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小樓沒有睡覺,自從接到同事的電話,說犯罪嫌疑人出現在龍泉小區之後,他就斷了睡覺的念頭,他知道他一定會來的,他已經等不及了,自己也等不及了。
為了讓凶手能夠找到自己,抓他個現行,蔣小樓沒把自己關在屋裏,而是帶著兩樣名稱都帶著“手”字的東西下了樓,在位於小區幹道附近的花園前找了張長椅坐下,這樣隻要有人從小區大門進來,他一眼就可以看到,當然,對方也一眼能夠看到他,如果他眼力夠好的話。
他坐下不久,便接到了沈七月的電話,告訴他“一個可能是殺死王弈等人凶手的人”正要來找他,並要殺了他。“你先躲起來,不管怎麼樣,我不許你出事,你記著蔣小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蔣小樓沉默半晌說道:“我知道,你放心吧,等抓到他我就去找你。”
“你不用找我了,你也不會來找我的,你何必再安慰我呢。”
蔣小樓怔住,剛要問她為什麼這麼說,沈七月再次開口,“我什麼都知道了,你女朋友的朋友把什麼事都告訴我了,不用再說,我也會好好活著的,你不要惦記我,但是,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我。”
蔣小樓沒說話,此時此刻,他能說什麼呢?
“我明天就會搬家了,如果你愛你女朋友的話,就永遠不要再見我了,我唯一的請求就是你一定要活著,而且過得幸福,我隻要想到這一點就是安慰了,小樓,我一點都不恨你,我……愛你。”
蔣小樓眼眶濕了,千言萬語湧在心頭,最後彙成了一句話:“你也要好好活著。”
“嗯,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名字叫七月嗎?”
“我……”
“那你記著,因為我是七月生的,以後每年七月,你都記得要想我。”
“我會的。”
沈七月輕笑了一聲,“最後,我還想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真心喜歡過我?你一定要說是,好不好?哪怕是騙我,你也一定要說是。”
“是,我真心喜歡你。”蔣小樓低低說道,這也許是他一生中說的最美麗的謊話了,她是一個七月出生的與眾不同的姑娘,他會記住他,不管他當時接近她是為了什麼,她感動了他,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完美永恒的形象,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不是愛,卻勝過愛,這種感情會一直保存在他心底最深處,這對他來說,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已經足夠了。
他們沒有再說話,蔣小樓隻是捧著手機,聽著從遙遠地方傳來的她的呼吸聲,至少有一分鍾之久,沈七月掛了電話。
這時候,蔣小樓看到一個黑影從小區大門走了進來。
該走的走了,該來的也來了。
掛上電話,沈七月趴在窗台上仰望著星羅密布的天空,心想,雖然再也見不到他那熟悉的樣子,但是,他們至少都還能看見同樣的星空,同樣的月亮,他們還一起擁有這些東西,擁有這個世界,這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突然,一隻手從後麵搭在她左肩膀上,沈七月身體一顫,未及回頭已聽見了袁草的聲音:“七月,你什麼都知道了。”
七月回頭看見她流淚的雙眼,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的事情還太多,你到底是誰?那個殺人凶手是誰,你弟弟嗎?”
袁草低下頭,“是的,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孤兒,你也應該知道,我們不是普通人,甚至根本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麼?沈七月瞪大眼睛看著她,她第一次感到袁草原來深不可測,但是,即使她不是人又是什麼關係呢,她隻知道,她們一直是朋友,好朋友,昨晚她還安慰過失戀的自己,她不會傷害自己,所以,沈七月一點不害怕她,她也伸了一隻手搭在沈七月肩膀上,輕聲說道:“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半天袁草才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我們是從草原來的,所以我給自己取名袁草,我們沒有身份證,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屬於我們的,但我一直向往這個世界,他是陪著我來的,一直在暗中保護著我,他是我最親的人,而你,七月,你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她突然轉過頭,歎了口氣,“什麼都不說了,七月,你保重吧!”
沈七月一驚:“你要幹什麼?”
