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孩子,我的孩子!曉偉,我們的孩子沒有了!沒有了———”她終於號啕。

大家忙於照顧林綺華,看管方曉偉的事就落在陳盈身上。

陳盈蹲下身,看著平靜恬淡酣眠如嬰兒的方曉偉,撫觸著他光滑清俊卻沒有血色的臉,不禁鼻酸眼熱。她用熱毛巾輕輕替他擦著臉,俊美的臉更清晰了。

驀地,這臉與另一張相似的臉交叉疊映,在她眼前晃動、閃回。久來縈懷的念頭浮上心際,她望著方曉偉的臉,一時屏住了呼吸!

“你慢慢說,到底找誰?”李漢森被陳盈幾乎語無倫次的敘述搞糊塗了。

陳盈平靜下來,把李明霞和方曉偉驚人相似的發現告訴他。經此一說,李漢森恍然大悟,“對,我就看著方曉偉很熟悉的樣子,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你為什麼不早說?明霞該回來了吧。”

李漢森和陳盈好不容易才讓方母把這個天方夜譚式的故事聽懂。

“小盈,你是說,我女兒———曉倩她還活著?”她近乎夢寐囈語:“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不可置信地搖搖頭,怎麼也不相信尋覓了那麼多年的女兒,就在呼吸著同一片空氣的城市裏。“我找了二十幾年沒有找到,曉倩她還———活著?!”

“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三阿姨,你看見了她,你會驚奇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我隻希望這事是真的。”

“發生了什麼事?”李明霞忐忑不安直問究竟,那回的疑惑一直繚繞在她心頭。回國有一個星期了,前段時間她與陳盈聯絡不上,心裏正疑惑著。

“明霞,你對這個地方有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李漢森邊開車邊問她。

“熟悉?”明霞看著車窗外掠逝而過的街道路景,曾諳的感覺一點一點湧上心頭,就連空氣,也似乎那麼親切可聞。

李明霞站在方母麵前。方母的心震顫了。李明霞也被她慈和而熟悉的麵容吸引住。一種飛越時空飛越心靈的震懾力把她們的目光牽係住,她們的嘴張了張,卻發不出一個音。

方母抑住自己幾欲奔腔而出的激動,她有過多次這樣認親的經曆,往往,歡喜轉眼成惆悵。

“你,用什麼證明你是我女兒?”她淡淡地問,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李明霞從頸脖上取出一串鑰匙串,上麵懸著兩枚已被歲月磨成泛著古銅色的鑰匙。她把鑰匙交到方母手中。方母的淚水一下子出來,她突地站起身,嘴唇抖了好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沒說,轉身走向自家的屋門。

無論她怎樣抑製自己的情緒,還是對不上鑰匙孔。李漢森過去,對準鑰匙孔,打開了門。

四周一片靜寂,誰也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方母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她無法承受這即將到來的狂喜。陳盈忙拿來一把凳子,扶方母坐下。

方母向李明霞招招手:“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耳朵。”李明霞順從地蹲下身,把頭發捋起,露出白嫩的耳際。那兒,有兩點粉紅色的痣,如同兩枚朱砂,靜靜地點在那兒。

方母的呼吸幾乎要停滯了。

兩顆紅痣在她眼前晃動。

一眨眼,一個小女孩紮著小辮的頭,兩顆紅痣晃著。

再一眨,李明霞蹲在她麵前,耳際後,兩顆紅痣。

李明霞雙手扶住方母的膝頭,仰臉望她,眼中慢慢爬出淚水。

那不曾為歲月所湮沒所割斷的血脈呼吸,那不可遺忘的人間恩澤,奔湧成如潮的記憶,刹那間,向她們湧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她們湧來———

“———曉倩,你是曉倩嗎?你是我的曉倩嗎?”

“———媽媽,你是媽媽嗎?你是我的媽媽嗎?”

