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方曉偉在陳盈家門口徘徊了足足半個小時。最後決定,叩開那扇原本十分熟悉而今卻已生疏的門。在陳盈媽媽略帶錯愕的注視下,方曉偉把一張鮮紅的灑著金點散發著清香的結婚請柬遞到她麵前。
“曉偉,你要結婚了?”不知為什麼,陳母心裏有又輕鬆又難受的感覺。曉偉真的是個好好的男孩子,可他再不可能做自己的愛婿。
“大阿姨,請你們喝喜酒,就這個月二十日。”她屈指一算,“還有一個星期?這麼快。”方曉偉點點頭。
“你結婚了,你媽媽總算放心了。唉,日子過得可真快,兒女都這麼大了,我們真老了。”她雙手在圍裙裏擦著,慨歎著。
方曉偉直朝陳盈的小屋瞟,她看出他的來意,暗暗歎口氣,就去敲女兒的門。陳盈打開門,兩人對視了一會。“進來吧,曉偉。”方曉偉走進陳盈的小屋,這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以後,怕更疏遠了。他看了她的書桌一眼,攤著有條不紊的書稿資料,她總能把生活安排得從容不迫。
“你的新書譯得怎麼樣了?”
“快殺青了。”
“出版社聯係好了沒有?”
她點點頭。
“你已出了第二本書。出版了,第一個讀者算我,好不好?”
她點點頭。兩人陷入沉默。
“小盈,我們之間難道真的這樣無話可說了嗎?”他好難過。
“其實,我們原本可以是無話不說的。”她也很難受。
他看著她,原本是他自小發誓要保護的女孩子。她,是他最初的愛戀啊。他禁不住心潮翻湧。
驀地他一疊聲追問:“如果沒有李漢森,如果沒有林綺華,你敢不敢否認,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點的感覺?你敢否認嗎?”他把瘦秀的陳盈擁入懷中,這少年時愛戀著的女孩,怎麼可以———不再屬於他呢?
少年,那少年的時光啊。
……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子大模大樣地走過來,乘方曉偉不注意,把一封折疊得像蝴蝶一樣的信塞進他的手心,然後瞅瞅臉紅得像柿子一樣的方曉偉,咯咯笑著跑開了。手裏的信像一團火,扔也不是,藏也不是,方曉偉快哭出來了。
“曉偉,你等等我,幹嗎跑這麼快。”氣喘籲籲的陳盈跑上來:“周梅又找你什麼事?”周梅是學校裏出了名的後進生,臉蛋很漂亮,成績卻一塌糊塗,膽子大得嚇人,抓蟋蟀、蚯蚓之類的蟲子嚇唬女老師,常和男生混一塊兒掏鳥窩、踢足球、打架,父親是個大老板,動不動就開著車子來學校裏送禮、捐物,指望著留了兩年學,比同班同學高一個頭的十五歲女兒能拿到畢業文憑。沒人見她不頭疼,卻又不得不讓她三分。誰招惹了她準沒好事,她看上了誰,誰也得遭殃。
現在她看上了齒白唇紅眉清目秀的方曉偉,寫了一封“情書”,裏麵說了一大堆喜歡他的話,然後大模大樣地塞給他,讓十二歲的方曉偉驚惶失措膽戰心驚。
“沒———什麼,沒什麼。”方曉偉緊張地說著,慌亂地把“情書”塞進書包。兩人一起走回家,方曉偉一路心神不寧,想著周梅明天要他也寫一封“情書”的事,心情沉重得像是墜了塊鉛。
快到家門口,陳盈忽然記起一件事,“曉偉,你昨天借的那本練習本呢?”方曉偉平時腦子滿靈光的,有時做不出題目了,就偷工減料向陳盈求援,陳盈警告他作業得自己完成,他滿口答應屢教不改。他低頭從書包中取陳盈的練習本,一不小心,把那封蝴蝶狀的“情書”帶了出來。
“這是什麼?”陳盈好奇地撿起。
“給我,你給我。”方曉偉的臉又紅了。
“我看看,讓我看看嘛。”陳盈更好奇。
方曉偉一把奪過,陳盈呆住了,以往她要做的事,方曉偉還很少不樂意配合過。她沉下臉,轉身就走。方曉偉最怕她生氣,隻得追上去。
“喏,給你看,給你看嘛。”他急急拆開折得緊緊的信。
“不,不要看,我才不要看呢。”她昂著頭。
“你看嘛,你看嘛。”他死皮賴臉地塞給她。
她才不情不願地展開看:
我喜歡的方曉偉,我最最喜歡的方曉偉,你好:明天我爸爸媽媽不在家裏,你到我家裏來了,我就給你準貝(備)了奶糠(糖)、巧克力、平(蘋)果,你一定要來,你不來,我要天天寫信給你看,直到你到我家裏來了。我現在很喜歡你了,我就不喜歡王誌強了,他愛拖鼻弟(涕),帶出去人家看沒有風席(度)。還有件事,你也要明天寫信給我。愛你的周梅寫。
看完這封白字連篇語句不通的“情書”,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他們才十二歲,從未碰到過這號事,談情說愛?真是天方夜譚。
