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中午約了人一塊吃飯,介不介意一起去?”他約了羅伯特吃粵菜。

“原來你不是專程請我,是附加稅啊。”她心裏真的好失望,對去年的事她倒也不耿耿於懷了,李漢森沒有專程請她,讓一向心高氣傲的她未免心有不悅,“不必了,下次吧。”

“麗詩,我平時真的很少有時間好好吃頓飯,去年的事我實在很抱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和那個人談一談。一起去吧,好不好?”他用誠摯的目光看她,竭力邀約她。

她終於答應。他已經很誠懇了,她再端著架子給誰看?何況,和他在一起,總是好的。

粵菜館。招待員迎上來。“我預訂了6號餐位。”李漢森告訴他。與約定時間還差半小時。招待員把他引入餐室。

“漢森,你約的是什麼客人?”

“一位心血管專家。”

“什麼時候與醫生打起了交道?我在這兒,你的客人介不介意?”

“不會,紅袖添香,該是人生一大幸事。”心情好了,他開起了玩笑。

她瞥他,低頭喝茶,“想不到你也會尋我開心。”

“我說的是真的。麗詩,我公司裏有好些出類拔萃的精英,什麼時候介紹給你認識幾個?畢竟女孩子還是有人照應著好,一個人太難了。”他坦率地說。

“你也知道一個人太難嗎?”她幽幽地:“你認為我急著出嫁嗎?一個人活著不是挺開心嗎?我需要有人來養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些尷尬,“你完全有能力比別人活得更出色。”

“而今現在,有哪些人值得信任?哪些人值得托付一生?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收藏與珍惜的感情嗎?”

真的該說明些什麼了,他沉思了會說:“我想,是有的。曾經我對一個女孩子說過,‘也許,事情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失墜了所有的生機。至少,受到威脅的隻是其中一條魚,並不是所有的魚。’”

“魚?什麼意思?”她茫然不解。

“這是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意思就是,多一些信心雖然不是活著的唯一法寶不二法門,但終不至於太失敗。感情也是,挫敗一次,並不等於挫敗一生。”

“———聽你說這話的,一定是個不一般的幸運的女孩。”她斟字酌句,細細度量。

“———不,她並不幸運。”他神情黯然地說,“她像個瘦弱貧血不起眼的中學生,她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有顆健康活躍的心。她身上常帶著速效救心丸,也就是說,隨時有遭不測的可能。”

她驚詫地睜大眼,怎麼會這樣?想象中,能讓李漢森傾心的女性,一定有著絕代的風華,超凡脫俗的品味,甚至不凡的身家。

像瘦弱貧血不起眼的中學生。身上常帶著速效救心丸。隨時有遭不測的可能。那女孩的資本,不但不厚,甚至薄弱得不堪一擊。

她感到氣短。雙方擺明了的巨大落差,讓她去贏這場爭端,自我感覺也不光明磊落。何況,那女孩在他心目中,無可置疑是不可撼的。不然,美輪美奐的她何以落不入他的心眼中?她甚至後悔一再用試探的方式,征詢李漢森的內心。

“她現在海城嗎?”臉上一如往常那樣平靜。她一向能很好地把握情感的疊印與紛紜,是多年的生命曆練所賦予的,就算挫敗,也要做得了無痕跡。

他輕輕點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她能像平常人那樣,好好活著。”這樣的心願,無非是人世間最平常最平凡的心願吧。

她的內心橫梗過一枚銳利的刺,紮得她好痛,卻也把心底最後的愚頑紮碎,化為從容。“世有頑疾,必有良醫。你放心吧。”她不由說。

“麗詩,謝謝你。”他感激她的寬容與真摯,“盡管這個世界已發生了全方位的嬗變,我覺得,每個人內心深處還應該保留一份最純淨的情感,就像一塊明礬,隻會澄明純淨人的內心,它不會因物欲而改變,它應該形跡於物質以外。”

她細細回味了他的話,更為自己能瞬時化大愚若大智而心明眼亮。“每個人能有你這樣的包容心,這個世界就完美了。”她歎口氣。

“好,不說這些了,喜歡吃什麼菜隨便點。”他轉移話題。

她嘴角漾出一抹沒心沒肺的笑,馬上興致勃勃地點了沙井蠔、大鵬鮑魚、烏魚、龍崗雞和鬆崗臘鴨,邊點邊嘟噥著:“你害人不淺,害我這個月的減肥計劃又泡湯了。記得有人說過,世界上沒有比對飲食更加真誠的愛了,隻有這種愛是沒有一絲雜質的。”李漢森放聲大笑,連連擊節稱好。

