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麼事?漢森,明霞。”她問。
李明霞看了她一眼,眼睛有點發紅,沒說什麼。李漢森也不置可否。有什麼事不可以讓她知情嗎?她站了一會兒,隻好走開。
終究,他們曾是身世相似命運相通境遇相同的天涯同命鳥。而她,隻是一個後來者。天涯同淪落,相識複相知。她終究是無法感同身受那份曾經一起孤寂地成長一起休戚相關的情懷。最重要的是,他們有同喜同悲。而她,沒有。有些時候,與一個再親再近,也是無法替代某種特定環境下的特定情懷。
站在院落裏,看著半凋的花,她胡思亂想,心裏有些難過,有些孤獨。
身後遞上兩顆藥,一杯水。李漢森微笑地看她,他真夠細心的。
“明霞沒事了吧。”她掩飾著自己寥落的心緒。
“上次搬住處,遺失了一本小時候的合影集,明霞很難過,這是她藏了很多年的紀念品,不可重複的———”他惆悵而遺憾地說。
幾句話,就把她心頭的疑惑抹得幹幹淨淨無影無蹤。是她太過洞燭幽微了,她頗羞愧。也許他沒注意到她的情緒,也許,他注意到了,故意忽略了?
“會不會,是孩子們撿到玩去了?”她提了個可能性。
他想了想,“也有這個可能,對了,去跟明霞說說,走,一塊兒去。”影集的事很快有了出落,原來是大班的幾個孩子撿到了影集,都說是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最後商定是大家的,指定了一個人保管,私下裏大家一塊兒欣賞。
李明霞把照片一張一張展示給孩子們看,“孩子們,這是阿姨小時候的照片,你們看阿姨像不像你們?”
“那你怎麼會有坐在胖懶貓上的照片?”
“那你怎麼會有和我們一樣的狗熊玩具?”
“這間房子不是也有尖尖的屋頂嗎?”孩子們提出異議。
“因為———”李明霞看著孩子們天真的臉,看著李漢森和陳盈,“我也是在這兒長大的啊。”孩子們第一次聽說保育員阿姨居然也和他們一樣在這兒長大,驚訝不已,一時嘰嘰喳喳。李明霞接著給他們講自己小時候的趣事,其間穿插李漢森繪聲繪色的述說,把孩子們逗得樂不可支。
陳盈看著台上的李漢森,那種如同在家裏的輕鬆怡然。她知道自己此後的生命裏,或許真的會與福利院結下了不解之緣。愛一個人,真的會把他的過去、現在、將來都愛上的啊。
一回眸,李明霞望著李漢森凝滯入神,那眼神,和她的眼神並無二致。
陳盈易感的心,再次受驚。
李明霞把姍姍哄上床,自己也在她旁邊躺下。她凝視著姍姍小小的蒼白麵容,內心一陣陣揪然。她把孩子從小嬰兒時撫養大,就連睡覺也是同一個被窩。明天,孩子就要動手術了,是好是壞,隻能聽憑命運的安排。
是的,隻能聽憑命運的安排。
她能夠和懷戀的人從兒提時相識相親,已是命運莫大的恩賜了,她還能再奢求什麼?
她把手伸向枕頭底下,摸出一根串著紅線的鑰匙,舉到眼前,看它一蕩一蕩。心酸酸的、麻麻的,雜陳五味。想著,難過著,欣慰著……
……她坐在床角落裏,小手抓著被子,咬著被子,壓抑地驚恐地哭著。
“明霞,你怎麼哭了?”小男孩爬到床上,“勇敢些,不要哭。”
“漢森,我怕,我好怕,我做了個噩夢,夢見我被壓在地底下,夢見爸爸媽媽渾身是血站在我麵前,夢見姑姑渾身是血向我搖手。”她雙肩抖得厲害。以往對她的冷漠,而今回想起來,竟也另有一種溫情。那畢竟是她生命中牽係著的幾位親人,何況姑姑那麼疼她。
“爸爸媽媽不會再回來了,他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原本是安慰的聲音也變得淒楚起來,“他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漢森,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這兒。”她哭。
小男孩給她擦淚,“現在這兒就是我們的家。不要哭了,有我呢。你看,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玉墜。”小男孩眼中蓄滿淚水。
……媽媽用血肉模糊的雙手顫抖著摘下沾血的玉墜,掛到兒子脖子上……
“她說掛上它,就好像媽媽在身邊。來,我給你掛上———”
“我也有,我姑姑也給我一樣東西。”她急急在脖子裏摸索著,一把係著細線的鑰匙,“姑姑說我一直就戴著這個東西。漢森,你說我為什麼一直戴著這個鑰匙?”
