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20.法國·革命·足球
結局原來如此,法國隊不出意料地贏得了出乎意料的勝利:總統希拉克、總理若斯潘親臨現場,法國隊在終場前十數秒戲劇性扳平並取勝,當其時,凱旋門星光爛漫,香榭麗舍大道慶者雲集,大眾高呼:法蘭西!法蘭西!
穿越三十年的滄桑世變,返顧風雷激蕩的60年代,香榭麗舍大道不也曾人群如潮如海?但那不是歡呼勝利的球迷,而是呐喊革命的激進青年。
法國人號稱最愛革命的民族,1789年以來,大革命的幽靈始終在塞納河畔徘徊。遙想冷戰當年,法國是西方陣營中最左傾的一翼,以文學家、哲學家為重心的知識界更是寧左勿右,左派盟主薩特以馬克思為上帝,以莫斯科為紅都,居高一呼,風隨景從。巴黎為西方共產主義者及同路人的聖地,以至於借《中午的黑暗》聞名的小說家凱斯特勒陰沉地形容:共產黨在巴黎打一個電話就可以占領全法國了。
到了1968年五月,校園內的衝突擴張到全城,學生遊行,工人罷工,全國經濟停頓,政府幾近癱瘓,史稱“五月革命”,又稱“五月風暴”。當日大學學生、激進工會及共產黨各立山頭,自成主義,馬克思、斯大林、毛澤東、格瓦拉、馬爾庫塞……形形色色的紅色符號漫街飛揚。可是,親曆過真正血腥革命的白俄柯熱夫卻不屑一顧,認為根本沒有什麼革命,隻是摹仿的革命,因為沒有人殺人,也沒有人想殺人。自由派的祭酒雷蒙·阿隆當即稱此事件為“尋找不到的革命”,以後在回憶錄中更喻為“化裝狂歡節”,“扮演了曆史上大革命的把戲”,“……人們卻迷於錯覺,自以為親曆了偉大的曆史時刻。”
1968年是法國人革命衝動的頂點,接下來右翼政府穩住陣腳,知識分子拔劍四顧心茫然……如此直到八十年代末,柏林牆一夕崩塌,蘇聯帝國轉瞬成空,曆史終結,意識形態夕陽西下,革命時代遂進入月明星稀的漫漫長夜,法國人的澎湃激情何枝可依?
幸好還有足球。政治烏托邦已無處可尋,但憤怒青年的狂熱尚能轉而寄托於足球——這全球最大型的對抗遊戲。左派青年上街煽風點火的潮流不再,惟有球迷在球場中犬吠驢鳴。
幸好法國足球應時而興。法國足球傳統本不深厚,80年代以前並無佳績,法國足球勢力的興起恰與法國革命熱情的式微同步。薩特與阿隆的左右之爭曾令整個西方思想界聚焦,而當他們那一代知識領袖玉樹凋零之後,法國又及時貢獻出普拉蒂尼、齊達內這樣的足球中場之魂。齊達內更率領群雄,1998年一取世界杯,2000年再取歐洲杯,在綠茵場上一統江湖。
1968年是對1789年曆史的表演,以象征性造反替代實際暴力,是政治的狂歡;而1998年和2000年的凱旋盛典,則以娛樂替代政治,是身體的狂歡。
革命一場春夢,巴黎幾度新涼?俱往矣,昔日氣貫塞納河左岸的萬丈豪情,隻化作香榭麗舍大道上的一夜癲狂!