“小盈,我該怎麼辦?那個周梅肯定不會放過我的,她會弄得全班人都知道,這下我的名聲臭了,老師會批評我,同學們會笑話我,媽媽會罵我,我該怎麼辦?”方曉偉陷入想象中的臭名昭著,沮喪不已。
陳盈想到的卻是方曉偉以後再也不能同她一塊兒玩了,他會娶了周梅做老婆,他會同她結婚,他會和她生小娃娃。十幾歲的孩子一聽到“愛”、“喜歡”,就認為肯定是同“結婚”這樣實實在在的事聯係在一起的。
兩人垂頭喪氣,為周梅的“大膽示愛”所帶來的災難而痛苦。
“這樣吧,小盈。”方曉偉痛苦思索後說:“就算以後我和周梅結了婚,我也會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不會喜歡她的,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真的,你說話算話喔,你不能娶了老婆忘了我。”陳盈噙著淚說。
兩人鄭重其事地拉拉手,才步履沉重地走進家門。
第二天,周梅仿佛忘了這事,又和男生咋咋呼呼地玩耍去了。倒讓方曉偉和陳盈一愣一愣地,陳盈幾次對他說,要不去問問周梅,是不是忘了去她家吃糠(糖)的事。而方曉偉悄悄撕毀了“情書”,他的第一場“初戀”就這樣無疾而終……
現在,他真的要娶妻要結婚了,但是,他再也不可能和陳盈天天在一起了,那爛漫的童趣,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們是姐弟,是兄妹,是手足,是朋友。
那似沾非著縈縈相係的情懷,曾閃爍在彼此初次萌動的心際,在遙遠的純真年代。由著這輕悸,才有了生命真正意義上的震撼!如果,生命是一冊不可重讀的篇章,初戀,就是那最初的扉頁,一經翻啟,怎能再次重溯?!
生命,怎能重溯?
她輕輕推開他。方曉偉望定她,“你知道嗎?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陳盈忍不住淚盈於睫,“綺華是個好女孩,你會發現,她才是最適合你的。”
他才頹然想到此行來意,嘴角牽強地笑笑,從口袋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把鮮紅的喜柬送到她麵前。她接過,看了會兒,細心地折好收起來,然後,坦然伸出手,看著他,“恭喜,曉偉。”
方曉偉緩緩伸出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他分明看見她眼裏那安然無爭超然物外的神采,她溫潤的手澤和掌心的敬謝不敏,此前不曾為他而溫,此後,亦不會為他而敏。這雙手,自有可安心交付的去處。
她這樣坦蕩無邪,他卻對她有著不可啟齒的心心念念,他真愧對那真正愛他的女孩。“———愛惜自己,以後,我恐怕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事無巨細,還有資格,有權利,來問長問短。”
“不要說這樣的話,這樣對綺華真的很不公平,我很難堪。你必須調整你的心態,不然對綺華是個欺騙。”
“———對,我必須調整我的心態。”他抬起微笑的臉:“不然,怎麼做人家的丈夫?小盈,你說得很對,謝謝你。下個星期你來參加婚禮,綺華請你做女儐相,我請李漢森做男儐相。我們四個人,是非常非常相配的,你說是嗎?我走了。”
“曉偉———”她喊住他,猶豫著該不該把李明霞的事告訴他。
他回身看她。
“———好好愛綺華,不要辜負了她。”她還是那事咽了回去。
李明霞遠在大洋彼岸,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說破這個目前還無法實踐的夢。雖然,它已可觸可摸,但,留著它吧,總有一天會相逢一笑泯盡思念。
方曉偉走出陳家,額頭抵在一棵樹上,內心悵然不已。
他默立在暗中,天邊,漸漸有一圈銀白色上來,一個冷、白、圓的月,帶來一大片皎皎溶溶。華蓋亭亭浮翠張羅的樟樹,在月下婆娑弄影,愈顯寂寞。
多少往日的柔情,多少往日的愛戀。
那少年的時光,青春初萌的悸動,曾起誓的嗬護與鍾愛,一切一切,將隨著一紙婚盟,飄渺在記憶之外———對於摯愛他的女孩,他也是深愛著的。隻是,無法將那刻骨銘心的初戀情懷,瞬間換成另一則歡顏。心頭湧上隱隱的痛,那是種被人用鈍刀一點點慢慢鋸開的痛,還不容許說痛!
