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蔓延
1
到樓下之後,周曉白先抬頭往蕭湘住房所在的二樓窗戶望去,客廳亮著燈,說明她還沒睡覺,周曉白走近樓道口,真要按門鈴,突然一個人影從樓上快步下來,打開防盜門,走到外邊來。這也算是替周曉白省了按門鈴的事了,他邁步往樓道裏走,與此人擦肩而過時,大致打量了他一下,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同齡的男人,長得眉清目秀,一頭黃發燙成很時髦的造型。
看起來像個做時尚行業的,不是設計就是藝術,周曉白相信自己的眼力,好記者的眼力一般都不差,當然,跟蔣小樓那種神探級別的人還是不能比,這不是職業的差距,而是個人的。
蕭湘家的房門敞開著,周曉白往門前一站,看到蕭湘正坐在沙發上用手抹著眼睛——她難道哭了?周曉白接著發現,她身邊多了一個帶小輪子的那種行李箱,是之前沒見到的。
蕭湘發現他,勉強一笑:“你怎麼來了?進來吧。”
“沒事來找你聊聊,大門怎麼開著?”
“剛有人來送東西給我。”她拍了拍行李箱,“你上樓沒看見他嗎?”
“你說那個黃毛?是你……男朋友?”
“加個‘前’字。”
果然被自己猜對,周曉白走過去,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不去看她微微發紅的眼睛。
蕭湘好像沒有說話的打算,半晌,他隻好打破沉默,故意用很隨意的語氣說道:“從外表看來他還不錯,他做什麼的?”
“畫畫的。”
“怪不得,氣質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是不一樣。”蕭湘搖頭苦笑,“這麼跟你說吧,莎士比亞、愛因斯坦、梵高,他跟這些人是一種人。”
周曉白想了想說:“不食人間煙火,是嗎?”
“沒錯,他心中除了藝術還是藝術,你沒見他以前打扮得多邋遢,現在這樣子還是我幫他弄的,很快他又會跟從前一樣了。”
周曉白笑,“你當初大概就喜歡他這一點吧?我是說藝術氣質。”
蕭湘也笑,雖然有點苦。
“是不是很天真?我跟他吃了一年多的苦,我以為他會成為梵高,沒想到現在越來越窮了,最重要是,他越來思想越極端,說多也沒用,就跟那些自命不凡的所謂藝術家一個臭德行,我實在受不了,那晚大吵一架,我就走了。”
周曉白點頭,想起那晚在拉麵館遇到她的情形,大致知道怎麼回事了。“今晚是你叫他來的,你……還有些舍不得他是吧?”
“何必說這麼直接,”蕭湘吐了吐舌頭,換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我讓他把我的東西打包送來,其實是想讓他認個門,以後走投無路了來找我,在感情方麵,我們已經玩完了。”
“這我不知道,反正看你現在樣子,的確好像不需要安慰。”
“哈哈,這你說對了,從來隻有我安慰人的份。”
“那我來得正好,我剛才失戀了,你安慰安慰我吧。”
蕭湘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想想也知道了,我對象今天出差回來,如果不是真出事了,我大晚上的能不在家陪她,跑來這裏找你?”
蕭湘盯著他看了一會:“你看起來好像不很悲傷呢。”
“你不也一樣嗎?”
蕭湘大笑,走過來,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說道:“說吧,你是要精神上的安慰,還是肉體上的?”
2
被手機來電鈴聲吵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周曉白揉揉眼,突然一個怪異的念頭劃過腦海——這是什麼地方?但很快意識就回來了,他慢慢記起昨天晚上的事,無非是一起到樓下大排檔去吃海鮮,喝了個爛醉回來,很遺憾沒有發生什麼順其自然的事情,他們各自進了一間臥室睡覺,然後,一睜眼就到了現在。
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是蔣小樓打來的。這小子,難道是良心發現,給自己補送失戀安慰來了?
然後電話接通後,蔣小樓劈頭卻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曉白啊,告訴你,喻多平找到了。”
周曉白愣住。“誰?喻多平是誰?”
“你三叔。”
周曉白第一反應是被他開了玩笑,剛要原話打回,突然腦子裏一陣電流劃過,呼啦一下從坐上坐起來,“小妮三叔是嗎?在哪找到的,他還活著嗎?”
