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姐姐你怎麼哭了?”築倩不解地看著瀟然。
“哭?”瀟然的視線很模糊,而模糊的原因或許不都是馬車內光線暗淡的緣故。她摸摸自己的臉頰,都被淚水浸濕了。
“沒什麼。”她趕緊用衣袖擦幹自己的淚水。
怎麼就哭了呢?做個夢就哭了。
馬車停了下來,一位士兵掀開了他們的車簾,“兩位姑娘,我們到了。”
瀟然走下馬車,舉目是戰爭後的蕭瑟和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對生的冷漠和對死亡的平靜。
瀟然在心頭覺得一緊,“傷員在哪裏?快帶我去吧。”
“這邊請。”接待他們的軍官連忙帶著她們往營帳裏走。
瀟然的腳步一頓,她看到在銀色一塵不染的將軍身邊有一個衣衫破破爛爛身上到處是血汙的人看了過來,那雙眼睛相當透亮,看得她不由自主地避了開去。
景瀚宇也看到了她,看著她走進營帳,一雙眼睛還沒收回來。
“傻眼了吧。”白嘯自然不會放過笑話他的機會,“漂亮吧。”
景瀚宇實在是受不了地一拳頭砸了回去,“把你的狗嘴給我閉上!”
白嘯一個不提防被砸了個正著,傻眼的景瀚宇就這麼看著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來,看樣子是砸到他的舌頭了。
“喂!喂!你怎麼來真的啊!”白嘯打了回去,這兩位中景的頂梁柱就打鬧起來,白嘯絲毫沒有估計自己整潔的服裝,不一會兒就變得和景瀚宇差不多了。
“如果能夠看你一眼,我寧願折去我的壽數……”
恍惚間,是誰在耳邊說話。
“恩?”發現景瀚宇居然在發愣的白嘯也停下了動作,奇怪地看著他。
“你在說話?”景瀚宇反問他。
“沒有。”白嘯聳聳肩,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瀟然和景瀚宇,這一次的相遇,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發現,遠在他們的這一眼之前,他們就已經在夢境中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因果鏡前見因果,三生石上夢三生。
有誰能見因果鏡,有誰可遇三生石。
那模糊的視線是否意味著她又進入了夢中?
瀟然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夢。
白天裏繁忙的工作讓她心力交瘁,到了晚上的時候月上中天,累得連胳膊也抬不起來的她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沒有想到,夢境裏她還得跋山涉水。
好像是一直在沿著一條山間小路走,她隱約能透過濃霧的間隙看到下路邊就是懸崖,懸崖下就是萬丈深淵。小路非常下站,有好幾次她險些滑下去。身體似乎還是非常疲勞,瀟然覺得自己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她在一塊山石麵前停了下來。
那塊山石攔在小路當中,看起來經過了長年的風吹雨打表麵帶著無數的裂痕。
眼前的濃霧漸淡,瀟然看到了一個隱約的身影。
“誰?”她發出了聲音。
隔著大石頭站在那邊的人回過頭來,幽深的黑色瞳子看著她,眉頭皺了起來,“你又是誰?”
從白天到夢裏的變化還是很突兀的,瀟然並沒有認出來這就是白天見過的那個衣衫襤褸的將軍。
“你這人太沒禮貌了吧。”瀟然的脾氣一下子衝了起來,“是我先問你的。”
那邊的景瀚宇頓時噎住,沒想到做夢也能做到這麼讓他無言的場麵。
咳嗽了一聲,他還是乖乖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景瀚宇。”
瀟然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剛想要開口說話,景色卻突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片紅色在眼前從模糊變得明晰,刺眼的陽光讓瀟然不得不閉上了眼睛。再張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一片楓樹林中,她還記得自己到軍營的時節正是冬天,這楓樹卻是秋天才能變得這般紅豔的。
“……緣定之人……”
她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四處張望著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逐漸的,水流的聲音響了起來。腳下忽然一空,瀟然整個人都掉進了水流中。
一開始還驚慌地舞動著手臂的瀟然感到水變得粘稠起來,手臂動也動不了,難受的她不斷地掙紮著……“瀟然姐姐!”
