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珩聽著他的控訴,臉色發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你總是為我好,你不忍我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為她解毒,你趁我不在,利用我對你的信任,利用她對你的毫無防備,先下手為強。”

玉初目光落在他身上,帶幾分悲愴的蒼涼,輕輕道:“當年珍貴妃死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是什麼感受?如今可還記得?”

‘珍貴妃’三個字就如同利劍一般刺進玉珩心口。

他忽然呼吸急促麵色慘白,眼神裏蔓延著血色和疼痛。那一年的記憶接踵而來,她的麵容在時光長河中彌久不散,清晰的浮現在他眼前。

躍然紙上…

玉初看著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話戳痛了他。

“我仍舊記得,當初你妥協,將皇後的位置留給了馮家女,曾說過的話。你說不願我再受任何威脅…可是今天,威脅我的那個人,是你!”

玉珩手指緊握成拳,臉色白得嚇人,瞳孔裏都是悔恨自責痛苦之色。

“阿初,對不起…對不起…”

正是因為他前半生身不由己為人傀儡,甚至落得這一身病痛,所以他希望他的弟弟不要步他的後塵。

阿初,應該有更廣闊的路要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病痛纏身,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他忘記了,失去摯愛,又豈止是痛不欲生?正如當年的他,恨不能隨幼淑而去。

如今,同樣的悲劇,險些發生在阿初身上。而且,還是他親手主導。

“我不願你與我一樣…”他麵色痛楚,顫抖著說道:“我答應過母妃,要好好照顧你。你成家立業,我很開心。但是…我不能讓你罔顧自己性命…”

“所以你就要殺她。”

玉初僵直的站著,眼神裏劃過萬般複雜的感情。他伸出左手,無名指銜接的那個地方傷痕未消。那道疤痕提醒著玉珩當日發生的事,那截斷指的溫度仿佛還在他手心流淌。

“阿初…”

“兩歲那年,我初次進宮,你喝下馮太後送給我的毒酒,自此武功全廢,甚至落了這一身病痛。”

“三歲那年,榮親王府被誅,你犧牲自己好容易培養出來的心腹,將我救出苦海,一路躲避追殺,將我送去雲夢穀…”

“八年前,太後知道我還尚存於世,抓了珍貴妃逼你誘我入局。你為了護我,並且避免再不被威脅,親手殺了她…喬家滿門被誅,隻餘下一個養女喬丹凝。”

說到這裏,玉初頓了頓,眼神裏疼痛又交織著無數複雜情感。

“後來我為父王謀反,與你裏應外合逼馮太後還政於你,廝殺中你替我擋了她一劍,險些喪命…”

玉初聲音在顫抖。

“我自幼學醫,就是想要治好你的病。再後來,我遇見她…”

他緩緩放下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仿佛在極力克製自己波動的情緒。

“你可知每次我看她發病吐血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你又知每次看見你舊疾複發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又是什麼心情?我學藝十幾年,一身醫術,卻獨獨救不了我最想要救的人…”

“我想要救她,也想救你。”

他眼底有疼痛的盈光閃爍,“那許多年裏我就在想,為何當初中毒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此刻躺在床上病體纏身的人不是我?如果你能好起來,哪怕要我拿自己的命去換,我也願意。對她,也一樣。”

“因為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你,我最尊敬的大哥,竟要殺她。”

玉初嘶啞著嗓音,眼中盡是淒涼。

“你要殺她,便是在剜我的心。”

這句話讓玉珩腦子一空,眼前一霎黑白不分,雙眸裏盡是恐慌。

“阿初,你…”

玉初已經低下了頭,聲音壓得極低。

“我不曾想過,這世上第一個給我兩難抉擇的人,會是你。”

“她被舅舅送去重音了。”他聲音比剛才更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痛楚,“隻有寧曄可以救她。”

“你是我的大哥,從小到大為我犧牲為我鋪路的大哥。無論你做了什麼,你都是我的兄長。她險些命喪你手,我卻連為她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大哥…你知道麼?我失去她了…我再也沒有立場再也沒有資格去講他接回來。我永遠的…失去她了…”

他絕望的語氣讓玉珩險些窒息。

“阿初…”

玉初慘然一笑,一字字艱澀的說道:“明日就宣告天下,解除婚約…”

玉珩目光睜大,驚駭慌亂的看著他。

玉初向後退,說完那句話,他仿佛已被抽幹了靈魂,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走了出去。