“曉倩!曉倩!曉倩———”

“媽媽!媽媽!媽媽———”

室內充滿一片喜悅、悲傷的哭聲。所有的人唏噓不已,淚濕襟袖。隻有床上的方曉偉,仍一動不動,聽憑在他麵前演繹人間悲歡離合聚散依依。

為謹慎起見,方母和李明霞做了最具權威最有說服力的DNA檢測,確認彼此的真實血緣。世界上隻有血緣才是最真實的最不可更改的。

測驗報告很快出來。醫生拿著薄薄的報告單來到她們麵前。

“醫生,我們是不是———”她們用發抖的口吻說。

“根據DNA測驗,王亞芬和李明霞的血緣概率為———99.9999%!”醫生用權威的口吻宣布。這是不容置疑的科學證明。

她們狂喜地擁抱在一起。

“曉倩!”“媽媽!”遲到了二十年的親情,從她們眼中盡情揮灑。在場的人都被這富於傳奇色彩的故事感慨不已。

也許是現代醫學技術的尖端昌明,也許是林綺華夜以繼日的愛的呼喚,也許是方母白發蒼顏的母愛的感召,也許是重回人間失散親情的回應。方曉偉原本灰白的臉,竟然開始白淨起來,偶爾還有一些紅暈可見。

這天是方曉偉生日,距離他出事已經五個月。一家圍在一起為他舉辦生日家宴。

林綺華和李明霞———現在該叫方曉倩了,一起折著千紙鶴。從方曉偉出事那天起,林綺華就悄悄地折疊著千紙鶴。每天折一隻,每折一隻就許一個願。她天真地想,折到了一千隻紙鶴,曉偉就會醒來。現在,多了一個人———方曉倩,紙鶴折得更多更快,祈願也更誠更虔了,也許,曉偉會醒來得更早更快,是嗎?

折完兩隻紙鶴。一人一隻,每天隻能折一隻,不能折得太多祈求太多。不然,太貪心了上天是不會答應的。林綺華把它們串起來,掛在方曉偉床前。

“一百六十隻,曉偉,已經一百六十隻了,你看,是姐姐折得漂亮還是我折得漂亮?”紙鶴在微風吹動下翩然起舞,翅膀上的小風鈴丁當作響。

“媽,我和綺華紙鶴折得越多,曉偉醒來就會越早,你說是吧。”方曉倩摟著媽媽。

方母點點頭,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她看看綺華,看看曉倩,再看看曉偉,又要流淚:“我是失了一個兒子,得了一個女兒。”因為女兒的失而複得,她的精神大為改觀。

“媽,曉偉會好起來的,你看他現在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好看呢。”

“我給曉偉修修指甲。”林綺華說著找出指甲刀,坐在床沿上,握著方曉偉的手細細致致地給他修指甲。

方曉倩看著林綺華溫柔細致的樣子,心中暗暗歎息,如果能早些曉得方曉偉就是弟弟該有多好;如果能在弟弟出事之前與他相認該有多好;如果能———人生有那麼多如果嗎?

林綺華替方曉偉剪完最後一個指甲,再用指甲銼細細銼掉有些棱角的指甲。驀地,她感覺到掌心裏有極細極微的一絲顫動,細若遊絲般來自她掌心的方曉偉的手的顫動!“曉偉!”她驚叫起來,握住那隻手,試圖再次感應那天籟般的顫動。

母女倆圍上來。

“曉偉,曉偉的手在動,他的手在顫動,真的,曉偉的手在顫動,我感覺到了他的手在動。”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方曉倩握住弟弟的手,看著他依然平靜的臉,“曉偉,我是姐姐,是你失散二十年的姐姐,如果你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你就動一下手指,好不好?你動一下手指,好不好?”