小男孩是隱隱知曉些什麼的。他第一次見到她,她是個沉睡中的陌生小女孩。嘴動了動,沒說什麼,歎口氣,拉著她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脖子上,“來,像我這樣。”小男孩把臉貼在玉墜上,小女孩也學他的樣子,把臉貼在鑰匙上。
兩個孩子靜坐在黑暗中。
過了會兒她抬起臉,細聲細氣地說:“漢森哥哥,我覺得好像姑姑在親我的臉。”一串淚水滾下小男孩瘦而秀的臉……
“漢森,你也像我一樣記得這些事嗎?”她低低地自語。歎口氣,輕輕吻了吻鑰匙,放入抽屜。這,也許是珍存的一些回憶了吧。
小姍姍嚶嚀一聲,轉身摟住她,她擁住她,拍著她的後背。明天孩子要動手術了,也許就能有一個全新的開始。生命,總是在一天一天地嬗變。
也許,憑著對兒提時的留戀,追溯茫茫的記憶,她的內心,才不至於太悵然吧。她唯一可贏的,唯有回憶。回憶也是財富啊。
李漢森把陳盈送到家。
四周靜寂無聲,唯有蟲蛩啾啾,平添幾分淒楚。月光下,煙樹淒迷,空裏流霜,青溶溶,綠幽幽。他們的身子浸在月光裏,浸得涼津津,寒嗖嗖的。風吹來,陳盈禁不住打個寒噤,“進去坐一會兒吧。”
“不坐了,你好好睡個覺,明天姍姍要動手術,今夜你能有個安穩覺,算是不錯了。”他把她吹亂的頭發拂好,捧著她的臉凝望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走了,明天來接你,今夜不許失眠。”轉身走開。
“漢森。”他回過臉,冷月下她的臉白得慘慘的。
“怎麼了?”
“我怕,我覺得很怕。”她抱著雙臂,身子微顫。
他走回她身邊,“為什麼?有什麼事讓你覺得害怕?”
“說不上來是什麼,隻是,隻是———我總覺得很害怕。”她的長發披垂下來,遮住麵頰。他無言地擁住她,嘴唇觸到她的額頭,驚悚地發現,竟是那樣冰涼。
樹影碧落,月色清明。
海城胸科醫院。各項手術前準備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該院正好請來了一位手術精湛享有盛譽的美國胸科專家,帶來了珍貴的心髒瓣膜,這無疑是雪中送炭的大好事。
福利院裏三名最急需手術的先天心髒病兒童,將由美國專家主刀,親自進行心髒瓣膜移植或心血管造型。
第一天。上午八點。第一個孩子推入手術室。下午四點,藍眼睛專家帶著笑意親自送出手術室門口。
第二天。上午八點。第二個孩子推入手術室。下午三點,藍眼睛專家還是帶著笑意親自送出手術室門口。
自始到終,陳盈和李漢森手握手坐在走廊裏,為孩子們祈禱。
最後一個孩子,就是姍姍,她第三天上午八點推入手術室。陳盈吻她的臉蛋,她的小手,“勇敢點姍姍,勇敢點,孩子。”麻醉中的姍姍閉著眼,可愛的臉上無憂亦無懼。
晚上十八點,手術已經進行了整整十個小時。其間有神色緊張的醫生護士小跑進出手術室,陳盈的心都快跳到嗓子口了。
“放鬆些,陳盈,放鬆些,有專家在,不會有事的,前麵幾個孩子不都好好的嗎?小心別讓自己倒在手術室門口。”李漢森握緊她的手,警告她。
這才感到自己的手心汗津津的。是的,她該放鬆些,不能讓自己倒在手術室外,她要看到姍姍平平安安地出來。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藍眼睛摘下口罩,一臉疲憊。陳盈心頭一沉。小推車也推出來了。“姍姍。”她驚恐地叫著,跑到小女孩身邊,姍姍小臉蒼白地睡著。
“醫生,孩子沒事吧。”情急之下,她用漢語跟藍眼睛專家說。
藍眼睛嘴裏蹦出一串英語。她怔了怔,也馬上用英語和他說話。一番交談,她才明白姍姍的病況比其他兩個孩子要複雜得多,是他很少碰到的幾個病例。由於經常感冒,孩子已出現了感染性心內膜炎,心髒瓣膜已有受損。不過看起來手術還是成功的,下一步就看孩子自身的恢複功能了。
三個孩子被送入了特別監護室,隨時關注他們的狀態。
李漢森眼見陳盈已是形銷骨立心力交瘁,心痛不已,幾乎是用強製的手段迫她回家。“如果你還想對孩子們對姍姍負責,必須重視自己的身體,你不能把自己架空了,姍姍醒來,你還有精力對付她嗎?不要固執了,有這麼多人監護他們,你要懂得你畢竟不是醫生。”陳盈隻得一步一回頭地回去。
回到家,衣食不寧坐立不安,常常在吃飯時睡眠裏工作中,突然感到無名的悚然,更不用說提起精神辦其他的事了。弄得父母也為孩子們心驚肉跳愁眉不展。
她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平靜的心態去看孩子們。
隔著玻璃窗,她看見姍姍睜著雙眼,茫然地望著身上橫七豎八的塑料管子,小腦袋轉來轉去,嘴裏喃喃著什麼,似乎很不習慣這個陌生的環境。
她看起來沒事。
陳盈擦著眼裏泛出的不知是喜是憂的淚花,心一陣陣發搐。可憐的孩子,她才兩歲,就要遭受這樣的病痛折騰。如果不是被福利院收留,這個孩子如今會在哪兒呢?她和她會不會在另一個場合裏相識?兒時的自己,也是這樣讓父母愁腸百結嗎?如果父母忍心把自己遺棄,自己會不會像姍姍這樣孤苦無依嗎?甚至在一個無人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消逝……
她思緒紛亂地想著,難過著。
突然,姍姍的頭不動了,小手抓撓著胸口,小臉憋得發青,樣子很難受。旁邊心電圖的曲線也呈極度的失律狀。
陳盈大驚,“護士!孩子有情況!”
