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福利院。孩子們快樂地嬉戲玩耍,追逐陽光、自然和童年。草坪上,一群孩子們圍著一個長發的女孩在講故事。不遠處的一片空地,是藍圖中的新兒童村所在地。

“……小蓓、咪咪和來福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七色花。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幸福和快樂要用勤勞與智慧去換來。”故事講完了,孩子們仍不肯離去。陳盈用兩天的時間講了《七色花》的故事。

“陳盈阿姨,再給我們講個故事嘛。”

“陳阿姨你講的故事好好聽,我真想再聽一個。”孩子們張著小嘴嘰嘰喳喳。

李明霞拉起兩個孩子的手,“陳盈阿姨講了好長時間,她累了,我們過幾天讓她再講好不好?現在我們自己去做遊戲。”

孩子們從草地上爬起,向陳盈和一旁的方曉偉林綺華道別。陳盈笑著跟這群活潑的小麻雀揮手。她真喜歡這些特殊的孩子,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柔軟心使然,更因著李漢森的緣故。似乎從他們這些無父無母的孤兒身上,可以望見所愛的人幼小時的影子。

那麼對李漢森,她並非是自己給自己硬生生烙上的那個“忍情”的人?!

秋天了,他很快會帶她去美國治病。她怎不奢望自己能有一個健全的身體?!怎不向往自己與所愛的人攜手漫步人生路?!秋季是收獲的季節,她也能收獲一個健全的自己,不是嗎?

望著遠處遊玩的孩子們,她嘴角溢出了一絲微笑。

“看著孩子們,你是不是很快樂?”不知何時,穿一身綠色工裝的方曉偉和林綺華來到她身邊,手裏拎著漆桶,在陽光下笑著。兩人完全是一對相當的陽光情侶。陳盈眯著眼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他們。

方曉偉給旁邊的木欄柵塗上綠白相間的油漆,林綺華快樂地給他打下手,不時驚叫著油漆沾上她的漂亮衣服。

一個落隊的小女孩從遠處跌跌撞撞跑過來,嘴裏呢呢喃喃,翹起鞋帶鬆散的腳伸到陳盈麵前。陳盈給她係好鞋帶,她又蹦蹦跳跳地跑開。看著她的小身影,陳盈驀地想起小姍姍,心頭一震,禁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為什麼歎氣?”方曉偉不明白剛還微笑的神情轉瞬變為憂傷。

“———原先這裏有個———和我很像的小女孩,現在,不在了。”

“為什麼?”他打破沙鍋問到底。

“———上天把她接走了。”她聲音被什麼東西堵住。

方曉偉和林綺華怔住了。方曉偉有些後悔自己的尋根問底,攪著桶裏的油漆,油漆泛著一綹綹迷幻的圖畫。

“所以,你常常來這兒?”單純的林綺華還在問。

“———人活著,未必一定要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目的。有時,做幾件自己願意做的事,喜歡做的事,不也是很開心的嗎?”她略有所思地說。

“對,我現在就覺得很快樂,比和曉偉一起跑歌廳上麥當勞還要開心。”林綺華深表讚同。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就像你們現在刷油漆,不也覺得很快樂嗎?”

方曉偉低頭認真刷著油漆。他從沒幹過這種活,全神貫注地刷著每一個角落,一根根綠白相間的木欄柵在麵前漂亮地展現開來,延伸向如織如編的綠毯草地。他停下手中的活,歪頭欣賞自己的傑作,“怪不得人家說,勞動者是美麗的。”

“付出,總比攫取要來得心安理得。”陳盈說。

“付出未嚐不是一種幸福,那種不計回報的付出。”方曉偉說。

“所以———”綺華對著他,“你要對我多付出一些,讓自己幸福多多。”方曉偉擰了她的鼻子,林綺華漂亮的鼻尖沾上一點綠色的油漆。他指點著她大笑起來,她明白過來,嚷著也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兩人笑著在草地上追逐。

看來,方曉偉終於明白了自己該選擇什麼。

他這樣年輕,這樣陽光燦爛,原本不該為她而負荷沉重。他該輕輕鬆鬆無憂無慮去戀愛,去創業,去追求屬於健康的一切。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唱歌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麼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年幼的年少的往事,隻能留到以後慢慢聊。歲月真是匆匆太匆匆,就像是一條流得太急的河流,一眨眼拐了個彎,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它漸行漸遠。

