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見陳盈不搭理他,仍在堅持著———她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呼喚。雙眸越來越清亮。
“二姐姐,你的眼睛———”男孩像發現什麼大秘密,驚叫著:“有———太陽。”他指著她的眼大叫:“大姐姐,小姐姐,快來看,二姐姐眼睛裏有,有太陽。”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地去拉男孩的手。男孩掙開她們,繼續指著她的雙眸。
“二姐姐眼睛裏有太陽,兩個太陽。”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下。濺在她麵前的野花叢中,無聲無息。雙眸中的兩個太陽,也被濺得粉碎粉碎。
“小姐姐,二姐姐怎麼哭了?”方曉偉有些害怕,他不明白自己反而把她惹哭了。
林綺華把手臂從方曉偉依然英挺的背後環繞過來,“二姐姐的眼睛被風吹痛了,曉偉,我們到那邊去,那兒還有好多好多好看的花。”
“好,我們去采花,采好多好多的花。”他擁著她。背後,他們仍是一對相親相擁的親密愛人。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唱歌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麼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她記起他們喜歡的這支歌,望著方曉偉英挺如昔的身影,她任憑淚珠掛滿臉龐。
曾幾何時,她愛的人愛她的人,一個個遠她而去。就算有幸存在,如曉偉,亦是掛著一個空空的軀殼。她如何與他說起風在林梢鳥兒在叫?如何與他共數多少的花落?如何與他把玩童真?如何?
往事已被季風吹散,吹得七零八落,就像一支懸在窗前散亂的風鈴,風過處,琳琳———琅琅,卻再也奏不出一闕完音,除了那根串聯往事的遊線,還欲斷還續地牽著,係著,縈繞著。
然則,就算她不與他數點今昨悲歡,他仍是他———方曉偉,仍是有著陽光一樣純真的笑容,仍有林綺華愛他如珍,與他攜手,麵對一路風霜雨雪。
愛一個人,是不會在乎其他的一切,包括生命中的一些傷痕與病痛。愛了,就把一切都愛了。就算生命不存在,也一樣會愛到天荒地老。
是誰曾在耳際輕說?
活色的生命已然凋謝。情愛,還能一路生香嗎?此生,永失我愛,永失最美的邂逅。愛不在左,情不在右。長途荊棘,痛苦悲涼———綺華何幸,仍能擁有有血有肉的方曉偉,仍能擁有他的音容笑貌。
———可是,她不也有嗎?也有李漢森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叮囑與笑語:
我寧願守候這無望。或許,上輩子是我遺棄了你,今生才有守你候你之苦。
就算你活不長,我也要和你結婚,和你成家,讓你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
我願以一生的歲月追尋與你共度的每一個瞬間。
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刹那。
一刹那是什麼?一刹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是佛教《僧祗律》裏說的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她甚至信了佛說,佛家的人生悲苦輪回重生思想。輪回給每個人機會去改變今生種種惡,往生種種因。體會人性的善,懂得怎樣去麵對困難、失落,怎樣從根本上看世情。
昨日今我一瞬間。僅僅是刹那間,她就像一個好不容易積攢了半生家私的人,被偷兒偷得精光,就連贖回信念的本錢,也不給她留下。
經霜喬木百年心。她還能是以前的那個陳盈嗎?還能藉著無可支撐的理念,生存下去嗎?
也許,她該試著去相信輪回。生命的輪回。
……一襲單薄青衫。一抹蕭條疏影。你,來了。以前世熟稔的姿勢與步履,你,款款而來。如約,如期。我喜極。嫣然。仍是前世熟稔的眉端、眼梢、唇角。而你悵然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怔怔、忡忡。疏遠得令我心悸。你,不認得了?
眉,尚是昔年你畫的。你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我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唇,仍是昔年你點的,仍有淺淺的吻痕與唇印。
錯,你說。
錯?沒有錯,我仍是前世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綠珠草,仍是你初愛的美貌仙子;而你,仍是那持壺灌溉我以雨露的青瑕宮仙瑛使者。從你的顧盼你的凝眸,仍可見昔日端倪。
錯,你仍說,泫然。
你的袖緣,分明仍露著我的一縷青絲。仙界別時,嚶嚀:不要忘了約定。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你忘了?不過隔了薄薄的半日仙界,凡塵已是一生一世。珍藏了千鬥私言萬斛蜜語,正待細細說於你聽。
你的衣襟,仍別有我贈你的淩霄花。隻是,已風幹;懷中,仍揣有我贈你的相思子,隻是,已僵萎;而當年的呢喃叮囑,不也一一懸在你的眸底?
