍾還差一點兒,呂貝爾先生拿著我那封不曾拆開的信回來了。伯爵
仔細地看了上麵的姓名住址和密封,點燃一支蠟燭,把信燒了。“我履行了
我的諾言,”他說,“但是,哈特賴特先生,這件事並未到此結束。”
代理人剛才讓他乘回來的馬車停在門口,這會兒正和女仆忙著搬行李。
福斯科夫人從樓上下來,臉上嚴嚴地蒙著麵紗,手裏提著旅行用的鼠籠。她
什麼話也沒對我說,連正眼也不朝我看。她丈夫護送她上馬車。“等會兒跟
我到過道裏去,”他悄聲對我說,“我臨別時要和您談幾句。”
我走到門口,代理人站在台階下麵前花園裏。伯爵獨自走回來,把我拉
過去幾步,到了過道裏。
“記住了那第三個條件!”他壓低了聲音說。“您會收到我的信,哈特
賴特先生,我會比您預料的更早向您提出挑戰,舉行一次紳士決鬥。”這時
他出人意外地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門口,但接著就
停下了,又向我走回來。
“記住了那第三個條件!”他壓低了聲音說。“您會收到我的信,哈特
賴特先生,我會比您預料的更早向您提出挑戰,舉行一次紳士決鬥。”這時
他出人意外地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門口,但接著就
停下了,又向我走回來。
他向我說完最後這幾句話,把那肥大的身軀擠進了馬車,車開動了。
代理人和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目送著他去遠了。就在我們倆站在那兒
的時候,後麵不遠的路拐角上出現了另一輛馬車。那輛馬車朝剛才伯爵的車
所走的方向駛去,經過這所房子敞開著的花園門時,一個人從車窗裏向我們
張望。又是歌劇院裏的那個陌生人——那個左邊麵頰上有疤痕的外國人!
“請您和我在這兒再等候半小時,先生!”呂貝爾先生說。
“好的。”
我們回到起居室裏。我不願意和這代理人聊天,更不高興讓他跟我談話。
我取出伯爵交給我的那份材料,開始閱讀這人親筆敘述他所策劃和進行的可
怕的陰謀故事。
伊西多爾,奧塔維奧,巴爾達薩爾·福斯科
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伯爵的敘述
一八五○年夏,我在海外接受了一項性質很微妙的政治任務,來到英國。
組織上任命我指揮幾位與我有半官方聯係的秘密工作人員,其中包括呂貝爾
先生和夫人。我在定居倫敦郊區,準備進行活動之前,有幾個星期的空閑時
間可供自己支配。好奇的人看到這裏,也許要我說明那些活動的性質。我完
全理解他們的心情。然而我很抱歉,由於外交上保密的需要,我不能滿足他
們的這一要求。
經過安排,我準備到我已故的朋友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高貴的府邸裏
度過我剛才所說的最初一段休息時間。他和他的太太從大陸上歸國。我和我
的太太從大陸上到來。在英國這片國土上,家室之樂的氣氛最為濃厚,我們
這樣成雙結對地來到此地,確實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
這時候,由於兩人在經濟上抱有同病相憐之感,珀西瓦爾和我的友情就
加深了。我們倆都需要錢。瞧這東西是多麼迫切需要啊!瞧這東西是多麼普
遍缺乏啊!在文明世界中,有不同情我們的人嗎?那人一定是麻木不仁的!
要不,一定是十分闊綽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不願詳談那些有關的無聊的細節。我一想到了它們,
就感到厭煩。不怕大家輕視,我不妨以古羅馬人那種恬淡的風度公開承認:
當時我和珀西瓦爾都已囊空如洗。現在,我把這件不愉快的事一筆帶過也就
算了,以後不必再重提它啦。
我們到了府邸,受到一位絕代尤物的歡迎,在氣氛比較冷酷的社會中,
她被稱為“哈爾科姆小姐”,但我心底裏隻記得她叫“瑪麗安”。
天哪!真沒法想象,我竟然會那樣快地拜倒在這位女性腳下。雖然已經
六十,但我卻像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人那樣熱烈地愛上了她。我把全部的感情
像金幣般傾倒在她腳下。而我的妻子(我那可憐的天使!),這位一向崇拜
我的妻子,則隻從我手中得到幾枚先令和便士而已。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人
生,這就是愛情。我們這些人算得了什麼啊?(我在問自己)我們隻不過是
傀儡戲舞台上的一些木偶罷了。哦,萬能的命運主宰,請輕輕牽動我們的提
線吧!向我們大發慈悲,讓我們在可憐的小舞台上跳完這場舞吧!
