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人不計小人過,站在濃霧裏走一步停一步,時時刻刻感覺有人跟在他身後,好多雙眼睛盯著他們,但當他回頭去看,又什麼也沒有。
所以他走得一身冷汗,有點不敢踏進這傳說中的哈赤部落。
好在霧開雲散,哈赤部落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恐怖;到處是罌粟花和竹樓,五官深邃、有點像混血的古代年輕美女光著雪白的玉足,足踝掛著銀鈴,頭頂花簍子,在大街上婀娜的走來走去。
而玉妥洳雪竟也走在人群裏,一身素色的衣衫,帶著丫鬟小喜,剛從一藥鋪抓完藥出來。興許是她那一身中原打扮的衣裳太過與眾不同,這條集市也不算太大,凱澤竟一眼就在人群裏看到了她,省下了不少時間。
她在輕輕咳嗽,氣色不好,用素手摸著嘯嘯的臉,哭了起來,說好想嘯嘯。
嘯嘯撲進她懷裏,當天都不肯放開她。
回王府的路上,他就覺得嘯嘯太過粘玉妥洳雪了,不僅死賴著要把媽咪接回府,還與玉妥洳雪寸步不離,不肯要舅舅;回府後,鳳漓夕竟醒了,把嘯嘯接過去住,同睡一張床,嘯嘯又表現得很喜歡鳳漓夕,改口喊王妃媽咪。
他發現小嘯嘯在偷聽,是在那次以和卿的身份見鳳漓夕的時候;小家夥坐在鳳漓夕懷裏,好似在睡覺,一雙耳朵卻豎得高高的,眼珠子不停的轉動。
於是他揪了他的小臉,把他轟出去了,旋即去問玉妥洳雪,四年前撞見敖宸婚外情,如雪躲去了哪裏?他是在哪裏找到如雪的?
玉妥洳雪守在敖宸的門外,用一雙盈盈秋水眸淒迷望著他,不答,依然哀求他,放她進去救敖宸。
她這模樣他見慣了,每次他問她問題,都是先輕輕哭一番,百轉千回,再眉眼憂愁一五一十道來;好比上次在涼亭問基地的事,她也是掩帕哭了好久,在他以為她根本答不上來的時候,突然把他在基地對如雪說的那番話一字不漏說了出來。
並道,正是前世七竅流血而亡,她在這一世才患上了相思癆,每個月都會咳血,一輩子不得治。
這次,她又在繞了,哀求一番,估計就會給他一一道來,答案是——天橋,他在埃弗森附近的天橋找到了傷心哭泣的如雪,並說要帶她離開。
這個答案,在那日把嘯嘯轟走後,鳳漓夕已給了他,眼眶中隱隱有淚花在打轉,但沒有哭。
誰知,玉妥洳雪目光哀求望了他一會,便把視線移開了,不停往前走,推開那些擋她的婢子,堅持要見敖宸。
他望著她逃避的背影,劍眉一皺,想到了偷聽大人講話的嘯嘯;這次他沒讓嘯嘯偷聽,趕在鳳漓夕的答案出來之前,把小家夥轟了出去,於是玉妥洳雪就答不上來了?
有這麼巧麼?
母親的生日、妍奚的生日、嘯嘯的生日,裴家敖家的很多事,葉細細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答得上來根本不算什麼;
但在基地他對如雪說的那番話,隻有如雪和嘯嘯知道,四歲的嘯嘯把那番話也聽進去了,他完全可以把這些話告訴假如雪!把他那與如雪完全相通的夢境告訴假如雪!
