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能保證你的一生,相信我綺華。下來吧,還有很多事沒做好,我們現在去買窗簾,你要什麼顏色的?粉紅好不好?俗是俗了點,但很美,你會是我最美的新娘———”突然,他驚恐地睜大眼。他發現林綺華坐著的那堵圍欄,在慢慢開裂!
這本是一幢行將拆遷的舊樓。那些縫隙因為重壓,不勝負荷地一點一點張開了痛苦呻吟的嘴———他不敢大喊,向她遠遠伸手過去,竭力讓神情看起來很自然的樣子,“綺華,把手給我,把手給我。”
林綺華這才發現自己處境的千鈞一發!她嚇得花容失色,僵在那兒。
方曉偉向她露出鎮定的微笑,“沒事,綺華,把手給我就行了。快點!”
林綺華伸出發抖的手,聲音帶著巨大的恐懼,“曉偉———快救救我,快救救我———曉偉———”牆迅速地向外傾斜———
方曉偉縱身過去,眼疾手快地攥住林綺華的手,把她整個兒拖進寬大平坦的樓頂上,自己的身子,卻由於慣性作用而縱下樓去———
“曉偉!!———”林綺華的眼珠都快突出來了!
這天,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個世界末日一樣驚恐萬分的聲音。
已經五天五夜了,方曉偉還沒從昏迷中醒來。
方母哭得嗓子都啞了,幾度暈厥,在急救室裏輸液。林綺華任憑眾人苦苦相勸,就是一語不發,臉色死灰。沒有淚,她的淚已幹了。
她沒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大家,隻說兩人倚樓說話,樓倒了,她被鐵絲鉤住幸免於難,而曉偉墜樓了。她怕,真的怕———愛子如命的方母,即使不砸死她,也會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死,她其實已不怕了。隻等醫生宣布方曉偉不治的一刻,跑到樓頂,縱身,追隨親愛的人而去。
她看著方曉偉緊閉的雙目,英挺的鼻梁,弧度優美的唇形,漂亮的下巴,長長的睫毛在死灰的臉上投下的柔和陰影。真是奇跡,方曉偉墜樓時,正好落在二樓寬大的陽台上,頭重重砸在花盆上,血流遍地,臉卻神奇地沒有傷到一點。
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說:曉偉,不要走,不要走,隻要你不走,就是殘了廢了,我也要你。曉偉,隻要你不走,我陪你一生一世!
她一千次一萬次後悔,後悔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
經過近兩個月反反複複的搶救觀察診治,腦科專家向他們公布:方曉偉的生命基本可保無虞。但是,他的大腦嚴重受損,左半腦軟化,右半腦也有軟化的跡象,而且有異物進入頭顱,待進一步確診。他即使不變成傻子,也成了不吃不喝不說不笑的植物人!
一個活生生眉目俊好高大英挺的陽光男孩,轉瞬間,成了毫無生命力的廢人!
大家驚呆了,這是個比傻子拐子還要殘酷的結果!最起碼,傻子還會說說笑笑。植物人,植物人是什麼?
“不不,醫生,我求求你,救救我兒子,我隻有這一個兒子。我的女兒三歲時失蹤,我的丈夫也死了,我隻這一個兒子,他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求求你醫生,救救我兒子。”方母在醫生麵前跪下,拚命叩頭,鮮血從她額頭噴濺出來,她再度昏厥過去。
林綺華渾身抖動得厲害。曉偉,曉偉他成了植物人?成了植物人!
她轉身向醫院長廊奔去,那兒有個她悄悄觀察了好些天的樓頂,那兒也有通往不知哀樂的去處。
一直注意著她的陳盈對李漢森使了個眼色,兩人向她追去。李漢森一把抓住林綺華的手,“綺華,你幹什麼?”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跟曉偉去。”她迷迷糊糊地哭喊,掙紮。
“你冷靜一下,你做的糊塗事難道還不夠嗎?”李漢森大聲喝道。
她渾身一凜。難道,他們什麼都知道了?!她驚恐地看著他們。
陳盈來到她身邊,擁住她,“綺華。”
她一下子哭倒在她懷裏,“陳盈,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是我害了曉偉,是我害了他。我太小器太任性,本來墜樓的是我,不是曉偉,是他救了我。”是她的無端猜測,才鑄成了這再也無法挽回再也無法彌補的大錯!
