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他心裏有酸酸的感動。“漢森———最近有沒有打電話過來?”話一出口,就後悔,廢話嘛,自討沒趣嘛。

她表情安然,沒有立刻回答,頓了頓才說:“大家共過事,彼此道個安問個好是很正常的事。大家是朋友,沒有必要為有些事打成心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她淡淡地說。

他心虛了,他算是男人嗎?有陳盈這樣坦蕩的心懷嗎?“我走了,過兩天我來拿吧。”他轉身就走。

“明天就譯好了。”他裝作沒聽見,能把再次見麵的日子拖得長一些也好。等待,未嚐不想有所期望。

林綺華喉嚨又發癢了,直嚷著要方曉偉陪她去歌廳唱歌。方曉偉拗不過她的柔情媚意撒嬌作癡,隻得同意了她的要求。

雖說父母很早離異,奶奶把她撫養長大,但她祖上卻是比較殷實的人家,在那間看似破敗的住宅裏,奶奶總有辦法在日子將近米桶見底油瓶見光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摸出一軸字畫一件古器,讓綺華去寄售行,說出一個非賣不可的一口價,並且總能如願以償。奶奶不讓家裏有太多的錢,但也不至於窮得丁當響。

日子就在她頗有籌劃的盤算下不鹹不淡地過下去,要的就是這樣一份庭院靜好,歲月無驚。而林綺華自小喜愛衣香鬢影塗脂抹粉唱唱跳跳,有時見了喜歡得不得了的衣物脂粉,奶奶卻小氣得很,不肯給她買,她一氣之下就跑去歌廳唱歌。沒有父母管束,奶奶年事已高鞭長莫及,在演藝圈裏混得時間長了,便也沾染了不少毛病,比如抽煙、喝酒、愛虛榮,隻知玩樂不問前程。

有回在一幫狐朋狗友的攛掇下,在舞廳裏大跳黑燈舞,後被警察猝不及防衝入抓個正著,進了派出所,簽名畫押。這就是她那次在派出所門口溜之大吉的緣故。

方曉偉在離唱台不遠的地方坐下,手指隨著她柔美的歌聲在桌麵上有節奏地輕叩。

“共你有過最美的邂逅,

共你有過一些風雨憂愁。

共你醉過痛過的最後,

但我發覺想你不能沒有。

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

像我永遠不懂給你溫柔……

很想一生跟你走,

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

心中不能沒有……”

林綺華向他柔媚深情地笑著,他也向她微笑示意。與綺華相處,另有一份柔腸縈回,這是他近段時間來的感覺。有時靜下來好好厘析一番,卻發現無法厘清。也許,有種感覺是不可能用來解釋的,能解釋得清的,本身就已經沒有了感覺。感覺,隻能用心體會。

旁邊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一番,把坐台經理叫來,言下之意是把台上那個唱歌的漂亮小姐叫來。方曉偉挺直背脊,靜觀事態。

林綺華放下話筒,想跑到方曉偉身邊,卻被那夥人拉住。

“小花花,現在怎麼不理我們了,當初可沒少捧你的場,怎麼有了靠山就忘了我們?”有人拉林綺華的手。

林綺華勉強地賠著笑臉,一邊急急抽回手。那人用力一拉,她跌在他身上,人群發出邪惡而放縱的笑聲。她掙紮著從中年男人身上起來,還沒站穩,又被另一個男人拉倒在懷裏,一隻手放縱地在她身上四處遊走。

“曉偉———”她向他發出求救聲。

方曉偉大步流星地過來,一把將林綺華攬在身後,憤怒地瞪著那群人。

“哈,小花花,有了護花使者了。嘖,長得挺俊的,看這模樣身架,不遜大哥當年嘛,哈哈———”話未說完,一記重重的拳頭迎麵擊來,那人立馬逃之夭夭。場麵馬上混亂一片,那幾個人氣勢洶洶地把方曉偉圍在中間,林綺華在一邊瑟瑟發抖。

