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安慰她,他們陪她落淚,他們幫茫然失措的孤女料理完奶奶的後事。
林綺華在迷迷瞪瞪恍恍惚惚中送走奶奶,突對一室死寂,才想起,奶奶真的走了,這一走,永不再來。今生就是想再見一麵,也不可能。就像五歲那年,奶奶棄下她,顧自走了。
這回,是再也不會在背後看著她了。
她才開始真正痛徹心肺地哭起來。
後悔那夜沒有及時敲開奶奶的房門,陪她最後一夜,也許奶奶就不會死;後悔對奶奶曾有過的厭煩、不耐、遠離。開始想到,此後,要一個人生活下去,一個人。她想起方曉偉,想到方曉偉對她的忽遠忽近忽冷忽熱,想到人情世態的多變與莫測,想到在這個世界上的淒涼與無助。
她好像一下子長大許多。
在半死不活半沉半浮吃一頓餓一頓哭一陣想一陣睡一陣中,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天昏地暗的日日夜夜———然後,方曉偉來了。
“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他心痛如絞,本想給她一個教訓,想不到她給了他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天夜裏,他把她氣走,她在細雨的黑夜中披頭散發回到家裏,麵對的又是親人的棄絕!
“你那樣恨我,我怎麼可以———”她縮著身子,嘶啞著聲音怯怯地說。
他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淚也出來了。她的頭發裏有很久未洗的酸澀味,是淚水夾著汗水吧。
原來,他還是在乎她的。他還是在乎她的痛的。他還是在乎她的淚的。隻是,他從來就沒知道過自己這樣在乎她。
待她慢慢收淚,恢複原狀,才向他說,那時,她多想給他打電話。
希望他來。希望他在身邊。希望他的片言隻語足以抵消淒風苦雨驚惶失措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九死一生。
但,她怕,她以為他真的在恨她,討厭她,輕視她,就像奶奶這樣永遠棄絕她,再也不要她了。———她多後悔,奶奶在世時,嫌她囉嗦嫌她多事嫌她管頭管腳,現在,卻再也沒有愛管她的人了———
“我沒有親人了,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在這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她又哀哭。
“不要哭,奶奶走了,還有我,不是還有我嗎?”
“你能保證不再趕我走,不再不理我嗎?”她抬起淚水斑斑而仍然美貌如初的臉,眼裏是不信任的期待。
“我保證。來,去洗個臉洗個頭,吃點東西。”這句話說出之後,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份承諾,一份重如泰山的承諾!說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他心中忽然真的湧起了對自己信守諾言的肯定。
他帶她離開了那間傷痛的老屋,在公司附近的居民樓裏租了一套一居室,雖舊了點小了點,但設施齊備,暫時安頓了她。他幫她買來煤氣、油、米,買來生活必需品。一場生死劫難,讓他們貼近了彼此。
方母對兒子突然間從家裏時不時拿走什麼榔頭、螺絲刀、鐵釘之類的東西感到納悶,“曉偉,你最近神神秘秘地拿著榔頭鐵釘的在幹什麼?沒幹什麼壞事吧。”
“你看我像幹壞事的人嗎?我是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搖頭晃腦。
“喔,什麼人輪得到你拯救了?”方母吃驚不小,接著又說:“對了,昨天小盈找了你好幾回。”
“是嗎?”他忽然有些心虛。這幾天為林綺華的事情忙,一提及小盈,他竟然有種對不起她的感覺。怎麼會這樣?
“謝謝你,小盈。”方曉偉接過譯稿。陳盈把稿子送到公司裏來了。
“我還以為你急著要,連夜譯好,沒想到你這麼長時間也不用。”“綺華,倒杯茶。”他頭也不抬地對外間說。
林綺華笑盈盈地走進來,倒了一杯水,“陳盈,喝水。”
“謝謝綺華。屋子好像變了。”
“我又租了兩間店麵。”
“曉偉,還真被你闖出一番局麵了。”
“我說過,篳路藍縷胼手胝足,必能開創一番事業。”自詡中未免帶些沾沾自喜,“小盈,你的翻譯社怎麼樣了?”
陳盈“哦”了聲,想到幾個月來的忙乎,不免苦笑,“自然沒有你風光了。”
方曉偉有些發窘,他沒有把自己的風光建立在陳盈的難堪上的意思,但他剛才的自詡,總有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嫌疑。
他臉漲紅,“對不起,小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綺華不滿地看方曉偉,何以麵對著陳盈,他一點也沒有在她麵前的那種傲然與隨意。她的花容月貌,難道比不過陳盈的眉目清淡嗎?