不管怎樣,今後,他將與她———綺華,這個視他為天,視他為地,視他為天地間至愛至真的純真女孩,攜手麵對莫測的風霜雨雪。一經婚盟承諾,他是不會輕言放棄的,他會成為這份盟誓的最好簽約者。
從沉思中抬起臉,他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林綺華,想念她的一顰一笑,他無所傍依的情感,需要她柔韌而溫柔的支撐。
突然,他感覺到身後有人在跟隨,放慢腳步,後麵也隨之緩慢。加快步子,後麵也步履匆匆。走到一處拐角,他驀然折身,不覺訝然:“綺華,怎麼會是你?”
林綺華修長苗條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那雙美眸在星月冷明下閃著光。她看著他,不出聲。
“為什麼躲在我後麵一聲不響的?什麼時候來的?我差點把你當成了搶劫犯。”說著自然而然把手放在她肩上,一種輕擁的姿勢,他已習慣對她作出親昵情狀。她不動。他能感覺到自她柔薄的肩頭無形逼出的涼意與拒絕。
怎麼回事?
“綺華,你到底怎麼了?”他把她的肩轉過來,讓她麵對自己,她倔強地不肯抬臉,反而把頭埋得更低。他硬托起她的臉,驚愕地發現,那深泓樣的眼裏閃著晶亮的淚,長睫上沾著淚花,在淡月下泛光。“綺華———”
“不要因為同情我可憐我,才勉為其難地和我結婚。”淚水已溢出眼眶,掛在她嬌俏的臉上,“我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承諾,踏踏實實的婚姻,我為愛而結婚,不是做別人的替代品。”
“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替代品?”他心虛地喊。
“我是林綺華,我是我自己,我愛的人叫方曉偉,我要嫁的人叫方曉偉,我要的人叫方曉偉。我要的不止是人,還有心,還有心。”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心在這兒,它就是不肯全部交給我,我得到了這個沒有心的空軀殼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你說。”
“我———沒有。”他虛弱地辯白,任她粉嫩的拳頭直捶他的胸膛。
“你抱她,你問她有沒有對你一點點的愛。曉偉,我們快要結婚了,我都有了你的孩子,你心裏還裝著別人,還抱過別人,讓我怎麼有信心和你結婚?!你說,你說呀。”淚水從她眼裏紛紛奔墜,她泣不成聲。
“綺華———”他是愛她的。隻是,要給他時間,讓他慢慢去潛移曾經占據在心裏的某個位置,然後才能把新的裝進去啊。
“我不想看見你,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方曉偉,你是個大壞蛋,你是個大惡棍,你———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她大哭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奔跑。
方曉偉在後麵拚命追趕,“綺華,快停下來,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你誤會了,快停下來,當心車子。”
林綺華在車流如梭的大街上邊跑邊哭,幾次險些與車子相撞,引起車子緊急刹車的尖鳴聲。她漫無目的地跑著,滿腦子想著跑得遠遠的。
讓方曉偉找不到!讓他著急讓他焦慮讓他後悔讓他心痛!讓他捶胸頓足悔恨不該說那些傷她心的混賬話!不該做那些紮她心的糊塗事!
