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你——服侍你?”她叫道。“噢。我明白了。”
“對。我要你明白你該幹些什麼。服侍我。你應該服侍我……。”
“沒門兒。老爺。我寧願去侍候大門口的狗。”
“什麼,什麼?”
他正試著安抽屜。聽她最後一句話。他轉過身。臉色通紅。眼睛布滿血絲威脅地瞪著她,一聲不吭。
“呸——”她輕蔑地。
他氣極了。猛地一拉抽屜。抽屜掉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腿上。他反射似地把抽屜向她扔去。
抽屜的一角碰到了她的眉頭,掉進壁爐裏。她歪了一下頭,從椅子上跌下來,幾乎昏過去。她的內心感覺很難受,她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裏。過了一會兒,她才努力清醒過來,孩子正哭喊著。她的左眉頭不停地冒血,她一低頭看孩子,頭就發暈。幾滴血滴到了孩子的白圍巾上。幸虧孩子沒有傷著。她抬起頭部保持平衡,抑製血流滿眼睛。
沃爾特。莫瑞爾仍然像剛才一樣站著,一手斜撐著桌子,神色茫然,等他覺得自己站穩後,搖搖晃晃地向她走去。又磕絆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搖椅後背,幾乎把她翻倒在地。他向她斜俯過去,用一種迷惑的關切的口氣說:“砸中你了嗎?”
他又搖晃了一下,好像要倒在孩子身上。闖了這個禍,他已經失去了平衡。
“滾開。”她努力保持平靜。
他打了個嗝。“讓我——讓我看看他。”他說著,又打了個嗝兒。
“滾開!”她又大聲說。
“讓我——讓我看看嘛,親愛的。”
她聞到了他的酒味。覺得他搖晃著她搖椅的後背,有時整個椅子都在晃動。
“滾開!”她說。無力推開他。
他搖搖晃晃地站著,死死地盯著她。她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懷裏抱著孩子。
憑著頑強的意誌,像在夢遊似地穿過洗碗間,用涼水洗了一下眼睛。她頭暈得厲害,害怕自己摔倒。回到搖椅上,全身都在發抖。她仍然本能地緊緊地抱著孩子。
莫瑞爾不耐煩地把抽屜塞國空格裏,然後膝蓋著地,雙手麻木地收拾撒了一地的勺叉。
她眉頭仍然冒著血。不一會兒,莫瑞爾站起來,向她伸著臉。
“現在怎麼樣,寶貝?”他可憐兮兮、低聲下氣地問。
“你自己看!”她回答。
他彎下腰,雙手挾著膝蓋躬著身,查看傷口。她轉過臉去,盡量扭著頭躲開那張胡子拉茬的臉。她像塊石頭般冷淡而毫無表情。緊閉著嘴。他看著她的這副神態,感到脆弱而絕望。他失望地轉過身,看到一滴血從她那躲避著轉過的傷口裏滴到小孩柔軟發亮的頭發上。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這滴深紅色的血在亮閃閃的發絲上掛著,並逐漸往下滲。又一滴掉下來了,它會流到嬰兒的頭皮上的。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終於,他那男子漢的氣概完全被摧毀。
“孩子有啥好看的?”妻子就問了這一聲。但是,她低沉的認真的語氣使他的頭垂得更低。她又用和緩語氣說:“從中間抽屜裏給我拿點棉花。”
他順從地跌跌撞撞地走去。一會兒拿過來一塊棉花。她把棉花在火上燒化。然後敷到前額上。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坐著。嬰兒仍躺在她的膝蓋上。
“再拿一條幹淨的下井用的圍巾。”
他又笨手笨腳地在抽屜裏翻了一陣。很快就拿出一條窄窄的紅圍巾。她接過來。
顫抖著雙手把圍巾係到頭上。
“我幫你係吧。”他謙恭地說。
“我自己能係。”她回答。係好後,告訴他去封火鎖門。然後她上了樓。