陳盈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臉色很平常,她不會是心胸狹隘的人。
“小盈。”他急得麵紅耳赤,又不好直白地解釋什麼。真是冤枉,他真的是無心之言。綺華拉拉他的衣角,方曉偉眼睜睜看陳盈離開,回頭對林綺華哼了聲。
“我沒做錯什麼吧。”林綺華茫然地,有點委屈。
方曉偉回到裏麵,無心無緒地玩著電腦遊戲。屢戰屢敗。他怔怔地盯著屏幕出神。
“陳盈來了一次你就呆成這樣,她多來幾次你魂都找不著了。”林綺華倚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戳了一下他的背,酸溜溜地說。
他沒理她,繼續自己的遊戲。
“明明慘敗了你還玩。”她嘀咕。
“誰說我慘敗了。”綺華吃驚地看他,遊戲明明玩得慘不忍睹,他還死不低頭,還對她硬邦邦地說話。她咬著嘴唇,鼻子酸酸的。
“我出去一下。”顧不得照顧她的情緒,他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對她說。林綺華沒有吱聲,聽著摩托車聲漸漸消失,心裏一陣陣刺痛。
“小盈。”摩托車在陳盈身邊戛然停下。“上車吧。”
“坦白告訴我,是不是資金方麵遇到了問題?”慢慢開車,為陳盈的身體,也為這難得的美妙時分。
“比想象中還要困難。”
“如果資金周轉不靈,我或許可以幫你。”他小心地說,怕傷了她的自尊。
“資金雖然也有缺口,但訊息、人才更是個問題。”她皺著眉。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依賴別人,我也知道你是不會放棄自己認定的目標的。但是,小盈,你該知道,你一個人孤軍奮戰是很難的。”他停下車。
她沉默了一下。
“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我注定要比別人多付出一份艱辛。一個頭上懸著達摩克裏斯之劍的女孩,到底能活出一個怎樣的自我?!當沉浸在自己熱衷的工作裏,我忘了自己是個朝不保夕的人,忘了自己的先天性心髒病。當我的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我有從未有過的快樂!曉偉,你知道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我不想和什麼人比,隻想突破自己。”
她激動了,“女性,尤其是被上帝遺忘了健康的女性,有時可以活得更加灑脫,因為她少了世人對她的苛求,從另一方麵來說,何嚐不是生活的一種寬容與補償?!”這是一個從來都是自信堅強的女孩,世界在她眼裏無憂亦無懼,平常人沒有理由不比她活得更有信心。
方曉偉深深歎服,“小盈,我知道你一向獨立不倚,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出色,在你麵前,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什麼時候需要我幫你,說一聲,任何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
“沒有信念的支撐,我很難想象自己如何堅持下來。”
“還有李漢森的愛情!”他脫口而出。
她一震。好一會兒,才搖搖頭,“我不奢求愛情。”
“不願?不肯?不敢?為什麼獨獨在愛情麵前卻陣?每個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和資格,沒有奢求不奢求,隻有敢不敢。”
“對我來說,那是奢求。”她近乎偏執,“上天能賜給我一天的生命,我已是感恩不盡,豈能浪擲在一些無謂的事情上。”
“你是怕,最終———彼此痛苦!是的,我們隻有一次生與死的機會,既然選擇了紅塵,就不該讓生命空白,不該與愛情錯肩。真誠地投入一次,愛過一次,能有所回報當然最好,如果不能———”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也甘心情願,甘心牽掛。心中有份羈絆,總比空蕩蕩的要好。何況,我知道他是真心愛你的。”
“是他太固執了,他不肯放棄一個空空的夢。”
“人最容易為難自己的,就是感情了。”
奔波了一天,陳盈回到家裏,疲憊地躺在沙發上。
媽媽心疼地倒來開水,深深地歎了口氣。她深知女兒的心性,多說,亦是於事無補,但母愛的天性還是讓她忍不住囉嗦幾句:“小盈,你跑來跑去,讓我們看得多擔心。你呀,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們安下心來。”
“媽,對不起。”她也深知自己有時執著得近乎無理,讓父母多為她操心。
“剛才———”媽媽猶豫地,“漢森打來過電話———”
“你跟他說了嗎?”她一下子從沙發上起身,看媽媽的神態,一定說了。“媽,不是跟你說了,不用對他提起這事。”
媽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看女兒。陳盈皺著眉頭。電話鈴響,沒人去接,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響了很久,陳盈隻得過去接起。
“陳盈,是我漢森。”那邊親切的聲音,感覺近在咫尺,讓身心疲憊的陳盈差點掉淚。原來,外表堅強的她,也是需要支持的啊。
“這段時間是不是很忙?”
原本不想把自己辦翻譯社的事告訴他,一則怕他為自己擔心,再則,怕他伸出援助之手,這就讓她放棄獨立不倚的原則。功德圓滿了再說也為時不晚。既然媽媽已經提過,還是說了吧,或許,他會有不錯的見解呢。她這樣想著,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
那邊是幾分鍾的沉靜,她幾乎疑心斷線了。
“漢森———”
“你知道,事情不如你想象的那樣輕而易舉,信息社會隨時隨地都有不同的資訊在交替更換,這需要極高的洞察力極靈敏的反應極強的體能來完成。我不否認你的頭腦和能力,但你的身體自己應該很清楚,你認為你能完成那種超負荷的工作嗎?”