她猛地從睡夢當中醒過來,看到了同來的築倩擔憂的麵孔。
“瀟然姐姐,你究竟是怎麼了?”最近好像都在做噩夢的樣子。
“沒事……”瀟然擦擦額頭,上麵都是汗水,“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和築倩說好了他們一個值上半夜一個值下半夜,務必最大程度保證傷員們得到最好的照顧。現在築倩過來了,想必是到了下半夜她該起床的時候。
“還好。”築倩的臉色有些灰暗,這個年輕的孩子還是第一次來到真正的前線,也是第一次麵對這麼多殘酷的場景,也是難為她了,“基本上都是白天的樣子,沒有什麼變化。”
“好的。”瀟然衝著她笑了笑,“快休息吧,再這樣下去你爹來找你的時候都該認不出你了。”
築倩揉了揉睡眼朦朧的眼睛,“那我睡了,瀟然你自己要注意休息。”在她看來瀟然是太擔心那些傷員了,每天都忙前忙後,也難怪瀟然的精神不好了。
“知道了。”瀟然起床穿好衣服,步出了官兵特地為她們兩位女子搭建的帳篷。
外麵一片青霜遍地。瀟然回目四顧,有些疲勞的士兵就在帳篷邊上休息,也不管外麵是不是會把他們凍壞。
抬頭可以看見一輪滿月懸掛在天上,瀟然歎了一口氣,她是一個醫者,從來就不能明白為什麼戰爭要這麼相互殘殺,看看那些缺少了肢體的傷員們,再看看那些戰場上形容可怖的屍體,不管是中景國的士兵還是豐國的士兵,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不對嗎?
蕭索——這就是在短暫的兵刃交鋒後縈繞在這片土地上的沉重基調。瀟然在看過那些在她的湯藥下暫時忘卻傷痛入睡的士兵們之後,一個人稍微離開了他們的營地走到了空曠的地方。
在一處低矮的工事前避著風,瀟然無言地看著前方不遠處沾滿了白天鮮血的土地,想象著那麼亡魂能夠順利地走向彼方。
視野逐漸模糊了,不是因為倦怠,而是眼淚正逐漸占領她的視野。
一陣悠然的笛聲傳了過來,瀟然連忙擦幹淨自己的淚水往上風的地方看去。
就在工事上麵坐著一個人影,從他的笛子裏傳來的悠揚樂曲飄蕩在這空曠的地方。
發現月光下的人影越看越熟悉,瀟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她的聲音很輕,但是坐在上麵的人卻發現了,“誰?”
下麵傳來的聲音雖然輕,還是能讓半夜睡不著跑出來吹風的景瀚宇聽出是女子的聲音的。在他問出誰的時候其實他已經想到了軍營裏唯二的女性就是今天白天前來幫忙的兩位,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個。
景瀚宇從上麵直接跳了下來,發現那個在月光映照下臉色如同白玉一般無暇的女子正怔怔地望著他。
說實在的,直接看到對方的時候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
這不是夢裏的人嗎?
