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 聽 13女孩不哭

◎口述 王 雪

4歲那年,我已經知道自己拿藥吃。我從小體弱多病,媽媽告訴我,藥放在食品櫃裏,你要學會自己拿藥吃。但那天晚上,很奇怪,食品櫃裏沒有藥,藥被放在桌上。我能看到藥瓶白的標簽,但我夠不著它。我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削一根甘蔗的媽媽,然後做了一個自以為是的舉動——爬上一把竹椅,站到上麵去拿藥。隻聽“嘭”的一聲,桌上的一隻熱水瓶被我不小心碰翻了,熱水連同我的身體一起倒向地麵。奶奶和媽媽聽到聲音,心急慌忙地跑過來營救,奶奶抱起我,趕緊脫我的棉毛褲,這一用力,緊粘著棉毛褲的我的腹部和大腿部的一大塊皮也像被扒了下來。我想,這也許就是後來釀成家庭矛盾的一個重要因素。奶奶怪媽媽隻顧自己削甘蔗,沒有看好我;媽媽怪奶奶處理不當,否則傷勢不會這麼嚴重。我被緊急送往了醫院,最後植皮、動手術,媽媽告訴我,我的肚子上整整縫了24針。現在,我的身上仍留有當年的疤痕,醫生說,它將終身伴著我。幸好穿上衣服,別人就看不到,所以夏天我是從來不穿裙子的。

在我們這個家族,爺爺是最疼愛我的一個人。他是山東一戶地主人家的兒子,日本鬼子打來的時候,他離家出走,參軍當了兵。退休的時候,他享受副師級待遇,每月有2000多元離休工資,是我們家收入最多的一個人。20多年前,除了在山東已經成家立業的兩個大兒子,他帶著一家人,從舟山部隊來到寧波陸軍第一幹休所。當年,爸爸經人介紹與媽媽認識,爺爺是點頭同意的。當時,爸爸對媽媽的印象也不錯。但是,爸爸隱瞞了一個嚴重的事實,就是他在舟山中學做理科實驗班班長的時候,已與班上一位女同學相互喜歡,畢業後仍在聯係。婚後生活的平淡,家庭內部的紛爭,使得爸爸每天借酒消愁。終於有一天,爸爸因為喝酒過多,酒精中毒,摔倒在大街上,成為精神殘疾,被送進了精神病醫院。12歲那年,爸爸媽媽的婚姻宣告破裂,家裏才暫時平靜下來。

從此,我開始了兩頭跑的生活。媽媽性格內向、懦弱,從小被家裏寵大的,無法承受生活的苦難和磨礪,稍遇挫折,隻會掉眼淚。爸爸從醫院回來後,有時清醒有時糊塗,隻懂得到樓下買香煙老酒,一天到晚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衣服和被褥全是一個個的香煙洞。從公司病退後,爸爸的每月收入隻剩下404元的病退金。媽媽自己租房子住,經曆了兩次下崗,現在做人家的住家保姆。爸爸由奶奶照顧生活,媽媽不接觸社會,沒有朋友,隻有我過去跟她聊聊天。但前幾天跟她的聊天後,讓我很擔心她以後的生活。因為9月7日,我就要離開寧波,去武漢讀大學了。

當時我帶了一份《寧波晚報》過去。我跟她說,你空下來的時候可以看看報紙,了解一下時事。她拿起報紙看起來,一張張翻下去,說這條跟我不搭界,那條也跟我不搭界,最後就把報紙扔在了一邊。我跟她說,報紙上寫的當然不可能全是你家裏的事嘍。她就哦了一聲,又拿起報紙看起來。看了半天,突然問我,複旦是在上海的嗎?不是在浙江的嗎?我說是在上海的。接下來她又說,上海不是在浙江的嗎?令我當場差點暈倒。

我又想起爺爺在世時對我的教導。盡管他的有些觀念比較老套,但卻體現了一種軍人作風。他對我說,要多吃飯,少吃菜,吃飯要3分鍾內吃完。他常常跟我講以前吃地瓜,吃豬油拌飯的生活,他說沒有糧食的時候,連樹皮也吃的。他告訴我,得了別人的好處,一定要記恩。初二的時候,我做《寧波晚報》的小記者,有一篇文章發表在《小記者周刊》上,爺爺知道後,逼著我打電話給班主任老師,向他感謝培育之恩。

爺爺對我的教育,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生活要比下,學習要比上。1999年,爺爺被查出患了肝癌,麵對病痛的折磨,他沒有喊一聲疼,沒有掉一滴淚。我在他麵前哭,他反而勸我不要哭。他說這點痛苦算得了什麼,想當年身中10彈,被200多名敵人逼進一個山洞,都沒有死掉,他相信這次也一定能挺過去。爺爺死於2000年1月,享年79歲。爺爺死的時候,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奶奶罵我怎麼這麼不孝,連滴眼淚都沒有。我隻是緊閉嘴唇,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