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有喪事(3 / 3)

“現在,我不能放棄她。”

鬧鍾嘀嘀嗒嗒地走著。母子倆沉默不語,他們之間有衝突,不過他不再說話了。

最後,她說:“好了,去睡吧,孩子,明天早晨你就會感覺好點,也許會更清醒些。”

他吻了她一下,走了。她捅了捅爐子,心情似乎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過去,和丈夫在一起的歲月,她隻覺得內心的希望化為泡影,可是還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

而現在,她感到心力焦淬,她的希望又受到沉重的打擊。

此後,威廉常常表現出對未婚妻的深惡痛絕。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又在抱怨她。

“好吧,”他說,“如果你不相信她是什麼樣的人,那你信不信她受過三次宗教堅信禮?”

“胡說!”莫瑞爾太太大笑起來。

“不管是不是胡說,她確實是這樣。堅信禮對她來說——是她大出風頭的戲場。”

“我沒有,莫瑞爾太太,”女孩子叫了起來——“我沒有,這不是真的。”

“什麼!”他大喊著,猛地向她轉過身來,“一次在布隆利,一次在肯肯罕,還有一次在別的什麼地方。”

“再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她說著,哭了,“再沒有別的什麼地方!”

“有的!就算沒有,那你為什麼行兩次堅信禮?”

“有一次我才十四歲,莫瑞爾太太。”她含著眼淚辯解著。

“噢,”莫瑞爾太太說,“我完全理解,孩子,別理他。威廉,說出這樣的話你應該感到羞愧!”

“但這是真的。她信仰宗教——她過去有本藍天鵝絨麵的祈禱書——但是,她內心的宗教信仰都不比這條桌子腿強多少,她行了三次堅信禮,那隻是為了表現,為了顯示自己。這就是她對一切的態度——一切!”

姑娘坐在沙發上,哭了,她生性軟弱。

“至於愛情!”他叫道,“你最好還是叫隻蒼蠅去愛你吧,它會喜歡叮在你身上的……!”

“好了,別再說了,”莫瑞爾太太下命令了,“如果你要說的話就找個別的地方說去吧。威廉,我都為你感到羞愧!為什麼不表現出男子漢的氣概?幹別的什麼都不行,專找姑娘的岔,還說是同她訂了婚!”

莫瑞爾太太氣極敗壞地坐下來。

威廉不吭聲了,後來,他似乎後悔了,吻著姑娘,安慰她。不過他說的是真話。

他厭惡她。

他們就要離家的時候,莫瑞爾太太陪他們到了諾丁漢。還有很長一段路才能到凱斯頓車站。

“你知道,媽媽,”他對她說,“吉普是個膚淺的人,心裏不會思考你任何事。”

“威廉,我希望你別說這些事。”莫瑞爾太太說,她真為走在她旁邊的姑娘感到難過。

“這又怎麼了,媽媽,現在她非常愛我。但如果我死了,要不了三個月她就會把我忘到九霄雲外去。”

莫瑞爾太太感到可怕極了,聽到兒子最後那句痛快的話,她的心狂跳起來,久久不能平靜。

“你怎麼知道?”她說,“你不知道,就沒有權利說這種話。”

“他常常說這樣的話。”姑娘大聲嚷嚷。

“我死後,下葬不到三個月,你準會另有新歡,把我忘了,”他說,“這就是你的愛情。”

在諾丁漢,莫瑞爾太太看著他們上了火車,才往家走。

“有一點可讓人放心,”她對保羅說,“他永遠不會有錢來結婚,這點我肯定,這樣的話,她反而救了他。”

於是,她開始感到寬慰。事情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堅信威廉不會娶吉普的。她等待著,並把保羅拴在身邊。

整個夏天,威廉的來信都流露出一種發狂的情緒。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換了個人似的。有時候,他會高興得有些誇張,而有時,他的信的語調平淡而感傷。

“唉,”母親說,“恐怕他會為這個女人而毀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愛——不值,她隻不過是個洋娃娃罷了。”

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經過了,而離聖誕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寫信激動地說,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個星期,鵝市時回家來度周末。

“你身體不太好,孩子。”母親一看到他時就這麼說。

她又回到了母親身邊,這使她感動得幾乎要流淚了。

“是的,我這一段時間一直不太好。”他說,“上個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現在還好不了。不過,我想快好了。”

十月的天氣陽光燦爛,他似乎欣喜若狂,像個逃學的學生。但,隨後他就更加變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裏流露一種燃淬的神情。

“你工作太辛苦了。”母親對他說。

說是為了掙錢結婚,他加班加點地工作。他隻在星期六晚上跟母親談到過一次未婚妻,言談之中充滿傷感和憐惜。

“但是,你知道嗎,媽媽,雖然我們現在這樣,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隻會傷心兩個月,之後,她就會忘了我的。你會看到,她決不會回家來看看我的墳墓,連一次都不會。”

“哦,威廉,”母親說,“你又不會死去,為什麼要說這個?”