我以上所說的話如果能被正確地理解,它就可以說明一整套哲理。那也
就是我的哲理。
現在,我繼續寫下去吧。
有關我們剛住進黑水園府邸時的情形,瑪麗安(請原諒我忘情,用教名
親密地稱呼這位高貴的小姐)已在她筆下作了無比精確的描寫,而且表現了
深刻的洞察力。雖然我這枝筆樂於效力,但有些事情,由於我已經詳細知道
了這位小姐的日記(我偷看了它,這件事在我記憶中留下了無比珍貴的印
象),而她記事時一般又是那樣纖細靡遺,所以我大可不必再去重複它們了。
談到我在這方麵所涉及的事情(多麼叫人關心和焦慮的事情!),那必
須從瑪麗安不幸患病的那一天開始說起。
這時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尋找安妮·凱瑟裏克一事上。我們的籌款問
題雖然重要,但尚可推遲,而尋獲這女人的事則十分迫切,刻不容緩。我隻
是從珀西爾瓦形容的話中知道,這女人長得和格萊德夫人異常相像。他之所
以談到這件奇怪的事,隻是為了尋找這女人時,我可以比較容易地辨認出她,
然而,後來我又聽說,安妮·凱瑟裏克曾經從一所瘋人院裏逃走,於是我頭
腦裏就有了一個偉大的設想,而最後則是實現了那件驚人的事情。我的設想
是:要把兩個身份不同的人完全調一個位置。格萊德夫人和安妮·凱瑟裏克
將彼此調換,她們的姓名、地位和命運都將彼此調換,而經過掉包所取得的
那項巨大成功,不但為珀西瓦爾爵士贏得三萬鎊,而且為他永遠保守了那件
秘密。
重新考慮了一下當時的情況,我已憑直覺預料到(我的直覺難得會料錯
了事情),我們那位神出鬼沒的安妮,遲早會再來到黑水園湖邊的船庫。於
是我就去那裏守候著;事先告訴女管家邁克爾森太太,說我要在那幽靜的地
方用功看書,有事可以到那裏去找我。我做人的原則之一是:別讓自己的舉
動不必要地顯得神秘,別讓人家懷疑我缺乏應當表示的誠懇。邁克爾森太太
始終相信我。這個像是出身於大戶人家的婦女(一位英國國教教會牧師的遺
孀),處處流露出虔誠的神氣。一個已屆成熟年齡的婦女,會這樣無限天真
地信任別人,這使我十分感動,於是我慨然接受了她對我的信任。
我在湖邊守候,總算如願以償:雖然去到那裏的不是安妮·凱瑟裏克,
而是她的監護人。這位監護人在信任別人時,也顯得無限地天真,而我呢,
和在上述的例子裏一樣,也接受了她對我的信任。我讓她自己談(她自己也
急於要談),在什麼情況下可以介紹我去見那個她悉心愛護的人。我首次看
見安妮·凱瑟裏克的時候,她正睡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和格萊德夫人長得那
樣相像,我見了不禁為之震驚。在這之前,我對那項偉大計劃隻有一個籠統
的概念,但一看見那個睡熟了的人的臉,就細致地想到了種種巧妙的安排。
同時,我為人心腸最軟,眼看到病人痛苦的情景,被感動得流下了淚。我立
即設法減輕她的病痛。換句話說,我為安妮·凱瑟裏克準備了需要的興奮劑,
要讓她恢複體力,可以動身去倫敦。
在這方麵,我還不得不提出了一些異議,這樣才避免鑄成一件無法彌補
的大錯。
我年輕時曾經用功鑽研醫學和化學。尤其是化學,因為有關這門科學的
知識能賦予人無窮的威力,所以它永遠不可抗拒地吸引著我。我一向強調,
化學家可以隨意支配人類的命運。在續寫下文之前,我要將這一點加以闡明。
知識能賦予人無窮的威力,所以它永遠不可抗拒地吸引著我。我一向強調,
