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偶爾暈了一下?你說得這樣輕鬆,你知道這樣的事多發生幾次對她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生命的威脅你知不知道?”他被他淡淡的神態激怒,敲著桌子喊。

“你說什麼?———生命的威脅?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睜大眼。

方曉偉知道自己說漏嘴了,站在一邊隻顧自己氣鼓鼓。

“曉偉,你再說一遍,什麼叫生命的威脅?”他捏住他的肩,捏得他好疼,緊張的樣子出乎方曉偉的意料。似乎,他比他還要———在乎。

方曉偉張張口,正想說些什麼,急促的手機聲響了,他這才記起自己是回公司取資料的,還得趕到客戶那兒去。“這樣吧,現在小盈也沒事了,我還得出去一下,如果下班之前我還沒趕回來,你能不能送小盈回家?”方曉偉用征詢的目光看他。

他點點頭:“我會的。”下班後,李漢森來到陳盈的辦公室,她忙得不亦樂乎,臉色倒好多了。

“你怎麼樣了?”他專注地望她的臉。

“沒事了,謝謝。”她感激他的關懷。

“今天有沒有加班任務?我和你一塊兒譯。”“正好沒有。”她望窗外。“也許要下雨了。”這秋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秋高氣爽,這會兒陰霾沉沉的。

“別擔心。”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傘。

雨真的下了,淅淅瀝瀝淋淋漓漓,夾著涼涼的秋意。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當心著涼。”他迅速脫下外衣,披在她肩上。

“不要。”她想拒絕。

“別固執了,我送你回家。”他不容她回絕,“你樣子我不放心,畢竟,事情是因我而起的。”聲音裏有讓人無法抗拒的關懷與溫和。

“你不必自責,事情跟你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己———太差勁。”

攔了輛車,很快到了陳盈家附近,小巷子太小車子進不去,他們下車步行。

傘下的世界格外安全而溫暖。雨水飄在陳盈米白的呢裙上,李漢森護在有水窪的一邊,不舍地說:“當心裙子被淋濕,過來點。”小小的傘應該靠攏些才不會被淋濕。

“不要緊。”

“小時候特別喜歡淋雨,喜歡踏水窪,濺得一身泥水,沒少被院裏的阿姨們責備過。”

“想不到你還這樣調皮。”想細問,又怕觸痛他,她隻好泛泛地說。

“喜不喜歡餘光中的文字?”他忽地興味盎然,想調動頗顯傷感的氣氛,“他有許多關於雨的文字。”陳盈微笑著點點頭,餘光中滄桑而練達的文字,一向是她的最愛。想不到他們有許多同好。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沒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他的聲音在雨中格外柔和而富於磁性。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窗外的樹問小巷口的車。”她念起另一首。

“如果夜是一場青雨淋淋,幸而我還有一盞台燈,一把精致的小雨傘,撐開一蓋暖黃的光暈。如果死亡是一場黑雨淒淒,幸而我還有一段愛情———”他驀地住口了。

“為什麼不念下去,很好聽啊。”她不以為然,那是她不止一次的體驗,已無所謂一語成讖。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他念起了另一首,“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她亦在心中默默吟誦:“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他們同時想到了那一段,“然後,向對方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那是多麼年輕不怕癡狂的歲月!

她的臉發熱了。與生俱來柔弱的心怎能麵對這份沉蘊的關愛?!隔著半透明的傘,雨水砸在傘麵上,迸出一層層雨霧,宛若一朵時隱時現的雨中花。雨中,有株無名花樹輕輕落下一地香泥,那樣安靜美麗的世界。

媽媽焦灼地站在門口張望,看見女兒,高興地迎出來,“小盈,剛才爸爸去公司接你呢。”

“我忘了打電話回家。”陳盈像小孩一樣吐吐舌頭,“我同事李漢森,他送我回來的。”

“小李,謝謝你,謝謝你送小盈回家。”媽媽一疊聲感謝,“快請坐,看你們淋濕了,小盈,你要當心啊。”邊說邊拿毛巾給她擦雨水。

李漢森不無羨慕地望著親愛的母女,這麼大的女孩了,母親還當她是小娃娃一樣地疼愛。

糟糕。她是有點鼻塞頭眩,那熟悉的心悸感又來了,她不由得按住胸口。母親是了解的,放下毛巾匆匆跑進裏屋。

“陳盈,告訴我。”他終於想解開埋在心底的疑惑,“為什麼一直這樣蒼白憔悴?”

