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有籬笆的小屋

從屋裏麵出來時,外麵已暗了。隻見很多人穿著黑衣沉著臉,都急匆匆地趕路。我一眼望過去,看不見人流的頭,看不見人流的尾,隻看到中間無數前後不停閃換的沉重的大腿。那條暗紅色的路,彎彎曲曲的,載著黑色的人流一直伸向遠方……

我走過去,低著頭,突然伸手拉住一人的衣袖問道:

“你們這是去哪裏,能告訴我麼?”

那人轉過頭,用冰寒的目光看我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五個字擊在我身上,我心頭一驚,便鬆了手倒在路邊。那人走了,我眼前仍是前後不停閃換的沉重的大腿。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我明白過來,突然心生狂喜,眼前也似乎一亮。墓地和死亡,其實確乎正是最誘人的地方!否則,何以這麼多人都急著向那地方趕呢?

我也應該快點。

墓地和死亡。

墓地和死亡。

我高興得要唱起歌來。那似乎期盼已久的地方,究竟是怎樣?

我在人群中快活地穿梭了一陣,腳步輕捷,把很多人拋在了後麵。人們都低頭自顧著走路,我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他們竟沒有絲毫知覺。

有的人還抽煙,生成的煙霧在身體之間撞來擊去,又被風追趕得無影無蹤。

我漸漸覺得累了,腳底下一慢,有幾個人從我身邊超了上去。

這時細雨從西北的天空被吹下來,飄飄斜斜的,直刺沒於人群的衣服和硬實的土塊。

人們聳著肩膀仍是默默地移動。

從細雨中我嗅出兩千個血腥的傍晚,鎮壓起義的馬隊趕過來,鮮血便在泥濘和黯淡中流淌。

天色很快由暗轉黑了。

一切都消隱在黑絮絮的大塊裏,從幾十米遠的地方看得到香煙的火星。

空氣中除了細雨,又多了呼嘯而過的寒風。它們夾帶著老天的憤怒掃卷著黑暗大地上的一切不平。

我厚重衣服裏麵的肌體表麵也在流水了,冰冷冰冷的,直滲入鞋跟。

於是整個隊伍發出響亮而沉悶的吭哧吭哧聲。

一路上我咬緊了牙跟在三個並排走的黑衣人後麵。我是根據他們的腳步聲和身上的氣息跟在後麵的。

大約到了後半夜,雨停了,從西邊的雲層空隙中閃出三顆極細小的星星,仿佛冷笑或者鄙夷地望著遙遠的人群。

第二天太陽很好地露出半個頭,把錯雜混亂的人群的影子投射到無限遠的地方。

風已歇了。每個人的衣褲都散發著白汽,升到空中,形成一道繚繞的風景,橫亙於不見頭尾的人流上空。

我在路旁貧瘠而赤裸的土地上驚奇地發現一棵桃樹。這是我沿路所看到的唯一的生物,我興奮地跳起來,指著樹大喊道:

“你們看,那兒有一棵桃樹!”

前麵沒有一個人轉一下頭。

向後看,迎麵一個人過來,用冰寒的目光看我一眼,擦身而過。

第二個,用冰寒的目光看我一眼,擦身而過。

第三個,用冰寒的目光看我一眼,擦身而過。

第四個是個女子,低眉向我微微一笑,伸出溫暖的手拉住我的手。我對著她的發絲,柔聲說:

“你看,那兒有一棵桃樹。”

她又是一笑,說:

“是的,那兒有一棵桃樹。”

我們依戀地看了桃樹最後一眼,繼續往前趕。

墓地和死亡。

墓地和死亡。

我在心內又快活地叫了起來。那似乎期盼已久的地方,究竟是怎樣?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燃燒起來,我拉著她的手一路拔足狂奔,把一串串清脆而爽朗的笑聲灑落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