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有興趣吐槽,但對於楊婉來說,這件事的意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曆史上鄧瑛的腿疾就是這段時間造成的。
楊婉知道這段曆史,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某種不太合適的低級同情心,她試圖幫助這個人改寫這麼一點點命運,但好像做不到。不過她到也不是很難過,和研究對象保持適度的心理距離,不要與他們過多得共情,是研究者應該具有的警惕性,也是研究活動客觀性的前提。
上帝視角,看生死富貴皆有定數。
就……挺爽的?
倉內的人見鄧瑛和楊婉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種行動,漸漸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會兒就各自躺下縮成了團。
楊婉看見鄧瑛也閉上了眼睛,便把將才那個草枕拖到自己頭底下,仰麵躺了下來。倉房內此時隻剩下鼾聲和偶爾幾下翻身的聲音,楊婉躺定後,半天沒睡著,索性掏出袖中的冊子,借窗沿上唯一的一點點燈光翻開。
今天是找不到筆了,但她還是決定整理整理思路。
對於楊婉來說,在這裏的每一天,信息量都是爆炸的。
精確到年月日甚至時辰的生活細節,鄧瑛本人的脾氣性格,和文獻上的描述有太多的出入。她初期過於貪婪,什麼信息都想掌控,雜七雜八地寫了很多,現在看來,這種流水賬的方式並不科學,還是因該理清楚思路,抓住重點。
她一麵想一麵,屈指抵在自個的下巴下麵,邊敲邊輕聲自言自語,旁邊自然沒有人回應她。
楊婉一個人認真地唧唧歪歪地叨了半半個時辰,終於是起了困意,她打了個哈欠收拾好自己地本子,枕著鄧瑛紮給她的草枕,朝牆壁翻了個身,抱著膝蓋,也像其他人那樣縮成了一團。
鄧瑛聽著她逐漸勻淨的呼吸,以為她睡著了,正想仰頭把放在窗邊的那盞燈吹滅,誰知楊婉卻突然含含糊糊地叫了他一聲他的名字。“鄧瑛。”
鄧瑛一怔,低頭朝她看去。
楊婉抱著膝蓋,也不知道的有沒有睜眼。“聽說你之前沒有娶過妻,那你……有沒有自己的女人啊。”
這個問題有點突兀,甚至有些冒犯到他。
鄧瑛原本不想回應,可是又聽她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也是。
他看了看地上的草藥渣,又看了一眼楊婉自己身上滿身的傷,竟沒忍住,衝她搖了搖頭。
楊婉似乎是看見一般,有些迷糊地說道:“那你不會遺憾嗎?”
鄧瑛聽懂了楊婉的意思,但心裏的感覺是異樣的。
如果這個問題是個男人來問他倒也罷了,可偏偏楊婉是女人,這就未免逾越過了性別的界限,看得過於透徹了一些。
鄧瑛再一次看向楊婉。
“鄧瑛呀……”
她還在叫他的名字,而這次鄧瑛竟險些出聲答應她。
好在她聲音含糊卻沒有停頓,“如果我這個身體是我自己的,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做”
鄧瑛沒有完全聽懂這句在他看來邏輯不通的話,等了一會兒又沒等到她的後話。
外麵的風刮得嘩啦啦地想,他雖然不想睡,但也準備養一會兒神。
誰知還沒閉眼,楊婉卻在夢裏輕輕地呢喃了一句:“都說我上輩子是為鄧瑛活的,要我說,我楊婉在這裏的這一輩子,也是為了鄧瑛活著的……”
鄧瑛聽完這句話,喉嚨一熱,忍不住又有些想咳。
他抬起手抵住眉心,將頭輕輕地枕在牆上,時節的清冷和命數的酷寒從四肢百骸裏滲了出來。
此刻楊婉和鄧瑛同時想起了一些不同的言辭。
“你這輩子不結婚了,就和那死了幾百年的人過是吧?”
“楊婉,學術要做,戀愛也要談啊。”
“女人不結婚不生孩子,讀到博士又能怎麼樣?”
“我與鄧頤父子絕無瓜葛!”
“鄧賊誤國,合該誅其滿門!”
“臣以為,鄧瑛……該殺……”
說這些話的人,有他們曾經的老師,有他們的世伯長輩,也有他們的摯友。
楊婉很討厭這些人的自以為是,行動上反抗地特別厲害,在言語上卻又毫無還手之力。
而鄧瑛並不怪這些人,甚至也不期待自己這輩子還能聽到其他的話。
可是現在他聽到了。
說話的人是他從來都不認識的女人。
有點莫名奇妙,卻也獨一無二。
“你們懂個屁!”
楊婉突然在混沌間罵完這一句話,接著就實實在在地睡著了。
鄧瑛看著楊婉的背影,忽然就有了笑一笑的力氣,扶牆撐起身,仰頭吹滅了燈。
窗外忽然就沒有風了,灰白色的雪影靜靜地落著。
貞寧十二年的第一場雪來了。
雪下雖遺憾萬千,思緒滿懷,終成了無數人心中的一句誠實的默喊,“真他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