河流,是她曾經生命裏的初戀。那些曾在心河裏泛起的微瀾,那些波心蕩漾,那些驚鴻照影,那些錯錯碎碎的光影,風拂過後,歸於無痕。

河流,一徑向前,向大海,向波濤洶湧,驚濤駭浪,潮漲汐落。大海,才是她永恒的遺世獨立的情人!但,她也不曾忘懷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是最初的河流,激起她對大海的向往與渴望。

她心頭有淡淡的惆悵。

正想著,手機響了。

“陳盈,我是漢森,你在哪?”遙遠的,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在福利院,和曉偉綺華他們。”瞥了遠處還在嬉戲的一對儷人。

“他們兩個怎麼樣?”

“很好,很相愛。”

“———曉偉,終於明白他自己了。”他的口吻裏透著如釋重負。

陳盈啞然。一直以來,對於方曉偉,他們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屏障,彼此誰也不肯去挑明。雖不至於疏離,卻也有種不便言傳的感覺。

李漢森終於說出了他原本隻可意會的擔憂,讓陳盈在短暫的尷尬之餘,為李漢森長久以來的患得患失而有些心酸地搖頭苦笑,但是,她又怎能對他作出莫衷一是的寒盟?她隻能對著看不見的他搖搖頭。

“剛才你的手機可能有點問題,出版社給我打電話,你的書發行得很不錯,準備再發行五千冊,問問你的意見怎麼樣?”他愉快地說。

“是嗎?太好了———不過,不會是你在推波助瀾吧?”她忽然懷疑。

“———怎麼會?你怎麼忽然之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你懷疑我不要緊,怎麼能低估了自己。”他分辯道。

“不是的,隻是覺得現在的圖書市場這樣不景氣,我又不是什麼出名的翻譯家,怎麼可能取得這樣好的成績?———不過,也許我譯得真的不賴吧。”

“你知道嗎,這裏好幾家新華書店的經理跟我說,最好請翻譯作家作個簽名售書,這樣就更加有意義了。”

“太誇張了吧,你知道我最怕這樣招招搖搖的。”

“昨天寄了個特快專遞給你,裏麵有十幾本書,是一些朋友請你幫忙簽個名,這個人情你可一定要賣給我的喔。”

“真把我當成名人了。”

“還有,上次看的那套寫字樓,你如果覺得還滿意,就找個時間先搬進去吧。”

“主人還沒進去,我先進去,像話嗎?”

“又沒讓你白住,你先住我還可以多收點房租呢。另外呢,帶點人氣過去,以後我們就開業大吉了。”

“喔,原來你早在打小算盤。說好了,新屋的打掃整理費我可是照單全收的。”

“沒問題。”

遠處,方曉偉和綺華攜手親密地過來,他們是那樣和諧而幸福。

李明霞安頓好孩子們過來:“陳盈,到裏麵坐一會兒。”

陳盈擺擺手:“不了,我還有事,回去了。”

李明霞欲言又止,看了方曉偉一眼。這一眼把兩人的目光接在了一塊兒。剛才進院時李明霞正忙著,沒格外注意到他的存在。此刻,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攫住了他們的心。仿佛他們原本是很熟很熟的,熟得近乎是———同一個人!

不可能吧。

“曉偉。”陳盈不得不提醒他。方曉偉識趣地走開,又回過頭來看看李明霞,惹得林綺華也疑心疑惑看了李明霞幾眼。

“明霞,你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她蹲下身扯著草,“自小就生活在這裏,有什麼事也出不了這個小生活圈,隻是———”抬起臉,“想知道漢森的近況怎麼樣?”

陳盈心頭恍然一震,再看李明霞,她清秀的臉上是期待。

一個孤女,自小生活在這樣一個單純得近乎呆板的生活圈裏,肩負著時時無法卸下的責任,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鋪在這裏,踏著她的花樣年華成長的是天真的孩子們。她的內心難道真的如外表這樣波瀾不起歲月無驚嗎?

而她,是不是在無意中把她微弱的萌動的期待,不經意間剪去了!

