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蔓延(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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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波是個好醫生,雖然,在醫術上他不見得比他那些同行高明,但他從不收紅包,光這一點已足以說明他是一個偉大的醫生。

盡管不收紅包原本應是醫生的分內之事。

吳波也深深以這一點感到自豪,他一心想做一個沒有瑕疵的好醫生、好人,他才進入社會幾年,還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子的社會,事實上,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呢?也許沒人能說得清楚。

黃昏,吳波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他走得很快,臉上帶著微笑,一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微笑,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一時間,他感覺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都是好的,路是好的,路燈是好的,路邊的垃圾桶也是好的,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快樂、幸福,實際上,讓他感到幸福的歸根到底隻有一樣:那個他心愛的女人正在家裏等著他回去。

她可能已經做好了香噴噴的飯菜,正在收拾房間,或者連房間也收拾好了,在用電腦看偶像劇或《康熙來了》一類的娛樂節目,他討厭這些,但隻要她喜歡,一切都無所謂了,他喜歡的是她。

他又加快了腳步,平時用二十分鍾走完的路程今天隻用了不到十分鍾就走完了,終於站在自家租住房門前時,他第一次沒有用鑰匙敲門,而是敲了敲門。

門開了,他看到了她。

喻妮潘微笑著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你回來了。”

“嗯。”吳波內心一陣狂跳,正猶豫著要不要也這樣抱她一下,忽然間看到了她身後的一幕,他愣住了。

——一個五十來歲、麵色紅潤的男人,斜著身子坐在他們的(曾經是他的)床上,睜著一對毫無光彩的小眼睛注視著他。吳波與他對視了幾秒鍾,才“哎呀”一聲叫起來:“這不是我叔呢?小妮,你找到我叔了?”

“嗯。早上我又去了那邊,在小區門口看到他,就帶他來了,你……”她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你願意接納我們兩個嗎?”

“這說的哪裏話。”吳波瞪了她一眼,走到床前,看著老人說道:“叔,能聽見我說話嗎?”

老爺子居然點點頭。

吳波笑了笑,“你能聽懂我說話啦?從今往後,就是我來照顧你了。”說著十分友好地握住他的手,準確說是手腕,數秒鍾後,他暗暗吸了口氣,內心有了一種說不出來……恐懼。的確是恐懼。麵對一個根本沒有脈搏的死而複生的人,誰能不感到恐懼?

但是,對喻妮潘的愛,讓這件事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強迫自己不去深思造成老爺子眼前這個樣子的原因,因為不管怎麼想,最後都會落到迷信上頭,偏偏醫生又是天底下最不迷信的職業,所以,麵對這個矛盾的事實,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其自然。

喻妮潘果然做了一桌香噴噴的飯菜,吳波吃得很愜意。老爺子好像也吃了點,事後吳波記不清楚了,他隻記得那晚,他們吃完飯一起到隔壁臥房給老爺子鋪床——這是一棟兩室一廳的房子,另一間臥室有床,但一直沒有人住,正好送給老爺子。

然後,他跟喻妮潘回到他們的臥室,在他的床上第二次做了那種事。

這是喻妮潘來投奔他的第二個晚上。

事後,喻妮潘小鳥依人地伏在吳波那不太寬闊的胸膛上,聽著他仍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的心跳,動情地說道:“真沒想到我們能有今天呢……”

“我想到了,”吳波一隻胳膊抱著她的肩膀,手掌輕輕撫摸著她後背裸露的皮膚,感覺不僅柔軟,而且充實——一種切切實實擁有懷裏這個人的充實。“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幻想這一幕,隻是,現在真實發生的時候,感覺卻是不一樣的。”

“好還是壞呢?”

“當然是好了,比想象中還要好的多。”吳波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心中油然而生的責任感使他脫口而出:“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放心,一定會的。”

喻妮潘笑了。

很長時間,他們就這樣緊緊抱在一起,沒有再說話。

吳波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非常輕,並且遲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我保證隻問這一次,以後絕不再提他的名字。”

“嗯,沒關係。”

“你是不是……已經徹底忘記他了?”