化學家可以隨意支配人類的命運。在續寫下文之前,我要將這一點加以闡明。
肉體(這裏,請密切注意我的論點)則完全受製於一切主宰者中最有威力的
化學家。隻要讓我福斯科運用化學,那麼,當莎士比亞想出了《哈姆雷特》
的題材,坐下來準備寫他的作品時,我隻要在他的日常飲食裏灑上幾粒藥粉,
就能影響他的肉體,削弱他的精神,直到後來他那枝筆隻能夠糟蹋紙張,寫
出來的都是最惡劣無聊的廢話。談到這一類的情況,我又想起了大名鼎鼎的
牛頓。我敢擔保,他看見蘋果落下的時候,將不會發現吸引力的原理,而是
吞吃了那蘋果。尼祿①剛吃完一頓飯,還沒來得及消化,已經變成一個最溫和
的人;亞曆山大大帝②清晨喝了幾杯酒,可就在當天下午,他看見了敵人就會
抱頭鼠竄。說真的,我們的社會很僥幸,因為,由於不可思議的好運道,現
代的化學家都是一些好好先生。他們多數是受人尊敬的父親,做了家長,開
了店鋪。少數是哲學家,他們在讚揚他們講課的一片喝彩聲中被衝昏了頭腦;
有的是空想家,他們把光陰浪費在不可能實現的想象上;也有的是江湖醫生,
他們胸無大誌,連給我們拾鞋都不配。就這樣,我們的社會避免了一場浩劫,
而那具有無限威力的化學則始終局限於一些膚淺無聊、無足輕重的問題上。
為什麼我要這樣表示忿慨呢?為什麼我要這樣慷慨陳詞呢?
因為,我的行為被一些人歪曲了;因為,我的動機被一些人誤解了。有
人認為,既然我會對安妮·凱瑟裏克運用我淵博的化學知識,我就會同樣對
高貴的瑪麗安運用這方麵的知識。瞧這種想法有多麼惡毒!從下文中可以看
到,當時我是一心想要保全安妮·凱瑟裏克的性命。至於瑪麗安,我隻急於
要把她從那個冒牌醫生,那個為她治病的笨蛋的手中救出來(那家夥後來從
一位倫敦來的醫生口中證實,我所提出的忠告全部是正確的)。我隻有兩次
求助於化學知識,而那兩次對接受試驗的人都是毫無傷害的。第一次,我先
跟蹤瑪麗安到黑水園村那家客棧(當時我躲在一輛運貨大車後邊,不讓她看
見,一麵卻在欣賞她那優美可愛的走路姿勢),然後,我煩勞我的高貴的夫
人,由她去抄錄了一封信,並截下了另一封信,這兩封信都是我那敬愛的敵
人交給一個被辭退了的女仆的,當時的情形是,那些信都藏在女仆的懷裏,
所以,福斯科夫人為了拆開它們,看後執行她的任務,然後把信封好歸還原
處,她就隻好求助於我藏在那半兩重的瓶子裏的科學的力量了。第二次是在
格萊德夫人抵達倫敦以後,我采用了同樣的方法(有關這件事,我以下就要
談到)。除此以外,在任何其他時候,我都不曾求助於我這門精湛的藝術。
不論情況有多麼危急和複雜,隻需憑著天賦的才能,我照樣能對付敵人,控
製局勢。可以說,我在這方麵賦有隨機應變的智慧。這裏承認我不曾利用化
學家的技術,正說明我具有非常人所具有的才能。
應當說,我這樣發一發脾氣是好的。這一來我就感到非常舒暢了。好,
言歸正傳!讓我繼續往下談吧。
我向克萊門特太太(也許是克萊門茨太太吧,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出
主意,說為了防止珀西瓦爾爵士找到安妮,最好是把她送到倫敦去,對方欣
①尼祿(
37—68)古羅馬皇帝(
54—68),曆史上有名的暴君。——譯者注
②亞曆山大(公元前
356—323),馬其頓王(公元前
336—323),以勇武善戰著稱,曾征服希臘、波斯、