正說著,招待員領一個人進來:“李先生,您的客人來了。”

他忙起身伸出手,“羅伯特先生,你好。”

羅伯特笑容可掬地與他握手。羅麗詩訝然不已,是他,那個和她有撞車之緣的羅伯特。羅伯特也認出了她,驚喜地迎過來,“你好你好,羅小姐,我們又見麵了。你的傷怎麼樣了?我可是找了你好幾次。”

“已經很好了,你看。”她作出一付伸縮自如的樣子。

藍眼睛裏閃著快樂的光,“我們真是有‘緣分’,可以說‘三生有幸’是嗎?”幸虧他沒說“三生有緣”。羅麗詩心裏嘀咕了一聲。

“原來你們早認識了。”李漢森倒有些奇怪了。

“前些天,我的車和羅小姐的車差點接了一個美妙的吻。”他作出一付陶醉的樣子,“羅———麗———詩,美麗的詩篇。”羅麗詩笑而不語。

“羅小姐,你和這位李漢森先生是朋友?看起來你氣色很好,怎麼可能有先天性心髒病?”他搖搖頭。

羅麗詩一頭霧水,懷疑地回頭看李漢森,他怎麼約了個神誌不清的人。

李漢森知道羅伯特誤會了,忙解釋:“羅伯特先生,我生病的朋友不是她,是另一位朋友,她不在深圳。我帶來了她的病患資料,等會兒你看一下。”

羅伯特對著羅麗詩聳聳肩,做個鬼臉,“對不起,羅小姐。”他恢複了專家本色,認真地看起資料。看完資料,他久久一語不發,神色嚴峻。李漢森不敢詢問,隻怕這一詢,會擊碎所有生機與希望,他等待審判似的期望著羅伯特。

“李漢森先生,陳小姐的病屬於很嚴重的一類,她的先天性心髒病常會引起嚴重心律失常、血栓栓塞,你看,這兒的胸廓已經畸形了,心髒濁音界也在增大,二尖瓣狹窄、主動脈瓣關閉不全,她是屬於不典型的複合型的一類先心病,真不敢想象她能存活到現在。如果不及時手術,極有可能引發心力衰竭,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聽著一串串硬邦邦的醫學術語,李漢森的心抽緊了,“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我建議去美國施行心髒瓣膜植入術,先進的儀器設備配合醫術高超的醫生,我有把握治好陳小姐的病。不過———”他欲語又止。

“還有什麼難題?”他剛放寬的心又收緊了。

“這需要很大一筆費用。”李漢森籲了口氣,“錢不是最大的問題,羅伯特先生,隻要能治好她的病,再多的錢我也會出的,隻要你肯幫我們這個忙。本來我就打算春天帶她到美國去治病,現在有你幫助,真是太好了。”

“羅小姐的朋友,我一定會盡力幫助的。”他轉過臉,目不轉睛地看羅麗詩。

羅麗詩感覺自己有喧賓奪主的味道,避開他的目光,支開話題,“我們吃菜吧。”

羅麗詩走進公司電梯,兩個新進公司的女孩子各捧著一大束嬌豔欲滴的玫瑰,臉上也流露著羞澀而嬌豔欲滴的笑意。

情人節,做女孩子是幸福的,做有愛人的女孩子是幸福的。

“羅經理。”她們跟她打招呼,有些畏怯,也有溢於言表的驕傲。

有那麼一刹那,她心頭掠過一絲黯淡,旋即調整到平和,“男朋友送的,好漂亮,好幸福。”女孩子們到十樓出去,她繼續上十五樓,對著電梯不鏽鋼鏡麵裏的人搖搖頭。

辦公室桌上堆滿了五彩繽紛的玫瑰和巧克力,空氣中飄著濃重的花香奶香。年年都有這麼多花,有些是客戶送的,有些是追求她的人送的,她年年都為這些東西如何處理而發愁。

找來幾個大花瓶,倒水給花安好位置,已到她這裏,總得給它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至於辜負了花的綻放。

甫坐定。女秘書叩門而入,捧著一大簇玫瑰,龐大得幾乎罩住她一頭一臉,她喘著氣,“羅經理,這花放哪兒才好?”她驚訝地看花,至少也有九十九朵玫瑰,是誰做得這樣招招搖搖炫炫耀耀?