錯,你仍說,泫然,濕袖。
原來,隻因我此生塵緣未了夙債未償。仍將背負生命重責,仍將頭懸達摩克裏斯之劍,與你,不可輕說因緣際會。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風吟月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我揮袖掩麵,但有寒風淩淩,拂得漫天的星子紛紛滴落。仙人是沒有淚的,星子便作了淚。
我應與你同時下凡。隻為悅己者,隻為雲想衣裳花想容,小軒窗,正梳妝。遲了半日,便遲了五百年,遲了一生一世。
我牽住你的衣緣,不肯讓你走,我斷斷續續訴說,說時依舊。你看,我仍係著前世你贈的鮫綃與紅帕;你看,當年灞陵折別的柳,我插在天上,已化作樹千行;你看:“上次約會在藍田,再上一次,在洛水之濱,在鴻荒,在滄海,在星雲的靉靉裏……”;你看,小唇秀靨今已在;你看———
你立在那兒,瘦骨伶仃,遺世而獨立,黯然而蕭疏。你說,仍記得雲端仙界的來處,仍記得前生的盟約,仍把那個日子數了又數,仍日日仰望五色祥雲,是否載有三生石畔的綠珠草,翩然而至。
然則,一身濃濁的塵埃,已無法滌蕩;一顆沾染的凡心,已無法靈透。你,已然蛻成翩翩然濁世佳公子,焉能成為我春閨夢中相思又相思的人?塵滿麵,鬢如霜,如何剔骨還天剔肉還地,歸那仙瑛使者的初身?塵緣,滲入肌骨;仙緣,焉能際會?……
她繼續噙淚執筆。一字一淚,一句一悲。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她悄然搬離了科技園區的寫字樓。那一室空曠室邇人遠,是一把鈍刀,一寸一寸殺得她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所有地段好租金低的房子她不要,偏偏選擇了爾雅咖啡館對麵。
每回,她都會看見一個男子從裏麵出來,一身的成熟穩稔儒雅氣質,和與生俱來大隱於世的坦然。
每回,她都會聽到秋日的私語從裏麵輕輕飄蕩出來。
她不相信漢森會死。她要永遠陪伴在漢森身邊!
“小盈,怎麼還不睡?”媽媽披著睡衣端藥進來,心痛地望著女兒愈加消瘦的臉。
“反正也睡不好,不如做些事,媽,你先去睡吧。”陳盈咽下藥。
媽媽歎了口氣,叮囑一番,隻得回去。
時鍾已敲了十二下,陳盈的小屋裏還亮著燈光,筆端流淌著無盡的思念:
……紅塵尚可留戀否?簽訂了的死生契闊可輕言離棄否?蒼蒼青苔肯留輕淺履印否?
鬆開你的衣襟,步步後退,卻步處,但有蓮花朵朵委地、成灰。雲外哀鴻,似替幽人語,聲聲慢,聲聲催我回天庭。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如何肯讓你離去,風蕭蕭,易水寒。此去千裏,暮靄層層楚天闊。千種風情,留與何人說?