身後,玉珩看著他的背影,從榻上栽落…

**

翌日,玉珩下詔,宸王玉初和鳳陽侯蘇淺瓔的婚約解除。

滿朝詫然,麵麵相覷卻沒問。

那日玉初闖宮玉珩下令阻攔,幾乎血染宮廷,這事兒自然是瞞不住的。

安樂公主喬丹凝因妒生恨謀害鳳陽侯蘇淺瓔,以至於蘇淺瓔險些喪命,後被送往重音求醫。

寧曄對蘇淺瓔的心思,本已不是什麼秘密。

有些人大約也能猜出,玉初和蘇淺瓔的婚約作廢,和這位重音剛登基不久的少年皇帝有關。

玉珩沒有解釋,當事人玉初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讓人莫名畏懼。

墨玄也在場,他對此沒表示任何異議,旁人自然也不會不怕死的多問一個字。

自那以後,玉初就稱病不上朝。

玉珩素來對他縱容,自然不會有半分微詞,朝臣也習慣了。

墨玄走了,廣堯卻還留在宸王府。

玉初自那日從宮中回來,就沒說一句話,看起來一切正常,但他這個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師父看在眼裏卻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他倒不是怕玉初想不開做什麼傻事,蘇淺瓔還活著,他就不會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更何況他如今即便再是痛恨玉珩,也不會對玉照國全然的置之不理。

他自己的徒兒,他自然是清楚的。

他就是擔心,這孩子講所有的苦痛都憋在心裏,遲早得憋出病來。

所以他得在這裏看著他。

**

消息很快傳遍天下。

玉初和蘇淺瓔這一對璧人本就極受關注,兩人好容易熬到賜婚,沒想到這才過了不到一個月,居然又解除婚約了。不知其中詳情的人難免詫異奇怪,畢竟兩人身份在哪兒擺著,自是要調查個清楚的。

再加上如今三國戰爭,唯獨玉照置身事外。作為一個合格的政客,這一點不符合玉初的風格。然而這樣的平靜隻是暫時的,沒多久,白鳳那所謂已‘暴斃’的九公主出現了。

老臣們將她扶上了帝位,混亂的朝綱暫時緩解。

登上皇位寶座的九公主第一件事,就是對玉照國發起求盟書。

玉珩接了。

很快,玉照出兵,目標天熙。

玉初可以不插手重音和白鳳的戰事,但他可以開拔攻打天熙。

寧曄想獨占鼇頭,他偏不如他所願。

而此時的燕綏已經帶著蘇淺瓔來到了長京。

蕭懷離引路,卻是帶著兩人去了曾經的太子府,並對燕綏解釋道:“這是陛下的吩咐。”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燕綏知道,所以他並沒有說什麼,帶著蘇淺瓔去了寧曄住的地方。

寧曄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

燕綏再看見寧曄,那是滿心厭惡。寧顏的弟弟,光這一條就讓他沒好感。原本還覺得這小子是個情種,行事也還算君子,沒想到和他姐姐一樣卑鄙無恥。

寧曄已經褪去了深黑色龍袍,換上便衣。他看著燕綏懷裏沉睡的蘇淺瓔,然後走過去,“有勞燕穀主。”

燕綏雖然厭惡他的虛偽,卻也知道此時此刻救蘇淺瓔是關鍵,所以盡管不情願,還是將蘇淺瓔交給了她。

“救不活她,我便讓你的皇宮連同整個長京都化為烏有。”

他如斯威脅警告。

寧曄知道虛張聲勢,並沒說什麼,抱著蘇淺瓔去了內室。

蘇淺瓔中毒已久,縱然之前已經穩定下來,卻也不過是暫時的。此刻她臉色依舊蒼白,昏睡的樣子如同十年前的那一晚。

心口似被針紮一樣。

寧曄抿唇,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打開,紅光閃爍,是上次為她解毒之時留下的另外一半丹藥。

火翼麒麟的內丹。

當初他們聯手殺死了火翼麒麟,逃走的時候,他接住了這顆內丹。

符焰穀覆滅以後,周圍所有的東西都被銷毀得一幹二淨,就隻剩下這顆內丹,可以與她體內的血砂相生相克。以毒攻毒的方法太危險,一旦成功卻是最有效的。

上次皇姐給她下媚藥引發血砂毒發,她奄奄一息,他冒險用了半顆內丹。再加上之前給她服下的冰肌玉骨改變了她的血色,這才逃過一劫。

他視線讓蕭懷離送去了冰肌玉骨提煉的半顆丹藥,保住了她的命,同時也是一種牽製。這世上隻有他有冰肌玉骨,隻有他能救她。

“瓔瓔…”

他撫著她的臉頰,感受著屬於她的溫度,那是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珍貴的,這一生也不願放手的…

“我說過,你遲早會回到我身邊。”

“我早已入地獄,你怎能和別人在天堂歡笑?”

“你若是醒來,會恨我的吧?”

他笑了笑,眼神裏沒有喜悅隻有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