埃及,以及西北印度,建大帝國。——譯者注
然采納了我的意見,我約定了一個日期和這兩個上路的人在火車站碰頭,親
自送她們上了車,然後才回到府邸去應付一些急待解決的困難問題。
一經決定托我太太去倫敦,我就作了種種安排,要使她這一次出去能完
成雙重任務。我當時還需要一位看護來照看病中的瑪麗安,這看護不但要對
病人,同時還要對我負責。很幸運,當時恰巧有一位非常能幹可靠的婦女,
可以供我差遣。我指的就是那位可敬的護士長呂貝爾夫人,我寫了一封信,
讓我太太送到她倫敦的住所。
到了約定的那天,克萊門茨太太和安妮·凱瑟裏克跟我在車站上會齊。
我很禮貌地送走了她們倆。我很禮貌地送走了乘同一班車去的福斯科夫人。
我太太一絲不苟地辦好了我囑咐她做的事,那天很晚的時候回到了黑水園。
她由呂貝爾夫人陪伴著,並給我帶回來克萊門茨太太倫敦的住址。此後發生
的事情,證明這項預防措施是多餘的。克萊門茨太太準時把她的住址告訴了
格萊德夫人。為了將來萬一需要,我保留了那封信。
同一天裏,我和那醫生進行了一次簡短的談話,我從神聖的人道主義出
發,抗議他對瑪麗安采用的療法。和所有愚魯無知的人相同,他的態度很是
傲慢。當時我不發怒,不去和他爭吵,我要把這場爭吵推遲到有必要和能起
作用的時候。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離開黑水園,親自出門走一趟。為了即將發生的
事,我需要在倫敦租好一幢房子。由於涉及到別人的家務瑣事,我還需要去
和弗裏德裏克·費爾利先生打一次交道。我在聖約翰林區找到了需要的房子。
我在坎伯蘭利默裏奇村找到了費爾利先生。
由於早已在暗中摸清了瑪麗安的信件的內容,我知道,為了要平息格萊
德夫人夫妻間的糾紛,瑪麗安曾經寫信給費爾利先生,打算陪格萊德夫人去
坎伯蘭她叔父家裏。當時我就很有見地,我讓這封信送到了它的目的地,認
為這一做法不會有什麼害處,說不定還會帶來好處。現在我就要親自去會見
費爾利先生,盡力促成瑪麗安的提議,同時,由於瑪麗安患病,必須給這提
議作一些修改,而這樣我的計劃就更容易實現了。必須使格萊德夫人在她叔
父的邀請下單獨離開黑水園,還必須使她叔父特地囑咐她旅途中要在她姑母
家裏(我聖約翰林區的住宅裏)歇一夜。我去拜訪費爾利先生,就是為了要
辦妥這一切,要取得一封邀請信,可以拿去給格萊德夫人看。其他的事這裏
就不必多談了。需要交代的是:這位紳士不但身體差勁,頭腦也差勁,我把
我的脾氣全部發泄在他身上。我來到,我看見,我戰勝了費爾利先生。①
我回到黑水園府邸(帶著這封邀請信),發現醫生對瑪麗安采用的愚笨
的療法已經造成驚人的惡果。高燒已經轉為傷寒。我回來的那一天,格萊德
夫人要強行進入病房服侍她姐姐。我毫不同情這位夫人,因為她犯了一件無
法容忍的過失,她曾經管我叫間諜,嚴重地損害了我的感情。她不但妨害著
①仿效古羅馬獨裁者凱撒戰勝法納塞斯時所作的豪語。——譯者注
我,而且妨害著珀西瓦爾。盡管如此,但我是寬宏大量的,我總不能故意讓
她受到傳染的危險。然而,我也不去阻止她甘冒危險。當時如果她真能按照
自己的意思去做,以致情況發生了變化,那麼,我那樣不惜耐心費時進行的
複雜工作也許早已一蹴而就。結果是,醫生出麵幹涉,她沒能進入病房。
那些仆人是下一步需要清除的障礙。我又吩咐了珀西瓦爾(他那見義勇
為的精神,有待我經常加以激發),於是,有一天,邁克爾森太太聽主人說