陳盈摟著她,心頭無限悲哀。那晚他是神情憂傷地從她那兒離去,她———能說沒有一點點責任嗎?她會不會在無形中,把他傷得這樣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她的悲痛,並不比她來得少。
“綺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哭也沒用,眼淚決洗不掉已鑄成的命運。”她哽咽著說:“要緊的是,今後該怎麼辦?該怎麼照顧曉偉?至少,不幸中的萬幸是———他還活著,我們還能夠擁有他的音容,他的———存在。”
“我照顧他,我要照顧他———”急急擦幹淚,她望著陳盈,“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要加倍償還他。我們登了記,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隻有我照顧他,一生一世照顧他。陳盈,漢森,你們幫助我,好不好?”
兩人點點頭,“我們會和你在一起的。”陳盈輕輕把她攬在肩頭。
林綺華的淚再度湧出,為自己一些日子以來落花一樣紛墜的猜測、嫉意而心生愧疚,陳盈是這樣坦蕩無垢超然物外,她卻一再自傷傷人。
李漢森看著她們,內心為生命的易折易挫而深深黯然。方曉偉,陽光一樣坦然赤誠,孩子一樣純真無邪的男孩,就這樣成為一株無悲無淚無歌無笑的植物。他多麼希望他醒來,和他競賽和他爭取,和他一起說服彼此對於陳盈的感情。
他寧願和他爭!
安置了林綺華和方母,陳盈有很疲憊的感覺,她望著天邊的夕陽,那快燃盡的晚霞,默默無言。
“你在想什麼?”李漢森問她。
她輕輕搖頭,“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不管怎樣的輝煌,怎樣的絢爛,蓋世英雄帝王將相,到頭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生命,太渺茫,太脆弱了。”
李漢森默然。生命的渺茫無常,他比她更早體悟到,生死是他心底裏的刺,一經觸動,輾轉生疼。
陳盈拒絕了李漢森提出去美國治病的要求,她無法讓自己坦坦蕩蕩地踏上異國的土地,而把方曉偉的生死置之不理置之度外。
這年的春節,是在黯淡中度過的。生命的光華燦爛,已然繁華落盡,隻留滿地不複美麗的煙花碎屑,無人收拾。
林綺華和方母開始了漫長的護理生活。
起先,方母不讓林綺華給方曉偉幹擦身之類的事。“綺華,不是媽媽不讓你做,隻是———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趁著年輕,還是———”
林綺華不讓方母把話說完,含淚說:“媽,我和曉偉眼看著要結婚的,我們已登了記,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照顧曉偉是我的本分,你為什麼不讓我做?要我離開隻有一條路,就是曉偉不在了。除此之外,我是不會離開他的,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奶奶沒了,家沒了,我就守著你和曉偉兩人過一輩子。讓我多照顧他一點好不好?”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讓方母淚水漣漣,兩人抱頭痛哭。
她細細心心給方曉偉擦身,讓他同以前一樣幹幹淨淨。她撫觸那溫熱而寬闊的胸膛。
原本,這胸懷無數次容納過她的笑臉和嬌嗔。
原本,這臂彎這懷抱該是她最溫暖最安全的避風港。
原本,他們會像別的夫妻一樣,體味著燕爾新婚耳鬢廝磨甚於畫眉之樂……
“曉偉,快醒來,你快醒來啊。我是綺華,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一定聽你的話。是我害了你,我該死。你快醒來曉偉。”她哭倒在方曉偉無聲無息的身軀上。
一切的一切,都源於她的任性無知,葬送了!
