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承想劉相年眼睛一亮,便讓人抬著去清河坊。隨從們急了,問老爺這是怎麼了。劉相年隻說你們別管,去清河坊便是了。
到了清河坊,隻見街上燈籠稀落,很多店家門樓都黑著。遠遠地看見滿堂春樓前還掛著燈,劉相年記得陳中堂說起過這家青樓,便上前敲門。李三娘在裏頭罵道:“這麼晚了,是誰呀?裏頭沒一個姑娘了,敲你個死啊!”
開門一看,見是穿官服的,嚇得張嘴半日才說出話來:“啊,怎麼又是衙門裏的人?你們要的人都帶走了,還要什麼?”
劉相年進了屋,沒有搭話,左右上下打量這房子。
李三娘又說:“頭牌花魁讓你們衙門弄去了,稍微有些模樣兒的也帶到衙門去了,還不知道哪日回得來哩!剩下的幾個沒生意,我讓她們回家待著去了。衙門要姑娘,有了頭回,保不定沒有二回三回,這生意誰還敢做?我是不想做了。”
劉相年回頭問道:“你真不想做了?”
李三娘說:“真不做了。”
劉相年道:“你真不做了,知府衙門就把你這樓盤下來。”
李三娘眼睛瞪得要掉下來了,道:“真是天大的怪事了!衙門要妓女就很新鮮了,連妓院也要?敢情知府衙門要開妓院了?您開玩笑吧?”
劉相年臉上不見半絲笑容,隻道:“誰同你開玩笑?明兒我叫人過來同你談價錢,銀子不會少你的。”
李三娘本是胡亂說的,哪知衙門裏真要盤下她的妓院。她知道同衙門打交道沒好果子吃,便死也不肯做這樁生意。
劉相年不由分說,扔下一句話:“你說了就不許反悔,明兒一早衙門就來人算賬!”
回到知府衙門,門房正急得說話舌頭都打結,半天才道出昨日兩個架鷹牽狗的人又來了,罵老爺您不懂規矩,要您快快去見什麼王爺。門房說他叫人滿大街找老爺,隻差沒去清河坊了。
劉相年飛馬去了煙雨樓,陳廷敬見他急匆匆的樣子,就猜著是怎麼回事了,問道:“誠親王又召你了?”
劉相年說:“陳中堂您想必是料到了,果然又召我了。”
陳廷敬說:“相年,你把那日誠親王說的話,一字一句,再說給我聽聽。”
劉相年不明白陳廷敬的用意,又把誠親王怎麼說的、他怎麼答的,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陳廷敬聽完,忽然說道:“這個誠親王是假的!”
劉相年好比耳聞炸雷,張嘴半日,說:“假的?”
原來陳廷敬昨日聽劉相年說,誠親王講皇阿瑪在金鑾殿上如何如何,心裏就起了疑心。宮裏頭哪有誰說金鑾殿的?那是民間戲台子上的說法。又想那架鷹之俗應在關外,沒有誰在江南放鷹的道理。陳廷敬早年在上書房給阿哥們講過書,阿哥們他都是認得的。說起陳廷敬跟誠親王,更有一段佳話。二十五年秋月,有日陳廷敬在內閣直舍忙完公事,正同人在窗下對弈,皇上領著三阿哥來了。陳廷敬才要起身請安,皇上笑道:“你們難得清閑,仍對局吧。”當時三阿哥隻有十二三歲,已封了貝勒。皇上便坐下來觀棋,直讚陳廷敬棋道頗精。三阿哥卻說:“皇阿瑪,我想跟師傅學棋!”三阿哥說的師傅就是陳廷敬。皇上欣然應允,恩準每逢陳廷敬在上書房講書完畢,三阿哥可同陳廷敬對局一個時辰。自那以後,三阿哥跟陳廷敬學棋長達兩年。
陳廷敬雖猜準杭州這個誠親王是假的,可此事畢竟重大,萬一弄錯了就吃罪不起,又問:“相年,你看到的這個誠親王多大年紀?可曾留須?”
劉相年說:“我哪敢正眼望他?誠親王這等人物又是看不出年紀的,估計二十歲上下吧。”
陳廷敬說:“誠親王與犬子壯履同歲,虛齡應是三十四歲。”陳廷敬想了想,心中忽生一計,“相年,你快去見他,隻道陳廷敬約你下棋去了,下邊人沒找著你,看他如何說。不管他如何罵你,你隻管請罪,再回來告訴我。”
劉相年得計,速速去了壽寧館。門口照例站著四個人,見了劉相年就低聲罵道:“不識好歹的東西!”