“曉偉,我是媽媽。”方母握住兒子的另一隻手,“你把手動一下,讓媽媽曉得你還好好的,曉偉,我的孩子。”

仿佛真的感應到了親情與愛情的召喚,方曉偉的兩隻手再度微顫了一下。這次的顫動更加明顯,綺華都能看見那顫動的姿勢!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

事情真的往好的方向發展,方曉偉的臉色更加好看,手動的頻率也多了,甚至連嘴角也掀動過幾次,有一次林綺華還說聽到他細若遊絲般的輕哼聲。

經過腦部CT、核磁共振等一係列化驗檢查,醫生向家屬宣布:方曉偉的神經係統已有了康複的跡象。

大家歡欣鼓舞。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

但事情並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樣,方曉偉除了偶爾的動作,喉底發出歎息似的聲音,並沒有多大的轉機。經過多方谘詢,有經驗的醫生向他們提出,出路有一條,不知他們能否接受。

“是什麼?醫生你說。”方母急切地問,此刻醫生在她眼裏無疑是救命菩薩。

“北京中國康複研究中心,那兒有一流的專家和設備,也許會有一線希望,但需要巨額醫療費用。”

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李漢森再度雪中送炭伸出了援助之手,彙來了又一個五十萬。方母一家人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漢森一字一句辭真意切,“伯母,您曾像母親一樣照顧過我,曉偉是我的朋友和兄弟,曉倩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妹妹,我們就是一家人。現在我日子好過些,給你們一份資助在我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我能袖手旁觀冷眼旁看嗎?”一席話說得大家淚水漣漣,深深為李漢森的仗財疏義而動容。

經過大家一番討論,決定由林綺華陪方曉偉赴北京治療。公司事務則由一向忠心耿耿的何強全權處理,公司其他人也在這危難之際為他們承擔道義和責任。

“何強,謝謝你。”何強沒有在危難之際離開公司,讓林綺華感激不已,對自己以前對他時時假以聲色心生愧意。

“我隻希望你能帶著像以前一樣的方經理回來,我們還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地做事。綺華,你放心去吧,這裏的事有我呢,我保證讓公司賺得盤滿缽滿。”何強真摯地說。

林綺華帶著方曉偉來到北京中國康複研究中心附屬的博愛醫院,接受正規係統的康複治療,如一係列的運動功能訓練、日常生活自立能力訓練、認知功能訓練、語言訓練,以及昂貴的藥物和高壓氧治療等等。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林綺華在期待與希望中守護著方曉偉,她的麵容也開始一點點豐潤嬌美起來。病友們感於林綺華這個嬌美的女孩子獨自支撐,都伸出援手幫助她,教她怎麼給病人做按摩和護理。

一天清晨,林綺華給方曉偉洗臉擦身後,看見窗台上花瓶裏的水淺了,就準備給花瓶換水。不防花瓶跌落下來,重重砸在方曉偉頭上,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

“曉偉!”林綺華大叫,急急用棉紗擦血,為自己又一次傷到愛人而心疼。

“———姐———”一個意想不到的奇跡出現了,她聽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她嚇了一跳,看方曉偉,他灰白的嘴唇在抖抖索索地顫動!

“曉偉!”她激動地大叫。

“姐姐———”一個更為清晰的聲音,林綺華驚喜交加,他怎麼會喊這兩個字?

經過診斷,專家告訴林綺華,方曉偉的大腦神經出現了奇特的變化。

“也許,病人的大腦皮層裏,一直盤踞著某種相當牢固的意識。花瓶的撞擊,也就是說某種外力激活了這種意識,激發了大腦中樞神經的活力。”醫生顯得很高興又有些無奈,“作為醫學是嚴謹的,不能說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話,但事實上,有很多無法能為醫學所解釋的奇跡存在。我隻能說,這是一個奇跡。”

方曉偉一直牽掛著失蹤的姐姐,也許就是這樣了。

林綺華不管這是奇跡還是意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方母和方曉倩,告訴了每個關心的人。

大家為此而歡欣鼓舞振奮不已。林綺華更為緊張地守在床邊,幾乎到了衣不解帶廢寢忘食的地步。

這天深夜,沉睡了無數日子的方曉偉慢慢張開眼,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緊張注視著他的美麗女孩的臉。他對她羞澀地笑笑,就像一個好睡懶覺的孩子被人發現。