“誰送的?”她接過花放在桌上。

“鮮花店。喏,有一張卡。”她打開卡:祝親愛的羅小姐永遠年輕美麗。羅伯特。

怎麼會是他?看著歪歪扭扭的字,她幾乎失笑。他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字卻差勁無比。女秘書一臉羨慕,她還沒收到過情人節的玫瑰,心眼裏早就酸酸的。

“小餘,你把那些花和巧克力拿出去分給大家。”她指著剛才的花。

小餘樂顛顛地抱著東西出去。

放置好花,坐在桌前,對著花若有所思。猛想起,羅伯特怎麼會知道她的地址?她沒透露過啊。

電話響。“哈囉,羅小姐,收到鮮花了嗎?”輕快爽利的聲音。

“收到了,謝謝,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地址?”

“上次你看病我記住了你的公司地址,找到你不會是很難的事。我想請你今天共進晚餐,你同意嗎?”

她一時說不出話。相識不深,交淺言重,如何是好?

“五點鍾我來接你。”他自說自話。

“不用了,我自己來。”她不想他開著大奔太招搖。此語一出,才知道自己落入了自設的誤區。但,去就去,總不成他會吃了她。何況,避開這個纏人的節日也好。

普通的中餐館,卻布置得燭影搖紅,情調旖旎,有些不倫不類。羅伯特可真會找地方,看來他的“中國通”是副牌的。

藍寶石一樣明澈的眼盯著她,舉起手中的酒杯,“明天我要回國了。為我在情人節與一個漂亮的中國女孩子共度,幹杯。”

“為你平安回國,幹杯。”

“你們中國人對人最大的祝願,就是‘平安’嗎?”

想了想,她肯定地點點頭,“對,有平安,才有一切,才有可能用生命再次創造未來。”

“看來,我們的冒險激進思維,也該好好調整一下。”

“對啊,不顧後果的冒險無疑是魯莽的,它沒有考慮下一次創造的可能性。”

“我還會來中國的。還想冒一次險,因為這裏給我的印象太深。”

“是嗎?中國最令人難忘的是什麼?”她不經意地問,出於禮貌。

“你。”他坦率地。

她驚訝地張大眼,差點把酒杯摔破。這個羅伯特,總是讓人受驚。

“羅小姐,我發現我愛上你了,下次來中國,我要帶上我母親留給我的鑽戒,向你求婚。”山姆大叔坦率突兀得令人驚詫錯愕的個性,根本就容不得柔情流盼、似沾非著、九曲回腸的情愛纏綿演繹,愛了,就愛了,沒有一絲一毫的暗示、婉轉、做作和拖泥帶水。

羅麗詩哭笑不得。這算什麼,相識還不到一星期,和她想象中那種深情如許含蓄典雅的愛情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羅小姐,你太美太美了,從沒一個女孩美得像你這樣,有你這樣美麗可愛的女性做妻子,我一定會很幸福的。”他沒有像別人那樣許願給她幸福,反而自我陶醉於自許的“幸福”。

可是,她竟然沒有一點反感。

恍然間,心底張羅起零星的記憶的碎片……

“麗詩,你太美太美了,從沒一個女孩子美得像你這樣,我一定要娶你為妻。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記憶的碎片隻是煙灰一樣刹那燦紅,旋即黯黯地彈落在心底,一陣刺痛,她手中的酒杯一側,灑出些酒。

“羅小姐,你怎麼了?”