好長時間,喻妮潘才回答道:“我實話實說,本來對他還有一絲感情的,畢竟在一起生活那麼久,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這是難免的,你本來又是重感情的人。”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無情,就因為我爸……”她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目光往房門掃了一眼,門關著,外麵不會有人,老爺子在隔壁不會聽見她如此輕微的說話。

“就因為我爸這事,他竟然連一起都掃地出門了,我跟了他兩年,終於認清他的麵目了。”喻妮潘歎了口氣,“本來,我是不敢來找你的,我怕你說我是因為他不要我才來找你,而且還帶著個老人……”

“你知道我不會的。”吳波連忙表態,“我媽去年去世了,家裏隻有一個繼父,你知道的,我們也不是很親,從今往後,你爸就是我爸,我一定給他養老送終。”

喻妮潘再次笑了。

“其實,我們還應該謝謝曉白呢,要不是他這麼無情,我也不會下決心離開他,我們可能也沒有今天。”

“是的,他其實也是個好人。”雖然也有恨,但吳波對周曉白看法一直不錯,所以,當他第一次聽說周曉白因為老爺子的事跟她翻臉的時候,他感到震驚,他唯一能想出來的解釋是:周曉白是城裏人,又是獨身子女,小時候沒吃過苦,不管人品再好,性格總是有點嬌氣和孤獨的,讓他長期照顧一個生病的老人肯定受不了。但是自己不同,他是吃過苦難的農村孩子,況且,他是如此地愛喻妮潘。即便是愛屋及烏,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將老爺子伺奉地很好。

這是一種在對一切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許下的天真的願景,假如,他能像周曉白一樣看清老爺子的真麵目,他還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呢?

總有這一天的,而且很快就將到來。

黑暗中,老爺子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抱起床頭櫃上專門為他準備的大號水杯,“咕咚咕咚”一氣狂飲。他的一對眼睛,始終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世界,眼神明亮而狡黠。

4

如周曉白所預料的那樣,他的那篇關於“亡者複活”的特別報道在報上刊出的當天,便在這個不算小的城市引起了不算小的轟動,這一點從當天報紙的銷量便可看出。

周曉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雖然他也一度猶豫過要不要把這件事寫成新聞,但麵對報紙銷量一天比一天減少的窘迫現狀,許多廣告商紛紛撤出,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什麼措施來挽救的話,公司很可能就要完蛋了。

這是社長那天下午找周曉白單獨談話時的原話,他們商量了能夠挽回局麵的策略,認為要想攏住廣告商,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把報紙做好,隻有報紙銷量上去了,才會有人來打廣告,廣告位也才能賣上價錢,而做好報紙的唯一辦法,就是新聞。現如今,老百姓已經看厭了那些一味胡編亂造、捕風捉影的東西,扯得太離譜,廣電那邊又有意見,再說時下網絡這麼發達,社會上一旦發生什麼新鮮事、新鮮話題,等報紙跟上的時候,網上勢必早已炒得一片沸騰了,再跟風也沒太大意義,所以唯一辦法就是:刊載別人沒有的新聞,也就是所謂的“獨家爆料”。

關鍵就是沒有真料、好料可曝。

周曉白猶豫再三,隻好拿自己開刀,將那件事寫成了一份真真假假的專題報道,他相信這篇報道一定會紅——這年頭做大新聞不如小新聞,國際或國家大事不是沒人關注,隻是可以關注了解的途徑太多,也就等於不是新聞了,隻有發生在讀者身邊的不同尋常的新聞才會引起關注、形成話題,他自己經曆的這件事,正是符合這些條件的一個絕好的新聞材料。

他之所以猶豫,一方麵是覺得這樣做不太道德,畢竟真正的當事人不是自己,而是喻妮潘;另一方麵,他又擔心事情鬧得大了,警方會以泄密為由找他麻煩,但是仔細一想似乎也沒有什麼機密可泄,寫的時候拿捏一點就好了,況且為了公司能起夠死回生,他也顧不了太多了——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他是不會這麼幹的。他不是財迷,但也不願眼看著自己的事業毀於一旦,畢竟公司有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呢。

這天中午快下班時,社長又親自找他談話,要他趁熱打鐵寫一些有關這件事的後續報道,徹底挽回局麵。周曉白當然也想寫,但他把自己知道的和經曆的事情差不多都寫上去了,還能有什麼後續報道呢?

