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美麗令他想放聲長嘯。一彎暗金色的新月正落向花園盡頭的那棵黑黑的梧桐樹後,月光把天際染成一片暗紫色。近處,模模糊糊的一排白色的百合花連成的花牆橫穿園子,四處彌漫著花香,生機盎然。他踏進石竹花壇,石竹花那刺鼻的香味和百合花那陣陣搖曳的濃香分明地摻合在一起。他在一排白色的百合花旁停下。
這些花都有氣無力的耷拉著腦袋,仿佛在喘息。花香熏得他飄飄欲醉。他走進田野去看月亮西墜。
幹草場上一隻秧雞不停地叫著。月亮飛速墜落著,射出越來越紅的光。在他身後,高大的花兒前躬著身子,仿佛在呼喚著他。摹地他又聞到了一股花香,有些刺鼻嗆人。他四處探尋發香之處,發現是紫色百合花,於是伸手撫摸著它們肥胖的花頸仿佛在抓著什麼的黑色的花瓣。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找到了。這些花長在黑暗中,散發著刺鼻的香氣。月光在山頂上逐漸消失,四周籠罩著一片黑暗。秧雞仍在叫著。
他折下一枝石竹花,突然進了屋子。
“好啦,孩子,”母親說,“我看你該上床睡覺去了。”
他站在那兒,把石竹花湊近嘴邊。
“媽媽,我要跟米麗亞姆散了。”他平靜地說。
她抬著腿從眼鏡上麵望著她。他也絲毫沒有退縮的回望著她。母子倆對視了一會,她摘下了眼鏡。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男子的氣概又回到他身上。她不想大仔細地看他。
“不過,我原以為——”母親開口說。
“可是,”他答道:“我不愛她,我不想要她——因此,我應該結束這一切。”
“可是,”母親吃驚地叫道,“最近我還以為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娶她呢,因此我沒什麼可說的。”
“我曾經——我曾經想過——但現在不那麼想了。這沒有什麼好處。我要在星期天跟她斷絕關係。我應當這樣做,對麼?”
“你心裏最清楚。你知道很早以前我就這麼說過。”
“現在我不得不和她散了。星期天我就去了結。”
“哦,”母親說,“這樣做再好不過了。但從最近來看,我以為你打定注意要娶她我隻好不說什麼了,也不應該說。不過,我還是說句老話,我認為她不適合你。”
“星期天我就跟她吹。”他說著聞了聞石竹花,隨後把花放進嘴裏,心不在焉地咧著雙唇,慢條斯理地嚼著花,結果弄得滿嘴都是花瓣。接著,他把花瓣唾到火裏,吻了吻母親,就上床睡覺去了。
星期天下午,他早早就去威利農場。他已經給米麗亞姆寫了封信,說他們還是到田野上散散步,去赫克諾爾去。母親對他溫柔體貼。他一句話也沒說,不過她看得出來,他為這件事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他臉上那異常堅定的神情使她感到心裏踏實。
“別擔心,孩子,”她說,“等這件事完了以後,你心情就會好起來的。”
保羅吃驚而怨恨地瞥了母親一眼,他可不要她的憐憫。
米麗亞姆在小巷的盡頭跟他會了麵。她穿著一件印花麻紗新短袖。看到她那惹人憐愛的兩隻露在短袖下的胳膊——那麼可憐,那麼柔順,他心裏更加痛若,使他反而變得更加狠心。她是專為他一個人穿戴打扮得如此豔麗動人,花枝招展。每次看到她——現在她已經是一個風韻成熟的年輕婦女了,在新衣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美麗——他內心就感到一陣痛苦,簡直象要爆炸似的,他竭力克製著自己。可是他已經打定主意,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們坐在山上,他頭枕在她的腿上,躺了下來,她用手指撫摸著他的頭發。正如她所說的她知道他心不在焉。每當她和他在一起時她常常追尋他的心靈,但不知它飄到什麼地方去。可是今天下午,出乎她的意料。
他告訴她時間已經快五點鍾了。他們坐在一條溪流邊上,有一片草皮鋪蓋在凹陷的黃土河灘上。他用一根樹枝亂戳亂舞,每當他煩躁不安和下狠心時,他總是這樣。
“我一直在考慮,”他說,“我們該散了。”“為什麼?”她吃驚地失聲喊道。
“因為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沒好處?”