你何去何從?你說。
去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時。去落霞與孤鶩齊飛處。去秋水共長天一色裏。去枯藤老樹昏鴉的元曲。去綠肥紅瘦的宋詞。去花落知多少的唐詩。去上下而求索的楚辭。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詩經……
當緋色褪去,昔日,無非是一則煙色記憶,一縷飄渺情愫,繚繞在九天宮闕外。舊日心事,猶是一滴抖落在唐朝泛潮宣紙上的墨,洇開,一團淡淡的墨暈,經年不褪;往日的結繩記事,鬆鬆懈懈,剪不斷離還亂,挽不起解不開。
燃盡了一千支蠟炬,而後,成灰;風幹了一萬顆星,而後,老去。仍有不肯枯槁的容顏,不肯倦怠的思念,寄向來生來世,遣了青鳥作信使,不知有否遺落?倘若收到,請煮一帖釅釅稠稠的相思,還給盤踞紅塵中的我。一經落塵,我再也不肯回歸仙界,隻為心存仍可一見的企求。
“你可相信輪回,你可相信。”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隻因仍與你共一片天一塊地嗬……
終於,她支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小床上。她無力地呻吟著,目光落在對麵,那邊是厚厚幾大疊書,是她翻譯出版的書。
原來,她的書並未洛陽紙貴。是漢森為了寬慰她鼓勵她,自己出資購買了這些書,然後向朋友們竭力贈閱推薦。還對她說多麼多麼暢銷,而她單純地相信了自己真的有多麼了不起。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書被催成墨未濃。
那張微笑的麵容又浮現在眼前。
自李漢森死後,她嚴重失眠疲憊不堪,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白天的忙碌暫時驅走了淒傷;夜晚,思念與愧疚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啃噬她傷痛累累的心。
窗外,有冷風颯颯月光淒淒。風聲挾著蟲語撲進窗口,掀動薄簾簌簌飄揚,樹影在她臉上飄忽不定地移動。
那是你嗎?是你嗎?是你千裏之外的精魂來探視我呼喚我嗎?
曾經,夢中心中輾轉過你千萬張真的麵容。那恒久忍耐而至死無悔的愛嗬,為什麼來得這樣遲這樣遲?原以為會把愛隱匿一生,無痕。———孰料,你倏然消遁於萬丈紅塵,終讓我不得不剝開緊斂的心瓣,剝出一枚鮮紅淋漓的心,含淚告訴你:
真的愛你!漢森!
而今,一見無期,百身莫贖;而後,再不能觸到初始完整的你,再不能握住真實的吉光片羽。你,羽化成穿灰。
任憑再張揚的生命,也無法穿越死亡的屏障。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去的已經去了,在刹那間直抵生命的極致;活著的,誰又能了解最後的歸宿,是怎樣一種無所逃遁於天地間的空洞?
在這樣一種直白無他的比鑒中,活著,比死去更為維艱。
這一刻,陳盈是多麼多麼羨慕那種幹淨利落的生命終極解脫!
她的目光落在一瓶葡萄酒上。紅色的葡萄酒,曾和漢森一起共飲過,還有一半血紅的液體等待有人去把握它的下半生。
她轉動酒瓶,瓶中血紅的液體緩緩旋轉,輪回。
生命也能如此往返輪回嗎?
玻璃瓶落地,一地驚心動魄烈焰四射的紅!撿起剔透的碎片,舉到眼前,碎片上緩緩滴下殘存的血色液體,滴到她手腕上……
———血色液體更濃更稠……
———空氣中混合著芳醇的酒香,夾雜著甜膩、腥香的奇異氣味……
在身體向地麵傾倒的時刻,她頭撞向床頭櫃,打翻了一本書。書立刻被浸染上紅色,是李·斯旦費特的詩集。
模糊中她看見那浸紅的書頁———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雨中漫步,
我寧願在暴雨中和你多依偎幾個小時,
我會抓住你的生命線,
即使在雷雨中我們也能感動溫暖。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雨中漫步……
那年在雨中和漢森的漫步……
安全溫暖的傘下世界……
雨水飄在她米白的呢裙上,他護在有水窪的一邊……
他在讀:
等你,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沒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她在讀: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
窗外的樹問巷口的車……
他在讀:
如果夜是一場青雨淋淋,
幸而我還有一盞台燈,
一把精致的小雨傘,
撐開一蓋暖黃的光暈。
如果死亡是一場黑雨淒淒,
幸而我還有一段愛情……
他在讀:
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
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
雨中,一地香泥,那樣安靜美麗的世界……
如果我知道將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我將記住你所說的一切,
在這孤獨的夜晚,
將它們反複品味。
讓你的話語在我心中永存。
如果我知道我將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在你身邊最後一個夜晚,
我將祈禱推遲黎明到來的奇跡出現……
曾經說過的話一遍一遍在耳邊回響……那個煙花繽紛的夜晚,有著滿地不複美麗的碎屑……
“其實,死亡隻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著,卻是很艱難的,何況是羸弱的被遺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終無法逃脫死別吞聲生離淒淒的安排,那麼,我願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生命恒有繁華落盡的感覺,隻是,不染於淒豔。正如煙屑火花齊放後,有滿地不複美麗的碎屑待收拾。”……
“我寧願守候這無望。或許,上輩子是我遺棄了你,今生才有守你候你之苦,注定要以一生的守候作為代價。”……
“就算你活不長,我也要和你結婚,和你成家,讓你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
“當你年老白了頭,睡意稠。爐旁打盹,請記下詩一首。漫回憶,你也曾眼神溫柔。眼角裏,幾重陰影深幽幽。”……
“我願以一生的歲月追尋與你共度的每一個瞬間。”……
“愛一個人,是不會在乎其他的一切,包括生命中的一些傷痕與病痛。愛了,就把一切都愛了。就算生命不存在,也一樣會愛到天荒地老。”……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我將表明對你的愛,如果我知道……
如果我知道……
如果有來生,我寧願萬劫不複,亦與你無痛無悔無憾地恒愛一生———
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
如果———
“小盈,小盈。”清晨,媽媽敲門不見回音,忙用鑰匙打開門。
媽媽驚呆了!