有時坐在床邊,她喃喃訴說。
“曉偉,你看,這是我們的結婚證書,大紅大紅的,多好看。”
“曉偉,你聽,這是你最愛聽的鋼琴曲《秋日的私語》,你聽。”
“曉偉,你聞聞,玫瑰花,多香,有黃的,有白的,有紅的,多漂亮。”
一個人獨處時,方曉偉的音容笑貌浮上心頭,往日的柔情和愛戀在腦海中回蕩,錐心刺骨的痛楚與悔恨在五內奔竄,她一把一把揪自己的頭發,把頭往牆上撞,把自己折磨得憔悴不堪。
方母以另一種方式試圖喚回兒子。她從箱底裏找出方曉偉兒時的識字卡片、兒歌、玩具,丁丁當當花花綠綠掛滿在牆上床前,一遍又一遍念著。
“曉偉,這是a,a,a。”
“曉偉,這是o,o,o。”
“曉偉,這是上,上,上。”
“曉偉,媽媽唱給你聽: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唱著唱著,聲音哽住了,大顆大顆的淚水落在識字本上。
她抱著兒子,痛哭起來。
清晨,林綺華在給方曉偉擦身。
突然,有種極細極微的蠕動自她腹部傳遞來,她全身一震,手裏的毛巾啪地落在麵盆裏,濺了一地的濕。愣神了好一會兒,一抹似喜似悲的笑湧上她的嘴角。她向裏屋奔去。陳盈媽媽坐在床沿上安慰著方母,方母躺在床上,無神地望著水跡斑斑的天花板,整個人已瘦得像段將朽的樹樁。
林綺華搖了搖方母瘦得剩下一張皮的手,聲音裏含著悲喜,“媽,媽,我有事跟你說。”方母緩緩回過瘦削的臉,木然望著她。
她把方母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緊張地注視著她的表情。好久,腹部又是輕輕的一陣蠕動。方母吃驚地睜大眼,從床上支起身子,林綺華和陳盈媽媽急忙扶起她。“綺華,這是真的?”她不敢置信。
陳盈媽媽也吃驚地看她。林綺華含淚點點頭,她已顧不得羞澀了。
“綺華,綺華。”方母一時被這意外的事情弄得激動不已:“如果這是真的,綺華,我求你。我知道這樣做很不適當,但是我求你綺華,把孩子生下來,我會撫養的,不會讓你有一點點為難。真的綺華,我求你了。”她嗚咽起來。
“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的,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這是曉偉和我的孩子,我們一起把他養大,媽,你說好嗎?”兩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陳盈媽媽也頻頻拭淚。
嚴峻的生活很快逼到眼前。給方曉偉治病用盡了家裏的積蓄,加上出院後無止境的護理費用,方家很快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廣告公司也陷入難堪的狀態,業務停頓資金呆滯。客戶們眼見一向誠信有加的超風公司遭此不測,倒也沒有逼著要賠償,但明擺著不會有生意上門來了。
林綺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呆若木雞。室邇人遠。往日與方曉偉歡嬉的場景浮現在眼前,她心碎片片。何強麵對著傷心欲絕淚流滿麵的她,隻得徒作空洞寬慰。
失去主心骨的林綺華決定關掉公司。
在這燃眉之際,陳盈來了,把一張銀行彙票交到她手上。二十萬!五個大大的零,像張開的微笑的嘴,向林綺華點頭致意。不聽話的淚又湧上眼,她抹著淚要推辭。
“綺華,收著吧,這是漢森的意思,上次沒有及時資助你,是因為他也遇到了一些小麻煩。現在他公司的資金能運轉了。還有,這是他托人從國外帶來的藥品,讓曉偉試試看。我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日常生活上的料理,隻能靠你了。”把綺華眼前遮眼的發捋去,她憐惜地:“你瘦多了,綺華。”
千嬌百媚的林綺華顯得憔悴頹廢,一雙剪水雙瞳大而無神,下巴消瘦白皙得近乎透明而尖細。原本,她是被嗬護被嬌寵的嗬。“謝謝你,陳盈。”她哽塞難言:“曉偉出事後,你和漢森不知幫了我們多少忙,你們的恩情我這輩子還得清嗎?”
陳盈用手指擋住她的嘴,“不要說恩情不恩情的,能讓曉偉好起來,是我們大家的事,這個時候不要再分彼此了。”
“你在這兒吃飯吧。我去做飯。”
“不用了,我回去吃。”
“陳盈,我現在能表達的謝意隻有這個。何況,我真的希望你能陪陪我們,媽媽從沒好好吃過飯,你和她說說話———”她渴求著,希望陳盈的善解人意能衝釋籠罩在這個家裏的陰霾。
“好。不過隨便弄點吃的好了。”
“我去做飯。”林綺華顯出幾分難得的笑意,走進廚房。
陳盈走進方母的臥室,裏麵光線暗淡,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夾雜著黴變味充斥室內。“三阿姨。”她摸索著,看不清人影,隻能憑著感覺。
一個蹲著的人影從地上慢慢站起。“小盈———是你啊。”方母蒼老的聲音。
“三阿姨,你在煎中藥?”