“但不管怎樣……”他回答。

“她也沒有辦法,她就是那種人,既然你選擇了她——那麼,你就不能抱怨。”

母親說。

星期天早晨,他要戴上硬領時:“看,”他對他媽媽說,翹著下巴,“我的領子把下巴磨成什麼樣子了!”

就在下巴和喉嚨之間有一大塊紅腫塊。

“不應該這樣啊,”母親說,“來,擦上點止痛膏吧。你應該換別的領子了。”

他在星期天的半夜走了,在家呆了兩天,他看上去好了些,也好象堅強了些。

星期二早晨,一封從倫敦來的電報說他病了。當時莫瑞爾太太正跪在那兒擦地板,讀完電報後,她跟鄰居打了個招呼,找房東太太借了一個金鎊,穿戴好後就走了。她急匆匆地趕到凱頓車站,在諾丁漢等了近一個小時,搭了一輛特快列車去了倫敦。她戴著她黑色的帽子,矮矮的身材焦急地走來走去,問搬運工怎樣到艾爾默斯區。這次旅程的三個小時,她神色迷茫地坐在車廂角落裏,一動不動。到了皇家岔口,還是沒人知道怎麼去艾爾默斯區。她提著裝著她的睡衣、梳子、刷子的網兜,逢人便打聽,終於,有人告訴她乘地鐵到坎農街。

當她趕到威廉的住處時已經六點了,百葉窗還沒拉下來。

“他怎麼樣了?”她問道。

“不太好。”房東太太說。

她跟著那個女人上了樓。威廉躺在床上,眼裏充滿血絲,麵無血色,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屋裏也沒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邊,沒有一個人陪他。

“啊,我的孩子!”母親鼓起勇氣說。

他沒有回答,隻是望著她,可是好象並沒有看到她一樣。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話了,聲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於該船貨艙漏報,糖因受潮結塊,急需鑿碎……”

他已經沒有知覺了。在倫敦港檢驗船上裝的糖是屬於他份內的工作。

“他這樣已多久了?”母親問房東太太。

“星期一早晨他是六點鍾回來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後到了晚上我們聽到他說胡話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來,因此我拍了電報,我們還請了一個醫生。”

“能幫忙生個火嗎?”

莫瑞爾太大努力地安慰兒子,想讓他平靜下來。

醫生來了,他說這是肺炎,而且還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從硬領磨爛的下巴開始,已經擴散到臉部,他希望不要擴大到腦子裏。

莫瑞爾太太住下來照顧他。她為威廉祈禱,祈禱他能再認出她來。但是這個年輕人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鬥爭著。他顛三倒四地亂說一氣,始終沒有恢複知覺。到半夜兩點時,病情突然惡化了,他死了。

莫瑞爾太太在這間租來的房子裏像石頭一樣靜靜地坐了將近一小時,然後,她喚醒左右鄰居。

清早六點,在打雜女工的幫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屍體。然後,她穿行在陰鬱的倫敦村去找戶籍官和醫生。

九點鍾,斯卡吉爾街的這間小屋裏又接到了一封電報。

“威廉夜亡,父帶錢來。”

安妮、保羅、亞瑟都在家,莫瑞爾上班去了。三個孩子一句話也沒說,安妮害怕地嗚咽起來,保羅去找父親。

那一天,天氣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礦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藍天陽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車的輪子在高處閃光,篩子正往貨車上送著煤,弄出一片嘈雜聲。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倫敦。”孩子在井口碰見第一個人後就說。

“你找沃爾斯特。莫瑞爾吧?去那邊告訴喬。沃德。”

保羅走到頂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倫敦。”

“你爸爸?他在井下嗎?他叫什麼?”

“莫瑞爾先生。”

“什麼,莫瑞爾,出什麼事啦?”

“他得去倫敦。”

那人走到電話旁,搖通了井底辦公室。

“找沃爾斯特。莫瑞爾,42號,哈特坑道。家裏出什麼事了,他的孩子在這兒。”

然後他轉身對著保羅。

“他馬上就上來。”他說。

保羅漫步走到井口頂上,看著罐座托著運煤車升了上來。那隻巨大的罐籠停穩後,滿滿一車煤被拖了出來,另一節空煤車被推上罐座,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鈴聲,罐座猛地動了一下,像石頭一樣飛速跌落下去。

保羅無法接受威廉已經死了,這是不可能的,這兒不是依然熱熱鬧鬧的嗎?裝卸工把小貨車搬到了轉台上,另外一個工人推著貨車沿著彎彎曲曲的井口鐵軌向前跑去。

“威廉死了,媽媽去了倫敦,她在那兒幹什麼呢?”孩子問著自己,仿佛這是一個猜不透的謎。

他看著一隻接一隻的罐籠升了起來,可就是沒有父親。終於,在運煤車旁,他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罐籠停穩後,莫瑞爾走來了。由於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點瘸。

“是你,保羅?他更嚴重了嗎?”

