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穀雨說:“別急別急,反正你這豆子早晚也得拔了。”“什麼話?那也得結了豆子才拔,你這一腳下去還不把我的豆苗踩死了。”三寶生氣地用鋤頭往地裏狠狠頓了頓。
文來順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三寶,你小聲點,人家現在來看土地,要在我們這裏投資搞度假村,你態度好點,別把財神爺嚇跑了。”“什麼?投資開發?不是說——說這地要流轉給立春搞種植園區嗎?”三寶一臉迷茫,“他前兩天還問過我,問我以後要不要到他園區做工,五十塊一天呢。”
趙穀雨嗤笑道:“三寶,你就看見眼皮子底下的事。你在園區做工才五十塊一天,又不是天天有活幹。你以後在度假村上班,當當保安,做做清潔工,起碼一千多塊一個月,旱澇保收,穩紮穩打。你算算看,哪個劃算?”“度假村?要在我這地裏造——度假村?那,那當然是度假村劃算了。”
“不止是你的地,這裏,這裏一大片都是。”趙穀雨對著大片土地畫了一個大圈,一副氣蓋雲天的派頭。三寶又驚又喜:“真的,真的有這樣的好事?!”
一個腆著大肚的胖子走過來,兩手交叉按在大肚上,走路一搖三擺,咬著大舌頭的廣東話對文來順說:“文先生,我看好這塊地啦——”“胡先生,這事能不能馬上定下來?”文來順兩眼放光。
“還不行啦。”胡先生搖搖頭,粗大的脖子跟著碩大的腦袋晃蕩。“為什麼?”文來順唯恐節外生枝。
“聽說這塊地是農業用地,不是商業開發用地。我一向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從來不做違法亂紀的事,這一點你可以谘詢趙先生啦。”趙穀雨拚命點頭:“是是是,胡先生從來都不會睜眼說瞎話。”
“我們做事一定要遵守國家法律法令,坦坦蕩蕩做事,光明正大賺錢,你這塊地好是好,可惜——”“胡先生,這一點您大可放心,我們一定想盡辦法拿到征地指標,一定一定把這地變成商業開發用地。您盡管放心大膽地來開發我們的土地好了。說話不算數,我我我——‘文’字倒著寫。”文來順發誓賭咒,猛拍胸脯。
胡先生大笑,下巴抖得像抽風,說:“文先生,你好可愛喔。我跑遍世界各地,搞過東方第一樓、中國第一樓,還沒見過像你這樣一心為村民著想的好官員啊。”“好官員,好官員,我是個好官員。”文來順聽得很順耳。
“你是個好官員,我是好房產開發商,他呢——”胡先生拍拍趙穀雨,一副惺惺相惜的樣子,“是個好建築商。我們三家強強聯手,在你們這——這青河村建造一個很漂亮很氣派的度假村,怎麼樣?”“太好了。”文來順黑瘦的手緊緊握住胡先生白胖的手,趙穀雨瘦白的手也搭上來,三隻手抱成一團使勁搖晃,預備在不久的將來有福同享。三寶在旁嘀咕道:“我的娘啊,那立春的種植園區可咋辦啊?”