“西藥吃了一大堆———沒用,現在試試中藥———不知行不行?如果行呢———再吃下去,如果不行呢———也得吃下去,反正現在是死馬當活馬醫了。”方母囉囉嗦嗦,目光迷惘,顯得有些神經質。
陳盈心頭一驚。大家隻顧著病人,卻把照顧病人的人給疏忽了。方母的精神顯然受到巨大的刺激。她真會崩潰的。回家和媽媽說說,讓她過來多陪陪三阿姨。
林綺華在廚房裏做菜,身上圍著圍裙,額頭的劉海披掛下來擋住眉際。她顧不得拂去,翻炒幾下菜,伸手去拿醬油瓶,一看,空的。她搖搖頭,關掉燃氣灶。
她解下圍裙,走進方曉偉的臥室,蹲下身,看著酣眠中的他,“曉偉,我去買醬油,馬上就回來。”每回出門,即便片刻她也要和他道別,生怕他突然醒來找不著她。
林綺華拖著疲憊的步子步下樓梯,眼前一花,身子不由搖晃了一下,忙攀住扶手。定定神,才一腳一腳跨下去。
“綺華,曉偉好些了沒有?”“曉偉有沒有醒來過?”每次碰到熱心的鄰居,她都要麵對這樣關懷備至卻又難以啟齒無可奈何的問題。她匆匆搖頭,對人家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拎著醬油瓶急急回家。
步上樓梯,她的身子又搖晃了一下。她隻好在平台上坐下歇會兒。
多日的奔勞,心靈的煎熬,讓她幾度瀕臨絕望的邊境。所幸有了對腹中日益成形的胎兒的希冀,還有對方曉偉複蘇的期望,她才沒有讓自己崩潰。隻有拚命做事拚命幹活,才能一點一點泯去對方曉偉犯下的滔天大錯。這錯,她還沒向方母提起過。陳盈和李漢森為她保守著這個秘密。
夜深人靜,有噬心的痛時時鞭笞著她的心……
有時她想,這是不是命運對她任性妄為的最大懲治!
她想著,站起身。眼前金星亂冒,雙腳發軟,像是踩在厚厚軟軟的雲層裏,又像是踩在此起彼伏的海浪上,眼前的樓梯形狀變得很怪,忽而膨脹忽而收縮,忽而延長忽而橫行,她伸手去抓扶手,卻抓不住,整個身子向樓梯滾下去———
空寂的樓梯上隻聽得林綺華的慘叫聲,瓶子清脆的破碎聲。深黑色的醬油混合著鮮血,沿著樓梯滴滴嗒嗒灑下……
“為什麼隻懲罰我們這個家?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丈夫死了———女兒沒了———兒子廢了———現在媳婦又是這樣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方母像個白癡似的低聲自語,眼裏已流不出一滴淚。
“阿芬。”陳母抱住她,心酸落淚,“我們姐妹倆這輩子就為兒女操碎了心。”老姐妹倆心底最後的芥蒂早已泯滅得無影無蹤。
“醫生說綺華隻是皮肉傷,其他沒事的。還有曉偉要照顧,你要咬咬牙挺過去啊。”
“如果她醒來曉得孩子沒了,她會多傷心。”
醒來後的林綺華睜開眼,望著大家關切的神情,不禁茫然。
“我怎麼會在這兒?你們大家為什麼不去管曉偉反而看著我?”接著,她想起了自己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心頭一緊,急急捂住腹部,驚慌地瞪大眼,“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有沒有事?我和曉偉的孩子有沒有事?”
沒人肯告訴她,沒人敢告訴她。這是她賴以存活的基點啊。
她終於從眾人的神色中找到了答案,尚在滴血的心又被生生撕開了大口子,汩汩淌血。她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能再讓自己有瞬息爆發的愛恨,不能再讓已趨崩潰的方母被擊潰得支離破碎,但膨脹的大悲大慟,使她的臉抽搐、痙攣、扭曲、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