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相年好言勸慰半日,又想起張鄉甫剛說的什麼老先生,便問:“鄉甫剛才說什麼人來著?”

張鄉甫道:“一個外鄉人,六十上下,自稱姓陳名敬。”

劉相年再細細問了會兒,頓時兩眼一亮,道:“陳敬?陳廷敬!正是他!”

張鄉甫見劉相年這般吃驚,實在奇怪,問道:“陳廷敬是誰?”

劉相年說:“他可是當今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陳中堂原來單名一個‘敬’字,中進士的時候蒙先皇賜了個‘廷’字。”劉相年原想風傳的欽差可能就是誠親王,這會兒又冒出個陳中堂,這事倒是越來越叫人摸不著頭腦了。

張鄉甫這下也吃了驚,道:“原來那老頭兒是個宰相?”

劉相年點頭道:“他可是我的恩公啊!十多年前,皇上恩準四品以上大臣推舉廉吏,陳中堂同我素不相識,隻知道我為官清廉,就保舉了我,我便從知縣破格當上了知府。我總算沒辜負陳大人的信任,做官起碼得守住一個‘廉’字。也正因我認了這個死理,我這知府便從蘇州做到揚州,從揚州做到杭州,總被上司打壓!這回隻怕連知府都做不成了。”

張鄉甫說:“既然是陳大人,您何不快去拜望?他告訴我他住在煙雨樓。”

劉相年搖頭道:“鄉甫,既然陳中堂不露真身,肯定自有道理,您也不要同任何人說啊!”

劉相年話是這麼說,他送走張鄉甫,自己卻又悄悄兒拜見陳廷敬去了。他心想今兒是什麼日子?先是被誠親王稀裏糊塗召了去,夜裏來了徐乾學的人,這會兒又聽說陳廷敬來了。劉相年進了煙雨樓打聽,大順出來見了他。他便道是杭州知府劉相年,要拜見陳中堂。大順平日聽老爺說過這個人,就報了進去。陳廷敬也覺得蹊蹺,叫大順請劉相年進屋去。陳廷敬忙站了起來,劉相年卻行了大禮,道:“杭州知府劉相年拜見恩公陳中堂!”

陳廷敬定眼望望,道:“哦,您就是劉相年呀?快快請坐。”

劉相年坐下,說:“杭州都在風傳,說皇上南巡,先派了欽差大臣下來,原來確有其事呀!”

陳廷敬笑道:“相年呀,我算是讓您撞上了。皇上囑我先下來看看,並不準我同地方官員接觸。皇上不讓下麵借口接駕,向百姓攤派,不準下麵太鋪張。可我覺得你們杭州有些怪啊!”

劉相年說:“中堂大人,我反對阿山向百姓攤派,反對建行宮,阿山已向皇上上了密奏把我參了!”

陳廷敬私下裏吃驚不小,心想劉相年怎麼會知道密奏的呢?劉相年明白陳廷敬的心思,便道:“按理說,密奏之事我是不會知道的。我也本不敢說,我想自己的腦袋反正在脖子上扛不了幾日了,又是對您陳中堂,就什麼都說了吧。徐乾學派人找上門來,把阿山上密奏的事告訴我,讓我出十萬兩銀子消災。”

陳廷敬更是大驚,隻因說到了徐乾學,他不便隨意說話。心裏卻想徐乾學越來越喜歡弄權,為人偽善貪墨,得尋著時機參了他才是。陳廷敬心下暗自想著,又聽得劉相年說:“我頂回去了,一兩銀子也不出。”

陳廷敬想劉相年果然是位清官,他卻不便評說徐乾學,隻道:“相年,這些話就說到這裏為止,我心裏有數了。”

劉相年卻忍不住又說:“如此明明昭昭地派人上門要銀子,他就不怕人家告發嗎?”

陳廷敬道:“早已成風,司空見慣,隻是你相年耿直,聽著新鮮。人家知道你給不給銀子,都不會告發的。此事不要再說,相年,我知道就行了。”

劉相年拱手謝過,又聽陳廷敬把來杭州的見聞一一說了。兩人談天說地一會兒,陳廷敬忽又問道:“相年,我沿路所見,大抵上都沒有向百姓攤派,可下麵又都在大張旗鼓搞接駕工程,銀子哪裏來?”

劉相年說:“現在不攤派,不等於說今後不攤派。隻等聖駕離去,還是要攤派下去的。到時候用多少攤多少,就算做得仁慈了,怕隻怕各地還要借口皇上南巡消耗,多多地攤派下去!”