陳盈惴惴不安,“過段時間,他可能會來海城,準備把公司遷到科技新區。這樣的話———以後我們大家就有時間一塊兒相處了。”特意把“我們大家”幾個字咬得很清晰。

“好的,謝謝你,陳盈。”李明霞卻是感激不已。

回去的路上,陳盈默默無語。方曉偉明知她心裏有事,也寬慰不出所以然。林綺華不知所措貼在他身邊,不敢高聲喧嘩。

陳盈驀感胸口一陣刺痛。剛才講故事時已感頭暈心悸,是強自按捺才忍住,現在鬆懈下來,痛楚向她一浪浪襲來。她按住胸口。

方曉偉的手及時伸過來,攬住她,扶她在路邊的亭子裏坐下,緊接著擰開藥瓶,倒出藥丸讓她服下,“你還是不要辦公司了,你這樣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四處奔波。”林綺華茫茫然瞪著一雙大眼,她覺得今天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事。

陳盈無力地依在一根柱子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該放棄的,我會用生命去搏得,該放棄的———我不會死死攥在手裏。”

“我幫你。”

“對,陳盈,我和曉偉一起幫你。”

“讓我看看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撐不下去了,我會找你們的。”她拍拍林綺華的手。

“———他不該撒下你不管,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不會看著心愛的人受苦。就算他能感應到你的痛你的傷,但這有何用?他能看到你現在這付樣子嗎?”他忍不住抱怨。

“他呀他,你們在說誰?”林綺華嘀咕著。

“你這樣做,是不是對自己太不公平?”他說。

“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有些事,我不想勉為其難。”

“勉為其難是你自己。自己給自己壓力,給自己打死死的心結,到頭來,傷了彼此。其實,你是很在乎他的。”她把臉移向另一側。方曉偉不是她的最愛,卻能了解得她這麼深。

“你愛李漢森,又怕連累了他。小盈,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矛盾成這樣?”方曉偉直言不諱。

陳盈半晌不語。

“兩個人相愛,不用懼怕別的。怕的隻是,被愛的人根本不在乎那個在愛她的人。”他幽幽地說。

一輛出租車過來。“我先回去了。”陳盈登上車。車子掠塵而去。

綺華怔怔地,“曉偉,你和陳盈都在說些什麼?”

方曉偉看著綺華純潔的麵容,忽然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這張麵容,讓她永不受到塵埃和傷害。“在說一個關於付出和擁有的故事。”

“不是說‘付出,總比攫取要來得心安理得’嗎?”林綺華忽然聰明起來。

“對,綺華,你比我以前想象中的更加可愛了。”他輕輕捏她柔嫩的臉。也許,陳盈隻能是讓他長久遙想的偶像;而綺華,才真的是他心之所愛。

“以前想象中的我是什麼樣的,快告訴我。”她頓足。

“以前呀,隻是個———”他促狹地壞笑。

“你說,你說不說?”她嗬他的癢。

“以前隻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麵貌漂亮的———芭比娃娃。”風中傳來兩人歡快的笑語。

李明霞把最後一個孩子安撫入睡,又習慣性地坐在寫字桌前,翻看相冊。相片中爛漫的小女孩在向她笑。

唐山大地震時,她六歲,懵懵懂懂記事的年紀。她依稀記得,父母好像是幹粗重體力活的,母親寡言,父親沉默,對她並不親昵,有時嫌她煩時,就說:“你再煩,就把你賣掉,賣回南方去。”這樣的話說多了,她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父母親生的。她偷偷向疼愛她的當老師的姑姑吐露這個秘密,姑姑總是搖頭,“別胡思亂想,聽爹媽的話,他們疼著你,疼在心裏呢。姑姑也疼你。”

“七·二八”的天崩地裂,把愛她和不怎麼愛她的人統統帶走。在地動天搖的驚恐裏,姑姑把一包餅幹和一瓶水塞給她,把她使勁推進笨重的大桌子底下,“明霞,快躲進去,快躲進去,如果還能活下來,記得去找———”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被轟然倒下的牆淹埋。

然後,她瞪著驚恐的眼看著整個世界在她麵前崩潰、倒塌———以後,就是在福利院長大的日子,姑姑臨死前那沒說完的半句話,繚繞心頭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