“就是死了,不然也不找你了,這事一兩句說不清楚,我們已經立案了,你作為報案人反正也得過來做筆錄,我們當麵說吧。”
掛上電話,周曉白失魂落魄般地發了會兒呆,爾後突然清醒似的,飛快地穿好衣服,打開門來到客廳。
蕭湘正坐在餐桌前吃著早飯,一盤小籠包,一碗油茶,正是周曉白平時的最愛,但他此時一點食欲都沒有,隻想快到趕到警局,找蔣小樓打聽清楚三叔的事情。
“我沒想到你起來這麼早,我沒買你的早飯,怎麼辦?”
“沒事,我出去吃,我先洗個臉。”周曉白說著走進衛生間,出來時候蕭湘已經吃好了,正在收拾碗筷,頭也不抬地說:“你要去上班嗎?”
“是,好幾天沒上班了,再不去就開除了,我走了啊。”
周曉白開始換鞋。
蕭湘突然叫住他,一臉神秘兮兮地看著他,“喂,我說……咱們昨晚是不是接吻了?”
“啊?”周曉白一隻鞋從手裏落下,“不會吧?”
“我朦朦朧朧記得好像有這麼回事,就在你扶我上床的時候,是不是?”
“沒有沒有,我不記得,絕對沒有。”
蕭湘撲哧一笑,“別把你嚇壞了,我就是問問,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接個吻還叫你負責,況且我對你沒啥感覺,起碼現在還沒有。”
周曉白挺尷尬地笑了笑。“接吻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至於別的事情,我可以保證絕對沒發生。”
“你很遺憾是嗎?昨晚那麼好的機會。”蕭湘一臉曖昧地衝他眨了眨眼,周曉白知道她在開玩笑,可惜他眼下沒有開玩笑的心情,隻敷衍了一句“機會是可以再創造的”,便道了再見,開門走了出去。
三叔是的屍體是在距離小沈家不太遠的一座橋下的下水道裏發現的。
如此肮髒的地方,平時幾乎不會有一個人光顧,要不是負責該地段的管道維修工對下水道入口進行定期檢查,屍體還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被人發現呢。即便是現在,屍體經過長時間汙水的浸泡,也已經腐爛到難以辨認身份的程度了,幸好上衣口袋裏裝著身份證,在身份確認方麵幫了警方一個大忙。
目下,屍體正在法醫部門接受檢驗。
“正常情況來說,屍檢報告兩三天就能送來,到時候我再通知你。”說完,蔣小樓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招呼周曉白跟他一起往門外走。
“現在我們掌握的情況就這些了,別的有空再聊,我先帶你到那邊做個筆錄,你是報案人,程序上免不了的。”
周曉白隻好跟在他身後,剛到門口,蔣小樓突然又折回頭,“等一下啊,有件事忘了跟你說,沈方國——就是你上次報案的那個老頭,屍檢結果已經出來了。”
“嗯?”周曉白怔住。“你們什麼時候給他屍檢了?”
蔣小樓微微一笑,“當天晚上屍體就拉走了,不過為了怕你糾纏我,一直沒告訴你。”
“你不是說沒發生刑事案件,警方不受理的嗎?”
“吞服安眠藥死亡還不算刑事案件?老實跟你說,小沈現在還在看守所拘留著,他說是喻多平唆使他用的安眠藥,本來我們打算等屍檢結果出來好確認一下,結果現在沒法確認了。”
“這怎麼說?”周曉白急忙追問。
“下班一起吃飯吧,到時告訴你,現在先去做筆錄。”
“誰給我做筆錄,不是你嗎?”