分析有條有理,不能不讓人信服,但在陳盈聽來,卻是不敢置信。她久久不出聲。也許別人會懷疑她否定她,但,漢森,他怎麼可以?難道他也認為,她隻能做一個唯命是從的翻譯工具,而不能有自己的思維自己的觀感?她隻是想在她有限的生命裏釋放自我,突破自我,找到生命的最終定位。
就連方曉偉也在開始認同她,李漢森他怎麼可以不理解她?!“對不起,對你說了這些。也許,是我太自不量力了,讓我想一想,再見。”她擱下電話,心裏很難過,想過他不讚成,但沒想到他的否定會這樣讓她心冷。
但是,她不是向他表明過,他們隻是朋友嗎?
“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怎可頃刻之間談到這些?”這不是她說過的話嗎?
“如果還視我為好朋友,就不要讓情誼落入俗窠,能夠認識你這樣一個朋友,我已經夠了。”難道她就變得這樣俗不可耐了嗎?
她怎麼會這樣在乎他的看法他的異議?她在乎他?
她真的在乎他!
電話再度響起,她沒有動,任憑那刺耳的聲音在空氣裏回響。第一次的誤解,在他們心中產生。
一家人正在吃晚飯,陳盈食同嚼蠟,扒拉了幾口飯,就對著飯碗出神。爸爸媽媽看了她幾次,不敢說什麼,隻是對視了一眼,相互搖搖頭。
外麵響起敲門聲,媽媽去開門,進來的是方曉偉。
“曉偉,吃過飯了嗎?來來,和大伯一起喝一杯。”爸爸熱情地招呼他。
“我吃過了。”方曉偉邊說邊把手裏提的一瓶五糧液放在桌上。“大伯,這是正宗五糧液,廣告業務店家送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自己可以喝的嘛。”爸爸笑逐顏開,他最愛喝酒,隻喝一般的酒,對於名酒,隻能是心馳神往而已。
“你知道我是不喝這種酒的。”邊說邊往陳盈那看。陳盈也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當著大家的麵不好說,就三口兩口吃完飯。
“小盈,我有份資料又想請你幫忙譯一下。”他說。
“你到我屋裏來吧。”陳盈往自己房裏走。大家心照不宣。陳盈在房門口停住腳步,看著他。方曉偉見她沒有邀請自己進去的意思,便也站在那兒。
“是這樣的。”他低下頭,雙手插在褲袋裏,用腳磨地麵,很難開口的樣子,“剛才漢森給我打過電話,一定要我過來看看你,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又沒事。”她平靜地說。
“小盈,我了解你,一直以來,你不肯別人把你當異常人看待,你隻是想和常人一樣,別人有權利那麼做那麼活,你也想那麼做那麼活。你要的隻是和別人一樣,你要的隻是平等。”
陳盈低著頭,心裏泛起苦澀,為什麼,方曉偉這樣深深認同她的觀感,李漢森他卻做不到?他不可以做不到。她原來是那樣地在乎他的啊。
房裏的電腦響起輕輕的鳴叫,是QQ來了。陳盈遲疑一下,進去看。李漢森發過來的。
“曾經,沒有人比我更懂你,而今,我為對你的理解產生極大的偏離和質疑而慚愧。你要的不是事情的結果,而是事情的過程。一直以來,眼裏的你是與眾不同、卓爾不群的,我以為你要的也是與眾不同。那麼多日子,我誤會了你,你要的隻是和平常人一樣。我竟然一直誤會你!曉偉責備了我,他能做到的理解,我卻做不到。我不如曉偉。對你說過的那些話,會對你造成多大的傷害?我能想象你內心的痛苦與疑惑。如果我的後悔能衝釋你的難過,我寧願讓悔恨更深些。陳盈,接受我最真摯的歉意!!!如果注定前路遍地荊棘,我們攜手同行,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
陳盈看著屏幕上的字,心潮翻湧,麵前仿佛出現李漢森真的麵容,她慢慢敲出幾行字。“我注定是個孤獨的行者。我愛藍德的一首詩: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此生有你,執著而無悔。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我會一直等待,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從來,我都相信你的選擇,也期待你對我的選擇。”
“我最終負荷不起你對我太奢侈的期望。”
“就讓一生奢侈這一次吧,就這一次,就這一生。”
就在他們一網情深之際,方曉偉已悄然離去。他認為自己已沒有必要留在這裏,李漢森讓他來看看陳盈,他已經做到了,他還能再做些什麼呢?
他隻有選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