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計的電話驟然響起,他接過一聽,慌忙交給趙穀雨:“趙總趙總,胡先生的電話。”趙穀雨劈手奪過,大聲吼叫:“胡三魁,你他娘的死哪裏去了?你這個騙子,老千,我要殺了你!”
胡先生在電話那頭也是淒楚可憐:“趙總啊,不要上火啊。我也是沒有辦法,也是被人騙走錢啦。你也知道,現在全世界金融危機,華爾街上的大銀行大財團紛紛倒閉,我在海外的產業都泡了湯,上海浦東二十億的投資項目——”“放狗屁,到現在還跟我吹牛扯淡,你你你——這千刀萬剮的老騙子!你快滾出來,我要殺了你!”“趙總啊,我不是不講老交情啦,我欠你的下輩子連本帶利再還你吧。你好好保重身體,不要上火啦,拜拜啦。”
趙穀雨“啪”地扔掉手機,蹲在地上拍著腿幹號。會計跑過去撿起手機,心疼地嘟囔:“我的手機,我花了兩百塊買來的手機啊。”手機又發出奇異的怪叫,會計接過一聽,臉色大變:“趙總趙總——”趙穀雨呻吟著說:“還有什麼破事,不會是死了人吧?”“是你爹,他快要死啦。”
趙開元氣若遊絲:“穀雨,穀雨,他咋還不來看我啊?”趙東海輕聲安慰:“來了,他馬上來了。”
趙穀雨一頭衝進來,跌撞在床前,喊著:“爹,我回來了。”趙東海怒道:“你還知道回家!”“東海,爸完蛋了,你就別再說我啦。”趙穀雨哀告。
“穀雨,穀雨,”趙開元眼神渙散,嘴唇哆嗦,“你還在那地上蓋房子嗎?”“不蓋了,沒蓋了,要蓋也蓋不起了。”
“蓋不起就好,蓋不起是好事啊。”趙開元欣慰地說,“我早說過,六十年前我搞土改,這地是讓人耕種的,不是蓋房子的。你就是不聽我的話。”“老爹啊,你咋能那樣咒我,我就是被你咒死的啊。”趙穀雨擤鼻涕抹眼淚,“完了完了,我累死累活一輩子全都完了!”
“東海,東海!”趙開元又叫喚。趙東海俯下身:“爺爺,我在這兒。”
“跟紅霞她奶奶說句話,就說,就說——趙開元,下輩子一定做個好人。一人一命啊,人跟人走在一起要講緣分。這緣分,要等,要等幾十年,等到你跟紅霞才有嗬。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輩子欠她的孽債,你,你替我還好不好?你,好好待紅霞,好好做人。”趙東海默默點頭,慢慢落下淚。
“我前半輩子犯,犯大錯,後半輩子想,想改錯,可老天爺不給我機會。我要死了,死了,沒機會改錯了。穀雨,不要再跟立春作對,他可是你的親家,親家,是東海的丈人,紅霞的爹,小懂懂的外公,你別再跟在我後頭犯錯啦。”“我我我——想犯錯也找不著機會了,連本帶利全玩完了,完了——”趙穀雨在床沿邊使勁磕頭,磕得腦殼凸出一道道血痕。
“玩完了就好,玩完了就好。從頭來過——”趙開元的眼睛突地瞪得老大老大,幹柴棒一樣的手臂突地朝前一指,仿佛在給自己也給趙穀雨指出一個出口,“下輩子,好好,好好做人……”他的頭一歪,嘴角一咧,笑嘻嘻地合上了眼。
“錢沒了,財散了,娘走了,爹死了。我什麼都沒啦!老天爺啊,你咋對我這麼絕,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趙穀雨痛哭失聲,滿頭白發隨著肩膀的抽搐不停地戰栗。
孫立春站在門外,看到了一切,也聽到了一切。床上這個帶給他一個沾灰饅頭的輕蔑與屈辱記憶的人,終於再也睜不開眼。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臨死前的一番話,可是心裏話?也許,是的,是他早埋在心裏想說卻沒機會說的話。他曾經的仇恨、憤怒、嫉妒,不依不饒不肯罷休,似乎都源於“得不到”;但是,倘若——倘若他真的得到了,曆史——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曆史是否會重寫?今天的孫立春還會是孫立春嗎?在那太陽之下、大地之上,在那河流、屋舍、草木、莊稼間,還會生長出另外一些生死或恩怨嗎?也許,會更多一些;也許,會更少一些……
趙東海紅著眼圈,對孫立春說:“爸,雖然我爸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犯下了很多大錯,可他——畢竟是我爸。我不能眼看著他被抓走坐牢。”孫立春搖搖頭說:“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沉吟了一下,問,“他這次虧進了多少?”
“他的建築公司做擔保,已經還貸四百六十萬,還差四十萬沒還。”孫立春說:“先從春秋公司撥四十萬,把這漏洞補上。”
“爸!”趙東海滿含熱淚,“我替我爸謝謝您。我以後一定會補上這缺口。”孫立春搖搖頭,說:“我是看在小懂懂的麵子上啊。”他抱過小外孫,“我可不想小懂懂長大以後,因為有個不懂事的爺爺而丟臉。是不是,小懂懂?”
孩子眨著大眼睛點點頭。“還是我們的小懂懂懂事啊。你爺爺,太不懂事太不懂事囉。”孫立春對趙東海說,“對了,你跟你爸說,他如果想自己掙飯吃,就到我們梨園來。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他。”
“吃,外公,我要梨,吃梨。”小懂懂嚷道。孫立春放聲大笑,抱起外孫,讓他騎在自己的肩上:“剛說你懂事,又不懂事了。梨樹還在開花呢。走,去梨園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