方曉偉在學校裏學過跆拳道,仗著年輕氣盛有架有勢,把幾個人嚇得一愣一愣,但終究寡不敵眾,幾個回合下來,被幾個潑皮打得嘴角流血傷痕累累。幸虧警察來了,把一幹人帶到派出所,一番審訊錄口供,已是淩晨三時左右。其中一個警察把林綺華看了又看,羞得她無地自容。

從派出所出來,街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更不用說車了。街頭飄起細細的雨絲,伴著他們零落而疲憊的腳步聲。方曉偉渾身痛楚不堪疲憊不堪,衣服破成一條一條,嘴角結著血痂,模樣很是狼狽。林綺華心疼地去拉他的手,方曉偉一把推開她,用怨恨的目光看她。

“曉偉,去醫院看一看好嗎?”她怯生生地說。

“看什麼看?都是你,跟你說別去了,你還去。”

“我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

“你認為該怎麼樣?我就知道你喜歡人家把你眾星捧月似的哄著玩。”他氣極了,也不管說出來的話歹毒得很。

她的臉一下子褪卻血色,“你這樣看我嗎?我在你眼裏真是這樣一個下賤的女孩嗎?”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他冷笑,從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誰讓她不聽話。

她的臉更白了,“你,你憑什麼說這樣侮辱人的話?”

“你走,你走,看見你就討厭。”他衝她吼。

她跺跺腳,哭著跑開。夜色中,細雨裏,她哭著在街上狂奔。

方曉偉一動也不動。

方母第二天中午才見到兒子鼻青臉腫的尊容,嚇得魂飛魄散。方曉偉輕描淡寫地說是騎摩托車摔傷的。

於是,每天出門千叮囑萬叮嚀兒子小心開車,成了方母必念的聖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方母還是得知了兒子竟然為了一個唱歌的女孩子而與人打架,大為震驚。“曉偉,真不知道你腦子裏想的是什麼?起先是喜歡小盈,現在呢,又看上唱歌的,在那種地方混的會有好女孩嗎?老早跟你說過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正正經經的女孩子。你年紀不大,腦子怎麼不好使了?你呀你呀。”

“我說過她是我女朋友嗎?”他不以為然。

“哎,你肯為她打架為她受傷,還不是女朋友是什麼?你別以為媽看不出來,就算你不在乎,我看她早就喜歡上你了。唉,那個林綺華,本來是個好好的女孩,想不到會做過這樣的職業,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世上有這麼多好女孩,你怎麼盡挑些讓我心煩的?”

一連三日林綺華沒來公司。方曉偉也不搭理,自作自受,讓她好好反省反省。太任性了,男人的麵子上司的尊嚴,在她那兒根本就是蕩然無存。這還好,她竟然還不認為自己有錯。

說到底,還是那天親眼目睹她被人羞辱而心生怨懟———那麼,對她,他真的是動了某根心弦?一經挑動,錚錚,容不得有不諧之音摻雜其間?

氣歸氣,每天走進公司,還是忍不住朝林綺華的寫字桌溜一眼,匆匆的一眼,唯恐人家注意了他似的。林綺華的桌子空空的,他的心不禁也空洞起來,坐在位置上發好一會兒呆。他開始有點坐立不安。

“唉,綺華怎麼還不來?”“真無聊,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做事。”“都三天了,她還沒來,不會有事吧。”何強一天非得念上十八回不可,他給她打了無數次手機,都是不應答。

方曉偉愈加失魂落魄,做起事來丟三落四。一下班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像煎烙餅似的翻來覆去。他控製不住自己一遍遍思念她嬌俏的麵容,思念她清潤潤的聲音,思念她玲瓏娉婷的影子。那天淩晨三點,一個女孩子在大街上哭奔,不會出什麼事吧。

想到這裏,心裏敲起小鼓,忙騎車趕向郊區,一路作恐怖想象。

推開那扇鏽得更厲害的鐵門,院子裏堆滿了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嗦嗦作響,如同走進無人的野徑。房門半掩著,裏麵暗無天日。

“綺華,綺華。”他輕喊,無人作答,他摸索著。

須臾,林綺華出來,披一件麻布樣的舊睡衣,臉色灰白神情淒傷,臂上係一朵小白花,很怕冷似的瑟瑟發抖。

他頭皮發麻,如被施魔法膠在地上,好半天,他把捏她纖細伶仃猶在顫栗的手臂,“怎麼了?怎麼回事?”