“———姐———姐———”聲音怪澀而奇異。他好像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度,回來後,發現不能熟悉原有的姿勢與言語,以及所有的記憶。

自此,方曉偉學會了複蘇以來第一個稱呼———姐姐,並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這樣呼喊。

方曉偉局促不安地看著方母,一個頭發花白眼神悲哀的陌生老婦人,他畏縮地往林綺華身後躲。

“曉偉,這是媽媽,叫一聲媽媽。”林綺華哄著他。

他看了方母一眼,嘟噥著,看一眼,嘟噥著,一付不情不願的樣子。

“你如果不叫,我就生氣了走了。”林綺華作狀欲走。

“姐姐。”他急了,衝著方母喊。

方母吃驚地張大眼。

“叫媽媽,媽———媽。”林綺華漲紅著臉,太丟人了。

“姐姐。”

“媽媽。”

“姐姐。”

“曉偉———”綺華快哭了。

“別逼他。”方母阻止,“他還不能接受———一個陌生人做媽媽。”她慈愛地撫著方曉偉因病而變得柔細發黃的頭發,眼裏有如獲至寶的喜悅淚水,“慢慢來,假以時日,曉偉一定會好起來的,對不對,曉偉?”

在藥物診治和精心調教下,方曉偉慢慢學會了各種人物名稱、物體名稱和生活常識,並且進步神速,很快,學會了“媽媽”這個稱呼。

這聲呼喚,喚出了方母的淚水,不亞於他牙牙學語時的第一聲“媽媽”。

方曉偉由母親陪著接受最後一個療程的診治,林綺華回海城管理廣告公司。

經過風風雨雨人生的洗禮,林綺華由一個千嬌百媚天真爛漫的女孩,脫胎換骨成了柔韌而敢作敢為的新女性,並且把公司料理得井井有條,把扭虧為盈後賺來的第一個十萬塊,還給李漢森。李漢森欲拒絕。

“漢森,給我們這份自信好嗎?”林綺華懇切地看他,“我能還錢,證明我們開始有了這份能力,並且這份能力已夠強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讓我承當這份來之不易的道義,好不好?”

“漢森,不要拒絕了,要不綺華會難過的。我相信,綺華的公司一定做得不錯,是曉偉的力量在支持著她。”陳盈說。

“是的。陳盈,漢森,曉偉是我工作的最大動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隻要他好好的,能說能笑,不管他變成傻子還是呆子,隻要能看見他的人,聽見他的聲音,我所做的一切,也就有了價值和回報。”

李漢森點點頭,他深深認同林綺華情真意摯的真情告白,這亦是他的心語。真愛,可以超脫一切,包括貧富、門第、信仰,還有生死!連生死都能超越,那麼其他的算得了什麼?!

他握住陳盈的手,“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陳盈看著他,眼裏也有度盡劫波後的動容與慨歎。

“愛一個人,是不會在乎其他的一切,包括生命中的傷痕與病痛。愛了,就把一切都愛了。就算生命不存在,也一樣會愛到天荒地老。”他的眼神熠熠生輝。

季節又是秋冬了。他們走在路上,風一陣寒似一陣。

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刻外來的怨艾構合,產生一個弱的嬰兒———愁。

她不由念及徐誌摩的一篇散文。愁傷,是寒冷帶來的嗎?還是心間原本所積受的?經不得淒風苦雨。

仰臉,望見頭頂上鬱鬱秀秀的樟樹。白屑屑的薄陽下,葉子亮著散漫的淡淡的清清泠泠的光。這種木質堅固細致的常綠喬木,在無邊落木蕭蕭下的秋冬,沒有隨波逐流於黃葉無風自落裏應個俗景,仍擎一蓋蒼翠,不凋不謝,任憑秋風冬雪在身畔絮絮聒噪。

它是忘了季節還是把自身與歲月同化?

大音稀聲,大象稀形。生命,也能活到如此心無旁騖的境地,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她的心底不期然湧上微微的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