她搖搖頭。與其讓別人為自己擔憂,還是把不如意留給自己。

“可不可以告訴我?最起碼我是你的朋友。”他的誠懇幾乎打動了她。你沒有這個力量,她在心底喟歎。

“你不該這麼蒼白,你還這麼年輕。”他的聲音有幾分微責。

他以為她怎麼了?———以為她斯人獨憔悴,有愴痛的———感情的過去?她啞然失笑。

他被她笑糊塗了,“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有不如意,但———”

“小盈,快吃藥。”媽媽拿來了藥和開水,在李漢森不解和關切的注視下,陳盈吃下藥。端詳了女兒一會兒,媽媽才放心地走開。

陳盈把那瓶藥遞給李漢森。

速效救心丸,五個觸目驚心的字眼。李漢森驚疑地望著她。

“先天性心髒病。”她淡淡地說,臉上是風淡雲輕的微笑。

李漢森撐著傘,落寂地走在長長的雨巷裏,雨水把青石板淋得格外幹淨,雨巷裏隻有他一個人,響著空空的跫音。他內心亦是一片煙雨濛濛。

第一眼見到陳盈,他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看似誤會的相識,是不是一種必然的相遇?最美的邂逅?夙世舊侶,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

愛在左,同情在右?

心中恍惚劃過一段詩句碎片。

同情?是的。同情。當你擔負起了與她相同的情緒,此時的同情是憐惜,卻不是憐憫啊。那麼,同情,是否也可以解釋為愛的一種?!

蒼白瘦秀的臉,聰慧自信的大眼,安然恬靜清淡相照的個性,卓爾不群超然物外的氣質。她沒有美麗的外貌,但有優秀的內在。一切令他欣賞又激賞!

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卻身患沉屙!命運!如果真有命運,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是個孤兒,是福利院的阿姨們把他撫養成人。那養育之恩無時不忘。或許,命運嫉妒她蘭心蕙質而又父母雙全,克扣下了她的健康?但,怎麼可以?!這樣一個卓爾不群的女孩!這樣一個令他一見傾心的女孩!怎麼可以?!

如果,命運注定了她與健康無緣,你又將如何?紛紛茫茫的雨夜裏,有個聲音冷然相詢。

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

回顧,向雨絲深處,仿佛望見陳盈蒼白而卓然的麵容。

“陳盈,我不會放棄你的,一生,一世!”他一字一句發自內心說。

使得穿花拂葉的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凉。

“曉偉,我有事找你。”一回到自己的住處,他馬上給方曉偉打電話。

“現在?你知道現在幾點了?”那邊的人很驚訝。已經是晚上十點,一般的人已入睡。

“是有關———陳盈的事。”

“小盈怎麼了?”對方聲音一下子高起來,“她是不是又病了?”

“沒有。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好吧,什麼地方見麵?”

“我們常去的爾雅咖啡館。”方曉偉對吵醒了的母親撒了一個謊,匆匆出去。

晚十點半,兩個人在爾雅咖啡館見麵。“到底怎麼了漢森,小盈沒事吧?”方曉偉對李漢森半夜三更找他頗為不解。

後者沉默片刻,然後說:“為什麼不告訴我,陳盈患有先天性心髒病?”