她看著他,像不認識他。那原本黑得透徹純淨的眼,現在卻黑得迷蒙混沌,盛滿了無以言喻的惶惑和無助。

他搖她的肩,“你說話,你說話呀。”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聲音啞啞地,黑發遮住了半邊俏臉。

“什麼時候———”他大驚。

“就在那天夜裏———”淚滾下來,她想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多,勢如破竹,終於掩麵大哭,眼淚鼻涕一把把。

……她於細雨濛濛中哭著跑回郊外的家,遠遠看見奶奶房裏的燈光意外地亮著。她從奶奶房門口躡手躡腳經過,裏麵傳出奶奶的聲音:“綺華,你進來。”她隻得低頭進去,不敢看奶奶的臉。

“抬起臉,看我。”奶奶的聲音不高,卻那麼有威懾力。

她隻得抬起眼皮腫腫的臉,奶奶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卻也掩不住臉上的蒼老與倦怠。她心頭泛起大片酸苦,一下子伏在奶奶瘦弱的腿上,大聲哭著。奶奶撫著她的頭,久久不擲一詞。

一直以來,她不敢把方曉偉對她的若即若離告訴奶奶,此刻一股腦兒全盤托出,“為什麼,奶奶,我這樣全心全意對他,他為什麼沒有我對他的一半好?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奶奶。”

“冤孽嗬魔障。”奶奶長歎,“你做錯了你自己。”

做錯了自己?也就是說,她———林綺華這個人,從頭到腳是錯的?天,為什麼要生下她?母親所受的遺棄與冷落,難道要再次在她身上重演?!

“不———”她哭喊,不甘不肯接受這個結局。

“聽我說———”

“不不不,我不聽———”她搖散了頭發,搖亂了心緒。

“啪!”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她捂住臉,吃驚地看奶奶冷酷的臉。

雖說奶奶對她很嚴,但從沒打過她。她記得五歲時,有回上街看見店裏一個布娃娃很漂亮,就非讓奶奶買不可。她哭著耍賴,奶奶一氣之下就把她扔下顧自走了,她以為奶奶是在嚇唬她,仍哭著喊著,直到穿製服的人過來問她怎麼沒有大人,她才驚慌地發現奶奶真的把她扔下了。後來警察把她送回家,她看也不敢看奶奶。經此一回,她後來再也不敢在奶奶麵前放肆。再後來,才知道那回奶奶一直遠遠地躲著,看她如何收場。

“如果你還這樣執迷不悟,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奶奶看她驚慌的樣子,眼裏慢慢流出淚。

她更震驚。從沒見奶奶流過淚,就是在再苦澀再困頓的日子裏,她亦從未流淚。或許她流過,隻是,背著她。奶奶今天的舉動,太異常。

“綺華,孩子,不要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尤其是一個男人身上。”聲音從未有過的蒼涼,涼得她渾身發顫,“他日落空,隻會更加失望。”

“你母親終其一生———也沒得到你父親。———你幼失怙恃———奶奶把你養大,視你為最大的希望———但是,我不也是失望了嗎?”奶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臉色越來越差,像一張錫箔灰,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她的目光死死落在床頂那隻油漆剝落積塵的箱子上,良久,才說:“箱子裏的東西,你變賣了它,以後是好是壞,隻能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奶奶,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要去哪?是不是嫌我不聽你的話,奶奶我一定改一定聽你的話,再也不惹是生非了,再也不讓你失望了。”她驚慌地抱著奶奶嚎啕,“我再也不惹是生非了。”

惹下的事端,挑起的是非,難道真的可以灰飛煙滅一了百了嗎?

