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孫立春向村裏要求再承包一百畝土地,擴大梨園種植麵積,成立青河村現代農業種植園區,同時也歡迎村民們零星種植的梨園加入園區。
越來越多離鄉進城的農民拋下土地,偌大的田地裏隻種著稀疏孤獨的幾行稻,幾莖菜,以表示他們並沒有拋荒土地。對兩腳已邁向外麵繽紛世界的農民們來說,世世代代耕種的田地,顯然已無法滿足他們日益多彩的生活夢想。城裏人不養豬,卻天天都有豬腳吃;城裏人不養鴨,卻頓頓扯著烤鴨腿吃得油光滿麵;城裏人不種棉,卻穿著比棉布更光亮體麵的衣裳招搖過市……城裏的一切,激發了他們的無限向往。於是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鄉、進城。城市的人煙越來越濃稠,鄉村的人煙越來越稀疏。
青河村經濟合作社社長文來順顯然對孫立春提出的建議非常感興趣,這無疑幫村裏解決了一個棘手問題。“隻是,”孫立春擰著眉頭,種植園區必須集中土地,成片開發,規模經營,這零零星星東一塊西一塊可怎麼辦?“轉包土地實在太頭疼,一家一戶地去說,鴨嘴磨成雞嘴,好說話的人家還行,不好說話的就繞著彎彎跟你講價錢……”“這不現在有土地托管站嗎?立春,你放心,土地的事村裏會解決,你隻管放心大膽開發園區好了。”文來順說。
“啥土地托管?”孫立春問。以前的梨園土地大都通過自由轉包、反租倒包、轉讓等形式從一家一戶承包戶手裏轉過來。好在孫立春在村裏有威信,不願種地的承包戶們樂得把土地交給他管理。這土地托管還是頭一回聽說。文來順說:“打個比方吧,就跟在信用社存錢一樣,那些不種地的農戶把承包地存到村土地托管站,托管站專門管這些申請地,然後轉包給像你這樣需要大塊土地的種植大戶。也就是把死錢用活,把有限的土地資源盤活起來。”孫立春恍然大悟。
孫立春在往家走的路上,不知不覺走到祖輩們的墳地。墳墓前青草萋萋、鮮花盛開,宛如一戶生機盎然的現世人家。他坐在墳前,撫摸著祖父墓碑上的名字,心頭像煮開的粥一樣咕嘟咕嘟翻騰個不停,欷歔不已。
爺,你曾經以為你是土地永遠的主人,是土地上千年不倒萬年不朽的地主。可你錯了,錯了!沒有一塊土地刻著永遠不滅的姓氏,沒有一塊田野回響著第一個主人的名字。
你在土地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種了一季又一季,收了一茬又一茬,穀滿倉、糧滿囤,稻穀如金、棉花似銀,五穀豐登、牛羊遍地……你以為這是土地對你的供奉或獻祭嗎?不不不,恰恰相反,那是你們對土地的供奉或獻祭。唯有獻出去,你和你的後代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因為,你們是從土地上來的,是土地種出來的。你在人世間所做的都是完成土地交給你的使命,讓你耕耘、勞作、流汗、流淚,甚至讓你流血,最後,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你最初來的地方——在土地上長眠——如果你們守得住土地,你們就能一代代活下去。
活著時你可以良田千頃,可最終容下你的,隻是這長長短短的幾尺見方嗬。連你自己最後都必須回到土地上,還指望什麼永遠是你的呢?——還有,不久之後,你也將遷到叫做“公墓”的新居裏,此時也隻是暫厝啊。土地,才是永恒不滅的主人。我們,才是轉瞬即逝的一種流轉嗬!