姍姍又一次被送入手術室。孩子在被推入蒼白冰涼的手術室時,向她搖著小手,喊著:“阿姨,阿姨,抱抱,我不去———”
陳盈潸然淚下……
時間過得那麼漫長,四周空洞無邊,呼吸是那樣沉重、凝滯而抑鬱……
……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醫生對她搖搖頭。
陳盈張大眼,嘴唇急促地發顫,手足冰涼。一陣銳痛劃過胸口,眼前一黑,她昏厥過去……
……穿著美麗白裙的小女孩在前麵跑,她在後麵追,“姍姍,姍姍。”
小女孩咯咯笑著,越跑越快,“阿姨,阿姨,你來追我嘛。”
“姍姍,慢慢跑,當心跌倒。”小女孩穿著白裙的小身影漸漸幻成一團潔白的雲彩,消散在蒼茫的天際……
……她穿著美麗的白裙在前麵跑,媽媽在後麵追,“小盈,小盈。”
她咯咯笑著,越跑越快,“媽媽,媽媽,你來追我嘛。”
“小盈,慢慢跑,當心跌倒。”她穿著白裙的小身影漸漸幻成一團潔白的雲彩,消散在蒼茫的天際……
“小盈,小盈。”耳畔是媽媽的呼喚。陳盈睜開眼,媽媽哀傷地看著她。
她又一次讓父母因她而承受生與死的撕裂之痛。那麼多年,父母仍是無法習慣於接受她的猝然昏厥。孩子的傷是父母胸口永遠的痛。
李漢森握住她的手,臉上是巨大痛悸後的蒼白,寬厚掌心透出的暖流,直達她的心脈,心頭的冷意,化作淚水湧出來:“漢森,姍姍她———”
“不要難過———”此刻,他也隻能這樣徒然地無益地說著。
“她不可以跑走,不可以跑得這樣快。”她不肯說出“死”字,對於兩歲的孩子,這樣的字眼,太冷。這樣的歸宿,太殘忍。“她不可以丟下那麼多愛她的人,跑得再也找不回來。”
“陳盈,我們已經盡力了,事情不是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的———”
“她為什麼不能像我這樣活到十歲,二十歲,那也是好的。至少,還能體驗活著的各種滋味,苦也好甜也好,至少活過一回。她還那麼小那麼小。”她哽咽著,“如果不動手術,她也許不會這樣的———”
“沒有人希望事情是這樣的,你這樣說,讓我有犯罪感———”李漢森低下頭,眼裏也泛出淚花。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們是同一個人,我視她為我曾經的生命———”生命的本質,她們是息息相通的。她好像從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前生被生生扼殺在稚嫩年華裏,活下來的,隻是一個空空的蒼白的軀殼———
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因了生命的冥冥機緣,認識了,發現了彼此生命驚人的相似之處,彼此擔負的命運玄機。最終,幼小的孩子無法參透洞穿這份玄機,不得不過早飄零生命之花……
陳盈和李漢森把一大捧鮮花玩具放在姍姍小小的墓前。
“她有爸爸嗎?她有媽媽嗎?他們知不知道他們拋棄的孩子已不在人世了。那麼小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這兒,她冷不冷?”陳盈癡若木偶地呆立在墓前,任憑風把頭發吹得亂亂的,想著孩子生前可愛的模樣。“她走的時候,一定是很害怕很害怕的,孤孤單單一個小小的人兒———”
“———其實,她是在迷迷糊糊中走的,走得不會有太多的痛苦。”他擦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為了姍姍,好好活下去。”頓了頓,又說:“就把自己當作姍姍,替她好好活下去。”
她抬臉看他。
把自己當作姍姍,讓孩子生前尚存的一脈弱息,延續在她羸弱而堅韌的生命裏,生命遂也有了永恒的物質不滅。
這,是否也是一種生命繼續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