“是沒好處。我不想結婚。我根本不想結婚。既然我們不打算結婚。這樣下去就沒什麼好處。”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說這話?”
“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那這個月來算怎回事,還有你曾經跟我說的話又怎麼解釋?”
“我也無能無力!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了?”
“我覺得我們還是散了好——你擺脫了我,我擺脫了你。”
“那最近幾個月的事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一直跟你說真話,而且是怎麼想就怎麼說。”
“那你為什麼現在又變卦了?”
“我沒變——我還是一樣——隻是我覺得這樣繼續下去沒什麼好處罷了。”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沒好處。”
“因為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不想結婚。”
“你說過多少次你要娶我,我都沒有答應?”
“我知道,但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散了。”
他惡狠狠地挖著土,兩人都沉默著。她低著頭沉思著。他簡直象個任性的不可理喻的小孩。他更象個嬰兒,一旦吃飽,就把奶瓶砸個粉碎。她看著他,覺得還可以抓住他,從他身上逼出一些常性來。可是她又覺得無從下手,無能為力。於是她喊到:“我曾說過你隻不過十四歲——其實你才四歲!”
他聽到了,仍舊惡狠狠地挖著土。
“你是個四歲的小娃娃!”她憤怒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沒有回答,隻是在心裏默默地說:“那好吧,既然我是個四歲的小娃娃,那你還要我幹什麼?我可不想再找一個媽媽。”可他什麼也沒說出來。兩人都沉默著。
“你跟你家人說過嗎?”她問。
“我告訴了母親。”
又是一陣沉默。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問。
“哦,我就希望我們倆一刀兩斷。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一起生活,現在,就讓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要離開你走自己的路,你也應該離開我走你自己的路。這樣你就可以自己過一段獨立的生活。”
這話有幾分道理,盡管她痛斷肝腸,她還是不由得牢牢記住這些話。她清楚自己象根捆綁他的索鏈,她恨這樣,但又身不由己。自從她感到愛情之火過於強烈的時候起,她就恨自己對他的愛情,而從心靈深處來說,正由於她愛他並受他支配而恨他。她一直反抗著他的統治,現在終於擺脫他了。因此,與其說他擺脫了她,倒不如說是她擺脫了他。
“再說,”他繼續說,“我們多少會永遠彼此牽念。你為我做過很多事,我也同樣為你做過許多。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獨立生活吧。”
“你想要去幹什麼?”她問。
“什麼也不幹——隻想自由自在。”他回答道。
然而,她卻十分明白,他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克萊拉的影響在起作用,要解放他。不過,她什麼也沒說。
“那我該怎麼對我媽媽說呢?”她問。
“我告訴我媽,”他回答說,“我要一刀兩斷。”
“這話我不會告訴家裏人的。”她說。
他皺著眉頭說:“那隨你便了。”
他明白是他將她陷入一個不潔的境地,在她危難時離棄不顧。想到這一點,使他十分惱火。
“你可以告訴他們,你不會也不願嫁給我就隻好分手了,”他說道,“這可是真的。”
她鬱鬱不樂地咬著手指,回顧兩人的戀愛曆程。她早就意識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她始終明白這一點。如今正如她那痛苦的預料。
“一直——一直是這樣!”她大聲喊道。“這是我們之間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你一直在竭力擺脫我。”
這話猶如閃電,不知不覺從她嘴裏噴了出來。他的心霎時仿佛靜止了。她就是這麼看待這件事的嗎?
