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工地上燈光四射,恍如白晝。趙穀雨指令眾人加緊施工。一個蹣跚的身影慢慢走向工地。這人背著大大的包裹,站在工地外張望了好一會兒,然後走向工地,攤開包裹,坐了下來。
挖掘機伸向這塊土地,長長的手臂鏟向這身影。身影“哎喲”叫了一聲,跌倒在地。機手發現這似人非人的身影,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刹車,呼叫趙穀雨,“趙總,出事了!”趙穀雨罵罵咧咧過來:“啥年頭,一天到晚出事,還讓不讓人活了!”
走近一看,趙穀雨差點沒背過氣去,這人居然是他老爹趙開元。趙開元坐在一堆破棉被上,捂著臂上剛被挖掘機撞開的傷口,“嗯嗯哼哼”叫個不停。趙穀雨大聲斥問:“怎麼回事?你半夜三更跑到這裏來幹什麼?黑燈瞎火的,差點被挖掘機當成泥巴給掘了。”“我,我來管地的。”趙開元囁嚅著。
“誰要你來管工地?我這裏工人一大堆,個個身強力壯,要你來管?你別讓我早早賠棺材就夠了。去去,趕緊給我回家睡覺去!”趙穀雨大聲訓斥,用力推搡他,叫工人拉他回去。“不,不是的!”趙開元死強著不肯走,“我不是來管你的工地,我是來管這承包地!”
“什——麼?”趙穀雨掏著耳朵,眨著眼睛問,“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我不是來管你的工地,我是來管這承包地!”趙開元重複道。
“你這老——”趙穀雨氣得差點要罵他爹老東西,“你還嫌人家跟我鬧得不夠嗎?也來湊這個熱鬧。犯老糊塗了你!”“我沒犯老糊塗。”趙開元認真地申辯,“我隻曉得,六十年前我搞土改運動,土地是讓人耕種的,不是讓人在上麵蓋房子的。是你犯糊塗了。”
趙穀雨對旁邊看熱鬧的工人說:“把他給我弄回家去,趕快趕快!”工人們拽的拽抱的抱,拖拉著趙開元往青河村走。趙開元忽然嗷嗷痛哭,像被痛擊後的老狗,夜色裏這聲音格外刺耳而駭人。趙穀雨嚇了一跳,驚疑地看他老爹。
“穀雨啊穀雨,我趙開元一輩子犯下的大錯——不,犯下的大罪,就是對不起孫家,對不起孫連成,對不起孫天佑,對不起田春花,對不起孫家的每一個人!嗚嗚嗚!”趙開元悲傷地哭訴,“孫家死去的兩父子每夜每夜盯著我看,眼睛亮亮的,一閃一閃,像燈光,像星星,像墳頭地裏的鬼火……”
趙穀雨打了個寒戰,罵道:“你神神叨叨發什麼神經啊?呸,多不吉利!我這工地施工前又是燒香又是請菩薩,你紅嘴白牙搬出死了幾百年的孫連成孫天佑!老東西,你安的什麼心?快,趕緊帶老東西滾回家去,好好守著他,別讓他又跑到工地神經兮兮,發癡發癲!”工人們聽了,不管不顧拖起趙開元就往村裏走。
趙開元呼天搶地:“穀雨啊穀雨,你不該在土地上造房,不該毀壞莊稼啊。六十年前我搞土改,這地是讓人耕種的,不是蓋房子的,不是啊!嗚——孫連成和孫天佑在你頭頂上看著呢,他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擦得亮亮的,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不能再做對不起孫家的事啦,不能啊不能!穀雨啊穀雨,你會遭報應的,會遭報應的啊!嗚——”“流年不利,流年不利!”趙穀雨發瘋般猛踩田裏的作物,“怎麼一個個都跟我作對,啊?這什麼年頭啊!”
趙穀雨抄起電話:“喂喂,采石場,再給我來二十噸石子。”“喂喂,水泥廠嗎?馬上裝三十噸水泥過來,越快越好!賬掛著掛著。”“喂喂,山塘吧,你這幾個月的黃沙我全包了,賬都記我頭上。”
他拿出計算器啪啪按,嘴裏嘟嘟噥噥,臉上露出滿意的笑臉,自言自語:“賺了又賺了,趙家子子孫孫遊手好閑都能吃香喝辣啦。嘿,嘿嘿!”他不知不覺靠著沙發睡著,嘴角咧著,淌出口水,滴向地麵。
會計突然衝進屋,搖醒趙穀雨。趙穀雨睡眼惺忪,罵道:“我正夢見金山銀山越砌越高,你他娘的壞我好夢!”會計驚慌失措地說:“趙總,不好啦,不好啦!”
“他娘的,這兩天我聽見多少個‘不好啦’。說,啥屁事!”趙穀雨火冒三丈。“胡先生,胡先生他逃跑了。胡先生他是個騙子啊!”會計痛哭流涕。
“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告訴你,你敢開這種玩笑,我馬上開除你!”趙穀雨睡意全無,揪著會計的衣領吼。“趙總,這天大的事我哪敢跟您開玩笑!我們聯名賬戶上的五百萬貸款一分錢也沒了,銀行說胡先生昨天剛提走,一切手續合理合法。可他現在手機關機、電話銷號,連個人影也沒有。”
“不可能,不可能,我跟他合作了十多年,他怎麼能跟我玩這一手?”“我查了他在上海、北京等地的公司,都倒閉的倒閉、歇業的歇業、清算的清算。趙總,這可怎麼辦啊?”“天殺的!天殺的胡三魁,你他娘的比胡漢三還凶啊!”趙穀雨吼叫著衝到屋外,一腳踢倒掛在外麵的“青河度假村”的牌子,對著牌子又踢又踩,“天殺的胡三魁,天殺的狗東西,我被你害死了!”
法院工作人員鎖上平川縣建築公司的大門,“啪啪”貼上封條,隨後離去。趙穀雨呆呆地看著。一夜之間,他滿頭白發,蒼老不堪。他走過去,伸手按在封條上。會計低聲喊道:“趙總,不能扯了封條。”趙穀雨搖搖頭,說:“我哪有這個膽子啊。”他幹瘦的手指撫摸著封條,嘴裏嘟囔,“完了,完了,累死累活大半輩子的家當就這樣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