慌亂中她跑到一幢正待拆遷的舊住宅樓前,眼看著方曉偉快追趕上來,一咬牙,跑上五樓。五樓到頂了,方曉偉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梯,向她揮手呼喊。
前無退路,後有追兵。她急得快跳起來,一轉臉,發現五樓樓梯口有一扇門虛掩著,她想也不想,衝過去,推開門。一陣寒冽的狂風幾乎把她刮下樓梯!
原來,是樓頂。墨黑的瀝青地麵上擺放著幾盆早已枯死的花花草草,有種說不出的蕭殺空曠氣息。
林綺華跑上樓頂,不知該跑向哪邊才好。方曉偉喘著粗氣跑上來,遠遠地站在那兒喘氣,俊美的臉消瘦而疲憊,頭發被風刮得亂蓬蓬的。
也難為他,那麼多年的情愫,該容許他有慢慢轉變的過程。他其實對她是真心疼愛的。林綺華心中疼惜地一動,遂即勉強讓心生硬起來:活該,誰讓你花心。
“綺華,你跑得真快,真不愧為百米衝刺的冠軍。你不參加奧運會,真是國家的一大損失。”他在逗她開心呢。
她嘴角也不掀,恨恨地看著。他定下神,向她慢慢地過來。
她馬上向陽台跑去,“別過來,別碰我。”
他舉手作投降狀,臉上露著微笑,“綺華,別孩子氣,這兒風大,會著涼的,我們快回去,回家吧,聽話。”
這該死的蠱惑的微笑,這該死的迷人的話語。她為自己一點一點柔軟下來的心而生氣。不要被他再一次迷惑,這次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誰讓你這樣不珍惜我?讓他記住,林綺華是有自尊心的女孩,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必須讓他此生唯我為重。
她退到樓頂的角落裏,大聲說:“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我———”扭頭看看樓下,不由頭暈目眩,“我就跳下去。”
方曉偉的臉色一下子煞白!他看見過有人墜樓腦漿迸裂不忍卒睹的慘痛樣。
見他驚惶失措的樣子,她得意揚揚,看來這一手玩對了。為了更進一步試探他對她的在意程度,她索性坐在寬大的陽台圍欄上,對他發號施令。
“你必須說清楚,和我結婚是不是真心的?”
“你看,喜柬也發出去了,婚紗也訂了,喜糖也買好了,旅行的機票也預定了,我怎麼會對你不真心呢?綺華,快下來,太危險了,有什麼事當麵說好不好?”他竭力以溫言軟語。
“不,你喜歡她,你愛她,你心裏裝著她,有什麼事你寧願對她說也不肯對我講,你不會忘記她的,她會一直橫在我們中間。”她又哽咽。
“———是的,她是我的初戀。從小到大,她一直是我心目中占據重要位置的人。曾經,我們有過那種朦朦朧朧的感覺———”
他承認了,他真的承認了。林綺華還沒止住的淚又湧出來,“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
“綺華,人的感情真的不是一是一二是二這樣簡簡單單涇渭分明,有感情不一定有愛,有愛不一定有回報。她拒絕我,一直都拒絕我,她從來就沒有接受過我。她說,你才是最適合我的女孩子,要我好好珍惜你。”
“———可你珍惜過我嗎?”她哽塞難言。
“———或許,你之前我愛過別人,你之後,我再也不會無所顧忌地去浪擲感情了。隻有你,才肯百倍千倍地回報我對你微不足道的愛。隻有你,才肯那麼真那麼好地愛著我,和我一起白手起家,一點一滴地打拚我們的未來。”放著眼前有血有肉的人不愛,卻去愛那縹緲無蹤不可捉摸的影子,他實在忽略了一份多麼好多麼真的愛,他真是個傻瓜。
“如果,我還那麼不懂得珍惜你,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傻的傻瓜了。綺華,相信我,我會是個好丈夫的,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好丈夫。”
更多的淚水湧出林綺華的眼,是感動的淚歡喜的淚。“你真的能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