陳廷敬道:“哦,我料想也是如此。可皇上明明說了一切從簡,下麵怎麼就不聽呢?”

劉相年說:“大家雖說知道皇上下有嚴旨,不準鋪張接駕,可誰也不敢潦草從事。何況,皇上身邊還有人密令下麵務必好好接駕呢。”

陳廷敬問道:“相年這話是什麼意思?好好接駕,這話並沒有錯呀?”

劉相年說:“卑職在總督衙門裏也有朋友,聽他們說,阿山一麵收到皇上密旨,嚴責阿山建行宮,鋪張浪費;一麵又收到太子密信,令他好好接駕,不得疏忽。阿山領會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大搞排場。”

陳廷敬聽了這話,忙說:“事涉太子,非同小可。相年,話就到此為止,事關重大,不可再說了。”

劉相年點頭無語,憂心忡忡。陳廷敬說:“你反對建行宮,這正是皇上的意思,你不必為此擔心。好好接駕,並不一定要建行宮。”

劉相年長舒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他又想起聖諭講堂一事,便道:“杭州知府衙門沒有聖諭講堂,我原想這裏府縣同城,沒有必要建兩個講堂。可阿山前些日子拿這個說事,雖說沒有在密奏上提及,但他萬一麵奏皇上,卑職真不知凶吉如何。”

陳廷敬道:“聖諭講堂之事,我真不好替您做主。按說各府各縣都要建,你如今沒有建,沒人提起倒也罷了,有人提起隻怕又是個事!可你要趕在皇上來時建起來,又太遲了。我隻能說,萬一皇上知道了,盡量替你說話吧。”

劉相年猶豫著該不該把誠親王到杭州的事說了,因那誠親王說是微服私訪,特意囑他不許在外頭說起。陳廷敬見他似乎還有話說,就叫大順暫避。劉相年心想這事同陳廷敬說了也不會有麻煩,這才低聲說道:“陳中堂,誠親王到杭州了,今兒召我見了麵。王爺說是密訪,住在壽寧館,不讓我在外頭說。”

陳廷敬又暗自吃驚,臉色大變,心想皇上著他沿路密訪,為何又另外著了誠親王出來?陳廷敬知道皇上行事甚密,便囑咐道:“既然誠親王叫你不要在外頭說,您就不該說的。這事我隻當不知道,你不可再同外人說起。”

劉相年悔不該提起這事,心裏竟有些羞愧。時候已經不早,他謝過陳廷敬,起身告辭。劉相年剛走到門口,陳廷敬又問道:“誠親王同你說了什麼?”

劉相年停下腳步,回頭道:“誠親王也沒說什麼,隻道你劉相年官聲很好,我來杭州看了幾日,也是眼見為實了。他說有回皇上坐在金鑾殿上,說到好幾位清官,就說到你劉相年。”

陳廷敬心念一動,忙問道:“金鑾殿?他是說哪個宮,還是哪個殿?”

劉相年道:“王爺隻說金鑾殿。”

陳廷敬又問道:“王爺帶著多少人?”

劉相年回道:“總有二三十個吧,有架鷹的,有牽狗的,那狗很是凶猛。”

陳廷敬想了想,又問:“按規矩你應送上儀禮孝敬王爺,你送了嗎?”

劉相年道:“我也知道是要送的,可如今又是疏河道,又是建行宮,還得修路架橋,拿得出的銀子不足萬兩,哪好出手?”

陳廷敬道:“相年,奉送儀禮雖是陋規,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王爺不再找你也就罷了,再差人找你,你先到我這裏跑一趟,我替你想想辦法。”

劉相年拱手謝過,出了客棧。夜已深了,劉相年騎馬慢慢走在街上,覺著露重濕肩,微有寒意。

劉相年想皇上這次南巡,密派的欽差就有兩撥,天知道會有什麼事捅到皇上那裏去。阿山參他接駕不恭,他心裏倒是不怕,自己凡事都是按皇上諭示辦理的。隻是杭州沒有聖諭講堂,倘若真叫皇上知道了,保不定就吃了罪。劉相年想著這事兒,怎麼也睡不好。第二日,他早早地起了床,坐上轎子滿杭州城轉悠,想尋間現成的房子做講堂。直把杭州城轉幾遍,都尋不著合適的地方。

眼看著天就黑了。城裏房子都是有家有主的,哪來現成空著的?跟班的便笑道:“隻怕現在杭州城裏空著的房子就隻有妓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