兩個人都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驚訝。
“你——”景瀚宇先開了口,卻是一個你字之後沒有了下文。
瀟然聽得出來,景瀚宇的笛子曲滿滿的都是無奈和哀傷,她笑了,“笛子很好聽。”
眼前的女子有著溫雅的麵容,看著就知道是大家閨秀,在眉宇間又帶著一種難得的剛毅和堅決。她的稱讚讓景瀚宇微微紅了臉,幸好有夜色的遮掩對方沒有發現。
“多謝讚美。”景大將軍雙手抱拳行禮,“在下景瀚宇,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原來是景將軍。”瀟然回禮,“我是瀟然。”
“鼎鼎大名的女神醫,久聞久聞。”景瀚宇衷心地說。
我夢見過你。兩個人的話都掛在嘴邊,可就是沒有說出口,就怕說出口會被對方認為是孟浪的人。他們也都沒有發現,就在工事的後麵,支愣著耳朵聽著他們對話的白嘯白大將軍險些被他們酸死。實在是聽不慣這種對話的白嘯翻了翻白眼,在回去睡覺和繼續偷聽兩者間選擇的後者,他還不想錯過“有戲”的部分。盡管,外麵真的有些冷……雙方都是很正統的出生,平時裏受到的教育也都是禮儀皆全,在白嘯聽來酸得他牙根發軟的對話繼續進行著。
“此次還多虧了瀟姑娘幫忙,我方的傷員減少了許多。”
“哪裏哪裏。”瀟然不介意地坐在了工事下麵,也示意請景瀚宇坐下,“瀟然不過盡自己的一份力罷了。這也是我兄長的遺願——”
“抱歉。”景瀚宇和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瀟然有一個兄長,也不知道瀟然的兄長已經過世。
“沒什麼。”說起這個的瀟然眼眶又是一紅,“我現在也算是為他了了一樁願望了。”
兩個人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月光從頭頂上落下,照得他們的頭發一片純白,就不知道在戰爭中有多少人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白了頭發可能。
要過多久呢?
要過多久戰爭才能平息呢?
就算是戰爭平息了,那些因它而產生的傷殘呢,那些因它而死去的亡魂呢?
景瀚宇覺得自己是罪人,即使這種戰爭不是因他而起,那些在他的命令下死去的士兵們還是讓他難以忍受。
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空開始明亮了,另一邊還是濃鬱的黑色。
“瀟姑娘。”景瀚宇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該走了,“景某尚有事在身,先行告辭了。”
瀟然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瀟然也該回去了。”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來。
景瀚宇再次抱拳,瀟然點頭,兩個人向不同的方向走開了。
回到了自己的帳篷,瀟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疲勞感也一掃而空了。拍拍對她進門沒有絲毫感覺依舊呼呼大睡的築倩的臉頰,她輕聲呼喚著。
“築倩,該起床了哦,快去洗臉吧。”
“瀟然姐姐——”築倩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後轉身出了帳篷,她昨天晚上躺下的時候連衣服都沒有脫,也虧得躺了一整晚竟然都沒有亂,直接就晃出去了。瀟然在後麵看著她不禁搖了搖頭,就不知道她那個不知道女兒離家出走的爹找到這兒的時候該是怎麼樣的暴跳如雷。
“你還好吧?”同樣回到自己帳篷的景瀚宇也被白嘯嚇了一跳。
白嘯白大將軍臉色通紅地就如一隻燒熟的蝦米,眼神也相當地無神。
“你還說。”白嘯覺得暈暈乎乎的,看來是發燒了。
“我?”景瀚宇不明白了,“我怎麼了?”怎麼聽口氣是在怪他啊。
白嘯瞪了他半天,吐出兩個字來,“算了。”
打死他也不能說他之所以變成這副德行是因為昨天偷聽他和瀟然說話偷聽得在工事底下睡著了,寒氣入體所以受涼了。
不明真相的景瀚宇還很擔心自己不良同事的身體,“你去找瀟姑娘看看吧。”她是女神醫,這點小病應該是手到擒來的。
“我知道了。”白嘯悶悶地出了帳篷,他那個胸悶啊。
景瀚宇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他出去,無奈地搖了搖頭。
場地空曠,穿過門簾的風將門簾吹得高高的,一道小小的影子穿了進來,停在景瀚宇的手臂上。
那是一隻小巧的隼。經過了特殊的訓練,來為中景的軍隊傳遞訊息。
就在隼的一隻腳上,綁著一個紙條。景瀚宇取下紙條弄平了去看,隻見紙條上隻有幾個字。
三日後夜半,十裏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