嘯嘯是被如雪的夢帶過來的,他則是被嘯嘯帶過來的,他們都知道那個夢。
“洳雪,為了證實你確實是如雪,把答案告訴我!”他又對那纖細的背影沉聲問了一遍,走到她身邊扳過她的雙肩,不許她逃避,“我一直很信任你,你不要讓我失望。”
但這次玉妥洳雪掩麵哭了起來,搖了搖頭:“凱澤,不要提這些傷心往事,我一想起來心就痛……”
“好,不提。”他緩緩放開了哭泣中的她,沒再逼她,轉過身望著門內。
門內的亮光在隱隱跳動,如破開雲層的萬丈光芒,突然衝上雲霄,照亮整個大殿,帶著剔透的藍色,然後一閃而逝,歸於寧靜;
他被驚得目瞪口呆,知道自己看到了一些奇異的事,但當他扭過頭去看旁邊的玉妥洳雪,卻捕捉到了她唇角一閃而過的笑痕,她變臉變得實在很快,唇角的笑意飛快收起了,但很僵硬,雙目中的驚訝完全是假的。
一個人的第一真實反應其實隻能持續0。1秒,超過這個速度,表情會顯得很滯重,很虛假,似裱上去的。玉妥洳雪當時就在故作驚訝,虛偽做作;
之後進入殿內,她便突然委下自尊跪在了鳳漓夕麵前,鳳漓夕高傲的端坐著,她則跪著,一直在哭,搶先一步承認自己是真如雪,一字一淚原諒了敖宸,請求鳳漓夕成全她和敖宸。
那急於承認自己是如雪、在他麵前扮弱的樣子,讓他隱隱嗅到了一絲不對勁,心裏升起不安。
當時他在一旁看著,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挺著大肚子跪在裴家大廳,淚如雨下請求裴家人原諒她,說她和敖宸是真心相愛的韓雲姿;
這個世上,隻有韓雲姿才會做出這麼不要臉的事來,哭哭啼啼,以弱博同情,而在她的眼淚下,則是無盡的陰謀與心機;也隻有如雪才會那麼驕傲堅強,敵人麵前決不掉眼淚,所有的委屈隻在沒有人的時候哭;
鳳漓夕在玉妥洳雪承認自己是真如雪時,目光突然變得很冷,大為火光,但她保持得很好,冷冷看著玉妥洳雪跪在地上哭,不與她爭;她是在後來玉妥洳雪一直說‘敖宸不行了’的時候爆發的,而且又冷又毒,直接砍手!
她在嚇唬玉妥洳雪,逼出她的原形真身,讓她的同黨出來救她!
而他出聲阻撓,是因玉妥洳雪實在讓人憋悶!明明敖宸氣血紅潤,一切安好,她卻要跪在地上一直詛咒敖宸快不行了,要陪他最後一程,讓他聽得恨不得揍她一拳,一腳踹過去;
最後不得已,他把話反著說,讓她自己去看床榻上的人還活著,諷刺她這樣也能做真如雪?
敖宸在手術之前,曾再三囑托他:這一世他遇到的如雪是妖不是人,輪回轉世依然受苦,讓他心疼。可帝師沒有說過,這一世的如雪會是妖,隻是說她要為前世的自殺受到懲罰,受盡敗血之苦;
如雪遲於他來到忘川河,當他死去,如雪曾在基地的冰棺裏流下一滴淚,方才離開人世;
所以當他尋尋覓覓這麼久,終於遇到下一世的如雪,才知道如雪並沒有喝孟婆湯,而是與他錯開了;
當他等在忘川河邊,如雪卻留在基地,留有最後一口氣,與他花葉不相見;當他過了忘川河,來到古代,殺掉無數冒充如雪的女子,一劍刺死當年的那隻魚妖,如雪的魂魄才追隨而來;
她很有可能是帶著記憶過來的,所以沒有投胎轉世到她的後世身上,而是尋著他的氣息,附身在了魚妖的那個孩子身上;那個孩子得救了,並被封了記憶,長成如花少女。
當他第一眼見到她,看到她與她母親八分相似的容顏,見到火就跳開的樣子,被烈陽燒傷的傷痕,他就知道她是魚妖了。一隻帶有如雪身上氣息的絕色魚妖,絕美羞澀,而魚妖的宿命,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知曉——怕光、怕火、生命短暫。
所以在遇到她之後,他才知道古代有一個如雪的後世,就是當年如雪沒有投胎過去的那個孩子。那個十五歲女子必須要把如雪的肉身還回來,讓如雪不再受苦。
而目前,玉妥洳雪是待選人之一,隻因她與如雪實在長得太像。
而如果他這次換血沒有再醒過來,就代替他保護鳳漓夕和嘯嘯,幫如雪找到後世,還她一具健康的身子;如雪後世的身子是健康的,帝師給她的懲罰轉移到了小魚妖身上,已經讓她受盡十五年的苦難,所以苦難不會降落在後世身上。
但敖宸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裴凱澤有些不可置信,心底依然保有一絲對玉妥洳雪的信任;因為按敖宸這種說法,玉妥洳雪應該是健康的,麵色紅潤,氣血紅旺,皮膚亮麗有光澤,而不是患有相思癆,每月咳血,弱柳扶風。
她那麼可憐,與鳳漓夕的情況差不多,很有可能不是這個後世,而是另有其人,不能稀裏糊塗傷害了真正的如雪。
隻是今日玉妥洳雪的表現,實在讓他大失所望,也讓他無法狠下心去傷害那具軀體;
玉妥洳雪現在實在是太假,假到讓他看到了四年前的無恥韓雲姿,四年後的惡毒葉細細,看到了一個為陰謀即將達成而陰笑的女子;既然他們都能魂穿,那葉細細為什麼不能穿呢?