外麵,響起蒼老的叫賣聲,夾雜著咳嗽:“賣———豆腐腦,賣———豆腐腦。”木輪在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撞擊,轉動,發出別扭的艱澀的滾輪聲。

賣豆腐腦的,今天怎麼這麼早叫賣?

“奶奶,我去給你買碗豆腐腦。”她揩著眼角站起身。

奶奶怔了怔,緩緩搖頭,“不———用了,再也不用了。”那蒼老的咳嗽聲驀地止住了,讓人疑心突然噎氣,周遭一下子顯得寂然起來。

奶奶苦笑著,忽地大聲咳嗽起來,咳得臉色灰白,氣也喘不過來。林綺華慌忙拿來水,扶著奶奶喝下,一邊拍著她的後背。

“奶奶什麼地方也不去,奶奶要回家,要回家了。好了,綺華,你去睡吧,奶奶也累了,累了———”她倦怠地說,慢慢合上眼,把臉側向一邊。

外麵的木輪聲,又開始響起,別扭而艱澀,叫賣聲夾雜著咳嗽聲,漸行漸遠。

林綺華擦幹淚,替奶奶蓋好被子,正欲轉身離去。

“綺華。”奶奶喊她。

她走回奶奶身邊,奶奶用幹枯的手撫著她豐美的臉,點頭又搖頭,眼裏有驕傲也有惋惜,“綺華,你的確是很美的女孩子,難怪———怪不得人家了。女孩子太美———不是好事,他,其實也不是壞人。———來———過來親親奶奶的臉。”

林綺華怔了怔,不明白這個“他”是誰。俯下身,在奶奶瘦削幹枯的臉上親了親,感到那臉冰涼冰涼,她的心再度泛酸。奶奶點點頭,“好,你去睡吧,奶奶累了,累了,真的累了———”她低語著合上眼。

林綺華揣著滿腹的狐疑與不安帶上門,仍能感覺到身後奶奶無限留戀無限眷念的古怪眼神。她心底升起一股涼意,禁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她害怕了,走回奶奶房門口,想今晚陪奶奶一夜。手伸到門上,猶豫了一下,還是縮了回來。奶奶也許睡著了,別去驚動她吧。

別去驚動她吧。她太累了。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停了。空氣,冷。周遭,靜。隻有白慘慘的月亮,一燭淡月,照著這個寂寂寞寞的人家。

林綺華從昏昏沉沉中醒來,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在床上枯坐了很久,腦子裏一片混沌。室內有死一樣的沉寂。驀地,一陣低低的嗚聲從某處來,她毛骨悚然,打一個寒噤。是風從門縫裏擠進來,發出的叫囂聲。

窗外又在下雨,冷得她徹心徹肺的冰涼。想起昨晚的事,她黯然神傷。自己那麼誠摯地去愛一個人,去作全心全意的付出,收回來的,是怎樣一種觸手蒼涼?

雨帶來的不止是身的寒涼,還有心的寒涼。若她不曾沉醉於迷離於自我期許的溫情脈脈,又何曾會感念到這徹心徹骨的冷冽?

她的淚一串一串掉下。

她叩奶奶的房門,奶奶沒有應聲。找來鑰匙打開門,奶奶靜靜臥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喊,沒有回應。她推她,仍是紋絲不動。

奶奶死了?恐怖的念頭湧上心頭,她嚇得一下子頭大起來,全身冰涼。好一會兒,才嚎啕大哭起來。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

床頭櫃上壓著一張紙,奶奶最後留下的三個字:愛自己。三個字重重叩在她心上,撞得她的心四分五裂。

左鄰右舍湧來,眼見林綺華一個貌美如花卻身世淒涼的女孩,無傍無依,無不搖頭歎息。這時,他們才感念到奶奶昔日雖則不苟言笑卻時時周濟鄰人的善舉,才感念到一個好人走了。所謂“蓋棺定論”,也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