方曉偉用怪詫的目光看他,覺得他問得沒頭沒腦,“為什麼要告訴你,告訴你又有何用?你又不是醫生。”

是的,他有能力拂去她頭頂上遍布的陰霾嗎?他有能力拔掉那柄懸掛在女孩頭上的達摩克裏斯之劍嗎?他是濟世者嗎?麵對生命的沉屙,他根本就是無能為力。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僅有的力量,去維護一些,去支撐一些,去承擔一些,讓她有歇息舒展的瞬間,那———也是好的。

“至少,我———我們的支持,可以讓她離生命的威脅,遠一點,再遠一點,不是嗎?”他沉沉地說。

方曉偉怔怔地望著他,他遠比自己想象中,要來得深沉,來得真切。

方曉偉悄悄回到家裏,久久不得入睡,雙手枕在腦後,斜斜地躺在床上,臥室裏的燈光一直亮著。

等了好久的方母支持不住昏昏入睡。半夜驚醒,心裏直納悶,就悄悄過來,在方曉偉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燈光還是一直亮著,她忍不住敲門,“曉偉,你睡了嗎?怎麼還亮著燈光?”裏麵的人沒吱聲。

方母嚇壞了,忙跑回房找出兒子的鑰匙,對了半天鎖孔才對準,打開門,兒子好端端地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瞪著天花板。“曉偉,你怎麼了?”方母摸摸兒子的額頭。

方曉偉從太虛幻境中醒過來,看見母親站在麵前,驚詫莫名,“媽,這麼晚你怎麼到我這兒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我正想要問你呢,剛才接了一個電話急急忙忙出去,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緘默片刻,心煩意亂,口吻也就不怎麼和順,“沒什麼事,媽。我現在長大了,不是任何事情都得向你彙報的。”

“什麼?你用這種口氣跟媽說話?”方母氣急。

“媽。”他自知自己心緒不好,“是一個朋友有麻煩事,我,我心煩著呢。”方母看了他一會兒,歎口氣,“你早點睡,別明天起不了床。”關上房門,她走了。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有些寥落、孤單。方曉偉看著母親的背影漸漸消逝在黑暗中,心頭湧起難以名狀的滋味。

第二天,方曉偉一起床,就感覺頭暈目眩鼻塞喉痛,渾身酸疼得要命。糟了,感冒了。今天還得去跑一個約了很長時間的重要客戶,這樣的狀態怎麼做事?

他跌跌撞撞起床,到了門口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他沮喪地退到床沿上,歪歪地有氣無力地坐著,腦子像被糨糊糊住,一片昏昏沉沉。電話鈴刺耳地響起,把清晨薄薄的空氣一下子拉破,他嚇得心驚肉跳,觸電似的拿起話筒,機械地“喂”了聲,聲音粗粗的,啞啞的,像被銼刀胡亂地銼了銼。

“曉偉嗎?你今天怎麼不上班?”是陳盈清脆嬌潤的聲音。

“我———我可能病了。”他嘶著嗓門。

“怎麼會病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教訓起我來還像模像樣,自己怎麼也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了?”她咯咯地笑起來,“生什麼病,看過醫生了嗎?”

又嗔又笑的聲音讓他心花燦然,他趁機誇誇其談,“我也不知道,渾身又疼又酸又麻,還惡心,會不會得絕症了,小盈,你可得來見我最後一麵。”

“胡說八道,再說這樣的話,我可不理你了。我看八成是感冒了,趕快吃藥吧。三阿姨現在是不是和我媽一塊兒去晨練了?等她回來,快去醫院看看,聽到沒有?”她恩威並施,語氣像個姐姐。

他被她罵得心裏甜絲絲的,這樣的口吻這樣的嗔愛,可真是甘之如飴。他趁機打蛇隨棍上:“你來看看我嘛,小盈。”

“這樣吧,我中午下班過來看你,你要吃什麼東西我給你帶來。”

