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你讓我去找什麼?”是找一件東西,還是找一個人?黑夜中,她輕輕對著北方說:“姑姑,你還活著吧?我還有親人嗎?我的親人在哪兒?”不知怎的,白天那個叫方曉偉的帥氣男孩的麵容總是晃在她眼前。她對他有種———非常非常熟悉的感覺。不是那種出於男女之間的情愫,而是一種,一種———熟悉得近乎自己的手和足的感覺———手足之情?
怎麼可能?她長在唐山,他卻生在南方。相去千裏,怎麼可能!
除非———除非她不是唐山的父母所生!
她搖搖頭,試圖把這個近乎荒誕的念頭驅走。怎麼可能?她又記得,父母其實對她還是不錯的,隻是因為家境貧寒生活所累,因為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常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她,摩挲著她的頭,久久不擲一詞。
李漢森近乎天方夜譚式找到了失散二十多年的叔叔,這更讓她產生了追尋親人的念頭。
自從了解林綺華的可憐身世後,方母對這個漂亮而有禮的女孩子曾經從事過的職業,也就不怎麼窮究了。加上林綺華嘴巴著實甜蜜,方母對她再度起了好感,幾次向兒子提出再次邀請她來家玩。
“你上次不是還嫌她這嫌她那嗎,怎麼現在又緊張了?”
“你這是什麼話?人家女孩子模樣漂亮又懂禮貌,還會燒菜做飯,這樣的女孩子現在還有幾個?別再猶豫了,別讓人家追去了才後悔。上次不是還沒了解事實真相嗎?”方母繃緊臉,“你小子倒挺會抓空子的。還有,我警告,不許搞出格的事。”
“你說什麼呀。”方曉偉不自然,臉不覺紅了。幸好方母沒注意。
“對了,小盈現在怎麼樣了?”方曉偉瞥了母親一眼,“她很好,馬上要去美國動手術了,回來後,就是一個健健康康的漂亮新娘了。”話語中不免有些酸溜溜。
“真的?”方母很高興,見兒子悶悶不樂,奇怪道:“她的病要治好了你反而不開心?你不是很早盼著她好好的嗎。”
“誰說我不高興?我比任何人都盼著她早一天好起來。”
“那你———喔,你還在怪我拆散了你和小盈,她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你不開心?傻小子,小盈注定和你無緣,你和綺華是好好的一對,你別這山望得那山高了;還有,兩個人別老是鬥嘴紅臉的,那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人的命是天生的,該有什麼該沒什麼,前生早有定數。”說著又不免感慨係之:“你姐在的話,說不定早有孩子了。”
“媽。”最怕媽媽這樣的歎息,讓他心裏一陣陣發緊,“要找失散二十多年的姐姐,真的,真的有些難。”說著心頭也不期然想起福利院裏那個有著特別眼緣的李明霞,心頭微微一顫,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
“我也知道很難,很難,說不定,說不定———”方母的聲音顫起來,“她已不在人世了,我們還這樣找著找著———”
母子倆相對無言。憑著一己之力,憑著抓不住觸不到無從憑藉的“信念”二字,要找一個音訊渺茫二十年的人,真是太難太難了。
“也許,隻能靠緣分了。”方曉偉說。
“也許,隻能靠天意了。”方母說。
陳盈帶著兩個年輕人來到科技新區的那間寫字樓。五樓,不算太高。當時他對她說過太高了對她的心髒不好。她真的懷疑他是為她而租房的。
打開門,她呆住了。
寫字台、沙發、電話、電腦,還有盆景綠化,各種擺設一應俱全一塵不染。走道上的白色寫字板上貼著一張紙條:陳盈,我已派人先打掃過了,我不想讓你收取清理費。李漢森。
她半晌才回過神來。心裏歎口氣,他真的這樣不給她機會嗎?一切來得太輕而易舉,讓她無從適應。她注定是個在跌宕中才能起伏才能生姿的人啊。
電話響。她按下免提鍵,憑感覺知道是誰。
“陳盈,你搬來了?”李漢森說。
“為什麼事事安排得我無從下手?你會讓我失去奮鬥的意誌。”她無奈地說:“或者,你幹脆買幢別墅把我供起來好了。”
“你以為以後還會這樣一帆風順嗎?現在隻是為你提供一個相對舒適的工作環境而已,讓你不至於為這些瑣事煩心。我們公司下個月搬過來。現在,工作馬上要開始了,我馬上叫人發份E-Mail過來,一小時之內譯好發回來,不然,下次沒得業務給你們做了。”他的口吻公事公辦。
陳盈精神一振。E-Mail很快發過來,足足有六張,漢譯英。她迅速把資料分成三份,每人一份,在三台電腦前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偌大的空間裏隻聽得電腦清脆的擊鍵聲。