要解雇所有的仆人,不禁大為震驚。我們遣散了府邸中所有的仆役,隻留下
一個女撲打雜,這女仆其笨無比,我們盡可放心,她不會發覺我們的秘密。
仆人都走了以後,我們隻需要支使開邁克爾森太太就行了,這件事做起來也
很容易,我們差這位和善的女人去海濱為她女主人找一個住所。
當時的情況,正合我們的理想。格萊德夫人由於過分緊張,在房裏臥病,
那個愚蠢的女仆(我忘了她叫什麼)夜裏也被關在屋子裏侍候女主人。瑪麗
安雖然恢複得很快,但還不能起床,由呂貝爾夫人照護著。除了我妻子、我
和珀西瓦爾外,府邸裏再沒其他人了。在這樣各方麵都對我有利的情況下,
我就要應付下一件緊急的事,走出我的第二步棋。
第二步棋的目的,是要說服格萊德夫人,要她同意不必由她姐姐陪伴,
單獨離開黑水園。除非我們能使她相信瑪麗安已經先動身去坎伯蘭,否則我
們就沒法叫她自願離開府邸。為了使她回心轉意,我們就把我們關心的病人
藏到黑水園府邸一間沒人住的臥室裏。在一個死沉沉的黑夜裏,福斯科夫人、
呂貝爾夫人和我(珀西瓦爾不可靠,他不夠冷靜),共同完成了這件隱藏的
工作。當時的情景極端緊張,十分神秘而又生動。按照我的吩咐,那天清晨
就用木頭做好了搬運床鋪的牢固的活動架子。我們不必驚動病人,隻需在床
頭和床腳輕輕抬起床架,就可以把她和床鋪一起移到我們選定的地方。這一
次並不需要用什麼化學藥品。我們可愛的瑪麗安病後虛弱,睡得很酣。事先
我們已經打開房門,點好蠟燭。我仗著力氣大,抬床頭一麵的架子,我妻子
和呂貝爾夫人抬床腳另一麵的架子。我抬著這珍貴無比的床架,既懷有男子
漢的柔情,又顯出慈父的關切。哪裏去找一位現代的倫勃朗,來描繪我們的
夜間行列呢?我不禁為藝術惋惜!為這最精彩的畫題惋惜!你找不到一位現
代的倫勃朗啊。
第二天早晨,我和我妻子動身去倫敦,我們請呂貝爾夫人照看被隔離在
空屋子裏的瑪麗安,她慨然應允,情願和她的病人一起被關閉兩三天。我動
身之前,已把費爾利先生表示願意接他侄女回去、並囑她去坎伯蘭途中在她
姑母家裏過夜的那封信交給了珀西瓦爾,教他接到我的通知後如何把信給格
萊德夫人看。我還從珀西瓦爾那兒獲悉安妮·凱裏裏克從前住的那所瘋人院
的地址,並取得一封給院長的信,說明以前逃走的病人現在又要來就醫。
談到這裏,日期是很重要的。我這人不但感情十分豐富,而且辦事條理
分明。我能把所有的日期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三,我先派我妻子乘一輛馬車,去向
克萊門茨太太施展調虎離山之計。要做到這一點,隻需要有一封冒充格萊德
夫人在倫敦寫的信就行了。克萊門茨太太被馬車帶走,我妻子途中借口要在
一家店裏買點兒東西,把她留在車上,然後躲開了她,回到聖約翰林區我的
寓所,準備接待她所期待的來客。不用說,我們早就在仆人麵前把這位來客
說成是“格萊德夫人”。
同時,我已乘上另一輛馬車跟了去,隨身帶著一封給安妮·凱瑟裏克的
信,說格萊德夫人要克萊門茨太太在那兒逗留一天,叫安妮由從前在漢普郡
幫助她逃避了珀西瓦爾爵士、現在在門口候著的這位好紳士陪著一同去那
裏。這位“好紳士”差了馬路上一個小孩送進去這封信,而自己則把車停在
前麵一兩家門口等候回音。安妮一走出來,隨手關上門,這位好人已經敞開
車門接她,她剛一上車,車就開了。
(這裏請原諒我插一句:瞧這件事夠多麼有趣!)