她從太虛幻境中醒來,“沒什麼,今天事太多,我有點累了。”

“好,我送你回去。”他體貼地站起身。

她側過臉看這個偉岸如岩的異國男子,一股奇異的煙草氣息襲向她鼻端,溫溫的,融融的。心頭不知怎的一寬,忍不住有淚流的衝動。換一種方式生活,未嚐不是不可以的。

“喔,對了,請問你是什麼星座?”他一本正經地說。

她又忍不住想笑。這是個很有趣的情人節。

有叔叔在,縱然英雄遲暮,卻是虎威猶存。叔叔一走,董事們嚷嚷著把公司清盤算了。唐金山和程誌和眼見得大勢已去,再也不願掛著一個空空的董事虛名,把手中股票悉數拋出,此舉頓讓全集團人心惶惶,大家爭相拋股求現,並私下裏打著算盤另謀生路。

李漢森經過幾個晝夜苦苦的深思熟慮與判斷分析,斥資千萬,毅然收購了一部分股票。他在等待黑暗中的一片曙光。

帶陳盈去美國治病的行程,一拖再拖一延再延,他實在無法抽身離去。陳盈更是拒絕這個時候去美國,任人怎麼勸說也不肯。

峰濤浪穀裏的中南公司全體上下巴望著他。

他在道與義之間苦苦喘息。

一九九八年六月,華爾街股市峰回路轉,出現上漲趨勢。受此拉動,東南亞股市表現出不俗跡象,香港恒指勁揚。亞洲各地股市競相拉出紅線。亞洲有了複蘇的趨向,投資人信心恢複,利好消息時時四處飛揚。

李漢森敏銳感覺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把手中的股票全盤拋售。此舉無疑是自斷後路,中南已宣布退出股市,但也及時彌補了前期的大額虧損。

“漢森,眼看著股市又要複蘇,中南已在上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中南還有上市的一天嗎?”張一澤問,他手中股票已不多,正為太早拋售而後悔呢。

“張伯,你知道人死前會有什麼跡象?”他冷靜地說。

“什麼?”張一澤眨巴著紅紅的小眼睛。

“回光返照。”

果然,不出幾天,亞洲股市又風雲突變,李漢森及時躲過一劫。

股市搏擊,讓李漢森苦不堪言,心力交瘁。

一直承諾春天要帶陳盈去美國治病,到秋天了還沒實現;一直許願要建福利院,還是一個空中樓閣,什麼時候才能如願以償?!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以筆支額,目光茫然,落點無從,連門敲了好幾下都渾然不覺。

門開了,財務部經理老邵手裏捧著報表進來,在桌上放下,欲言又止。

“老邵,你有事?”他看他神色有異。

老邵臉色漲得紅紅的,有點要哭出來的樣子,“李總,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我跟董事長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厚待我,現在他走了,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

“你想說什麼?”他已猜出幾分。

老邵抖索著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得很舊的信箋,頭也不敢抬地遞到他麵前。辭職信,隻三字,李漢森已不想看下去,把信反麵覆蓋,對他頷首,“好吧,我同意。”

“李總,我真的沒辦法。”老邵淚如雨下,也不拿紙巾去擦,“我家有五口人,有老娘,有兩個十二歲的雙胞胎女兒,老婆身體又不好,是個藥簍子,靠我一個人的收入———現在公司這樣子,我實在是迫不得已———”

“你打算怎麼辦?”遞給他一張紙巾,他平靜地問。

老邵用紙巾擦擦鼻涕淚痕,“回內地,回杭州老家,那裏受金融風暴的影響小一些,有親戚幫我找好了位子———”原來,他早有打算。棄暗投明,良禽擇木而棲,怪他不得。

李漢森拿過電話,“小王,給老邵結賬,多算兩個月薪水。”

“李總———”老邵的淚又出來,忙用袖子去擦。

“我不會怪你,換作我,也許走得比你更早。老邵,你走我就不送你了,中南如果還有發達的一天,你想來,我去接你。”他誠懇地說。

“李總,謝謝———”他隻好更加用勁地擦著感恩的涕零,邊擦邊走。

“老邵。”李漢森走到他身邊,老邵惶恐地看著他,唯恐他改變了主意。“謝謝你,那次,幫我把錢彙到瑞士銀行。”他重重地握住他的手。

送走老邵,李漢森把頭靠在椅子上,長長地歎了口氣。暝色漸漸四合,而窗外燈火輝煌,車如流水馬如龍。螟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好久沒想到的一句唐詩。

人喊馬嘶的商場把整個人變得渾渾噩噩,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

傍晚,他回到住處,連晚飯也累得不想吃,就疲憊地斜躺在沙發上。鍾點女工趙媽過來,“漢森啊,我做了你愛吃的燒鵝,還有蜜汁叉燒,你吃點吧。”李漢森不喜歡趙媽叫他“李總”、“李總”的,他喜歡趙媽喊他“漢森”時那帶粵語的長長尾音,感覺親切而家常。