“去找我弟弟,他是為了我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欠他太多,我要在最後時刻陪著他,再見了,七月。”她說完大步往客廳走去。
“袁草!”沈七月望著她停下來的身影,說道,“我不阻攔你去,但你要記著回來找我,別忘了我這個朋友。”
“我知道了,你保重。”袁草背朝著她停頓了一會,頭也不回地走了。
5
“原來是你?”蔣小樓吃驚不已地望著站在自己五米開外臉黑如碳的少年,他不就是如家賓館附近那家糕餅店裏的小工嗎?蔣小樓去買過兩次南瓜餅,少年冷漠的態度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真是諷刺,原來我一直在找的凶手早就跟我打過交道了,可惜讓你逍遙了這麼久。”
少年冷冷說道:“我要早知道你會欺負我姐,我當時就該殺了你。”
“你姐?袁草?”蔣小樓吃了一驚,腦海中靈光一現地想到了什麼。
男孩沒答話,慢慢彎腰下去,擺出了一個無比詭異的姿勢——雙手撐在地上,身體向後傾斜,像一隻隨時打算進攻獵物的野獸,兩眼死死瞪著蔣小樓,那滿懷怒火的目光仿佛要將他撕碎一般,蔣小樓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一下,”他說,“在做了斷之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明明是人?為什麼要裝出狼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狼。”少年冷冷說道,“我知道你有槍,你掏出來吧,我想看看是你的槍快還是我的動作快。”
蔣小樓聽了這話稍稍放下心來,他相信在自己掏槍之前,少年是不會殺死自己的,如果他真是狼的話,也許這就是狼麵對重要敵人時所表現出來的狼道吧,又或者,他也有跟自己說明什麼事情的打算。
“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我死後,案子就算了結了,你們也不用再查下去了。”少年說道。
“你知道自己會死?”
少年朝左右望了望,冷笑道,“你別忘了狼有夜眼,我能看到這四周至少有二十個警察在拿槍對著我,隻要我對你動手他們就會開槍,但我的動作會快到你們來不及反應,你掏槍吧,這是你最後機會。”
蔣小樓微微一笑說道:“你剛才說人都是你殺的,是不是想將罪過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好讓我們放過你姐姐——袁草?”
少年目中突然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這讓蔣小樓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推測。“是你自己暴露了她,你叫他姐姐,那麼她肯定跟你是同類了,能夠用那種殘忍而特殊手法殺人的,我想除了自認為狼的你們,不會有第三個人了吧?”蔣小樓聳了聳肩繼續說,“而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那三個人並非都是死在你手上,前麵兩個人是你殺的,而王弈是袁草殺的,對不對?”
“不!”少年低聲吼道,進攻的姿勢也放鬆下來,用力喘著氣說道:“你有什麼證據王弈不是我殺的,隻要沒證據,那就相信我的話!”
“證據是有的,你們在咬死被害人時在傷口處留下了自己的唾液,雖然殺人手法一樣,但唾液的不同還是說明了一切,人的唾液是像血液、指紋一樣每個人都有區別的。不過檢測起來比較麻煩,如果結果再晚一點出來,我可能已經去了別的地方,你也許會因為找不到我而逃之夭夭,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蔣小樓說到這歎了口氣,他隻是為袁草感到可惜,她殺死王弈應該是擔心他在跟蹤沈七月時見過眼前這個少年的樣子,並知道他是凶手,她怕王弈向警方告密而殺了他,她們姐弟倆都是為了保護對方而殺人,可是,這一切都是誰的錯呢。
少年再次開口說話時,口氣已緩和下來:“這件事是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能不能隱瞞下來,我答應你不殺你了,跟你去警局自首,你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好不好,我隻求姐姐能沒事……”
蔣小樓盯著他的眼睛,他目光中的凶狠和憤怒已然消失無蹤,而是充滿了無助,蔣小樓感慨地想,原來眼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也會有如此溫情的一麵,他勉強點點頭說道:“那你先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要裝成狼人?”
“我不是裝,我本來就是狼人,我是在狼群裏長大的,我,跟我姐姐都是。”
蔣小樓緩緩張大嘴巴,“你……你是狼孩?”
“這是你們的叫法,我隻覺得自己是狼。”男孩垂下頭說道。
蔣小樓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再問什麼,突然釘在衣領上的通話器傳來高飛如蚊語一般的聲音:“小樓小樓,袁草進了小區,你注意安全,盡量問清楚犯罪過程,我們繼續錄音,如情況有變你舉手我們就開槍!”
蔣小樓“嗯”了一聲,對少年說:“你姐姐來了。”
少年一驚,回頭看去,果然一個人影朝著他們的方向狂奔過來。少年愣了愣,突然上前掐住蔣小樓的脖子,他的手如鉗子般有力,說話聲音卻慌亂不已:“怎麼辦,現在怎麼辦,你說過要放過姐姐的,這麼這麼多警察……”
蔣小樓沒有掙紮,這時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衝少年連使眼色往自己衣領上望去,少年看了眼就明白了,伸手摘掉了通話器,這時袁草已經到了麵前,大聲衝少年吼著:“把他放開,快點,不許你殺他!沒有他沈七月活不下去,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姐,你快跑吧!他們知道你殺人了!”少年低吼。
袁草一愣,繼而搖了搖頭,蔣小樓明白她的想法:少年是為了她而殺人,也是為了她才明知送死還要到這裏來找自己,她是為了救他而來,又怎麼會一個人逃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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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小樓歎了口氣,說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你們能跳出小區圍牆吧?那就往我身後跑,那邊沒有警察,你們速度那麼快,沒人追得上你們,快點,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走!”