早晨,莫瑞爾太太說:“蠟燭滅了,我摸著黑去拿火撥,頭碰到煤房裏的門閂上了。”她的兩個孩子睜著驚愕的眼睛望著她。他們什麼也沒說。可是他們張著嘴下意識表明他們已經明白到了這場悲劇。
第二天,沃爾特。莫瑞爾一直在床上躺到吃飯的時候。他沒有想昨夜發生的事,他很少想什麼事,他也不願想那件事。他像條正在發怒的狗躺在床上,他內心的創傷和痛苦不亞於妻子。而且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絕不肯對她說一句致歉的話。他試圖擺脫苦惱。“這是她自己的錯。”他心裏想。然而,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良知對他的處罰。這像鐵鏽一樣腐蝕他的心靈,他隻能借酒澆愁。
他不想起床,不想說一句話,不想幹任何事,隻能像木頭一樣躺著。而且,他頭也痛得厲害。這是個星期天,快到中午,他起來了。在食品櫃裏給自己找了點吃的,低關頭吃著。然後登上他的靴子出去了,到三點鍾他才回來,稍微帶點醉意,心情也暢快了些。回來後又徑直上了床。晚上六點鍾他又起來了,喝了點茶後又出門了。
星期天也一樣,睡到中午。在帕爾馬斯頓呆到二點半。然後吃飯,幾乎一句話不說。將近四點,莫瑞爾太太上樓換她的禮服時,他已經睡熟了。如果他對她說一聲:“親愛的,是我不對。”她就會可憐他。但是沒有,他始終認為這是她的錯。
他也苦惱極了,而她隻好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之間就這麼僵著,從情感上來說她是贏家。
全家人一起喝茶。隻有星期天的時候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飯喝茶。
“爸爸不打算起床了嗎?”威廉問道。
“讓他躺著去吧。”母親回答。
家庭籠罩一種憂愁的氣氛。孩子們如同嗅到了被汙染了的空氣,他們也悶悶不樂,不知道幹什麼玩什麼才好。
莫瑞爾醒來之後,立即起床。他生來就閑不住,兩個早晨沒什麼事幹,他幾乎都要窒息了。
他下樓時已經快六點了。這次他毫不猶豫地進來,強硬的態度取代了他的敏感的畏縮,他不再顧慮家裏人怎麼想怎麼感覺的。
茶具都擺在桌上。威廉正在大聲朗讀《兒童世界》。安娜在一邊聽著。不時地問“為什麼?”兩個孩子聽到父親穿襪子的腳重重地走近的聲音,馬上不作聲了。
他進來時,他們都縮成一團。雖然他平常對他們也很寬容的。
莫瑞爾自己隨便做了點吃的,在吃飯喝水時故意弄出很多聲響。沒有人跟他說話,家庭生活的溫馨在他進來之後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沉默。不過,他也不在乎他們之間的疏遠。
他喝完茶,立即匆忙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就是他的這種匆忙,這種急於要走的神情讓莫瑞爾太太厭惡。她聽到他嘩嘩啦啦地在冷水裏洗頭,聽到他急切地用梳子蘸著水梳頭時鋼梳子碰撞著臉盆的聲音,她厭惡地合上了眼睛。他彎腰穿靴子時,他動作中的那種粗野和家裏其他人那種含蓄謹慎截然不同。他總想逃避內心的衝突,甚至在他內心深處,他仍為自己解脫說:“如果她不這麼說,根本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她是自作自受。”孩子們耐心地等著他準備就緒,他一出門,他們如蒙大赦。
他心情愉快地帶上門。這是一個雨天的傍晚,帕馬爾斯頓酒店似乎更顯得親切。
他滿懷希望地向前匆匆走著,河川區的石瓦屋頂在雨中閃閃爍爍,那常年黑乎乎滿是煤灰的路現在全變成黑乎乎的泥漿,他沿路匆匆行進。帕馬爾斯頓酒店裏烏煙瘴氣,走廊裏濕漉漉的泥腳走來走去。雖然空氣汙濁,屋裏人聲鼎沸,彌漫著濃濃的煙味和啤酒味。但是氣氛卻很溫暖。
“要點什麼。沃爾特?”當莫瑞爾剛出現在門口。就有一個聲音問。
“哦。吉姆。我的老夥計。你從哪來的?”