“我想吃———”他轉著眼珠,“西瓜吧,你帶個大西瓜過來。”都快冬天,虧他想得出。放下電話,他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感覺身體好了許多。他打開音響,隨著音樂跳起來,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關掉音樂,拿起電話,“漢森嗎?我是曉偉,是這樣,我今天病了,你能不能代我去高科技園區那邊的宏觀公司去一趟,好的?謝謝了,謝謝,改天我請你吃飯。”打開音響,他手舞足蹈起來,為自己的聰明而高興。

陳盈說不定會邀李漢森一塊兒來,現在把李漢森名正言順地打發走,他就能和陳盈單獨在一塊兒了。———現在,他和陳盈單獨相處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了,李漢森總是不失時機不落痕跡地參與進來,就連下班了還有意無意地和她閑談。

她對他們平分秋色,看不出她親了誰疏了誰。

———那麼,是他,方曉偉參與了他們,而不是他———李漢森參與了他們?!忽然想到這一點,一時呆若木雞不知所措,額頭上急出了一圈汗!

他在屋內像一頭困獸一樣轉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

他等著門被敲開。

門真的開了,他抬頭一看,卻見母親站在門口,他嘟起嘴。

“你今天怎麼不上班?”方母納悶。

“我感冒了,生病了。”他懶洋洋地說,把自己誇張地扔在床上。

“你這個孩子。”方母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裏找出感冒藥,倒來開水,然後坐在床上看兒子服下,“曉偉,不是媽媽又要責備你,這段時間來,你好像變了個人,整天恍恍惚惚神誌不清的,人也瘦了許多,你到底怎麼了?”

“是嗎?我現在變成這樣了?”他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臉。

“是不是———因為哪個女孩子?”

方曉偉驚悚地跳起來,“沒有沒有,你別亂猜。”

“我不過隨口說說,你幹嗎慌成這樣?心虛什麼?就算有女孩子,也是正常的,男孩子長大了應該談戀愛,媽又不是出土文物老古董,隻要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人大方一點,懂得禮貌禮節,媽會像你一樣地去喜歡她的。家裏隻有我們母子倆,我不疼愛你還去疼愛誰呢?如果你爸爸你姐姐在———”說著說著,方母又傷感了。

方曉偉摟住母親的肩,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心神不安魂不守舍疏忽了母親而內疚不已。畢竟,他是母親唯一的寄托與期望。

“媽,明天我到別的網站上再發幾個帖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姐姐。”

“發的還少嗎?我看是沒有希望了。”

“媽,隻要有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就不能氣餒,你說呢?”

正說著,門鈴響了。方曉偉三腳並作兩腳,快快過去開門,門外站的正是笑眯眯的陳盈,手裏捧著一束鮮花,映得人更加清秀。

“小盈,你真的來看我了。”明知陳盈一定會來的,他還是喜出望外,接過花,把臉湊近聞著,“還從沒女孩子送花給我呢。”

“我還給你帶來了一個客人呢。”陳盈笑著回過身。李漢森施施然地從後麵過來,手裏提著一個大網兜,裏麵裝滿了水果。

方曉偉心頭一沉,臉上還是堆滿了笑意,“漢森,你好,你也來看我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以示友好。

李漢森向他說明自己已處理好所托事務,要方曉偉不必牽掛在心上。方母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忙得不亦樂乎。李漢森似乎對方家的家居更為感興趣,和方曉偉聊了幾句,就跟著方母進廚房幫忙去了。

方母對他一個大男孩竟能烹飪之事大感吃驚。李漢森人長得高大英挺,言辭之間大方得體有禮有節,把細細瑣瑣的庖廚之事做得有條不紊,讓方母頓生好感,不免對自己的兒子有幾分不滿。

“小李,沒想到你一個男孩子還能做這些家務事。我家曉偉啊,可真是四肢不勤五穀不分,能有你幾分勤快,我這個當媽的就心滿意足了。”方母打心底裏喜歡兒子的這個朋友,不免問起家長裏短,“你媽有你這個乖兒子真是有福,是不是媽媽教的這手做菜的好本事?”