“你得去趟倫敦。”

兩人離開礦井,好多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走出礦區,沿著鐵路向前走去。

一邊是沐浴秋天陽光的田野,一邊是像牆一樣的長列貨車。莫瑞爾有些驚恐地問:“他沒死吧,孩子?”

“死了。”

“什麼時候死的?”

“昨天晚上,我們接到媽媽的電報。”

莫瑞爾走了幾步,斜靠在一輛卡車旁,雙手蒙著眼睛,他沒有哭。保羅站在那裏,張望著四周等他。一架過磅機上,一輛貨車慢慢開過。保羅望著周圍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車上的父親。

莫瑞爾以前去過一次倫敦。他動身去幫妻子,心裏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們留在家裏。保羅去上班,亞瑟去上學,安妮有一位朋友陪著她。

星期六晚上,保羅從休斯頓回家,剛拐過彎,他就看到從塞斯利橋車站回來的父母。他們在黑暗中無言地走著,精疲力盡,兩人拉開一大截距離,保羅等著。

“媽媽!”他在黑暗中喊了一聲。

莫瑞爾太太瘦小的身軀似乎沒有反應。他又叫一聲。

“保羅!”她應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樣子。

她讓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對他沒有感覺。

回到家裏,她依舊是那副神情——愈發矮小,麵色蒼白,一聲不響。她對什麼都不在意,對什麼都不過問,隻是說:“棺材今天晚上就運到這兒了,沃爾特,你最好找人幫幫忙。”然後,轉過身來對孩子說,“我們把他運回來了。”

說完她又恢複了那種一言不發的狀態,兩眼茫然地看著屋裏的空間,兩手交疊放在大腿上。保羅看著她,覺得自己氣都喘不過來了,屋裏死一般的寂靜。

“我上班了,媽媽。”他痛楚地說。

“是嗎?”她回答,神情陰鬱。

半小時後,莫瑞爾煩惱不安,手足無措地又進來了。

“他來了,我們應該把他放在哪兒?”他問妻子。

“放在前屋裏。”

“那我還得搬掉桌子吧?”

“嗯”

“把他放在椅子上?”

“你知道放在那兒——對,我也這樣想。”

莫瑞爾和保羅拿了支蠟燭,走進了客廳,裏麵沒有煤氣燈。父親把那張桃花木的大圓桌的桌麵擰了下來,空出屋子中間,又找來六把椅子麵對麵地排著,準備放棺材。

“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高的人!”這個礦工說,邊幹活邊焦急地張望著。

保羅走到凸窗前,向外望著,夜色朦朧,那株白蠟樹怪模怪樣地站在黑暗之中。

保羅回到母親身邊。

十點鍾,莫瑞爾喊道:“他來了!”

大家都吃了一驚。前門傳來一陣開鎖取門閂的聲音。門開處,夜色湧進屋內。

“再拿一支蠟燭來。”莫瑞爾喊道。

安妮和亞瑟去了。保羅陪著母親,一手扶著母親的腰站在裏屋門口。在這間幹幹淨淨的屋子裏,六張椅子麵對麵的已經擺好了。窗邊,亞瑟靠著花邊窗簾,舉著一支蠟燭。在敞開的門口,安妮背對著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裏,手裏的銅燭台發著光。

一陣車輪聲。保羅看見外麵黑漆漆的街上幾匹馬拉著一輛黑色的靈車,上麵是一盞燈,兩側是幾張慘白的臉。接著,幾個男人,都是隻穿著襯衫的礦工,好象在拚命用力。一會兒,兩個男人出現了,他們抬著沉重的棺材,腰都壓彎了。這是莫瑞爾和一個鄰居。

“抬穩了!”莫瑞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他和同伴們踏上園子裏很陡的台階,微微發光的棺材頭在燭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後麵使著勁。前麵的莫瑞爾和本茨踉蹌了一下,這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就晃動起來。

“穩住!穩住!”莫瑞爾喊道,聲音中似乎飽含著痛楚。

六個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著棺材,走進了小園子。再有三步台階就到門口了。

靈車上那盞黃色的燈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馬路上閃爍著。

“小心!”莫瑞爾說。

棺材晃動著。人們爬上這三級台階。第一個人剛出現,安妮手裏的蠟燭就忽閃了一下,她禁不住嗚咽起來。六個男人垂著腦袋掙紮著進了屋,棺材壓著六個人,仿佛壓在每個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

“噢,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這些人因為上台階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動,每晃一次,莫瑞爾太太就低聲地哭號一陣。

“噢,我的兒子——……——……——………,”

