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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深圳。李漢森翻開日曆,日曆上寫著兩個字:十天。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距離赴美治療還有十天。這些天他回到深圳處理事務,準備交待一番,然後與陳盈先期去美,好好放鬆。從去年的春季拖到今年的秋季,真是慚愧。但,很快就要去了,不是嗎?

電話響了。“嘿,漢森。”羅麗詩笑語連連,“羅伯特來電話,問陳盈什麼時候赴美治療?”

“就十八日吧,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好就去。先到夏威夷逗留幾天,對治療會有幫助的。”他愉快地設想。

“好幸福。”

“你不也是一樣,羅伯特對你這麼好。麗詩,他是個很優秀的對象。”

“這次你們去美國,我———”她忽然變得靦腆起來,“能不能一塊兒去?”

“好啊。羅伯特請你去?”

“會不會打擾你們?”

“怎麼會?有你作伴陳盈會很高興,何況你在對治療會更有利。這一定是個愉快的旅途。”他在轉椅上轉了個圈,興奮不已。

“那好,訂機票記得算上我。”

“當然,我請你。”

“哇,我省下一大筆錢了。”

道別後,笑意掛在嘴角。他不由得陷入美好的遐想中。

亞洲金融風暴已經漸漸遠去,公司的業務正趨於正常;而陳盈的健康狀況應當說指日可待。他好像看到了愈後的陳盈健康、蓬勃、朝氣的模樣。回來後,她會是個健康飛揚的女孩,她會披上潔白的嫁衣,做他的新娘。步月隨影鶼鰈情濃,已不是遙遠的夢想,他,終於會有個真實的家!

家,對他來說,曾是多麼陌生遙遠!經過長長歲月艱辛的跋山涉水,終於看見了夢想中的迦南美地,香格裏拉。

對,結婚酒席應該辦在香格裏拉大酒店。蜜月旅行,該去希臘還是馬爾代夫?奢侈一回吧,風光一回吧,張揚一回吧,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即將溢出來的滿滿的幸福!

命運,還是夠厚待他的———

突地,桌上的電話再次刺耳地響起,把沉浸在想象中的李漢森驚了一跳。

“李漢森,你現在能不能馬上回海城?”千裏之外,竟是方曉偉焦慮的聲音。

他的心一下子躥跳起來:“陳盈———”陳盈,陳盈一定出事了。

“她現在醫院,今天上午檢查,心髒瓣膜已出現了亞急性關閉不全,醫生說,將會引起了心力衰竭,必須馬上住院治療———”

“這是真的?!”霎時,他的心疼得扭起來:“她現在人呢———”

那邊沉靜了片刻,偶有幾聲低落的交談聲。

“漢森,是你嗎?”是陳盈低弱的聲音。

“陳盈,我馬上飛回來,我來陪你。”他的手緊緊扭著電話線,像要擰斷這傳來噩耗的線路,又恐這音訊的聲線戛然而止,他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不,不,你不要回,我有爸爸媽媽陪著,不要緊。”

“這個時候你還說不要緊?陳盈,難道你還不明白,這個時候我比你的親人更重要。”

“漢森,你不要這樣說———我隻是你的,好朋友,小妹妹,我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麼。我現在,隻是想,跟你談談建福利院的事,還有,翻譯社的事。”她喘著氣,咽著聲,他幾乎能看見她氣若遊絲的蒼白麵孔。

李漢森一字一句,“那隻是你的想法。我乘上午的航班飛海城,等我的電話。”他匆匆走到助理辦公室,交待一番,就快步出門。

李漢森駕駛著奔馳車,心急如焚,屢屢直闖紅燈。

“明年春天,我帶你去美國動手術。”他想起自己的承諾,眼看著馬上就要去美國治病,她卻躺在冷冷清清的病床上,與死神苦苦相抗!他心頭湧上一股股苦澀,熱辣辣地作痛。

“陳盈,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他在心底狂呼!

如果死神就在麵前,他敢衝上去,與它血肉廝殺!將死神劈成碎片,再也威脅不到他的愛人!他恨,恨這個披著黑衣的、時時窺視愛人生命的魔鬼!

他後悔,他真後悔,為什麼不早些帶她去治病,為什麼不?!

他對她說過: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

現在,輸掉的不止是她,是整個世界啊!

用什麼懲罰他,用什麼?懲罰他對她的疏忽?!