“但我們在一起也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和愉快的時刻!”他分辯道。
“從來沒有過!”她叫道,“從來沒有過。過去你一直在努力掙脫我。”
“並不是一直這樣——開始時就不是這樣!”他分辯著。
“一直是這樣,從一開始就這樣——一直都是這樣!”
她說完了,不過她也說得夠多了。他坐在那兒直發愣。他本來想說,“過去相處很好,隻是現在該結束了。”她否認他們之間有過美好的愛情,不過,以前他在鄙視自己時曾相信過她的愛情。“他過去一直在竭力掙脫她嗎?”那可真荒唐。他倆之間原來什麼感情也沒有,過去他一直想像著他們之間存在著什麼感情,原來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而且,她早已知道,她什麼都清楚,隻不過沒告訴他。她一直很清楚卻把它隱藏在心底。
他痛苦地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整個事情的結尾就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她原來一直在玩弄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她在他麵前隱藏起所有對他的不滿,一直在逢迎他,而內心卻在藐視他。她現在又瞧不起他了。他變得聰明起來也更殘忍了。
“你應該嫁給一個崇拜你的人,”他說,“那樣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會有不少男人崇拜你呢!隻要你了解他們天生的缺陷。你應該嫁給這樣的男人,他們決不會竭力想掙脫你。”
“謝謝!”她說,“不過用不著你來建議我嫁給什麼樣的人,你以前就曾建議過了。”
“好吧,”他說,“我再也不會說了。”
他靜靜地坐在那,感到好像不是給了別人一拳,而是挨了別人一拳。他們八年的友誼和愛情,他生命中的這八年,變得毫無價值。
“你什麼時候想到這點的?”她問。
“我在星期四晚上就有明確的思想。”
“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樣的孰”她說。
他聽了這話,心裏感到欣慰。“懊,太好了,她如果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那麼她就不會感到意外。”他想。
“你對克萊拉說過什麼嗎?”她問。
“沒有,但我會告訴她的。”
一片沉默。
“你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在我姥姥家,你說過的話嗎?不,上個月你還說過,還記得嗎?”
“是的,”他說:“我還記得!而且我說的是真話!那些話沒有實現,我無能為力。”
“那些沒有實現,是因為你另有所求。”
“不管實現沒實現,你總是不會相信我的。”
她奇怪地大笑起來。
他默默地坐著,他現在隻有一種感覺,就是:她騙了他。在他以為她崇拜他時,實際上她在鄙視他。她讓他信口開河地亂說一氣卻從不反駁他,她讓他獨身瞎闖。
最讓他咽不下的一口氣是,在他以為她崇拜他時,實際上她在藐視他。發現他的錯誤時,她應該告訴他,她太不公平,他恨她。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當麵把他看作英雄,而心裏把他當作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一個愚蠢的孩子。可是,那又為什麼她任憑一個愚蠢的孩子出醜賣乖呢?他恨極了她。
她痛苦地坐在那裏。她早就知道了——嗬,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他疏遠她的那一段時間,她就把他看清楚,看出他的渺小、卑劣、愚蠢。甚至在她內心已經對他作好了防備,以免受到他的打擊和傷害。她並沒有被打擊,甚至都沒怎麼傷著。
她早就知道了,可是為什麼他還能坐在那兒依然控製和支配著她呢?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著迷,仿佛被他施了催眠術似的。然而他卻是卑鄙虛偽,反複無常的小人。
為什麼她還受到這種支配呢?為什麼世上再沒有誰的比他的胳膊動作更能挑動她的心靈呢?為什麼她被他緊緊地左右著?為什麼即使現在,假如他看著她、命令她,她還是會言聽計從呢?他的任何命令她都會唯命是從的。不過,她清楚一旦服從了他,那她就會把他置於自己的控製之下,要他去哪他就去哪兒。她對此非常自信。
都是這位新近的插足者的影響!唉,他不是個男子漢!他隻是一個哭鬧著要新玩具的小孩子。無論他的心向往什麼,都無法長久羈絆他的易變的靈魂。好吧,就讓他走吧。不過等他厭倦了新感覺時,他還是會回來的。
他一直在那裏挖著土,挖啊挖,直到她煩得要死。她站起身。他坐著那裏往河裏扔土塊。
“我們到附近去喝點茶吧?”他問。
“好吧。”她答道。
喝茶時他們談了一些不相幹的話題。他滔滔不絕地談著對裝潢藝術的愛好——是那間鄉下別墅引起了他的談興——以及它與美學的關係。她的態度冷淡而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她問:“我們不再見麵了嗎?”