“媽媽!”保羅一手扶著她的腰,嗚咽地喊道。

她沒聽見。

“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著。

保羅看見汗珠從父親額頭上滾落下來。六個男人都進了屋裏——六個都沒穿外套,彎著胳膊,使著勁,磕碰著家具,把屋裏擠得滿滿的。棺材掉了個頭,輕輕地放在了椅子上,汗從莫瑞爾臉上滴落在棺木上。

“哎呀,他可真沉!”一個男人說,其它五個礦工歎著氣,躬著腰,哆哆嗦嗦地掙紮著走下台階,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

現在客廳裏隻剩下全家人和這個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殮時,身長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塊紀念碑似的躺在那個淺棕色笨重的棺材裏。保羅覺得棺材將永遠留在房間裏了。母親在撫摸著那上了漆的棺木。

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們葬了他。在這片小公墓裏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氣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陽光下皺起花瓣。

葬禮後,莫瑞爾太太不再像過去一樣談論生活,對生活充滿希望,誰勸她也沒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談。在回家的火車上,她就自言自語:“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保羅晚上回家時,母親總是坐在那兒,雙手叉著放在膝上那條粗圍裙上。所有的家務事都幹完了。過去她總是換掉衣服,帶上一條黑圍裙。現在是安妮給她端飯菜,而媽媽則茫然地看著前方,緊緊地閉著嘴。這時他就絞盡腦汁想起點事來說給她聽。

“媽媽,喬丹小姐今天來了,她說我那張素描《忙碌的礦山》畫得很棒。”

但是莫瑞爾太太漠然對之。雖然她不聽,可他還是每天強迫自己給她講些什麼。

她這副麻木的神情幾乎要讓他發瘋了。終於,“你怎麼了,媽媽?”他問。

她沒有聽到。

“怎麼了?”他堅持問,“媽媽,你怎麼了?”

“你知道我怎麼了。”她煩躁地說著,轉過身去。

這個孩子——16歲的孩子——鬱鬱不樂地上床去了。他就這樣愁苦地度過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個月。母親也試著改變一下,可她怎麼也振奮不起來。

她隻是默默思念著死去的兒子,他死得可真慘。

後來,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羅口袋裏裝著五先令的聖誕賞錢,暈暈乎乎地走進了屋,母親看著他,愣了一下。

“你怎麼了?”她問。

“我難受得很,媽媽。”他回答,“喬丹先生給了我五先令聖誕賞錢。”

他顫抖著把錢遞給她,她把錢放在桌上,“你不高興?”他有些責怪她,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哪兒不舒服嗎?”她說著解開他大衣的鈕扣。

她常這麼問。

“我覺得很難受,媽媽。”

她給他脫了衣服,扶他上了床。醫生說,他得了很嚴重的肺炎。

“如果我讓他呆在家裏,不去諾丁漢,也許他不會得這種病吧?”她首先問道。

“可能不會這麼嚴重。”醫生說。

莫瑞爾太太不禁責備自己。

“我應該照顧活人,而不該一心想著死去的。”她對自己說。

保羅病得很厲害,可他們雇不起護士,每天晚上母親就躺在床上陪他。病情開始惡化,發展到病危期。一天晚上,他被一種就要死的那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折磨著,全身的細胞好象都處在就要崩潰的過敏狀態,知覺瘋狂地正在做最後的掙紮。

“我要死了,媽媽!”他喊著,在枕頭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她扶起他,低低地哭著:“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母親的哀泣使他清楚過來,認出了她,他的全部意誌由此產生並振奮起來。他把頭靠在母親胸前,沉浸在母親的慰籍之中。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姨媽說,“保羅在聖誕前生病倒是一件好事,我相信這倒救了他媽媽。”

保羅在床上躺了七個星期,再起來時,臉色蒼白,渾身虛弱不堪。父親給他買了一盆深紅和金黃色的鬱金香。當他坐在沙發上跟母親聊天時,花兒就放在窗台上,在三月的陽光下閃耀著。現在,母子倆相依為命,莫瑞爾太太把保羅當成了命根子。

威廉是個預言家。聖誕節時,莫瑞爾太太收到了莉莉寄來的一份小禮物和一封信。新年時,莫瑞爾太太的姐姐也收到了莉莉的一封信。“昨天晚上我參加了一個舞會,舞會上碰到一些討人喜歡的人,我玩得很痛快。”信上這麼寫著,“我每支舞都跳,沒空錯過一支舞曲。”

從那以後,莫瑞爾太太再沒有她的消息。

兒子死後的一段時間裏,莫瑞爾夫婦相敬如賓。他常常陷入一陣恍惚之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著房間的另一頭。之後,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到“三點”酒家,回來後就又正常了。不過他再也沒有路過莎普斯通,因為那兒有兒子工作過的辦公室,而且也總回避著那座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