“趙媽,我暫時不吃,你放桌上好了,你先回去吧。”

“漢森,你別擔心,中南高科我也買了,還沒拋出去呢。”

“你還沒拋?”他一下子坐起來,“趙媽,你快拋吧,趁這幾天股價還沒回落,快拋出去算了。”他知道趙媽是好心,希望用微不足道的資金助他一臂之力。

趙媽看著他,心裏疼惜這個沒有絲毫老板架子,反而親和得如同自家孩子一樣的雇主,歎口氣,“那我先走了,等會兒你用微波爐熱一下再吃,喔。”

音質優美的音響裏低回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秋日的私語”。錚錚,琮琮,琳琳,琅琅。那些秋日,爾雅咖啡館,美麗的傾訴,化作一屋繽紛的音樂,由心鍵輕輕拂過。

除了必要的應酬,他更喜歡獨自享受一份簡約的人生。當然,能和自己所愛的人拉上長長的窗簾共進一頓簡單的晚餐,那不啻是幸福人生。幸福於他,竟是如此單純!但在他眼裏,卻是遙遙無期。

音樂停頓。室內一片靜寂。他久久跌入那傷感的氛圍裏,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出神。

回想起大學畢業以來的一段段曆程,那時雖說也有競爭也有拚搏,但其程度豈可與而今檣櫓灰飛煙滅的激烈同日而語?

記起自己曾對王永民說過:這種東西,怎麼說?它不是光憑理性、頭腦和智慧就能贏的。它需要方方麵麵的知識,政治經濟金融,甚至還有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內,說得好聽點是運氣吧。一個老婆婆做的股票,未必會比股票分析專家的差。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涉及的。

而今他涉及了,是不是就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是真被迫到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境地?當初院長竭力支持他來深圳,如果他知道了這付場麵,真不知會作何反應?福利院———他要建一所想象中孩子們的安樂園的夢想,什麼時候才能成真?

他更想起那個獨立不倚的獨特女孩。如果,她能在身邊。如果,她能以洞燭幽微的思維,卓爾不凡的見解,加上女性的溫婉與纖細,三言兩語,語短情長,四兩撥千斤,必定能撫慰他焦頭爛額的情緒。

不知何時,他迷迷糊糊地睡去……

……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四周死寂一片。天色越來越暗,暗得近乎怪異。天邊有紅不紅黃不黃的雲層,壓得好低,幾乎迫在眉睫……

突然,“嗚———”一個像火車聲的聲音從床底下竄出,在他耳邊尖鳴……

“啊———呃———”更遠處,一個像野獸一樣的聲音在淒厲地嗥叫。是狼!他固執地認定。他嚇得毛骨悚然,緊貼著牆角落……

“媽媽,媽媽。”他驚恐地哭喊……

“轟!”“啪啦!”一堵牆倒下,斷裂的磚塊砸在媽媽的腳上,頓時,鮮血冒出來。紅得那樣驚心動魄。蓬起的塵埃又蒙住了他的雙眼……

在他童年的眼中,牆是以緩慢的、猙獰的、吞噬的、毀滅的姿勢,向媽媽身上傾塌下來的。四周的塵埃緩緩揚起……

媽媽張開雙臂撲向他,眼裏是無比的悲痛與絕望,她淒厲地喊:“漢森———”

他滿頭大汗,從沙發上坐起,瞪著對麵青白得刺眼的牆。又是這樣的夢!片刻,又頹然倒在沙發上。他太疲憊太困倦了……

……四周一片灰蒙蒙,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來路。他在濕濕漉漉的迷霧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有人在追著他,在呼喚他。聲音好熟,身影好迷蒙。他尋聲覓去,卻找不到出路,到處是壁,到處是牆,到處是障礙,那呼喊越來越焦慮,他急得滿頭大汗……

心一急,就醒來。又是大汗淋漓。他感覺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好像有鈴聲在響。一凝神,真是門鈴。他頭發淩亂拖起腳步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蒼白瘦秀的女孩,微笑地風塵仆仆地站著。銀灰色的風衣,長長的黑發上斜斜別著一枚銀色的發夾,氣質素樸而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