“刑警隊又不是我家的,哪能什麼事都由我包辦,不過,負責問你話的人的確是個熟人。”
蔣小樓沒有騙他,負責給他做筆錄的果然是個熟人——蔣小樓的堂姐,蔣冰兒,一個長相和氣質都可以得滿分的美女,小時候她經常到蔣小樓家裏,作為蔣小樓的鄰居,周曉白對她並不陌生,甚至——說來很不好意思,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周曉白對她還曾有過那種朦朧的單純的好感,不過後來搬了家,就沒怎麼見過她了,他隻是聽蔣小樓說過,她在大學時期的一場離奇經曆,使她畢業後毅然選擇進入刑警隊工作(自然是通過蔣小樓父親的關係,他退休前任許由市公安局長,正的),做了一名文職警察。
聽說她目下已經結婚了,這使周曉白再見到她時,心中不免生發出一種時光荏苒青春不再的感慨,可惜他們聊天的內容並非以此為主題,而是案情。
麵對提問,周曉白坦白道出了一切,包括蔣小樓所知道的全部。蔣冰兒聽完,與旁邊負責記錄的男警察一齊怔住了。
“曉白,”她這麼親昵地叫了他一聲,但後麵的話不太好聽了。“我得提醒你,你現在是在做筆錄,你要對你的言論負責的。”
周曉白有些吃驚——他之所以將事情經過全盤托出,是以為小沈之前已經“招供”,他琢磨著即使自己有心隱瞞,他們也還是會問起的。沒想到小沈什麼都沒說——不對,他忽而想起來,除了自己父親莫名其妙的死而複生,小沈好像確實也不知道太多事情。
他有點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了,不過說過的話不能收回,周曉白隻好點了點頭,“我當然負責,我知道這件事有點難以置信,但的確是這樣的,不信你們去問蔣小樓,我什麼都跟他說了,他也見我……前女友的父親。”
蔣冰兒笑了笑,可能是因為“前女友”這三個字,“那麼,你知道你前女友的父親現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
“他失蹤了你沒去找他?”
“沒有。”關於這個問題周曉白不願多說。
蔣冰兒想了一下,又問:“能把你前女友的聯係方式告訴我嗎?”
周曉白報了她的手機號碼,等男警察記到本子上,他才隨口問了一句:“你們打算找她是嗎?”
“應該會的,畢竟她父親的情況,跟這個案子多少有點聯係。”
周曉白點點頭,想接著問她:你們對這個案子具體怎麼看?但一想這大概是辦案機密,人家一定不會說的,還是回頭找蔣小樓打聽來的實在。
蔣冰兒接著又問了一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便放他走了。這時候已經快到十點,周曉白按照與蔣小樓的約定,來到離市公安局最近的一家飯店,點好菜,喝了兩杯茶,快到十一點的時候蔣小樓趕來了。
“菜點好了?有沒有瓦塊魚?”蔣小樓一坐下便毫不客氣問道。
“你說呢,請你吃飯什麼時候能少了這道菜。”
蔣小樓笑笑,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說道:“你昨晚說,你失戀了?”
“是是。先別說這個,那老頭的屍檢結果怎樣,你說了現在告訴我的。”
“嗬嗬,你倒是挺著急啊,我怕你聽完之後沒心情吃飯了,瓦塊魚這麼好的菜浪費了多可惜。”
“少羅嗦,快點說。”
“那好吧。”蔣小樓一隻手仍在桌上翻來覆去地玩弄著筷子,但已斂起了笑容,換了一副討論正經事的表情。“你還記得報案那天是多少號嗎?”
周曉白一愣,剛開始回想日期,蔣小樓已替他說了出來:“是這個月8號,對吧?”
“好像是,怎麼了?”
“今天是10號,沒錯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很簡單,這是一件科學上不可能發生的案件。”蔣小樓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第一次屍檢結果出來的時候,我們看這件事不可思議,特地又申請了一次複檢,昨天下午結果才出來,沒想到跟第一次一樣——那個老頭,沈方國的死亡日期是在一個月以前,雖然沒法精確到具體時間段,但這個結果是不會錯的了。”
迎著他看向自己的複雜眼神,周曉白終於驚叫起來:“果然……”
“這是根據死者腦部神經係統的萎縮情況做出的鑒定,然而如果僅從皮膚和肌肉組織——算了,你也聽不懂專業術語,反正就是從外表上判斷的話,他的死亡日期則是在這個月8號。”
周曉白怔怔地看著他,囁嚅道:“我不太明白。”
“他的大腦早在一個月之前就死亡了,但是身體,一直到8號才死。”蔣小樓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道,好像在講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他或許不知道,周曉白的心已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如果這是一具死後便被凍在冰櫃裏的屍體,這種情況就很容易解釋了。”
“可惜不是。”
蔣小樓隻能點頭。“這不僅有你的口供作證,我們也到村子裏走訪過了的,死者沈方國的屍體從新疆剛運回來時,村裏不少人在吊喪時見過他的屍體,爾後‘死而複生’,一直到再次死亡這期間,同樣也有不少人見到過活著的他……所以我才說,這是一宗不可能發生的案件——一個死了個把星期的死人複活,像正常人一樣活了一段時間,殺了一個活人,又死了,嗬嗬,我怎麼感覺像在說科幻故事?”
