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娘終於說話了,蘇老二和康素貞的心也好受了許多,他倆尊重娘的人格,佩服娘的意誌。在他倆的記憶裏,無論娘的身子因疼怎樣地顫抖,那床板因為她身子顫抖發出怎樣的響聲,娘時時刻刻都被那刀子割一樣的“天下第一疼”折磨地死去活來,但娘都沒有發出過任何的呻吟,她總是緊咬著牙,任憑汗水竭盡她身上所有的水分,她不願給她的孩子和媳婦增加半點的心理負擔,她知道她的孩子和媳婦負擔重,很辛苦。
那一段時間,蘇老二再也沒有去看過戲。
······
八月十五到來了,在蘇老二的印象中,仲秋節的夜晚娘總是把僅有的一個月餅一切四開,然後分給跟前的四個人一人一塊兒,蘇老二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曾經讓過娘,讓她也在嘴裏含一含。
娘不知從那年開始,不再給他們四個人切月餅分月餅了,從此就好象一個失了業的雇工。那晚,因為學校的一件事情他進屋晚了一會兒,他看見娘滿臉威嚴地坐在床沿上,蘇老二連忙蹲下身子為她脫鞋,她一下子將腳移開,恨恨地說:“你那閨女不是人”。
蘇老二連忙抬起頭看娘的臉,見她很生氣的樣子。
“月餅都是啃半個兒扔半個兒”,這時蘇老二才看見桌子角上放著半個兒啃過的月餅。
娘又說:“你不知道你小姑家過的難?你幾年沒去她家了?煤火上那一盒甭叫她再啃啃又扔了”。
蘇老二知道娘的意思,連忙拿上那合月餅,踦上車去了小姑的家。
好不容易喊開小姑的家門。一進小姑的屋,見小姑坐在被窩裏對他說:“二啊,就你娘還記得我”。
蘇老二沒有底氣與小姑再說什麼話,就匆匆地跑了回來。
娘見蘇老二進了屋,平靜了許多。然後,蘇老二給娘脫了鞋,洗了腳,扶上了床。
也不知什麼時候,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借著那電視指示燈的光,蘇老二懶懶的半睜著眼睛朝娘看去,他看見娘很小心的,很艱難的從床上坐起來,又很小心,很艱難的提拉上鞋,然後,又很小心,很艱難的把手摁在床沿上,用單薄的雙臂支撐著身子,慢慢的,慢慢的,一下又一下移動著那瘦小的軀體,足足有五分鍾,娘從床的一端移到了另一端。
到了電飯煲的地方,她輕輕地掀開鍋蓋兒,又輕輕地添了點水,然後又往鍋裏放了一點什麼,做完這一切,娘似乎累了,好不容易轉過身,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木偶似的,木偶似的,一動也不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蘇老二聽見娘對他說:“二,你把這栆吃了吧”。
蘇老二一睜眼,發現娘一手摁著那個馬紮子,一手端著一個鐵製的小碗,碗內放著五顆煮熟的,麵糊兒糊著的大棗,她身子在微微的顫抖著,象弓一樣彎在他的床頭,兩眼近乎乞求一樣看著他,好像他童年記憶中村頭的那個乞丐婆。
此時的娘已經88歲了,她若離開那一個馬紮子便是一秒鍾也無法站立的。當時蘇老二真的有點不耐煩,但也沒有表示什麼,麻木的將棗吞了下去。
蘇老二再也無法入睡了,他的心裏反複的想著娘剛才的一舉一動。
娘之所以小心的起床,又不拉電燈,盡管靠一個馬紮子支撐著整個身子挪動了六七米遠,沒讓他聽見任何聲響,娘是怕驚醒了他的瞌睡,那怕隻有短短的十分鍾。
對於一個88歲的老太太,弓著身子兩手重重地摁著那個馬紮子,馬紮子上放著一個盛著五顆栆的鐵碗,她用微弱的,即將竭盡的氣力努力保持著平衡,低頭、抬頭、喘氣、尋找平衡點……,那是一種怎樣的忍耐、執著、大美、大愛、尷尬、付出、悲慘的場麵呀!想到這裏,蘇老二的兩眼又溢滿了淚水,他不敢讓娘發現他在傷心落淚,他害怕被娘發現了她會更心疼他,會增加娘的心理負擔,那樣就違背了他和康素貞養娘的理論。
那段時間,娘就那樣天天為他煮棗,蘇老二知道,每煮一次,娘都是對他說:“二啊,你永遠是我的小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