車子開得飛也似的,兩旁的樹木、建築在向後飛掠而過。陳盈蒼白瘦秀的麵容閃現在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有把握不住的感覺。

不!他一定要把握住,把握住今生的唯一。她是他這個孤兒在世間唯一最可親近的人,唯一的摯愛。他不能失去她,不能!

車子駛到深南大道,正遇上紅燈,他的車抵在前後夾攻之中,前無去路,後有阻礙,半分動彈不得。他紅著眼,拚命按喇叭,惹得前車後車的人探出頭來對他指指點點。

他痛苦地拍打著方向盤,直拍得手掌發紅發痛,又把頭抵在方向上,悄悄抹去湧出眼眶的淚水。

他的眼一次次濕潤,一次次泛潮。

幾分鍾後,車流終於向前行去。他的車速一次比一次提高。

命運,求你不要太殘忍!求你不要!

如果,以我的死能換來她的生,我亦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一輛集裝大罐車迎麵駛來,李漢森向旁邊靠了靠,騰出一隻手抹去額頭上暴出來的汗珠。

突然,那輛車一拐,喝醉了酒似的向他衝過來!

在碩大無朋的集裝大罐車前,奔馳車如同小孩子的玩具,被那個大怪物隨心所欲地撥弄著。

仿佛是一支巨靈之掌向他重拳擊來,還來不及驚叫一聲,小車被撞上半空。

然後,半空中,汽車緩緩跌落下來,在地上翻滾,跳躍……

陳盈———

當我死時,

你的名字,如最後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飄落……

陳盈———

當我死時,你的名字,如最後一瓣花,自我的唇上飄落……

陳盈躺在病床上,心神不定地盯著床邊的手機,不時拿過來看看,懷疑有沒有電了,或者是手機有故障。

“媽,你再給我打一下公司的電話。”她說。媽媽撥好號碼遞給她,那邊依然是長長的“嘀嘀”聲。放下電話,她神情黯然。

“小盈,不要急,或許漢森公司裏有事走不開,或許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媽媽勸慰著。

“公司裏都說他回海城了,有事他一定會打電話給我,他一向很守信用,說過來一定會來的。三天了,為什麼沒有一點消息?”一向沉蘊的她顯得焦灼不安。

第四天,依然沒有消息。陳盈坐立不安,茶飯不思,臉色更差了。“小陳,你應該平靜些,現在這樣子對你身體很不好。”醫生告誡她。

媽媽給她端來藥和水,“小盈,吃片藥。”恍惚中,她沒接住,“啪”,杯子落在地上,碎了。母女倆呆住了,彼此看著對方,一份不祥之兆籠罩住她們。

“媽,漢森,他,不會有事吧。”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

“不會的,你別胡思亂想。我看漢森吉人自有天相,上次飛機差點失事,後來不也有驚無險?他的爸媽會保佑他的,不會讓他們一家人都這麼———”媽媽的聲音驀地止住,這話聽起來總有幾成讖語的味道。

病房門輕輕打開了,四五個年輕人站在門口,神情怯怯的。

“麗詩,是你。”陳盈驚訝地發現了羅麗詩,“你什麼時候回海城的?漢森有沒有和你們一塊兒來?”

他們彼此互看一眼。羅麗詩慢慢過來,她的眼神是傷痛的,悲哀的。她取下鬢邊一朵潔白的小花,慢慢蹲下身,把小白花放在陳盈的手心裏。

“為什麼給我這個?這是怎麼回事?”她驚悚地看著小白花。

“陳盈,相信你是個堅強的人,漢森一直說你是個堅強的人,他一直這樣說。”羅麗詩有些語無倫次,臉垂得低低的,聲音被什麼哽住,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說什麼,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緊緊捏住羅麗詩的手掌,手指甲刺疼了羅麗詩的手。

“漢森出了車禍,三天前,已經———”淚水終於湧了出來,她哽塞難言。

如同晴天霹靂!

“———不,不,不會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說好了要我等他,他會來的。”陳盈怔怔地輕輕地說,渾身迅速發冷!

“是真的,陳盈,漢森———已經不在人世,他遇車禍身亡了。”任遠聲音嘶啞,他也是多麼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他聞訊趕到深圳,見到的,是李漢森血肉模糊的遺容!他那時是撲倒在朋友的身上號啕大哭!