“不見了——或者極少見麵。”他回答道。
“也不通信?”她道,幾乎在挖苦。
一隨你的便吧,“他答道,”我們不是陌生人——不管怎麼樣,我們也不應該成為陌生人。我以後會常常給你寫信的,你就隨便吧。“
“我明白了!”她尖刻地答道。
不過,他已經是任何東西都傷不了他的心了。他已經作出了生命中的一次大裂變。剛才她告訴他說他們之間的愛情從來就是一場衝突時,他為此大吃一驚。現在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假如根本沒有愛,那麼對於這段愛情的結束也沒什麼奇怪的了。
他在小巷的盡頭與她分手了。望著穿著新衣的她,孤零零的往家去,就要應付巷子那一頭的家裏人,他心裏充滿著羞愧和痛苦,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上,心裏想到是自己讓她受煎熬。
為了恢複自尊,他本能地走進了柳樹酒店想去喝幾杯。店裏有四個外出玩的姑娘,各自喝著一小杯葡萄酒,她們的桌子上還扔著幾塊巧克力。保羅就坐在一旁喝著威士忌。他注意到了那幾個姑娘正壓低嗓門嘀咕著什麼,還互相推推搡搡。不一會,一個身材健美,皮膚黝黑,看起來十分輕桃的姑娘向他探過身來說:“想來塊巧克力嗎?”
另外三個姑娘哈哈大笑,笑這位姑娘不知害臊。
“好啊,”保羅說:“給我來塊硬一點的——帶果仁的,我不喜歡奶油的。”
“好,給你,”那姑娘說,“這是塊杏仁的。”
她把巧克力拈在手指間,他張開了嘴,她把糖扔進了他的嘴裏,臉色不禁紅了。
“你真好!”他說。
“咳”,她答道,“我們剛才看到你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們都問我敢不敢請你吃一塊巧克力。”
“再來一塊也行—一給我一塊不同味兒的嚐嚐。”他說。
大家立刻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
他九點鍾後回家,天已黑了,他悄悄地進了屋,母親一直在等著他,看到他回來,她立即匆匆忙忙地站起身。
“我已經給她說了。”他說。
“我非常高興。”母親大大鬆了一口氣回答說。
他疲倦地把帽子掛了起來。
“我說我們還是一刀兩斷吧。”他說。
“做得對,孩子,”母親說,“現在她雖然難受,不過這樣做對將來有好處,我知道你和她不合適。”
他坐下時笑得全身震顫起來。
“我在酒店裏跟幾個姑娘玩得挺開心。”
母親看他這會兒已經忘了米麗亞姆了。他把在柳樹酒店和幾個姑娘相遇的事講給她聽,莫瑞爾太太望著他,他的快樂仿佛是強裝出來的,內心其實十分憂鬱而痛苦。
“來吃晚飯吧!”她柔聲細語地說。
晚飯後,他若有所思地說:“媽媽,她並不失望,因為她一開始就很本沒想跟我好。”
“我怕她對你還會有意思。”她說。
“不,”他說,“也許不會。”
“你知道你們還是徹底斷了關係的好。”她說。
“我不知道。”他絕望地說。
“好了,把她拋到九霄雲外去吧。”母親回答。
就這樣,他離開了米麗亞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很少有人關心體貼她,她也很少關心別人。她獨自在耐心等待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