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走 1天津外婆

天津外婆是外婆的妹妹,媽媽的娘姨,但我也叫她外婆,又因她住在天津,有些特別,為便於區分,就在前麵加上地名,合起來叫,是天津外婆。

但我到現在沒見過她一麵——也許見過,隻不過已經忘卻了,沒在腦海裏留下她的一絲音容,因為她走的時候,我還是個躺在搖籃裏的嬰孩。媽媽,或許在她將走之際,抱著我送過行罷。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媽媽是個裁縫,從我記事起,她就在案板前麵,縫紉機前麵,不停忙碌,蓬亂著頭發。有時到十裏以外的勝山為別人家做衣服,一去好幾天,回來的時候,爸爸騎車去接她;等他們回到家裏,通常屋外已擦黑。我慢慢學會思考,做著一個小孩子對外部世界的孤獨探尋,才從大人的閑聊中,知道教我媽媽做裁縫的,就是天津外婆。每當提及她,媽媽總顯出女孩似的害羞表情來,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然後歎一口氣,說不知她現在過得怎樣,這麼多年了,居然不回來看一次。媽媽不識字,隻上過幾天夜校,懂得算術,14歲開始,就跟著天津外婆(當時還未去天津)學裁縫,自然對她有著一份除了親情之外的特殊感情。

媽媽的一個表妹夫,我叫阿伯的,很有氣魄,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典型男子漢,有一次到北京做生意去,順道探訪了天津外婆。回來說,她也還在做裁縫,開了一個裁縫店,但她並不像我媽這樣由別人定做衣服,什麼衣服都做,她隻做西裝,做得很仔細,很考究,絕沒有半點馬虎,而且用手工做,不用縫紉機,那麼一針一線地縫起來,是賣大價錢的本錢,花了很長的時間做好一件後,在暗袋外貼上價錢,掛在窗口,等人來買……他說的時候,坐在親戚們中間,邊抽煙邊做手勢,眼睛裏透著光彩,親戚們神往地聽他說,不時地作一些猜測,插進幾句。我坐在媽媽膝上,想象力撲扇著翅膀,飛到遙遠而陌生的天津去了。

後來每看到或聽到“天津”這兩個字,心裏就特別敏感,也曾向周圍的夥伴們誇耀,我在天津也有親戚。

但不知為什麼,那時我想像中的天津,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長街闊路,似乎隻是一個人群密集的居住地,人們在大棚底下穿行,走過路邊的七石缸,進入陰暗潮濕的樓道,在小小的單元房裏衣食起居。

大概在我讀初中的時候,一天傍晚,突然傳來消息,可敬可愛的曾祖母活到九十多歲去世了。死的時候,驕陽當空,她還一個人在地裏鋤草,大概一時感到口幹舌燥,便倒在地上起不來了。第一個路過的人,推了推她,發現她整個人已經僵硬,幾隻螞蟻在鼻孔裏爬進爬出。

入夜時,我騎車擦破了屁股,趕到了曾祖母的靈柩旁。外婆早已聲淚俱下,哭紅了眼睛和鼻子。男人們臉色沉重,裏裏外外忙著。在紛雜的哭喊聲和議論聲中,我分明聽到對天津外婆的一聲聲呼喚。曾祖母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現在大女兒、小女兒、兒子都聚在身邊了,唯獨二丫頭沒有回來啊。不管平日裏有多忙,路有多遠,這麼多年不來看一次已很不應該,難道竟連這最後的一麵也不見了嗎?人們普遍的猜想是:這一次肯定要日夜兼程地趕來了。然而在焦急中等到後半夜,隻收到一份電報,幾句簡單的話,說是不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