周曉白這時已鎮定下來,畢竟他才是這宗離奇事件的發現者,蔣小樓剛那些話隻是證明了他的推測而已,這推測是荒謬的,但卻符合真實情況。這才是最可怕之處。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是廉價的茉莉花茶,這種小飯店本就不會用什麼好茶葉的。
“現在,”他砸了咂嘴,試探著問道,“你們警方有什麼打算?”
蔣小樓搖搖頭。
“不能跟我說?”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見他仍然不解,蔣小樓進一步解釋道:“現在大家都在一片迷茫中,包括市局裏那些大老爺,大家誰都沒見過這種事,根本無法用常規的刑偵手段來對待,所以暫時還沒出台具體的辦案計劃。”
周曉白皺眉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到三叔為什麼會死了。”
“哦?”
“是那個東西——那個寄生在三叔身上的東西搞的鬼,它知道你們在到處尋找三叔,他感到不安全,於是找機會換了個‘寄主’,讓你們找不到他,我這麼說有道理嗎?”
蔣小樓沒有表態,卻問:“如果,真有你說的這麼一個東西存在的話,你覺得它舍棄三叔之後,又挑中了一個什麼人,說簡單一點,它現在什麼人身上?”
“你們是在一個大橋下發現三叔屍體的,會不會是……一個在大橋下居住的流浪漢?”
“很有可能,所以我們正在調查了,這畢竟是眼下唯一的線索。”停了一下,蔣小樓又說:“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如果這東西真是像你說的這樣,是為了躲避追查而舍棄三叔重新找一個寄主——這個說法不錯,我先借用一下,那麼,你不覺得這件事太可怕了嗎?”
周曉白眨了眨眼,“說明它有很高的智商,是嗎?”
蔣小樓笑起來。“你很有當警察的潛質呢。”
周曉白無視他的玩笑,再次低頭沉吟不語。
菜很快被服務員端上來,兩個涼菜,一個熱炒,一個熱燒——安徽,尤其是淮河以南的人吃飯很講究,涼熱搭配,並且不論吃飯的人多少,即便是兩人吃飯,也是必須有一個燒菜的。今天的燒菜就是瓦塊魚,淮河兩岸的名菜,味道之美,連平時不吃魚的人見到也能吃上幾口,絕非誇張。
這道菜一上,蔣小樓便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魚肉,還沒送進嘴裏,便聽見周曉白的聲音:“我倒是有一個不錯的提議。”
“嗯?”蔣小樓將魚肉放在麵前的食碟裏,談正事的時候,他從來不吃東西,否則就覺得是對美食的褻瀆,這個從來無視規矩製度的人在吃喝方麵是很有些講究的,也許這就是原則,一個完全不講究原則的人是無法幹成大事的。
“這件事的核心問題,說簡單一點,就是人為什麼能死而複生,或者說這個寄生物是從哪來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是不是?”
蔣小樓點頭,他不否認。
“那麼,你們想不想抓到一個活的樣本回去研究?”
蔣小樓嘴角一挑,又露出他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招牌微笑。“你可真夠黑的,連老丈人都出賣了。”
蔣小樓又將那塊魚肉夾起來,但沒立即吃掉,而是衝周曉白麵前晃了晃,“都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小子想得太天真了。”
心思被看穿,周曉白隻好尷尬地笑了笑,坦白說道:“我也不是為了自己。第一,你不能否則,我這個提議對你們辦案有很大幫助,第二,你們如果真能把老爺子弄起來,對小妮也有好處,我不想讓她帶著老爺子過日子,不僅危險,對她也是一種拖累。”
蔣小樓點了點頭,“但我還是要說,你很天真。”
“怎麼呢?”
“我們上哪去找你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