她瞪大眼,手抓住胸口,無意中撫觸到胸前蕩出的那塊玉墜。

驀地驚悚!

漢森沒戴這塊玉墜。如果他戴了,他一定會沒事的。是她,害了他。

“漢森!”陳盈發出撕肝裂膽的嘶喊,放聲痛哭,“是我害了他,是我讓他回來的,他為我而死!”

多日的憂慮,病體的摧殘,極度的悲痛,她昏死過去……

醫院草坪。陳盈坐在輪椅上,一個小護士推著她慢慢散步。

黃昏了,斜陽微紅著酡顏,留戀地凝眸這悲歡人間。綠籬蔓草間,有幾簇純白的無名野花,清雅、細致,風姿綽約,默默地綻放著屬於此生的風光。

這世界依然安靜而美好。

不會因多了一個人而驚濤駭浪!亦不會因少了一個人而天崩地裂!

小護士見陳盈望著野花,就過去采了一束,遞給她。陳盈握著花,眼中驀地又浮上一層淚翳。

原以為先去的該是柔弱卑微如野花的我,孰料大化之手如此弄人,先是掠走你的父母,繼而,奪去你陽光赤子一樣燦爛的生命!

沙漠中的女神,竟是你先我而去迎接!

漢森,你說過,你曾擁有過一段光華燦爛。那一段光華,是和你至愛的女孩一起度過的。漢森,孰料生命真的隻能是一段光華燦爛,隻能是一段菲薄流年,隻能是!而今留下的,是滿地不複美麗的碎屑,讓我如何一一含淚拾取?如何拾取?!

遠遠的斜陽映在她的雙瞳裏,晶亮、淒迷而美麗。

遠處過來幾個人,是李漢森的朋友。“陳盈,這是漢森的律師。”任遠介紹道。

陳盈默默地看著他們。

“陳小姐,我是中南公司的律師,負責處理李漢森總經理留下的一切文件、資料,包括債權債務。我查遍了所有資料,試圖發現遺囑性的文件。結果,在他的抽屜裏發現了一本日記。”律師交給她一本精致的日記本。

漢森的日記!陳盈注視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接過,翻開了。

陳盈,我的戀人,我未來的妻子。此刻,我正在去海城的航線上,飛機遇到了強寒流,威脅著每個乘客的安全。我不相信我會死,我們相愛苦遠相聚苦短。春天到了,我還要帶她去美國治病。

如果我真的不幸死了,我的財產隻有她有權力繼承。因為,我沒有比她更親近的人了。

陳盈,愛你,不長,就一生。

我還有最後一個願望,這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大最深的願望。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兒,是在福利院中長大的。我———

是的,不長,就一生!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如同春夢秋鴻的短暫一生!

如果夜是一場青雨淋淋,幸而我還有一盞台燈,一把精致的小雨傘,撐開一蓋暖黃的光暈。如果死亡是一場黑雨淒淒,幸而我還有一段愛情———

是誰曾在耳邊輕吟?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鏤塵。

我隻身行過千山萬水山巔水涯,於風雨征途邂逅共傘者涉過濕冷的雨地。最終,你倏然逍遁於天地間,我仍歸於獨自支撐二十四枚沉重傘骨,默默行走在這孤寂的人生路上。

死亡真如黑雨淒淒,一度幸而擁有的愛情,卻殤折在我的“忍情”裏。

“這些,就是他突然撒手人寰後,財產繼承的最後和唯一的依據與佐證。”律師翻開資料,“中南公司的債權債務相抵後,李漢森總經理名下的財產是———”他頓了頓,“人民幣八千九百八十五萬元。經調查,李漢森沒有任何直係旁係親屬了,而你是他遺產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這意味著,苦苦經營小公司的女孩,一夜之間將成為千萬富翁!

大家注視著她,這個多病、柔弱而堅韌的瘦小女孩。

陳盈輕輕合上日記本,攏在掌心裏。“我能不能保留這本日記本?”她詢問。

“你有權利支配他的一切。”律師明確告訴她。

陳盈久久沉默。然後,她把一綹被風拂亂的秀發輕輕捋在耳後,露出了那張瘦秀蒼白的臉,從容而沉靜地說:“我不會繼承李漢森的遺產,因為,我沒有資格。雖然他白紙黑字寫了許多,但我沒有真正承諾過給他愛。我不配繼承他的遺產。如果繼承了,我一輩子心會不安的。”

“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過幾天給我答複。”律師委婉地說。

“無論從感情上還是法律上,你都有這個權利。陳盈,你能真正拋開你對漢森的感情嗎?”羅麗詩說。

“陳盈,漢森生前希望你能治好病。即使不為你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他考慮。他在天之靈會不安的。”任遠說。

能嗎?再忍心否認,漢森在九泉之下也會難過。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歌已唱完,弦已撥斷,再回首又能如何?