他打算回去給蔣小樓打電話,問問他警方在這個案子上有沒有什麼最近進展。

從社長辦公室出來,還不到下班時間,周曉白回到自己辦公室,剛坐下,掏出手機,電話還沒有撥出去,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來的是一對陌生的青年男女,都打扮得很中性化,看不出是幹什麼的。男的皮膚黑,一臉深沉。女的留著一頭跟男生差不多的短發,染成酒紅色,看上去跟她白皙清秀的臉龐倒很搭配。

女青年走了過來,沒有握手的意圖,隻是微笑著打招呼:“你好,請問你是周曉白記者吧?”

“你們是?”

“我們是從省城來的,請問《兩淮早報》上那篇有關寄生怪物的報道是你寫的嗎?”

周曉白心下一驚,沒想到他們是為這個來的,當下點了點頭,“是我,有什麼事嗎?”

女青年還是笑,很親切地說道:“一兩句說不清楚,能賞臉一起吃個午飯嗎?”

周曉白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於是,三人一同出了公司,在周曉白帶領下來到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剛進包間,周曉白就接到蕭湘的電話,約他一起吃午飯。

“今天不行,我有點事。”周曉白瞟了餐桌對麵那對男女一眼,說道。

“我知道,你在陪兩個人吃飯,他們什麼來頭?”

周曉白怔住,剛要說什麼,包間門突然被推開,蕭湘舉著手機走了進來。

“你……你怎麼在這?”

“我去報社找你,他們說你帶客人來這兒了,剛到,我就趕緊來了。”

“你找我有事?”

“沒事,單純蹭飯。”蕭湘一笑,目光移向那對陌生男女,“這兩位朋友怎麼稱呼?”

“他們……”周曉白聳了聳肩,“你們還是先做下自我介紹好嗎?”

“當然,我叫丁娜娜,他叫胡崢,我們都是‘蝙蝠會’的成員,在報上看到你寫的那篇新文,非常感興趣,正好省城離這也不太遠,於是結伴過來找你打聽一下情況。”

周曉白不由皺了皺眉:“你剛說什麼,蝙蝠會?我不太明白……”

“一個網友自發組成的專門研究神秘文化的組織,說簡單點,就是一群沒事幹的閑人,喜歡結伴到處尋找刺激。”自稱叫丁娜娜的女青年笑了笑說。

周曉白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太能接受——為了尋找線索,他也曾在網上加入過這樣那樣的組織,成員中除了學生就是工人,一般都是白領,加入這些組織的目的隻是為了釋放工作壓力,說白了就是玩玩,從沒聽說有誰把這個當成正事來幹的,更別說跑幾百裏路去找人打聽一則未能被證實的新聞,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不過,人家不是也說了嗎,他們這個組織都是閑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那種家境不錯、喜歡燒錢的閑人,就像他認識的那些有事沒事就喜歡組團往深山裏頭跑的“戶外愛好者”們,這年頭愛玩什麼猴的人都有,因為網絡的存在,把這些人都集中在一起了。

“那為什麼叫‘蝙蝠會’呢?”

“因為我們就像蝙蝠一樣,去的總是不見陽光的地方,這隻是一個比喻。”停了一下,她又補充道,“我們一旦聽說那個地方發生了什麼科學上無法解釋的怪事,住在當地或附近的會員就會結伴過去調查清楚,然後記錄下來給大家分享,一起再研究其中的奧秘。”

“聽起來很了不起,你們是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外頭跑?”

“哪能呢,一個地方也不會一年到頭連續發生怪事,平均下來,我們每個人一年隻出一兩次門的,不耽誤工作。”

這時一直在旁邊做聽眾的蕭湘突然插嘴問道:“這是你今年第一次出門嗎?”

“第二次,上一次是封門村,河南的封門村。”

封門村三個字令周曉白心中一動,他知道蔣小樓和劉超去年也去過一次封門村,不過是為了辦案,據他所知,那是一宗十分具有小說味道的複雜案件,不知道眼前這兩位去過此地的人聽說過沒有,不過眼下他沒有心思問這個,他看著丁娜娜說道:“你們找我到底為了什麼事?調查這件事的真相嗎?”

