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二次來到青河村,我是參加孫立春的青河村梨花節開遊儀式。我甚至等不及那個開遊日期,提前一天趕到青河村。這是個無比美好的陽春季節,春風如洗,春陽如金,春花如錦。與我第一次來青河村時的那個酷熱無比的鬼天氣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孫立春一家熱情接待我,說他們收到民謠集時,全家人簡直要撕破這書——他的意思是說大家都搶著看,看看原本留傳於口頭的歌謠一旦變成文字會是什麼模樣。孫立春把書放在枕頭底下,不經他的允許誰也不能動。有一回小懂懂不小心撕裂了封麵的一個角,他生氣的大嗓門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此前,他對外孫可是連重音也沒有過啊。我愧疚地說,要知道這樣我真該多帶幾本書過來。
孫立春說著說著,“喔,對了,有件事……”他說我住過的旅社的那姑娘,就是那有黃褐色劉海的那姑娘,出嫁了。我“啊”了聲,說“真快啊”。孫立春說,旅社老板就這獨生女兒,嫁得氣氣派派不用說——“那天我正好在鎮街買化肥——又漲價了,看見那出嫁隊伍,就站在邊上看熱鬧——我平時不愛湊這熱鬧,可那姑娘跟你一塊兒給我賣過梨,我不能不多看上兩眼。她瘦了,比上次看見的時候瘦好多,眼睛大大的,很好看。我們這一帶有個習俗,姑娘出嫁上轎前要給父輩點一根香煙,算是煙火相傳,報答養育之恩。奇怪的是,我看見那姑娘點煙的時候,手裏緊緊抓著一本書,怎麼也不肯讓旁邊人替她拿,那煙點得可真累。我繞過去一看,就是你寫的那本民謠集。”我喃喃地說,她為什麼要帶著一本書出嫁呢?這姑娘可真怪。孫立春看了我一眼說,我當初說過讓你有空想想,有時間好好想一想。
孫立春又說那個老道士死了——我跟他提起過這事——死的前幾天,一直坐在門檻上往遠處張望,打著竹板拍著筒子嘟噥著怎麼還不來。我徹底無言。孫立春說明天開遊節有很多客人要來,讓我早點休息,他也得好好去歇歇。
我獨自站在院子裏。早春的晚間依然很冷,清亮的月光下,我聽到了院子裏的梨花一瓣一瓣綻放的輕微聲息,有如一匹雪白的絲綢在一寸一寸撕裂。
我不知道,小月還記不記得那個河麵上月亮晃蕩的晚上,我們一起坐在橋欄杆上,含了一嘴瓜子殼,用力朝前射去……會不會有這樣的喜歌陪她出嫁,“焚香路遠來得高,瑤池王母獻蟠桃……雙雙舉起金杯酒,聲聲齊唱賀新郎。讚華筵,請天仙,對成雙,好鴛鴦,龍鳳成禧萬年長,萬年長。”
當有一天我在某個鄉村漫無目的地遊走,會不會聽到這樣的歌謠,“螢火蟲,夜夜紅,爺爺買之西瓜來,娘娘拿之薄刀來,一角一角切開來,後生姑娘走攏來,有個姑娘不肯來,花花繩子吊之來……”那哼唱的人在逗弄著一個髒髒的小寶寶,額頭黃褐色的劉海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從我眼前飄過,落在地上。我撿起一看,是一朵梨花。我總覺得,梨花是所有花中最美的一種。桃花是熱的,梅花是冷的,梨花既冷且熱,不張不揚,仿佛準確地顯隱著生命必將經曆的冷冷熱熱。
有些花開,是因為需要結果。有些花落,是因為無法結果;有些故事得以完整地敘說,是因為它本身就呈現著某個時段相對完整的一段曆史。有些故事變異了,那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故事的枝杆延向另一個角度,有了別的敘事方式。
有的人,一落地就啃了一嘴巴泥……
有的人,能將人的一生從懷胎、出生唱到年老、死去……
有的人,被無親無故的人撫養長大……
有的人,生下來就有一頭金黃色的好看頭發……
有的人,一出世就有兩個男傭人、三個女傭人侍候著……
有的人,到老還記得出嫁時的婚禮謠……
有的人,老是夢見被一條河淹死五次……
有的人……
麵頰上有潮濕清冷的感覺,一抬頭,幾滴露珠,正從雪白清冷的梨花瓣上緩緩滑落——我眼前一片模糊,鼻塞喉哽,突然無法呼吸。
“青河村梨花節開遊儀式”的鮮紅橫幅拉在梨園入口處,梨園外人頭攢動。在眾人的注視下,孫立春輕輕剪開鮮紅的緞帶。“梨花開了!”潮水般的人們湧入梨園。拍照、賞花,欣賞雪一般霧一般夢一般的梨花。孫立春背著雙手踱入梨園,看遊人們嬉戲賞玩,輕輕提醒頑皮的小遊客:“小心,別傷著梨枝,傷著了秋天就吃不到蜜甜蜜甜的梨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