“我不會接受這份用漢森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遺產,不會的。他走了,生命對我已不是最重要的了。”她輕輕搖頭。聲已哽,音已咽。

大家沉默了。幾天來,大家已經了然這個絕倫不俗的女孩。

“你能談談他的遺產如何處理?”律師提醒她,“你有這個權利提出意見和想法。”

有朝一日,如果我有能力,我要辦所福利院,讓失去父母的孤兒健康快樂地成長。

忽而聞空中諾!

現在,該是實踐他此生最大願望的時候了。

她沉思了一會兒,清晰地說:“辦幾所福利院吧,辦幾所學校。這是漢森生前最大的願望。因為,他也是孤兒,是福利院是社會把他撫養成人。何況,他的日記本上,分明還有沒寫完的這個願望。”

“我愛的是人,從愛他的那天起,我就沒有計較過金錢。現在,他走了,什麼對我都不重要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的眼中再度蘊滿淚水,盈盈欲滴。

窗外。秋雨霏霏。冷浸入骨。

這樣清寒的陰雨天,隻需一支塵封已久的寂寞的筆,一頁清冷光滑的蒼白的紙,塗抹她因季候而濡濕的陳跡。

有一襲涼涼的風,從遠古裏走來。惹得案邊那支伶仃薔薇的花瓣菲薄菲薄,無聲無息墜落,恰似玲瓏而單薄的前塵,叫人忍不住伸出纖冷的手指,護定那伶伶然……

她把無可訴說無可排遣的悲涼從筆端瀉下,為李漢森作一篇祭文:

你說:來生有緣再相聚。

來生,我已是雲,薄薄地掛在山之巔,怎能為已成風的你所識?

來生,我已為雨,淺淺地淌在水之涯,化作泉的你,能否記取?

隔了一生一世,我曾經的音容與笑貌,還會係在你的心際?隔著前塵隔著夙世,你還會認我是舊侶?

越過千山萬水。越過山巔水涯。越過生死茫茫。我,飄然而來。

等在與你相約的地方。而春寒正料峭。薄翼是衣袂,蝶衣是裙裾。我,翩然而顫栗。等在與你相約的地方,斷定你將涉沙而來。等你,可渺百年如瞬息,渺千山暮雪萬裏層雲,如袖底清風。(隻因前世,我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綠珠草,而你,是那青瑕宮仙瑛使者,多年來,日夜滋潤我以雨露,護持著我。我如何報這恩情?因著未了塵緣,你下凡為人,我,便也下凡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給你,也償還得過了吧。)

約定了,說好了,下凡到紅塵。(不許不來喔。)

你比我早半日,下凡,翩然而去。我忙著理雲鬢挽秀髻,貼花黃點朱唇。要給紅塵中的你,傾國傾城。小軒窗,正梳妝。

人說天上一日人間千年,半日,十二個時辰,已是五百年人間煙火。五百年,盛唐走向式微的宋;李白已然仰天大笑出門去,蘇軾已然江海寄餘生;而天上,隻是鬥換、星移!

你,會老嗎?骨骼裏仍有仙風嗎?仍守著一個仙諾嗎?仍堅持著不肯老去嗎?(臨行前曾從太白金星那兒竊來不老神丹數枚,指望著偷天換日。)

我,如約而至,如期而至,踐一個前生的約,承一份前世的諾。等你,在明鏡台畔,菩提樹邊。愛惜地拂去身上的塵埃,(誰說仙界是塵埃不到處?)以手作梳,細細理我稍顯淩亂的發。翹首。仰望。遠方……

淚水已浸濡了她的雙眸,眼前一片模糊。她再也寫不下去。

翹首,仰望,遠方。

秋雨,不知何時已收起。天邊,竟然亮起薄薄的亮朗。斜陽在將沉未沉之際,還要作最後的深情回眸。凝注人間,留戀人間。

她緩緩走出病房。斜陽如此牽情,她能為之動容片刻?!微溫片刻?!