兩人都被他這番話驚呆了,袁草幾乎不敢相信地說道:“你……要放過我們?”
蔣小樓蒼然一笑:“我要的隻是讓案情真相大白,如今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了,況且我相信你們以後不會再殺人了是嗎?袁草,我隻是還有一點疑惑,你那天為什麼跟我——”
“為了七月。”袁草明白他在說什麼,低下頭答道,“你應該知道我對她的感情,雖然根本無法說出口……”
蔣小樓沒有表現出吃驚的樣子,點點頭說道:“時間不多,你們快走吧!”
袁草看了少年一眼:“你先走!”
“不,姐,你先走,我抓著他,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你應該相信我追得上你!”
袁草還在猶豫,這時遠處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蔣小樓低聲說道:“快吧,他們過來了,再晚你們都跑不了!”
“姐,你快走!”
袁草沒有再說一句話,俯下身變成四角著地的姿勢,在這最後關頭,她也恢複了作為狼的本性,她像一支箭一樣射了出去,速度之快不亞於一頭真正的狼,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蔣小樓嘴角露出微笑,對少年說:“你跑不了了。”
“我知道,我也沒打算跑,你也應該明白的。”
“你要跟我去警局?”
少年將手從他脖子上拿開,說道:“其實去不去有什麼關係呢,你什麼事情都知道了,而我也活不久了。”
蔣小樓皺起眉頭:“為什麼?”
“狼孩很少有能活過二十歲的,我能活這麼大已經是奇跡了,我知道自己心髒有問題,最多也活不過半年了,而姐姐能活下去,你知道為什麼嗎?”他慘然一笑,“因為她想做一個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而我,永遠把自己當成一隻狼。”
他說完突然上前用臉在蔣小樓臉上和脖子上蹭了蹭,蔣小樓明白,這是狼表達親昵最直接的方式,盡管簡單,卻充滿了真誠,接著他耳邊響起少年用氣聲說的一句話,也是他最後說的話:“蔣小樓,謝謝你。”
少年轉過身,四肢伏地,突然怒吼著朝眾多正往這邊奔來的警察衝了過去,接著,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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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響起的槍聲讓袁草停止了奔跑,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從小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弟弟不在了,淚水一下從她眼眶中湧了出來。
那不是她的親弟弟,或者是不是她也不知道,她隻是聽後來收留他們的人說過,他們是一起飛機意外事故幸存下來的兩名孤兒,當時大概隻有一歲,在那個她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草原上,被一頭母狼收留,他們在狼群裏生活了四年,整整四年,風吹日曬將他們的皮膚變得漆黑而幹燥,直到後來被人發現,帶他們回到人類社會,住在一棟很大的房子裏,在這裏他們足足生活了十幾年,學會了人類的各種生活習慣,他們受的教育使他們基本了解了這個人類社會,雖然不曾親自見過,因為當初救下他們的恩人不許他們離開住宅一步,並定期給他們做各種測試和實驗,袁草逐漸明白,他們搭救自己的目的並非是出於什麼人道主義,而是為了他們的科學實驗。
她慢慢厭倦了這種生活,從書上和電視上看到的一切關於人類社會的事情都讓他著迷,她也慢慢知道,原來大部分狼孩都是長不大的,而且智力低下,她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為什麼會是例外,也許是平時教他們的那些人用對了方法,總之,她覺得自己哪一點都跟正常人沒有區別。弟弟也討厭這種如同牢獄般的生活,於是他們開始密謀逃跑,在一個深夜,他們用了一年時間設計了一套周密的逃跑計劃,最後成功了,他們從小鎮出來,沿著山路一口氣跑了三天三夜,對普通人來說,也許意誌和身體情況根本無法承受的這種生活,他們以狼性的堅韌和忍耐承受了下來,渴了就喝溪水,餓了就生吃各種能捉到的動物,感覺上好像一下子又從人變回了狼,好在這種生活很快結束了,他們走出了大山深處,來到了人間——多麼美好真實的人間!
但弟弟卻突然不想往前走了。
“姐,”他說,“這幾天的經曆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好懷念那時候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多好,我們就一起在山裏住下好不好?就像小時候那樣……”
“你住口!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難道就是為了回去當狼?你要記住自己是人,隻是錯誤地在狼群生活了幾年,你要忘掉過去,必須忘掉!”
弟弟沒有說話,眼淚卻流了下來。
袁草歎了口氣,上前摩挲著他的腦袋說,“我說的這些也許你現在不理解,但你以後總會懂的,隻要你在人類社會呆上一段時間,你肯定就想好好做一個人了,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