陳盈躺在地上,臉白得像一張紙,半邊身子浸在血泊中。破碎的酒瓶,傾倒的桌椅。分不清是酒是血的液體散發著濃腥的氣息……
“小盈,小盈!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媽媽號啕大哭。
她再度從死神那裏掛了個號,死神卻仍把她拒之門外。
隻因塵緣未了,隻因夙債未償,生命,仍不可輕言離棄。
睜開眼,麵前是爸爸灰白的麵孔。見她醒來,爸爸站起身,目光直直地看著她,神情怪異得讓她害怕,還沒等她明白怎麼回事,臉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媽媽撲上來,拚命推開爸爸,“你老糊塗了,女兒好不容易才救過來,你竟打她,你還要不要她活?!”
爸爸的嘴唇發紫,顫了半天,才一字一句,“如果是這樣懦弱無能的女兒,我寧願不要!”她任憑臉痛得發燙,爸爸的話在耳邊叩響。
“一個人如果動輒為情為愛去自殺,去尋死覓活,隻能說明她對自身的不珍不惜不愛,還談得上存在博愛大愛,存在對弱者的同情嗎?可見你平時掛在嘴邊的嗬護孤兒們的話,都源自你小我的視野,你並沒有真正珍惜大我的生命。”
“你一直最痛恨別人給你同情,可你知道嗎,人們看自殺者的目光往往是最同情的。因為自殺者是弱者,是懦弱者!”他氣衝衝地走出病房,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指著陳盈,“記往,你如果還做這樣可笑的事,我決不會再認你作女兒了!”瘦高的身子搖搖晃晃消失在門口,看起來是那樣蒼涼而疲憊。
心底的堅冰被這震聾發聵的痛斥一下子撞碎,撞得她心裏好痛好痛。
“小盈,別難過,爸爸隻是說說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媽媽驚慌地看著如同老僧入定似的女兒。
不,不,我不是這樣懦弱無能的人,我不是的。我從沒想過自殺,從沒想過自行了結生命,從來就沒有。我隻是想試著了解能不能有一種無痛無悔無憾的方式讓我逃遁於天地間,直抵生命的極致?!那不是痛,那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我沒想過自殺,真的沒有。
她掙紮著試圖穿衣服,已虛弱地無力起身。
“媽,你拽我一把,幫我穿好衣服。”她臉如死灰,聲音在顫抖。
“小盈,不要摧殘自己,不要拚命了。”媽媽泣不成聲,“不要你賺很多錢,隻要你好好活在爸爸媽媽身邊,我們就是最大的快樂和安慰。我們這麼大年紀,隻有你一個孩子———”
“媽,我知道我活不長。”她苦澀地一笑,“漢森死了,我再也不會結婚。哪一天累死了,我就可以去找他。他說過,他會在灰燼中等我。生前,我沒有真正給他愛。死後,我要加倍報償。”
“小盈,雖然媽媽沒有給你一個健全的身軀,但你有一顆健全的頭腦。一直以來,我以為你是個不會讓母親心碎的孩子。現在你說這樣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們。你,你太自私了,你的生命不止是你自己的,你無權這樣草率生命。”媽媽痛心疾首,一字一句。
“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二十三年前,媽媽生下你,以為你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會給我們帶來多少歡樂。可是小盈,媽媽不幸給了你一個殘缺的身體。為這,我們曾經流過多少淚,感到多麼對不起你。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隻能更加愛護你珍惜你,我們從沒互相指責埋怨過,隻想到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的天職。如果我們對你失望,放棄了該負的責任,也不會留到今天讓你了斷。小盈,人活著有時真的不隻是為自己而活,要為更多的人想一想。”