聽說葉細細在瘋人院死了,死的時候一直瘋笑著要得到敖宸,目光陰毒,一點都不傻。
而剛才玉妥洳雪被拖出來要砍手的時候,王府的護軍告訴他,王府四周有殺手在伺機而動,準備救玉妥洳雪。
他走至王府門口,望著四周的暗湧,想起了他和嘯嘯一路北上的那群跟蹤者。玉妥洳雪的身份果然不簡單呐,早在幾天前,就布局好引誘嘯嘯過去接她了。
那批殺手就跟在他們身後,他若不走,就讓嘯嘯在前麵跑,擄走嘯嘯,等他追過一段路,再讓嘯嘯出現在他麵前,不斷循環……難怪他能那麼輕易在大街上看到她,找都不用找,原來是她自己早迫不及待要來王府了!隻是嘯嘯為什麼那麼粘她呢?
“對方是什麼人?”他盯著街角的那個小乞丐,唇角翹了一下;連小乞丐都目露凶光,殺氣騰騰,對方來頭果然不小!
“黑手黨和丐幫。”
“丐幫?”他驚訝的又看了一眼那個小乞丐,看到小乞丐抓起破碗就跑,髒兮兮的小手放在嘴巴裏,吹一聲響哨,示意同夥撤離。
“快追!”他臉色一變,帶領侍衛飛快朝那群人追去。
對方確實是丐幫,派出了幾十個高手,與王府的侍衛打得昏天暗地;但同時還有另一批身穿緊身黑衣、手握利鉤的殺手,他們騎著馬,目光陰毒,身後跟著兩列拿著竹簍的黑衣人。
黑衣人在丐幫出手的時候,隻是站在一邊,與凱澤冷冷對視,並不幫忙,然後手一揮,策馬掉頭離去。
王府的另一批鐵騎則飛快追上去,馬蹄聲聲,卷起一陣陣塵土。
凱澤沒有作戰經驗,隻能觀望,但敖宸的軍隊訓練有素,在領軍的指令下,從四麵八方對那群黑手黨包抄。
“裴公子,王爺醒了,請速速回府!”一名小將騎馬急急趕來給他通稟,讓他心裏一喜,掉轉馬頭就往王府趕。敖宸醒了!太好了!他醒來的正是時候,可以知道玉妥洳雪到底是什麼來頭!
然而當他趕回府,卻發現王府的氛圍跟他想象的不一樣。
鳳漓夕呢?為什麼陪在敖宸身邊的人是玉妥洳雪?幾個時辰前鳳漓夕不是行使王妃的權利,不讓玉妥洳雪靠近敖宸一步麼?
隻見敖宸俊顏清瘦,病體虛弱坐在桌邊,讓玉妥洳雪給他擦臉。旁邊的圓桌上還擺著酒菜,燭光朦朧,一室旖旎,他走進來倒像破壞了兩人之間的好事。
果然,玉妥洳雪聽得他的腳步聲,抬起頭給了他一個複雜的眼神。隨即溫婉一笑,讓小喜把銅盆端下去,請他入座:“凱澤,宸醒了,兩個時辰前醒的。”
凱澤唔了一聲,在敖宸身邊坐下,喊了一聲‘宸’。
敖宸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回過頭,一雙幽深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很困惑,啞聲道:“凱澤,我不明白怎麼把鳳漓夕冊封成了我的正妃?明明如雪就在我身邊,我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但我怎麼混蛋的迎娶了鳳漓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