你在這塊田地上出生、勞作、收獲;然後,會有那麼一天,這塊土地吞咽下你的肉體與骨骼、歡喜與悲傷、愛與恨,深深地吞咽下,咽入泥土深處,直至與土地融為一體。
墳頭地上微風輕送,花草招搖。靠著墳墓,孫立春感覺到無比妥帖的溫暖。他似乎聽到一個來自土地深處的聲音:“再好好勞作幾年,等你累了想歇了,再回到我們身邊,我們爺兒們說說話,說說生生死死的事……”他站起身,走向村子。夕陽照著六十歲的孫立春,把他的白發照得銀光斑斕,把他的微笑映得光澤迷人,把他微弓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遠……
趙穀雨開著新汽車,威風凜凜地駛入村委會大院,“啪”地關上車門,噔噔噔朝辦公室走去。“趙總,啥風把你給刮來了?”文來順笑嘻嘻地扭頭看了看院子,“喲,又換新汽車了?嘖嘖,比你座位旁的女人還換得勤嘛。”
趙穀雨陰沉著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聽說,我托管給你們的土地,要流轉出去了?”“是啊。”文來順給他倒了杯茶,“托管站對土地進行餘缺調劑,把死地用活,把活地用足。這不,正好孫立春要一百多畝土地搞種植園區,我們就——”
“我的承包地不能轉給孫立春!”趙穀雨打斷文來順的話,死硬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文來順納悶了。
“你沒聽清嗎?我的承包地不能轉給孫立春!”趙穀雨又重複了一遍。“咳,我說趙總經理,你們這不都成兒女親家了嗎?兩家這麼多年的糾葛還沒拎清嗎?我真是搞不懂你。你看,孫立春對你趙家既往不咎,還把寶貝女兒嫁給你做兒媳婦,今年媳婦剛給你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孫子,你娘走了他幫著打發得體體麵麵,你爹對孫家做了那麼多說不過去的事,孫立春兩口子還隔三差五幫著照料……你怎麼還揪著不放呢?也太小肚雞腸了吧?”
“你這是在教訓我嗎?”趙穀雨橫眉豎目,吼道,“我的土地我說了算,我想轉包給誰不想轉包給誰,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你你——”文來順急吼吼地翻抽屜,翻出一張紙,在他麵前“嘩嘩”抖動,“趙穀雨,你看看,睜開你睡不醒的小眼睛看看,這可是你親手跟村土管站簽的協議,你申請托管的二畝七分承包地,一切轉包權都由托管站做主,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
“是嗎?我親手簽的嗎?我看看。”趙穀雨漫不經心地接過協議,看了兩眼,鼻孔裏打出重重的哼聲,把協議折起來放進口袋。文來順虎起了臉:“趙穀雨,快把協議拿出來。”
趙穀雨拿出協議,晃了晃。文來順伸手過來,他卻“刷刷刷”把協議撕了。文來順氣得滿臉通紅:“你瘋了?”
“協議作廢了,我不托管了,我的承包地還要種田,這總行了吧?”趙穀雨手一鬆,紙片撒落一地,他揚長而去。“趙穀雨,你可真損,真狠啊!”文來順氣得直跺腳。這一來,原本打算轉包給孫立春的一整塊土地被打得七零八落,村裏集中土地成片開發規模經營的規劃被打破了。
孫立春沒想到會遇著趙穀雨這道坎,皺起眉頭。趙秋芬說跟東海說說,讓他跟他爸遞個話。孫立春製止了她,說這人就是這樣,本來是草現在當寶,你越跟他說他越來勁。這種人就是一堆臭狗屎,你不睬不理沒事,一睬他一理他,他就臭給你聞。趙秋芬嗔怪地說人家現在是紅霞她公公,小懂懂他爺爺,怎麼也不能這樣說人家吧?孫立春嗬嗬地笑:“我看啊,他總有求我的一天。”
文來順找到趙穀雨,賠著笑臉,跟他商討是不是可以置換土地,用自己靠近村口的二畝半良田置換趙穀雨那二畝七分鳥不生蛋的劣田。文來順這麼做其實也是為自己打算,鄰村土地流轉工作做得非常好,農業走專業化、集約化和規模化經營,青河村就這一塊落在人家後頭,在鎮裏開會他抬不起頭,他這社長臉上無光啊!現在眼看著土地可以流轉出去產生效益,就因為趙穀雨這幾畝地給耽擱了。
“你現在外麵做大事,不耕不種,不稼不穡,地裏就種著幾株不死不活的作物,可流轉出去每畝每年至少能拿到五百塊流轉租金,你看你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文來順掏心掏肺跟他說話,“更何況,孫立春跟你現在是兒女親家,你跟他過不去,不就是跟你自己兒子過不去嗎?”趙穀雨呼哧呼哧地喘氣,說:“我沒這兒子,吃裏扒外,有奶就是爹,待他老丈人比待我這親爹還親。你不說還好,一說可氣死我了!不換不換,我這地是金不換銀不換,搬座寶山也不換!我就是要氣氣孫立春,氣氣他女婿,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