“眼淚,決不能洗掉已鑄成的命運。”
“媽媽,女兒不孝。”陳盈淚如泉湧。
我睡去,感覺生命之美麗;我醒來,感覺生命之責任。
……仍立在約定的路上,身畔有明鏡台,菩提樹。
何以我再無心理雲鬢描花容?我淒然。
笙曲飛鴻,心有旁騖。老僧撚著佛珠,人淡如菊。
何以人似秋鴻來有信?我疑慮。
無花亦香,無韻亦音,無字亦書,無心亦情,無欲則剛,得失隨緣,事如春夢了無痕。施主,你心存塵埃。
何以紅塵短短一日,便惹上塵埃?我不甘。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如何化解?我略悟。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老僧拈花,一笑,擲入我懷,撿起佛珠,玄色僧袍坦坦蕩蕩,徑自飄然而去,閑雲野鶴一般。
我燦然。我盈笑燦然。柔腸百結,就把它解解開抻抻直,再不濟,無非,一張雙絲網一截結繩記事;撕肝裂肺,把它補補好續續上,再不然,不過是一頁斷簡殘章,再去跟蔡倫要紙跟倉頡要字。
片片鱗傷,唯有時間大化,才能一一熨平;塊塊堅冰,唯有歲月,才能消溶塊壘,化作淙淙清流,一徑潛向已成泉的你。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前世曾與你相識相約,足矣。
棄鮫綃於天,扯成漫天的霧;擲紅帕於地,化作片片楓葉,———人說普天下的癡情種可擷取成相思……
窗外的楓葉墜落在她潔白的床單上。
她停下筆,撿起楓葉。這像手掌一樣三瓣形的落葉喬木,是誰讓你承擔了古往今來思念的負荷?以至積憂成疾,鑄情成血。
愛似秋楓葉,凝聚了美麗卻苦短……
博愛兒童村建成了。
在原福利院旁,建起了由十幾幢童話般漂亮的小洋樓組成的大庭院。歐洲風格的綠白相間木欄柵,圍著一塊塊柔軟的草坪小廣場,廣場上一組組天使雕像和噴泉水池、花壇樹木、秋千玩具,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麵。
一幢幢小洋樓裏將住上一個個非血緣關係的家庭,由一位自願單身的媽媽,領著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生活。這種家庭式領養孤兒的方式,與國際慈善事業善待孤兒的原則相吻合,它有利於孩子的身心健康成長,讓孤兒們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培養健全的人格,更好地適應社會。
今天,兒童村將舉行簡單而隆重的開村儀式。
木欄柵門打開了,三輛大麵包車緩緩駛入小廣場。車門一打開,跳下一大群孩子們,頓時廣場上像飛來一群鴿子,嘰嘰咕咕叫個不停,平添了許多生氣。孩子們東摸摸西碰碰,笑著、嚷著、唱著,臉上洋溢著快樂和喜悅。
跟著,又駛入一輛小汽車,下來的是陳盈、羅麗詩、方曉偉和林綺華。陳盈蒼白的臉上是淡淡的微笑。忙著招呼孩子們的方曉倩,馬上跑過來,“你們來了,我們早在等你們呢。”方曉倩已是兒童村新任村長,肩負起更為任重道遠的責任。
在開村儀式上,陳盈麵對著一張張純真的笑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說起。
“———孩子們,是一位叔叔,是他給予了你們這個樂園。因為,他也曾是孤兒,這是他好多年好多年的心願,如今,他終於完成了這個心願。我———不過是受他之托而已。我希望,你們能把這兒當作一個真正的家,很多人在關懷著你們,愛護著你們。好好學習,健康成長,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