“是的,就是調查真相。所以先來找你打聽打聽,我冒昧請問,你那篇報道提到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這讓周曉白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說:“這個,事情是有的,當然,也有一定的娛樂興致在裏頭,現在的新聞不都這樣嗎?”

丁娜娜點了一下頭,追問道:“那請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裏頭的主角,那個叫李某的,是你朋友嗎?”

李某是周曉白給自己在報道裏取的化名,是整篇報道的線索人物,所有事情都是通過他的眼睛看到的,差不多與周曉白親身經曆的差不多,他當然不會直接說是記者的親身經曆,至少目前還不需要。

他猶豫了一下,坦白說道:“就是我。”

丁娜娜怔住,與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我很想知道,那位老人現在什麼地方,是不是也像報道裏說的那樣,失蹤不見了?”

如此咄咄逼人而又落點準確的追問,讓周曉白懷疑她是不是記者出身,要麼就是警察,不過警察除非工作需要,個人的話絕沒有這個閑工夫跑這麼遠打聽一件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雖然這的確是一件“有趣”的事。

“是的,失蹤了。”話說到這份上,沒什麼值得隱瞞的了。

“是不是……沒有一點可以找到他的線索?你女朋友找到他沒有。”

這是報道的結束語——老爺子失蹤,“李某”的女朋友獨自前往尋找。這樣為寫後續報道留下了伏筆。這裏值得一提的是,周曉白為了避免自家小區物業的人看到報道後懷疑到自己頭上,隻寫老爺子死而複生,沒有提到他那可怕的怪癖(活吃小動物和生肉)。

“我不知道,我好幾天沒聯係她了。”

“那麼,方便提供一下她的聯係方式嗎?”

“最好還是不要直接去打擾她吧。”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含糊。

丁娜娜狡黠一笑,“你們的報紙這幾天賣的不錯吧?我想,如果你能就此事再寫點揭秘真相的報道,一定會造成轟動影響的。”

周曉白心中一動,他眼下正為沒有寫後續報道的材料而發愁,而且,他本人也太想知道事情真相了,這是一種人類對於未知事物的本能好奇,隻是長久以來,這好奇心一直被恐懼所壓抑著,如今隨著老爺子的失蹤,好容易自己跟這件事撇清了關係,好奇心一下子便彈了出來,為此他已經幾天晚上沒睡踏實了。

當下,他分別看了眼前這兩個奇怪的陌生人一眼,忍不住問道:“即使讓你們找到他,你們能有辦法查出他……究竟是什麼東西?”

丁娜娜點點頭,正色說:“如果沒這個把握的話,我們也不會大老遠跑來了。”

“能簡單說明一下嗎?”

“我也不瞞你們,我們中間有專門研究這方麵的專家,是他看到報道後找到的我們,他眼下走不開,所以找我們過來代為收集材料,一旦有確鑿線索,他馬上就會趕來。而偏偏我們對這件事也這麼感興趣,所以就來了。”

大概是對錢感興趣吧,周曉白暗自心想,他大致明白是什麼樣一個情況了,隻是不太相信那個所謂“專家”的能力,這年頭一連串的事件表明,那些自稱專家的人,有不少一部分智商都很低。

“能告訴我,那個專家研究的具體是什麼學科嗎?”

“這個我也不太了解,隻說是有關寄生的學科。”

周曉白“哦”了一聲,原來他也認為這是寄生,這還是比較靠譜的。周曉白想了一下,說:“其實患者在生活方麵還有一些奇怪的特征,我並沒有寫在報道裏。”

他看到丁娜娜和同伴的目光同時閃了一下,同伴想說什麼,剛張開嘴就被丁娜娜用眼神止住,問道:“這是真的?”

“當然,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半個月,每天伺候他的生活,包括洗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情況,再說我還有個警察朋友正在調查這個案子,雖然警方對這方麵不太擅長,但總能調查出一點蛛絲馬跡,而他對我什麼都不隱瞞。”

丁娜娜聽罷,很大方地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朝周曉白點頭說道:“那好,隻要你為我們提供這些資料,並幫助我們找到患者,等研究出結果我們一定告訴你,還可以付你一些酬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