透過她那晶亮的雙眸,遠遠的斜陽,斜陽邊鑲嵌著的五彩晚霞,美得竟是那樣淒絕緋豔!而她晶瑩的瞳仁中,亦映著兩枚血紅血紅的落日!

落日裏,幾個人向她這邊過來,前麵一個高高的男孩子,捧著一大簇野花野草,向她雀躍奔來,邊跑邊向她揮舞手中的花草。

後麵是兩個很美的女孩。近了,近了,男孩俊美寬闊的前額上,沾著一綹被汗水濡濕的黑發。他向她笑著,嚷著。

她隻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對他的呼喊竟不怎麼在心。驀地,他原本熟悉之至的麵容,竟有了幾分難以確定的生疏!

怎麼會?她看他,仔細地看他,試圖從中窺得。男孩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一派坦蕩無飾的天真。———那原本缺了半邊的門牙———不見了。她怔忡地看著他,有一絲陌生。她,原本熟悉了他那麼多年的半邊門牙啊。

男孩露著完美無缺的牙,向她笑著,嚷著:“我認識你,我認識你。”

“她是誰?曉偉,你認得她是誰?”方曉倩說著,一邊把弟弟身上沾著的草屑拈去。林綺華緊張地看著他,心裏暗暗期待又一個奇跡的來臨。

但,她失望了。

“姐姐,她是姐姐嘛,嘻,我又有一個姐姐了,我又有一個姐姐了。”他哼著歌笑著跑開。

陳盈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曉偉他———”

方曉倩在她麵前蹲下身,“康複中心治療後,他就是這樣了,不過———”她含著淚,“我們夠滿足了,他能叫我姐姐。”

“再也沒有好的跡象了?”陳盈的心再度一顫一顫地痛。

方曉倩回頭看一直默不作聲的林綺華,“他唯一認得的人,就是綺華。我們照顧他,他怕羞,不肯,隻肯讓綺華照顧。”也許,這就是方曉偉對一直以來深愛著他的林綺華,唯一真正鍾情所在了吧。

因了一段不經意間派生的恩怨,當初的摯情長真延續至今,夠林綺華在陪伴方曉偉的漫漫路途上,回味一生一世。

“花,花。”方曉偉指著林綺華身後歡喜地喊。

林綺華嚇了一跳,以為在喊她的名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原來是一大簇繽紛的野菊花。方曉偉歡天喜地地跑去摘花。三個人默默無言地看著他孩子似的神情,誰也不說什麼。

她是原本即將成為他新娘的女孩。

她是他失散二十年始終牽係心頭的姐姐。

她是他曾經愛戀過的青梅竹馬的初戀。

心境各異,轉折般若。

她們曾經久久占據在他心頭,他曾為了她們思念、糾纏、掙紮、苦痛、鬱悶。而今,個中的淵源糾紛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他隻是一個活得很單純的人了。

方曉偉捧著一大簇野花跑到她們中間,把花交給林綺華,“小姐姐,花,花。”他漲紅著臉,費勁地想表達自己的激動。

“花,好看,漂亮。”綺華耐心得指點著他。

“花,好看,漂亮。”他學舌,認真得像個小學生。

“曉偉,把花送給姐姐們,好不好?”

方曉偉搖搖頭,畏羞地:“不,不嘛,你分嘛。”

“來,我和你一起分。喏,大姐姐一束。”

方曉偉把花送到方曉倩麵前,方曉倩接過,彎下腰,“謝謝你,曉偉。”方曉偉被這個新奇的遊戲迷住了,也對方曉倩彎下腰:“謝謝你,大姐姐。”

接著他來到陳盈麵前。“來,曉偉,二姐姐一束。”方曉偉笑嘻嘻地把花送到陳盈眼前。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陳盈沒有接花,她看著麵目依然清秀的方曉偉,心痛如絞。這曾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男孩!這曾對她一往情深愛戀如許的男孩!

“二姐姐,你看,花,好看,漂亮———”

“二姐姐,花很漂亮———”

“二姐姐———”一大堆花在她眼前晃動……

……穿背帶褲理小平頭的小男孩,氣喘籲籲地跑到穿背帶裙梳羊角辮的她麵前,把一大簇野花舉到她麵前。“小盈,你看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搖著花……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見陳盈不搭理他,堅持著。

“小盈,你看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繼續搖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