在去林苑路的途中,我的同車人並沒顯出害怕。而我呢,一向能隨意裝
得比誰都和善,這一次當然扮得完全像個慈父一樣了。瞧我有種種理由贏得
她的信任!我配的藥她服後見了效;我就珀西瓦爾爵士對她構成的危險向她
發出了警告。也許,我在這方麵太一味自信了吧;也許,我過分低估了低能
者下意識的敏感性了吧。無論如何,我肯定是疏忽了這一點:她走進我的屋
子時會感到意外,但我並沒為她作好充分思想準備。我一領著她走進客廳,
她看見那兒隻有陌生的福斯科夫人,就顯得極度緊張。即使她能像狗嗅出不
曾看見的生物那樣在空氣中覺出危險,也不會比當時更加突然地無緣無故顯
出驚恐。我寬慰她,可是沒有用。她那份恐懼我也許還能設法消除,但她那
嚴重的心髒病卻是任何靈丹妙藥也無法治療的。使我萬分驚恐的是,她突然
開始抽搐,而按照她那體質,這種全身的震動可以使她隨時死在我們麵前。
我們去請了附近的一位醫生,說“格萊德夫人”需要他去搶救。我感到
無比地欣慰,因為這位醫生很有本領。我告訴他:我這個客人智力很差,並
且容易陷入幻想,接著我就作了安排,隻讓我妻子一個人在病房裏守護著她。
其實,這個倒黴的女人已經病得很厲害,我根本不必擔心她會泄露什麼秘密。
我唯一感到恐怖的是:假格萊德夫人可能死在真格萊德夫人抵達倫敦之前。
那天早晨我已經寫了一封信給呂貝爾夫人,叫她二十六日星期五晚上到
她丈夫寓所裏去找我,又寫了一封信給珀西瓦爾,叫他給妻子看她叔父接她
回去的信,就說瑪麗安已經先走了,要她也在二十六日那天乘中午火車去倫
敦。考慮到安妮·凱瑟裏克的病情,我認為有必要加速辦理這件事,應當讓
格萊德夫人在比我原訂計劃更早的時候交給我來擺布。在那種捉摸不定的可
怕的情況下,叫我還能作出其他什麼安排呢?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等
候機會,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了。當時聽到人家稱呼“格萊德夫人”時,
我仍能勉強穩定住自己,隻是在幾聲哀歎中偶爾流露了感情。然而,在其他
方麵,在那個值得記念的日子裏,福斯科已經一反常態,黯然失色了。
我辦完了這些事回去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種。我回到家裏,安妮·凱
瑟裏克已經死了。她死在二十五日,可格萊德夫人要到二十六日才能抵達倫
敦!
我慌了。想象一下吧。福斯科也慌了!
這時我們要後退已為時太晚。醫生為了給我省麻煩,自己不怕費事,還
沒等我回到家就已經親自去報了死亡的日期。此前我的偉大計劃一直是無懈
可擊的,但現在它卻留下了一個漏洞——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二十五日發
生的這件命運注定的事。我勇敢地麵對未來。珀西瓦爾和我的利益危如累卵,
我們更無其他辦法,隻有將這盤棋走到底。我竭力恢複了無比的鎮靜,我重
新入局應戰。
二十六日清晨,珀西瓦爾的信到了,說他妻子將乘中午火車抵達。呂貝
爾夫人的信也到了,說她將在當晚隨後抵達。於是,我乘馬車出發,丟下了
停在我家裏的假格萊德夫人的屍體,到火車站接三點鍾抵達的真格萊德夫
人。我把安妮·凱瑟裏克來我家時所穿的衣服都帶在身邊,藏在馬車裏座位
底下,準備用它們來化裝,使那個已死的複活,一變而成為這個活生生的。
多麼精彩的情節啊!我要把它提供給英國新一代的小說家。我要把它作為嶄
新的題材,獻給法國那些已經才思枯竭的劇作者。
格萊德夫人到了火車站。我們給她提取行李的時候站上的人又多又亂,
我唯恐這件事耽誤了更多時間(萬一她的一個朋友恰巧也在那兒呢)。我們
的馬車一開動,她首先問我她姐姐的情況。我胡謅了幾句最能安慰她的話,
保證她這就上我家去看她姐姐。這次呂貝爾先生在萊斯特廣場附近租的房子
變成了我的寓所,他在門廳裏迎接我們。
我把我的客人讓到樓上後房裏,兩位行醫的先生正在樓下等著看病人,