孫立春“刷”地站起身,目光直射向文來順:“你說的這事是真的?”文來順不敢正視孫立春,隻垂著腦袋點頭。
孫立春忍著心頭的火氣,說:“我先不跟你提說話算數不算數這事,反正空口無憑,你想賴我也沒辦法——”“我不賴,我不賴,我是說過土地流轉給你的。”文來順倒也一口承認。
“這一百多畝土地都是承包地,怎麼能一轉眼變成商業開發用地呢?這不是明目張膽在破壞國家的土地法嗎?”他到底忍不住火氣,敲著桌子喊。“立春,你先消消火,這事是我做得欠考慮,理虧在先理虧在先。我向你賠不是。”文來順對他鞠了個躬。
“那些承包戶們的意思呢?”“聽說能拿到比種植園區高出許多的土地補償款,好多人高興還來不及呢。”文來順喜滋滋地說。
孫立春啞口無言。
“鎮裏聽說有這樣一個投資上千萬的項目要落戶,書記鎮長高興得連夜開會,都說這樣既綠色環保又有前途的項目求爺爺告奶奶也求不來呢。本來這度假村也就十多畝土地夠了,現在規劃環繞度假村建別墅造洋房,搞房地產,把我們青河村建設成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樣板區。”文來順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一著好棋要下。”孫立春冷冷地說。
“這農業用地還是商業用地,鎮裏有統一安排,政策是人定的是不是?要怎麼調劑也是人安排的是不是?這事有很多彎彎道道,我也不多說了。”他接著語重心長地點撥道,“立春,你大小也是個村民小組組長,得明白一個事理:咱們做事都得為村民著想。我再跟你說得透一點,你想想,是你這園區讓老百姓得實惠多呢,還是那度假村讓老百姓得好處多?你這園區能讓老百姓的日子紅紅火火呢,還是那度假村能帶動更多的相關產業?你這園區受鎮裏重視呢,還是那度假村更得到領導們的歡迎?你想想,好好想一想吧。”
文來順的一番話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孫立春久久說不出話,隻是看著文來順的目光越來越冷,越來越遠。文來順轉過臉,心頭虛得發慌。良久,孫立春揮揮手,在椅子上坐下,疲憊地說:“你——走吧。”文來順垂著頭走了。
孫立春靜默地坐著。拿起茶杯正要喝水,突然腹部一陣銳痛,像有一把劍刺進肚子,迅速攪了攪,痛得他渾身劇烈抽搐。手裏的茶杯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孫立春屈著背脊,一手抵著桌沿,一手撐著牆壁,努力挪動自己,試圖走進臥室歇息,才走兩步,劇痛已使他滿頭大汗,忍不住呻吟起來。接著,他身子一軟,跌倒在地,臉被摔破的茶杯碎片劃出鮮血。
趙秋芬拎著菜籃從外麵進來,發現滿臉鮮血摔倒在地的孫立春,慌忙扶起他:“立春,你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孫立春無力地指指肚子,說:“肚子……痛,很痛——”
醫生摘下口罩,對焦灼不安的趙秋芬說:“病人得的是腸梗阻和腸道寄生蟲病,現在沒大事了。”趙秋芬心一寬,身子就搖晃,孫紅霞夫妻倆連忙扶住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了。”她輕輕撫摸沉睡中的孫立春消瘦蒼老的麵龐,輕輕啜泣。
醫生皺著眉說:“病人是不是一直以來在吃的方麵不講究?或者說,經常在吃一些不該吃的東西?我們在他的腸道裏發現了異物團塊,經檢查是泥土、草根之類的東西。我們懷疑他有異食癖。”“異食癖?”
“基本上可以這麼確定,這種病症雖然不多,但並非罕見。他長期食用泥土之類的東西,造成體內鐵、鋅的吸收障礙,還導致營養不良性貧血,腸道寄生蟲等這些毛病……”“他從小就有啃泥的毛病。”趙秋芬傷心地說。
“那該有五十多年曆史了。”醫生搖搖頭,“異食癖多發生在兒童發育階段,有的患者還會吃紙頭、破布、樹葉,甚至頭發,吃那些根本稱不上食物的東西。小時候家庭條件不好、生活質量低劣,缺乏玩具和食物,精神上受過刺激,經曆過坎坷,發生過意外,都會引發這種奇怪的病症。”
趙秋芬汪著一眶淚,聲音嘶啞地說:“這些,他都有。他這人的命,都能寫成一本書。一出生,就掉在泥地裏,啃了一嘴巴泥。他還差點被飯團噎死,被河水淹死,被大雪埋葬,被餓狼咬死……立春,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你到現在還沒個踏實安穩的日子過,動不動就弄些動靜出來。這麼大年紀了,還要搞什麼土地流轉、種植園區。立春,我們啥時候能過上不勞心勞累的舒心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