人群中讓出個位子,熱情地接納了他。他對此滿心歡喜,一兩分鍾之後,他們就讓他的責任感、羞悔和煩惱煙消雲散。他輕鬆得像歡快的晚鍾。
到了下個星期三,莫瑞爾已經身無分文。他害怕他的妻子,因為傷了她的心。
他也恨她,他不知道那個晚上應該怎樣度過才好。因為他已經欠下了很多債,連去帕馬爾斯頓酒店的兩便士也沒有了。於是,當他的妻子帶著小孩子下樓去花園時,他乘機在妻子平時放錢包的碗櫃最上麵的抽屜裏翻尋,他找到了錢包。打開看了看,裏麵有一枚半克朗,兩枚半便士,還有一枚六便士。於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然後小心地把錢包放回原處,出了門。
第二天,她要給蔬菜水果商付錢,她拿出錢包找那六便士,她的心往下沉。她坐下來想:“六便士哪兒去了?我沒有花呀?而且我也沒有亂放?”
她心煩透了,到處翻找這六便士。後來,她想著想著,一個想法冒出腦海,丈夫拿走了。錢包裏剩下的這點錢是她所有的積蓄,可他還從錢包裏偷,這真讓人難以忍受。他已經幹過兩次,第一次她沒有責備他。到了周末他又把那一個先令放回她的錢包裏,她由此知道是他拿走了錢。第二次他沒有把錢放回去。
她覺得這也太過分了。當他吃完了飯——那天他回來的很早——她冷冷地對他說:“昨天晚上你從我錢包裏拿走了六便士嗎?”
“我!”他裝出一種被冤枉的神情抬起頭來回答。“沒有,我沒拿!我連你的錢包見都沒見過。”
她明白他在撒謊。
“哼,你心裏明白。”他平靜地說。
“告訴你我沒有。”他喊了起來,“你又衝著我來了,是不是?我可受夠了。”
“你趁我收衣服時,從我錢包裏拿走了六便士。”
“我要讓你對此付出代價。”他說著拚命推回他的椅子,急急地洗了把臉,頭也不回地上樓了。一會兒,他穿好衣服下來,手裏拿著一個大包袱,用藍格子大手帕包著。
“行啦。”他說:“你再別想見我。”
“那你別回來。”她回答道。聽到這,他拿著那個大包袱大踏步地出了門。她坐在那兒身子輕輕地發抖,心裏充滿對他的輕蔑。如果他去了別的礦井,找到了別的工作,跟別的女人搞上了,她該怎麼辦?不過她太了解他了——他不會這麼做。
她對他非常有把握。不過,她的內心還是或多或少有點痛苦迷惘。
“爸爸在哪?”威廉從學校回來。
“他說他走了。”他的母親回答。
“去哪兒?”
“嗯,我不知道。他拿著藍布包袱出去了,還說他不回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小男孩喊起來。
“哦。別著急。他不會走遠。”
“如果他不回來呢。”安妮哭叫著。
她和威廉縮在沙發裏哭泣著。莫瑞爾太太坐下不禁大笑起來。
“你們這一對傻瓜!”她大聲說:“天黑之前你們就會看到他的。”
但這也安慰不了孩子。黃昏降臨,莫瑞爾太太由困倦變得焦急起來。她一會兒想要是以後再永遠不見他倒是一種解脫,可一想到撫養孩子的問題又煩惱起來。平心而論,到目前為止,她還不能讓他走。說到底,她也明白,他不能徹底一走了之。
她走到花園盡頭煤房去,覺得門後有什麼東西。看了一眼,原來黑暗中躺著那個藍色的包袱,她坐在煤塊上大笑起來。一看到這個包袱,這麼大,又這麼丟人現眼,鬼鬼祟祟地呆在黑暗的角落裏,兩頭打結處像耷拉下來的耳朵,她又大笑起來,她心裏輕鬆多了。
莫瑞爾太太坐在那裏尋著。她知道他不名一文,如果他在外麵過夜,就得欠債。
她對他真是討厭——討厭透頂了。他甚至沒有勇氣把他那個包袱帶出家門。
她沉思著,大約九點鍾。他打開門進來,鬼鬼祟祟地。不過仍然板著臉,麵含溫怒,努力裝成威風凜凜的樣子。
“哼。你能去哪兒?你甚至連包袱都不敢拿出花園。”她說。
他那副傻樣,讓她沒法跟他生氣。他脫了鞋子,準備上床。
“我不知道你的藍手帕裏包些什麼。”她說:“如果你還把它放在那兒,明天早晨孩子們會去拿走的。”
他起身出了屋,不一會就回來了。別著臉穿過廚房,匆匆忙忙地上了樓。莫瑞爾太太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快速穿過裏麵過道,手裏還拿著那個包袱,她偷偷地笑了,但是她的內心很痛苦。因為她曾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