準備為我出證明書。我安慰格萊德夫人,不得不說了幾句有關她姐姐的話,
然後分別向她介紹了我的朋友。他們心中有數,簡單而又認真地履行了在當
時的情況下需要辦理的手續。我一等他們離開,就重新走進屋子;為了早點
兒結束這件事,我立刻向她危言聳聽地談到“哈爾科姆小姐”的健康情況。
結果不出我的預料。格萊德夫人嚇得昏了過去。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
次,求助於科學方法。一杯下了藥的開水和一瓶摻了藥的嗅鹽,解除了她的
煩惱和恐慌。黃昏晚些時候,由於增加了藥劑,她進入美妙無比的佳境,舒
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夜。呂貝爾夫人及時趕到,為格萊德夫人化裝。夜裏給她
脫去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早晨給她穿上安妮·凱瑟裏克的,這一切都由老成
持重的好呂貝爾夫人親自動手,絕對符合規矩禮數。我整天裏都讓我們的病
人保持半清醒狀態,後來,由於我那醫生朋友的巧妙協助,我比原來希望的
更早獲得了需要的許可證。那天晚上(二十七日晚上),呂貝爾夫人和我把
我們複活了的“安妮·凱瑟裏克”送到瘋人院。院裏人接納她時都感到驚訝,
但並沒犯疑;這都虧了那許可證和證明書,珀西瓦爾的信,容貌的相似,身
上的打扮,以及病人當時精神錯亂的狀態。我立即回去,幫助福斯科夫人準
備安葬假“格萊德夫人”,同時把真“格萊德夫人”的衣服和行李都保存好。
後來,它們全部都由靈車運送到坎伯蘭。我參加葬禮,身服重喪,表現了應
有的莊嚴。
我以六十歲的高齡寫出這樣一份坦白書,這樣一篇絕妙的文章。青年們!
我要你們對我表示同情。姑娘們!我要你們為我灑淚。
以下讓我再交代幾句,好讓那些屏神凝息地閱讀此文的讀者們輕鬆一
下。
我憑自己的洞察力感覺到:那些遇事定要追根究底的讀者們,看到這裏
不免要提出三個問題。現在我就將它們列舉出來,一一加以答複吧。
第一個問題:為什麼福斯科夫人總是那樣毫不猶豫,一心要實現我最大
的理想,執行我最巧妙的計策?難道這裏有什麼秘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
需要提一提我本人的性格,同時再這樣反問一句:在人類曆史中,你幾曾見
過像我這樣的人沒一個女的緊跟著他,情願為他的一生犧牲自己的一切?再
說,我記得我如今是在英國寫這篇文章,我記得我是在英國娶的妻子——那
麼,我要請問:在這個國家裏,有哪一個女人出嫁後可以不依從丈夫的主張
而自行其是?沒有!她必須毫無保留地愛護、尊重、服從他。而這一切正是
我的妻子所做的。我這裏所持的是至高無上的道德觀點;我要高傲地聲明,
她是在正確地執行妻子對丈夫應盡的責任。閉口吧,不許你們誹謗!做妻子
的英國婦女,你們都應當同情福斯科夫人!
第二個問題:如果安妮·凱瑟裏克不是像當時那樣死了,我又該怎麼辦
呢?那我就要幫助精疲力竭的大自然出一點兒力,為她取得永恒的安息。我
就要打開人生的牢獄之門,讓這個囚徒,這個在精神與肉體方麵都是不可救
藥的囚徒,幸運地獲得解脫。
第三個問題:讀者平心靜氣地分析了所有上述情況,難道會認為我的行
為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絕不應當有這種想法!為了不要背上惡名,我不是
很小心地避免犯那些不必要的罪行嗎?像我這樣掌握了豐富的化學知識,我
盡可以結果了格萊德夫人的性命。然而,我不顧自己蒙受巨大的損失,寧願
讓自己的聰明機智、人道主義、慎重小心支配著我的一切行動,我僅僅是剝
奪了她的身份。請以我所具有的能力來評定我的為人吧。將二者加以比較,
我顯得多麼天真啊!相反,在我實際所作所為的事情當中,我又顯得多麼仁
義啊!
福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