陳盈心頭不期然流過一脈倏然,夾帶著感動。真的太幸運了,能在這樣寫意的環境中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資料很快彙總到她這裏,仔細地檢閱校對一遍,發出電子郵件,她長長舒口氣。
一陣疼痛又向她胸口襲來。她趕緊放下鼠標,抓過藥瓶,含下硝酸甘油。過了會兒,才漸漸緩過氣來。近來,她的心髒時時這樣發作,心在向她發出警告:過度的操勞損耗,羸弱的心已不勝負荷了。
如果,生命真的剩餘無多,她能不爭分奪秒嗎?她真的在與時間賽跑,唯恐落在時間的後麵。
電話再度響起,是李漢森公司裏的秘書,告訴她工程師對這份資料相當滿意,希望以後大家多多合作。
陳盈喜不自勝,接著她把待譯的資料交給同來的小妮和大平。他們是一對戀人,剛從外語係畢業,準備出國深造,因感動於一個身患沉屙的女孩獨自奮鬥的傳奇,便熱熱心心地跑來幫陳盈做事。事先聲明了不拿報酬,權當練練手腦。
陳盈正碰到一個金融名詞搞不懂,手頭又沒有可查的資料,便上網查詢。忙亂中鼠標一晃動,竟點到一個陌生網站裏。她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失落真愛”網站。網上都是一些找尋親人、朋友和愛人的資料。
陳盈一時好奇,就在網上瀏覽。
“唐山”,“大地震”。她看到幾個字眼,心頭一震,忙鍵入這兩個關鍵詞。一會兒,屏幕緩緩拉開一張張資料: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時間3時42分53.8秒,東經118.20度,北緯39.60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
有如四百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麵十六公裏處的地殼中猛然爆炸!……
中國唐山,一座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在地球局部的震動中,夷為平地!……
重傷164851人,死亡242769人。……
唐山大地震,迄今為止四百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慘的一頁。……
直接損失30億……
是1923年“9·1”東京大地震的2.4倍。1960年“5·22”智利大地震的35倍。1964年“3·28”阿拉斯加大地震的1300倍……
孤兒3000名……
陳盈第一次真真實實地了解到唐山大地震死難的冷峻數字。此前,這些數字和她根本是遙遙無期;此後,這些數字永遠銘在了她的心底!
燁燁震電,不令不寧;百川沸騰,山塚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千年前《詩經》裏地球的震撼是如此的壯觀神奇。
西奈全山冒煙,因為耶和華在火中降於山上,山的煙氣上騰,如燒窯一般,遍山大大地震動……《聖經》則如斯描述大自然突變的詭秘異常。
而把生靈與文明橫掃落地的地震到底是什麼樣呢?
上地幔和下地殼的岩漿與熱物質向上,地殼加速遷移,引起垂直用力,地殼運動產生的強大地應力長期集中造成的巨大彈性應變能,在岩石中積聚著,貯藏著。當岩石的強度被突破,地殼就猛然斷裂、崩潰!……
陳盈看著艱澀的地質術語,對著熒光閃閃的屏幕無力地搖著頭,心黯然得都快沉下去了。漢森———他就是在這樣一場慘絕人寰的劫難中,成了3000名孤兒中的一個……二十幾萬的生靈,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麵對自然不可抗拒的震懾,貴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真的太脆弱太脆弱了———
人類用無數時間和勞動所建樹的成績,隻在一分鍾之內就被毀滅了!可是,我對受難者的同情,比對另外一種感覺似乎要淡薄些。就是那種被這往往要幾個世紀才能完成,而現在一分鍾就做到了的變動的情景所引起的驚愕的感覺……
這是1835年達爾文麵對智利康塞普西翁市大地震而發出的震驚,如果他能看到唐山大地震,還能再說些什麼?!
人類開辟天地玄黃,創造了那麼多輝煌的文明與曆史,大自然能用無形之手,刹那之間把它毀得片瓦不存!所有的奮鬥,所有的拚搏,是否真的有價值可言?