劉相年笑臉相賠,低頭進去。又是昨日那個人攔住了他,罵道:“誠親王微服私訪,本不想見你的,念著皇上老在金鑾殿上說起你,這才見了你。你可是半點兒規矩都不懂。”
劉相年笑道:“卑職特意來向王爺請罪!”
那人橫著臉,上下打量了劉相年,說:“王爺才不會再見你哩!你滾吧!”
劉相年道:“這位爺,您好歹讓我見見誠親王,王爺好不容易到了杭州,我自然是要孝敬的。杭州黃金美女遍地都是,卑職想知道王爺想要什麼。”
那人斜眼瞟著劉相年,道:“你當王爺稀罕這些?進去吧!”
劉相年跟著那人,七拐八彎走進一間大屋子。裏頭燭照如晝,誠親王端坐在椅子上,身後站著兩個宮女模樣的人打著扇子。劉相年跪下,道:“臣向王爺請罪!陳廷敬約臣下棋去了,下邊的人沒找著我。”
誠親王問道:“你說的是哪個陳廷敬?”
劉相年暗自吃驚,略略遲疑,問道:“敢問王爺問的是哪個陳廷敬?”
誠親王道:“我隻知道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名叫陳廷敬,他還在上書房給我們阿哥講過書哩。他跑到杭州來幹什麼?”
劉相年心想壞了,眼前這位王爺肯定是真的,便道:“正是陳中堂,臣隻知道他是欽差,不知道他來杭州做什麼。”
誠親王問:“你沒跟他說我在杭州嗎?”
劉相年道:“王爺您是微服私訪,囑咐臣不同外人說,臣哪敢說。”
誠親王點點頭,說:“沒說就好。我也沒什麼多說的,明日就要走了。你官聲雖好,但也要仔細。若讓我知道你有什麼不好,仍是要稟告皇上的。你回去吧。”
劉相年叩了頭,退了出來。走到門口,剛才領他進來的人說:“劉相年,你得聰明些。王爺領著我們出來,一路開銷自是很大。難道還要王爺開金口不成?”
劉相年低頭道:“卑職知道,卑職知道。”
劉相年出了壽寧館,飛快地跑到煙雨樓,道:“陳中堂,這誠親王不是假的。”劉相年便把誠親王的話學給陳廷敬聽了。
陳廷敬驚道:“這麼說,還真是誠親王?”
劉相年道:“真是誠親王,我原想他是假的,抬眼看了看。這人年齡果然是三十多歲,短須長髯,儀表堂堂。”
陳廷敬點頭道:“那就真是誠親王了。王爺到了杭州,你送些銀子去孝敬,也是規矩。相年,你得送啊。”
劉相年是個強脾氣,道:“做臣子的孝敬王爺,自是規矩。可誠親王分明是變著法子自己伸手要銀子,我想著心裏就憋屈,不送!”
陳廷敬笑道:“相年,你這就是迂了。聽我一句話,拿得出多少送多少,送他三五千兩銀子也是個心意。”
劉相年搖搖頭,歎道:“好吧,我聽中堂大人的。今兒也晚了,要送也等明兒再說吧。”
第二日,劉相年早早兒帶了銀票趕到壽寧館,卻見誠親王已走了半個時辰了。店家這半個多月可是嚇壞了,壽寧館外人不準進,裏頭的人不準出,客棧都快成紫禁城了。劉相年問:“他們住店付了銀子沒有?”
店家道:“我哪裏還敢要銀子?留住腦袋就是祖宗保佑了!”
劉相年心想誠親王人反正走了,也懶得追上去送銀子。他本要回衙門去,又想陳中堂也許惦記著這事兒,就去了煙雨樓。聽說誠親王一大早就匆匆離開杭州,陳廷敬不免又起了疑心。可他並沒有流露心思,隻道:“相年,既然沒有趕上,那就算了。”劉相年告辭而去,陳廷敬尋思良久,提筆寫了密奏,命人暗中奉發。
不幾日,陳廷敬收到密旨,得知那誠親王果然是歹人冒充的。皇上盛讚陳廷敬處事警醒,又告訴他已命浙江將軍納海暗中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