正在細細剁著肉末的菜刀一下子落在手指上,“啊”的一聲,李漢森迅速把手指裹在另一手心裏,鮮血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方母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小李,你怎麼把手指切開了?”一邊急急找出創可貼,“快,貼上創可貼。”李漢森看著方母細心地把自己的傷口包好,那份母性關愛,令他無比激動。

“真對不起,小李,好好地把你的手指弄傷了,你快去客廳跟曉偉他們聊天,這裏真不是你們男孩子呆的地方,去吧去吧。”

“沒事,伯母,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是真的喜歡做做這些事,幹這些活讓我———讓我有種———家的感覺。”他說得有些艱澀,斟酌著字句慢慢地說。

“你老家在哪兒?”李漢森低下頭,沒有說話。他撫著胸前一條細細的紅線,像是什麼掛件。方母也是明白人,見他不願開口,知道他家裏定有什麼變故,便也不追問。

突然,他說了:“我家在北方,在唐山。”

“唐山?!”方母吃驚。像她這樣年紀的人,對於唐山的記憶是很深的,這曾是一個帶著災難、毀滅、死亡的地方。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這個普通的日子,對於唐山人,對於一代中國人,曾是一個世界末日!

“你的家———”方母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身上也無來由地寒嗖嗖起來。

李漢森沉默片刻,然後緩聲說:“那兒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方母感覺全身在發抖,她感到無以言喻的寒冷!這種感覺,是李漢森帶給她的嗎?還是來自於某種不知名的遙遙的呼喚?

“一家子大大小小十幾口人,一下子說沒就沒了。當人們把我從瓦礫堆裏扒出來,母親把我緊緊抱在懷裏———”

方曉偉和陳盈開著玩笑正好過來,沒頭沒腦地聽了半句話,都莫名其妙。“怎麼了漢森?在講什麼悲情故事,我媽媽可是感情特豐富,看電視老是為古人擔憂,動不動就抹淚。”方曉偉不知輕重地還在開玩笑。

陳盈瞪了他一眼,她顯然已明白了些什麼。方曉偉吐吐舌頭,躲到一邊去。

“小李———”方母歉然,她以為自己家裏夠不幸了,想不到還有比這更悲傷的故事。一時,她對他更有了一種憐惜疼惜感。

陳盈也很不安。唐山大地震時她剛出生,根本就無從知曉。

“那年我七歲,後來傷員大轉移時人們把我送到海城,再後來就到了福利院。”他兀自望窗外,風把外邊擠擠挨挨的綠幽幽的灌木吹得起起伏伏,浮浮落落,陳年心事一樣輾轉迭蕩,隨風隨浪。“我有個叔叔被轉移到了北京。以後天各一方,失去了聯係。幾年來,我輾轉各地就是為了一點點蛛絲馬跡的線索,希望能找到他。他也許是我世間唯一的親人。”

二十年前那場震驚中外慘絕人寰的大地震,死難數十萬,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流離失所,多少孤苦無依。陳盈隻是從大人口中偶然聽及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劫後餘生者!

她驚極而無言。隻覺得,人的生命中那麼多大痛大傷,竟是如此的近在咫尺,猶在耳際的聽聞與鼻翼的息脈之間。

“對不起,對你們說了這些聽也聽不懂的事。”他顧慮到他們的驚愕,沒有理由讓別人為自己承擔那些既已逝去的生命悲情,“有朝一日如果我有能力,我要辦一所福利院,讓失去父母的孤兒健康快樂地成長。”遂又展顏一笑,“隻是,我這一生再沒機會吃到媽媽做的飯菜。”

“小李。”方母拿一條毛巾卷著邊角拭眼眶溢出的淚水,“我以為我們家裏夠不幸了,想不到,你———有比我們更不幸的遭遇。以後,一個人做飯吃太辛苦,就上我們家吃飯,有我們吃的,少不了你喝的。不嫌棄的話,就當這裏是自己的家好了。”

李漢森望方母一臉慈容,禁不住眼眶泛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