而人類,仍在一代一代薪火相傳著生命以及生命得以繼續的理由。
接著,陳盈看到了另一頁上的幾則尋親故事。
這是唐山大地震中的幸存者所述的故事。有個三歲的小女孩被人從南方輾轉拐賣到了唐山,被她不能生育的哥哥嫂嫂買下。哥嫂在大地震中死亡,侄女可能存活。而她也被救援活下來。眼下她舊疾複發餘生無多,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是能找到可憐的侄女,讓她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回到父母身邊。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盡早告訴侄女,她是從哪兒來的。侄女的名字叫———
陳盈睜大不可思議的眼,瞪視著這個名字:李明霞。
她的呼吸都快滯住,趕緊又服下一顆救心丸,握鼠標的手都把握不住了。
對,她像他,像極了他———怪不得———怪不得李明霞那麼熟悉。她的呼吸又急促起來。片刻,一把推開鼠標,跟小妮和大平匆忙告別,就向外跑去。
“哈哈,這麼多好吃的菜。”方曉偉和林綺華走進家,方曉偉一見滿桌佳肴,饞得口水直流,伸手抓了一塊烤鴨就往嘴裏送。
方母打了一下兒子的手,笑罵:“也不洗洗手就吃,你看綺華都在笑你了。”
“笑什麼笑。”方曉偉把一塊烤鴨皮塞進林綺華嘴裏,堵住她要鑽出來的嘲笑,“看你還能說什麼。對了,媽,今天是什麼日子,做了這麼多菜?”
林綺華笑嘻嘻地從背包裏取出一隻銀灰色的手機,“上次你說手機不靈了,你看這個怎麼樣?”
方曉偉接過手機,還懵懵懂懂的,“幹嗎幹嗎你們,錢多了咬手是不是?”“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方母略帶不快地說。
嚼烤鴨的嘴停住了,他想起了,今天是他和姐姐的生日。世上是總有這樣巧合的事,在第一個孩子失蹤三年之後,上天在同月同日把第二個孩子送來。這也許是給方家不幸之中帶來的些許安慰吧。但這樣的寬慰讓方母倍加傷感。
“曉偉,媽媽有預感,你姐姐一定還活著。媽媽年年給她過生日,她一定會感覺到家裏有人在惦著,想著。”方母喃喃地說著,虔誠地燃起三炷清香,朝供奉的桌上拜了三拜,“各位列祖列宗,曉倩她爸,你們在天有靈,保佑早日找到曉倩,她是個乖孩子,不知道在哪,受過多少苦多少委屈,過生日了也沒人記著———”
……“媽媽!媽媽!”小女孩尖細的哭喊聲遠遠傳來,雙手雙腳亂踢亂蹬。一個麵目模糊的人抱起她逃竄,消失在暮靄沉沉裏……
……“曉倩!曉倩!”方母頭發蓬亂,額上迸出豆大的汗珠,混雜著淚水,糊了一臉,她雙手緊抓床欄,陣痛自腹部抽心剝髓地湧至全身……
……小女孩步子蹣跚地走向陰暗的屋子,不小心絆了腳,嫩生生的膝蓋冒出血。小女孩哭著蹲下身,“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一縷血跡從方母緊咬著的嘴唇上緩緩滴落,她全身抽搐、顫栗:“曉倩,曉倩,你在哪兒?”
……小女孩驚恐地望著黑暗的周遭。地在動,天在搖,人在喊,狼在嚎。她瞪著驚恐的眼看著世界在她麵前崩潰、倒塌……
……方母渾身劇烈地抖動,抓著床欄的手幾乎成了兩把鐵鉗。她感覺身子猛地被掏空,一下子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洞……在昏厥的那一刻,她清清楚楚聽到了男嬰的啼哭……
方母渾身一激靈,“曉偉,我有時做夢總夢見你姐姐被埋在一個廢墟裏,她怎麼會被埋在廢墟裏,怎麼會?”
“媽,你太想姐姐了,所以出現了幻覺。其實,姐姐也許像我們現在這樣平平安安的呢。你不要亂想了。”方曉偉心頭酸澀,林綺華擁住方母的肩,兩人一左一右為方母拭淚。三個人傷心了一會兒。
方曉偉和林綺華把廚房裏的湯端出來。一桌子美味,吃的人卻了無心緒。
李明霞正在整理行裝,與爭相攀上來的孩子們一一吻別。雖說隻去國際兒童村進修學習半年,她仍與孩子們難分難舍。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仍纏著她,哭著嚷著要她親要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